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很迷信文物的人——在湖南省博物館的講話
各位先生,同志,朋友:
我習慣了,我做說明員做久了,我得站起來講。
我是一個在歷史博物館工作了三十年的,我們同行吧!還是個不及格的說明員,我的目標也就是做個及格的說明員。但事實上東西越來越多,我的底子又很差,實在說做到現在還不及格呢。
我們這次來主要是來向各位學習,特別是湖南省博物館是全國有名的,又是我的老鄉。我是湖南湘西苗族自治州鳳凰縣的,離開家鄉已經六十年了,可是我的情感,我的興趣,多半還是集中在家鄉的一切。
我始終是一個不及格的說明員
我十五歲就離開了家鄉,到本地的破爛軍隊里面當一個小兵,前前后后轉了五六年,大概屈原作品中提到的沅水流域,我差不多都來來去去經過不知道多少次,屈原還沒有到的地方,大概我也到過了,那就是鄉下。所以我對沅水的鄉情,感情是很深的。后來有機會到北京去學習的時候呢,能夠寫的多半也就是家鄉的事情。
我對家鄉新的事情知道的還是少,比較少,知道的還是過去的。關于比較下層的生活,劃船的船夫、纖手,小碼頭上的人事我比較熟悉。但是我的寫作應該說是失敗了,前前后后寫了三十年。我的思想比較落后,也許是嚴重落后吧!所以到了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就離開了寫作,又不能做空頭作家呀!因為沒有生活,思想又比較保守,一下子適應不來了,就轉到歷史博物館工作。
當時歷史博物館大約有十三個教授級的,我們在一塊。我清清楚楚記得,大家談到學習時都坐下來學習,我一天就泡在陳列館,什么原因呢?因為我對文物沒有一點兒知識,有興趣沒知識,我只覺得這個東西應當好好地學。因此有個很好的機會,每一次歷史博物館的展覽,我都要參加,從開始展覽一直到關門,我都參加。什么輝縣的、鄭州二里崗的展覽,安陽的展覽,麥積山、炳靈寺的展覽,楚文物展覽,全國文物展覽,我都參加了。特別是敦煌藝術展覽,我待得特別久,前后差不多一年。我的基本常識就這么點兒。所以剛才講我是專家,絕對不能相信的。我始終是一個不及格的說明員,主要原因就是東西越來越多,來不及了,人也老了,所以到了快八十歲了,又轉業了,轉到社會科學院歷史所。
怎么是歷史所呢?我歷史又沒有底子,我主要是文物的常識,所以到這里很顯然也做不出什么東西。但是得到領導和各方面的支持,得到大家的幫忙,特別是在座的大家都知道的王同志的幫忙,才起始把六四年著手的一本通俗性的、關于服裝發展同衍進的圖錄勉強完成。
我們這次來,主要是學習和補充我們沒有的知識。到這里以后,得到侯局長、高館長及各位領導熱心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兩位老師—高先生同熊先生十分耐心地陪著我來看,一件一件來學習,我這里深深表示感謝。
離開文物就沒法子說懂歷史
我要談的不是服裝,服裝大家比我知道得多,我要談的是一個工作方法。很多工作都是要靠方法,方法對頭了,那么說服力就強;方法不對頭呢,就不容易解決問題。
服裝這個問題,是個最麻煩的問題。因為歷史久、時間長、民族多,搞這個東西是很難的。我們做的現在也只是個開端,是個試驗性的。這個試驗的方法,大概同日本的專家原田淑人相比呢,有一點兒不同。
外國學者多是從《輿服志》著手,《輿服志》有它的好處,就是它都寫清楚了,但是有它的弱點,都是寫上層社會的。而且像《唐六典》、杜佑《通典》提到綢緞,但是綢緞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呢?我相信你讓一些學歷史的具體地談一下呢,他又不知道了。我記得一個故事,前不久,十多年前一個朋友,是國內的歷史專家,寫了一部戰國史,大家公認寫得很好,但是到選插圖的時候,他臨時到歷史博物館來找幾個不太相關的插圖,原因是什么呢?學歷史的按照習慣呢,是不大看得起文物。
對我們學文物的人來說,要懂歷史,離開文物就沒法子說懂歷史。假定中國有二十五史就夠了,那我們知道這些年地下埋的不止二十五史,二百五十個史。很多歷史上說不準的,都從地下得到解決,提出新的解釋。歷史上講得模糊的,我們都可以得到很新的啟發。不管是哪一方面吧,現在越來越多地,把我們文化史的時間提前了,延長了。
