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策做了一個夢。

混沌的夢境被分割成好幾個畫面，封存的記憶像漫漫流水，幾乎要將他淹沒。

第一個畫面，是懵懂孩童時候的他，被族人堵在角落里打罵，他捂住頭，十分害怕。有個同他年紀一般大的孩子走上前來，揪住他的耳朵，嘲諷道，“呸！你也算是魔族中人？魔君那么厲害怎么生出你這個窩囊廢？真是恥辱！半魔的廢物！”

傅景策剛想辯解一句自己并非廢物，下一秒身上又被扔滿了果皮。

畫面變化起來。

第二個畫面，是父君隕落的那天。魔宮里四處掛起了白色的喪幡，長老們跪在父君的寢宮前哭泣。還有他的兄長，瑾泓，明明還是個半大的少年，卻倔強得不肯落一滴淚。十歲的傅景策走到他面前，還不太明白什么是死，只是笨拙地踮起腳，摸了摸瑾泓的臉說，哥哥不哭。

瑾泓痛恨地看了他一眼，打掉他的手，“別碰我！我討厭你！你這個沒有心的家伙！笨蛋！”開口的那一瞬間，他卻掉下眼淚來。小小的傅景策被嚇了一跳，固執地搖著瑾泓的袖子說對不起。

畫面突然又急劇變化起來。

第三個畫面，也是最后一個，是許多年前的上元節。那個時候他的母親尚在人世，帶著他去人間看燈。小小的傅景策頭上扎了兩個可愛的小圓髻，被母親牽著手，好奇地東看西看。母親給他買了個糖葫蘆，他高興地拿在手上吃。熙熙攘攘的人從他身邊經過，他不自覺地松開了母親的手。片刻后等他再想起來，發現早已不見母親的蹤影。

小景策著急起來，大聲嚎哭喊著娘，哭得十分傷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幀畫面里停滯。傅景策皺著眉頭，只覺得呼吸困難，他像是走不出這個回憶了。

“娘，不要離開我！”他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夢境，身邊的一切事物好像都在離他遠去，反倒是那些深不見底的黑暗，正一點點靠近他。

他不想被孤獨吞噬。

鐘琳瑯被嚇了一跳。

她一直背著他往前走。剛剛就聽到傅景策喚了好幾聲娘，她沒在意，直到剛剛他說出了這一句完整的話，語氣凄楚，鐘琳瑯愣了一下，才如醍醐灌頂。

原來是做夢做糊涂了！

她趕緊把他放下來，讓他靠在一棵樹底下。

傅景策仍是迷迷糊糊的狀態，嘴里說著胡話。鐘琳瑯蹲下來，替他蓋好自己的斗篷，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滾燙的溫度。又發起高燒來了！

她沉重地嘆了口氣，剛想把手拿開，就被半夢半醒狀態中的傅景策緊緊握住了手。

他的額頭發燙，手卻冰得嚇人。

“不要離開我。”傅景策緊閉著眼睛，看起來很是痛苦，脆弱得宛如一個幼兒，“不要離開我！”

鐘琳瑯怔住。

平常見慣他囂張跋扈的樣子，倒是沒看到過他這樣孱弱的模樣。

鐘琳瑯本來想抽離的手停住了，她頓了頓，安撫般地說道：“不離開你，不離開你。”

也不知道傅景策有沒有聽進去，反正他的手松了幾分，緊皺的眉頭也放松下來，只是低聲呢喃道，“娘，阿策想回家，想吃糖葫蘆。”

聲音很小，可是分明哽咽了。

鐘琳瑯眼睛忽然一酸，說不上來為什么。可能是因為那一句“阿策想回家”，他沒了母親，也失去了父親，大概永遠也找不到他的家了。

今后他是翻云覆雨的魔尊，再也不是什么半魔之軀了，也不用像現在這樣脆弱了。可是這些不是他犯錯的理由，如果他仍像三年后那樣作惡多端，那她一定會親手誅滅他。

鐘琳瑯又重新背起了他，往神廟走去。

本來上山的路就不好走，她身上還背著個人，這下走得更吃力了。

鐘琳瑯從來沒干過苦力活，現在卻只能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道，“以前還沒發現秋眠山有多高，現在看來還真挺高，我好久沒爬山了。”

“神境里就這點不好，應該設置個驛站啥的，不然我也不用背著你去神廟了。”她撇撇嘴，雖然背上沒有回應，但她還是自顧自說下去，“不過神廟里很暖和，你應該不會再怕冷了。”

