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韓大海的理想
- 從紅旗到巴赫
- 葉檀心
- 3586字
- 2023-01-09 16:10:31
回到LY市,已經接近五月。五月一日是小姨到長江參加漂流挑戰的日子,蕭田野知道小姨會回家看望祖父母。他提前一天定了車票,從吉林回到洛陽,就是想要和小姨道別。
這次是蕭田野一個人坐火車,整個旅途疲憊且乏味。幸虧帶了一本小姨送的《夢的解析》。火車上溫暖的氣溫,讓人昏昏欲睡。他倒在窗戶邊上,竟做起了夢。夢到小姨坐在皮筏艇上,在虎跳峽順流而下,被浪花拍打到水底。緊接著看到父親竟然坐在一個拖拉機上,在水里開的自如。當夢到小姨從水里又突然冒出來,劃著皮劃艇一路向云端而去的時候,火車發出一聲“咔嚓”的聲響,蕭田野驚醒,看到了窗外熟悉的站臺。此時的他出了一頭汗,感冒的難受因為這一身汗,竟然消退不少。
火車上響起旅客到站的廣播。此時,天已破曉,東方微微魚肚白。
蕭田野被人群裹挾著下了車,踏上站臺的那一刻。清爽微涼的風,吹散了附著在身上和肺里火車上特有混合著煙味、體味的污濁感覺。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狂歡起來,瞬間整個人都精神。要是再洗個澡,簡直就是世上最幸福的瞬間之一。
由于蕭田野帶著廠里的一些工具和零配件,廠部專門派了一輛小卡車接站。蕭田野在鐵路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將大木箱子運出車站。他有點詫異那個站外等著的接站人,竟是老韓的小兒子韓大海。韓大海不是車隊的,是齒輪車間的工人。按理說這時候是生產旺季,應該在生產線上。
據說韓大海和蕭田野同歲,只是出生月份小了些。韓大海的個頭隨了他北方的母親,高大。但是他卻是個實打實的老實人。每次見到韓大海,蕭田野就能想起在祖母那里看到的伏爾泰筆下的《老實人》。那個像極了信奉萊布尼茨的盲目樂觀主義的“老實人”。個高,性格憨厚,廠里的人明里暗里都叫他“傻大個”。去年年底廠里最困難的時候,很多人都離開廠里,到南方討生活。可就是他每天按時上下班,將他在的車間打掃的一塵不染,所有的零部件擺放井井有條,一絲不茍。
“大海。”
韓大海憨憨的笑了一聲,連忙上去將工具幫著搬上卡車。
從駕駛室探出腦袋的蕭書和,叫了一聲“哥”。駕駛室倒也寬敞,三個人坐著也不擁擠。韓大海仍坐在駕駛座上,蕭書和將裝在鋁制飯盒里的豆腐湯,和油餅打開遞給蕭田野。
“哥,你先墊一下,回家再吃好的。‘傻大個’把車開的穩當些,讓我哥好好吃飯。”
蕭田野一天一夜沒吃,這會子蔥油的香氣撲鼻而來,肚子首先“咕嚕咕嚕”發出聲響,喝了一口湯,瞬間覺得真個人都活過來。這一次出差,是蕭田野長這么大第一次離開家那么久。對親人的思念被平日工作沖淡,但是吃慣了家鄉飯的腸胃每天都在提醒他思念洛陽的一餐一飯。
聽到妹妹叫韓大海的外號,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這一幕被韓大海看后視鏡時看到,韓大海甕聲說道:“田野哥,沒事。”
這一句話竟讓蕭書和冒了火。對著蕭田野不滿的說道:“哥,你不知道這個傻帽。天天被廠里那些人轉著圈的欺負。今天來車站本不該他的活,是那個孫磊的活。”
蕭田野詫異到:“孫磊,不是被抓進局子里?出來了?”
蕭書和不高興的說:“豈止是出來了。出來后,他姐給他安排到車隊,說那里清閑。可是后來廠里為了新產品。實行計件工資。多勞多得。那孫磊又被臨時調到齒輪二車間,將大海哥調到車隊。”蕭書和眉眼輕蹙,仿佛她受了氣的模樣。
看到妹妹那樣,蕭田野又覺得好笑:“孫磊這樣有點說不過去。車隊應該是歸胡秘書管,直接和他反映下。還有我師父知道嗎?”
最后一句是和韓大海說的,他仍眼神專注看著前方,輕輕搖了搖頭。
蕭書和撇了撇嘴:“他哪敢和他爸說,說了免不了一頓訓斥,說他技不如人。哼!孫磊和胡秘書是蛇鼠一窩。和他反映還不如和薛鵬說,讓他爸給這個‘傻大個’換個車間。”
韓大海悶悶的說:“不用,我在車隊挺好。再說了,我爸肯定不允許。他總說向我這樣笨的,一輩子做好一件事那都是祖上積德。”
蕭田野知道因為師傅老韓平時太過嚴厲,導致韓大海這樣綿軟的性格。而且老韓也在他前面提到過幾次韓大海,都只是說他這個兒子的缺點。此時蕭田野想起父親表面上也是這么對待他們幾個兒女的,大概他們的這一代的父母都是這樣。一方面是維系家庭中的權威,另一方面則是歷史問題。新中國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像是一場艱難的爬坡,每一個建設者都使出全身氣力,咬牙堅持。并且越是像蕭長河那樣工作中嘔心瀝血的,全身心投入的,越是偏離“慈父”這一形象。
他也是在韓師傅口中,得知父親冷峻嚴肅、固執、不善言談的表象之下,那顆為之計深遠的愛子之心。也許是親人之間距離太近,反而讓人看不清父母愛子之情的全部面貌,誤解由此產生。
不知是慶幸,還是不幸,這些道理都是父親走后,他才恍然大悟,這也是他不似以前那么懵懂莽撞。小姨過年回家,說他現在活脫脫一個披著中年人外殼的青年人,這樣不好,青年人要有活力和朝氣,有遠大理想。
說起遠大理想,蕭田野不知道現在干好眼前的活算不算,然后朝著韓大海問了句:“大海,你有理想嗎?或者說你有沒有非常想干的事?”
