東陸，黑巖城外，卡斯特軍森林營地。

“你身上的味道……不對，出了什么事？”葛瑞格利坐在篝火旁，端著一碗草藥為肩膀的傷口敷整。

戴蒙一動也不動，火焰清晰倒映在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隔了很久，他沉聲道：“你聽說過‘戰(zhàn)車’嗎？”

經(jīng)過偏殿一夜，分別身為血裔和半獸人酋長的兩名少年之間，勉強建立起了一種絕非友誼的關(guān)系，出征這些日子里，葛瑞格利偶爾會像這樣來找戴蒙，他還沒有學會通用語，想要通過會獸人語的戴蒙來了解人類那邊的情況，戴蒙反之亦然，盡管不太可能，但他仍在警惕這支獸人從軍的背叛。

“你遇到了祂的使徒？感覺如何？”葛瑞格利沒停止動作。

“難以置信，不是魔法也非武藝，他擁有某種更高程度，更接近世界根源的力量，賦予他這股力量的‘戰(zhàn)車’無疑是一尊真正的神祇，”戴蒙深呼一口氣，“可他不是神人，神明何時會輕易賦予凡人力量？更何況直到科琳現(xiàn)世前，諸神已緘默不顯足足三百年之久。”

“明明連卡斯泰利爾覆滅的時候，神王阿羅爾也沒有降臨過一絲力量，來試圖挽救祂的選民，”戴蒙自嘲輕笑，但緊接著他的話音就冰冷下來，“也許諸神不是死了，而是瞎掉了。”

葛瑞格利抬頭，默默地看著這個殺了自己朋友和同胞的男孩，真是奇妙，明明他們彼此心含的仇恨刻骨難舍，卻還能好端端坐在一起，甚至這樣心平氣和地閑談。

“你在懷疑自己的信仰。”葛瑞格利說。

“神官和君主會借神的名義施行制裁，但他們只是為了捍衛(wèi)教會和王國的權(quán)威，其實神王壓根不會在乎我是否虔誠吧！畢竟祂是強大的、無所不能的，別說區(qū)區(qū)戴蒙·布萊克，就是整個銀龍王國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么？我們不是他力量的源泉，凡人于神而言什么也不是。假如神真正想要誰，也不會跟情人一樣，傻等誰回心轉(zhuǎn)意，更可能直接強取。”如果在過去，這番褻瀆言論足夠讓宗教裁判所將戴蒙抓入牢獄。

“如果你無法再度堅定，不如干脆放棄，凡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但至少能決定自己的信仰。”葛瑞格利這么說時，心里想到了獸神陀爾古斯，那一夜父親在篝火旁為他講述獸人的神話與歷史，可如今他放棄了，作為霜牙氏族歸順的條件，獸人必須放棄陀爾古斯，改信奉人類攝政王庭的萬神，然后他又想起了‘塔羅死神’，祂幾乎沒給予什么選擇，就強行令葛瑞格利這個靈魂屬于了祂，這點倒真跟戴蒙所說不謀而合。

戴蒙沉默了一會，出乎意料地搖頭：“我也想過，但做不到。”

“也許某一天我會變得很強，能在戰(zhàn)場上殺掉所有敢阻攔我的敵人，但我如果不信奉神王，不是以祂的名義去殺戮，又有誰愿意為一頭只會殺人的血魔稱頌贊名，盲目地殺戮有什么意義呢？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不愛他們也不恨他們，我為什么要殺了陌生人？誰又真正是我的敵人？這些事我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當然憎恨獸人，但我已經(jīng)離了老師，要是再背叛神王，我恐怕連你都不能再恨下心殺了，不敢揮劍殺戮的騎士，不被任何君主需要。”戴蒙抽出劍來，鋼鐵的劍面澈如明鏡，照出一雙迷惘的眼睛。

葛瑞格利聽著這些話，心里一動，世上的人莫說彼此親密，就是彼此認識的人又有多少，往少算幾百再多也不過幾千，人一輩子能記住的所有名字加起來，拿張紙就能寫完，人與人的聯(lián)系像蛛網(wǎng)一樣單薄。

可是仇恨，只需流言風語帶來點微末印象，就足以讓一個人對萬里之遙的另一群人產(chǎn)生敵視，然后自己的族群又被另一個毫不認識的人敵視，偏見如雨點般無時不刻不在滋生，像一樣巨大的羅網(wǎng)牢牢包裹住每個人，誰也掙脫不出。

這樣想想，他們可真是生活在一個令人沮喪的世界。

突如其來的號角聲打斷了談話，戴蒙和葛瑞格利一齊站起來，拔出了各自的武器，在這種深夜時候響起的號聲只代表一種情況——敵襲。

稍遠處的營地頃刻間喧囂起來，他們談話的地方在營地最外圍，很快有許多哨衛(wèi)從林中竄出來，直往大營奔去，戴蒙抓住其中一個，大聲喝問：“怎么回事！”

哨衛(wèi)也是言簡意賅：“敵軍出城了。”

“敵軍出城了。”戴蒙用獸人語翻譯了一遍。

他話音剛落，數(shù)十支長矛就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葛瑞格利迅速撲倒在地，翻滾著閃躲這些致命的投矛。

戴蒙松開哨衛(wèi)的尸體，抽出貫穿自己胸口的投矛提在手中，黑血自矛尖滴落，他另一只手提劍，轉(zhuǎn)過身去面向逐漸包圍過來的敵人。

“還能站起來嗎？”戴蒙低聲問。

葛瑞格利從地上爬起來，跟戴蒙背靠背站立，他反應(yīng)過來當下的狀況，渾身冷汗直流，這種投矛手無疑來自黑巖城內(nèi)那些達梅里亞人的海望者，敵人早已悄悄潛伏到他們近旁，出城不是進攻前的準備，而是發(fā)動進攻的信號，就在他們剛才閑聊的時候，周圍正有數(shù)不清的眼睛在看著。

數(shù)十個黑沉沉的影子包圍住了他們，更多敵人穿行在樹林之間，投出長矛獵殺逃跑的哨衛(wèi)，敵人直沖營地而去，那里有更多尚未做好準備的脆弱戰(zhàn)士供他們殺戮，戴蒙還聽見遠處有陣陣狼嚎。

“山谷。”戴蒙突然說，臉上再不見方才的一絲迷惘，只有戰(zhàn)士的堅毅。

葛瑞格利楞了一下，但立刻反應(yīng)過來答道：“山谷！”

他明白了戴蒙的意思，他們已經(jīng)失了先手，營地不可能再守得住，后方的山谷原本只是卡斯特家重甲騎軍的駐地，但如今那里有他們的最后一道防線。

但在此之前，他們得先殺出重圍！

少年們握緊了兵器，此刻這里已是煉獄戰(zhàn)場，世間一切溫情的法則在此都不適用，真正的戰(zhàn)士只會依賴手中的兵刃，周圍的敵人一起撲了上來，血光在下一瞬迸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