“傅景策，你名字還挺好聽的。”鐘琳瑯沒話找話說，“是不是有什么來歷？我好像在哪見過，可惜忘了。”

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

是這句話。傅景策很想告訴她，可是他嗓子啞了，說不出來。還有，他還想說，他做夢做醒了，現在聽得見她在說什么。

手指動了動，鐘琳瑯渾然沒注意到。

“平常你看著挺瘦的，怎么背起來還有點費勁？”鐘琳瑯站在臺階上喘了喘，騰出一只手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來以后我得好好鍛煉了。”

“一千級臺階，我爬了快有三百了吧？”鐘琳瑯鼓勵自己，“爬到五百的時候放你下來，我要休息一下。”

少女絮絮叨叨的聲音傳來，傅景策抿了抿唇，抱緊了她的脖子。

仙河的水很冷，這是他唯一的溫暖。

鐘琳瑯走一會歇一會，天快黑的時候她終于走到了神廟。

背上的傅景策又睡著了。

山頂上的天氣很古怪，神境里溫暖如春，秋眠山明明也在神境里，卻下起了雪，格外寒冷。

神廟頂上蓋了厚厚一層積雪，遮住了原來鋪設的琉璃瓦。屋脊上雕刻著各類神獸，紫檀木打造的廟門緊閉，從窗欞里可以隱隱約約看見里面溫暖的燭光。

鐘琳瑯松了口氣，推門而入。

神廟里沒有人，但打掃得很干凈，供桌上擺滿了供品，香案上的香爐也盛滿了香灰，看來前幾天還有人祭拜過，最近可能因為下雪，路不好走，所以沒人來。

香案后是鐘琳瑯的神像。神像很大，用玉石雕刻而成，把她穿著神女服、捧著朝瑤劍的神情很好地刻畫了出來。

不過雕像總歸還是雕像，和她并沒有十分相像。

把傅景策靠墻放了下來，給他在身下墊了一塊蒲團，鐘琳瑯站起來四處看了看。

走到供桌前，看著擺放好的點心，她想了想，拿起來一塊嘗了嘗。本來就是給她的供品嘛，她吃了應該也沒事吧。

鐘琳瑯吃完了就趕緊開始干活。

她坐在地上生火，鉆了好久木頭才冒出火星。

有了火，傅景策的臉色明顯好了很多，只不過還在昏睡中。

鐘琳瑯騰出一個供盤來，走到外面挖了一大團冰放進去，架在火堆上煮雪水。

雪水煮熱之后，她喂給傅景策喝了一些。

他還是迷迷糊糊的狀態，還發著燒，身上的衣服是冷的，鐘琳瑯想了想，猶豫了片刻，決定幫他處理一下傷口。

她一邊嘴里念叨著非禮勿視，一邊伸手脫去他的外衣。

鐘琳瑯扒拉開他的中衣，發現他浸泡在水里太長時間，傷口邊緣都有些潰爛了。

她撕了裙面上的衣料，蘸了些溫水給他清洗傷口。夢中的傅景策疼得悶哼一聲，忍不住皺了皺眉。

鐘琳瑯放輕了動作，袖袋里只有一小瓶昭南給的藥粉了，她嘆了口氣，有些為難地倒下來一半，敷在傅景策的傷口上。

再次撕下裙角的衣料，撕成好幾條來，鐘琳瑯一邊替他擦額頭上的冷汗，一邊幫他裹好傷口。

忙完這些，她累得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傅景策醒過一次。

醒來的時候不知道哪里吹過來的風，把遮擋神像的層層幕紗吹了起來，露出神女的真顏。

輕盈的幕紗飄過來飄過去，神女溫柔的側臉在他眼前逐漸清晰。

傅景策靠著墻，沉默地注視著神像。

六分。最多和她只有六分相似，凡人沒有見過神女的真容，可是他見過。

自從在妖殿里鐘琳瑯使出長生劍法，他就篤定她不是冥府的人了，她怎么會是，她明明是神女，那樣圣潔。

傅景策從不信神，可是現在他竟感覺到了神的庇護。神垂憐眾生，也在這一夜垂憐了他。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笑容里帶著些自嘲。

轉頭看去，鐘琳瑯靠在他旁邊睡得很深。她的發髻亂了，臉上也落了灰，裙擺上的布料幾乎都被撕爛了，明明因為冷而蜷縮著，可是卻不肯拿走他身上蓋著的斗篷來取暖。

不，他不信神。

可是今夜，神卻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