蕭書和氣惱韓大海這“軟柿子”,索性就看向窗外,也不聽其他兩人說話。她一直盯著路邊看,突然讓韓大海停車。說是要去麥盛齋,買點母親喜歡吃的薄荷膏。韓大海在路邊停了車,蕭書和歡快跳下車。
蕭田野想將韓師傅對他說的話,對著韓大海說說,便問了那個問題。
韓大海一愣,顯然對于他這樣木訥的“老實人”,沒人問過他有關理想這個問題。在所有人心中,大概只有聰明、能言善辯的人才有資格去談論“理想”。
他思索片刻,語氣不太肯定的說:“做好齒輪?”
“你確定嗎?”蕭田野問道。
韓大海撓撓頭,尷尬一笑。“好像這也不是我的理想。這是我爸的理想。我沒想過,但是我從小都跟齒輪打交道。小時候的玩具也都是些大大小小的齒輪。我挺喜歡齒輪。”
也許在不得已中有一絲絲的心甘情愿,也是幸運的,至少他喜歡齒輪這個物件。這個承載了他童年記憶的物件。然后對著韓大海說道:“大海,你怎么看你父親?”
向來都是憨厚表情的韓大海,此時臉上出現了略顯復雜的神情,只是搖搖頭。
蕭田野輕拍了他的背:“我以前和你一樣,雖然不是怕我父親。但是對于他的固執和嚴厲,總是心懷不滿。從他的話里面,覺得我這個兒子一無是處。但是他們只是不擅長表達。我也是后來才聽別人說起父親如何談論我。他們其實是自豪的,只不過就是不說。”
使勁睜著眼睛的韓大海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然后略帶委屈的說道:“我父親才不會因為我而自豪。在他眼里我膽小,根本不算男子漢。可能大家都是這么想的。”
有一次他因為小事和父親吵架的場景浮現在蕭田野的腦海中,當時小姨觀點新穎的一些話深深印在腦袋里,便說給韓大海:“那你有沒有想過,無論他表現出來的是蔑視、憤怒,本質上都是關心的一種體現。首先他心中是認同你,想讓你更好的。”
眼看著韓大海臉上復雜的表情如冰塊一樣化開,懂了似的點了點頭。
“我其實想說的是,你說出的理想,其實已經成為你自己的理想了。當然也是受你父親影響一些。”蕭田野好像是對著韓大海說,又好像是對著自己說。”
此時蕭書和拿著兩個牛皮紙袋,上了車,將一袋放到方向盤前面的隔板上,說道:“這個帶回去給你母親吃吧。”
但是看到韓大海竟然眼睛有點紅,不解的問道:“你倆說啥了?怎么你還哭了?”
蕭田野按住韓大海,沒讓他說,心情很好的跟二妹開玩笑道:“這是個秘密。屬于男子漢之間的秘密。”
她不屑的“哼”了一聲。
牛皮紙袋上薄荷糕的圖樣,使蕭田野想起小姨和母親一樣都愛吃這家的點心。他正要詢問蕭書和小姨的事,抬頭看到了建設路上的總廠門口主席雕塑,便收起話茬。
到廠里交接完工具,已經中午時分,下午被批準在家休息半天。回到家時,家里只有母親,她很高興,兩人吃了午飯。蕭田野拿出薄荷糕。母親看到薄荷糕,拿出一塊遞給蕭田野,念叨著:“哎,你小姨也喜歡吃。這次她去BJ前說給她買來著,廠里太忙,給忘記了。”
蕭田野疑惑道:“小姨不是五一過了才去BJ。怎么現在就去了?”
母親嚼完嘴里的點心,情緒由高興轉為低落道:“你小姨呀,說是提前去訓練。哎,她也不聽我說。你說漂流那么危險的,不讓她去,可她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還非要說為國爭光,不能讓別的國家將旗子比我們的先插在長江邊上。”
蕭田野卻不知道如何安慰母親,當時他也勸過小姨,卻被反問是否有理想的問題。
當年祖父母上班忙,母親就自然而然承擔起照顧小姨的任務,所以母親和小姨感情非常好。關心則亂,母親在聽說小姨的想法后,便時不時處于擔憂之中。
況且母親的擔心不無道理,長江漂流,那可是凡人軀體和險象環生的激流一比高下。中國漂流隊的裝備也是自制的簡易皮筏艇,與美國那世界上最先進的裝備與經驗相比,簡直就是一場毫無懸念要輸的比賽。但是那些漂流隊員,從全國各地到BJ,憑著一腔熱血,為國爭光。
他只能說了些廢話來緩解母親的焦慮,以前他似乎從來不說廢話:“沒事的。他們不是去訓練嗎?再說了有那么多人。”
很明顯,這話并沒有讓母親寬慰。蕭田野讓母親去睡一會,也許睡眠能緩解些母親的焦慮。
屋子安靜下來,廠里的鍛錘撞擊聲,節奏規律且有力。蕭田野想去車間看看韓師傅,便輕輕帶上門,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