以楚國為例,按照金石釋家來說呢,好像都是衣衫襤褸,貧窮得一塌糊涂;吳、越嘛,就是斷發文身,野蠻得可觀。按照現在挖的結果呢,我們可以那么說,商代以后,最能夠接受楚文化的可能是湖南。這個提法當然歷史學家是不承認的,但是搞文物的呢,一大堆東西擺在那兒,你不能不承認。至少是我們商朝的發展,從文物上看來呢,楚國地下出的東西最能填補空缺。
博物館的工作者有新的責任
我也可以說是一個很迷信文物的人。因為我學了幾十年這個東西,現在有機會得到黨的鼓勵。周總理提到每次出國訪問,都有人請他去參觀服裝博物館。他就問王冶秋同志,還有齊燕銘同志,是不是我們也可以搞一個。人家都是十六到十八世紀的,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搞一套東西,拿去送點兒禮?王冶秋聽到就講,這個容易辦。
據我們估計大概是不容易辦的。從商朝出土的人俑就有好幾十個了,西周的比較少點兒,戰國是一大堆。當時秦墓的俑還沒有出來,但是楚墓的俑已經可以提出許許多多新問題。加上許多銅器中間,有水陸戰爭的、采桑的、跳舞的,銅器上刻的不斷地出來,提出許多新的問題。我們可以有許多印象,特別是信陽二號楚墓,他們剛剛挖的時候我去參加,同陳大章他們去參加。看樂器的清理,就曉得一些很新的問題。所以說博物館的工作者有新的責任,有新的工作可以做了。
但是因為這幾十年社會變化太大,這個工作遠遠達不到我們的要求,遠遠地落后。再一個原因,我是一九二八年就混到大學教我這一行,教散文,那也是騙人了,教散文習作,一直到一九四九年我才離開學校。離開學校以后,我就直接到歷史博物館,名分上是做研究員,實際上我是甘心情愿做說明員。
我深深覺得這幾十年生命沒有白過,就是做說明員。因為說明員,就具體要知識了。一到上面去,任何陳列室,我就曾一點兒不知道,什么仰天湖的竹簡,二里崗的新的黑色陶器……我也有機會跑北京最著名的琉璃廠,我記得是“三反”“五反”的時候,參加“三反”“五反”反關于古董業的問題清點。當時北京有正式掛牌的一百二十八個古董鋪,我大約前四十天就看了八十多個古董鋪,就是珠寶、皮毛我沒有資格看,其他的關于雜文物類的東西我幾乎都看到了。這個時候我長了不少的常識,我就總覺得—我有那么一個偏見吧,就是要理解文物文化史的問題,恐怕要重新來,重新著手。按照舊的方式,以文獻為主來研究文化史,恐怕能做的很有限。放下這個東西,從文物制度來搞問題,可搞的恐怕就特別多了。
我們對于錦緞稍微有點兒知識
有個機會湊巧,當時的廟里有大量的大藏經出來。嚴重到什么程度,多半是織金錦做面子,早的早到永樂三年,晚的晚到雍正十三年,一般多半是萬歷二十五年。我曾經做過記載,談到織金錦的年代問題和它的用途。我們知道,元朝大概前后一個世紀中間,大量織“納石矢”,就是波斯的金錦。但元朝被消滅了以后,這個名詞也消滅了,都不知道“納石矢”是個什么東西。我相信這個東西應該有機會去理一理,特別是近代這個東西是忘不了的。
我們讀《馬可·波羅游記》,他曾經提到一個問題很有趣味,說他們內部打仗的時候,七十萬人打仗,用織金做錦緞,延長了好幾里路。還沒打仗以前,大家彈二弦琴唱歌,到交鋒的時候,每一個人射六十支箭,射完了再動手,一天工夫就解決戰爭。我看這么大的場面,不會是完全虛空的,就是小說家一定也還有些證據可以探索的。
結果我就有機會看了幾部明朝大藏經,一般多是五千多本,六千總編號的。恰好北京有個習慣,一些很小的廟里,凡是敕建的,差不多都有大藏經,像潭柘寺、戒臺寺這種地方,就更多。所以我就用這些機會,看了幾部藏經。最近外面傳說我看完了多少藏經,其實我只看了藏經的封面,內容我沒有機會看到。也不是沒有機會,因為我看不懂。除了寫經的故事,像《本生經》啊,《九色鹿經》……這些我看過,其他非故事性的,純理論性的我看不懂。但是我有機會從大藏經里得到許多有關錦緞的知識,我才初步地理解,我們凡是沒有的,從上下四方去求索,可能得到一些東西,做些比較材料。
按照習慣,比如說波斯金錦應當是捻金的。我們知道錦緞上加金的是兩個方面:一個是切片、切絲絲,康熙時代切得像頭發絲似的;再一個是裹在線外的,叫做捻金。按照織的來說,論捻金的數量來說,清朝它叫紐,切片子織金的叫明金、片金、縷金,花紋不全面的叫間金,中間夾雜金,全名叫渾金。
記載上提到,宋朝關于用金的技術有十八種,《燕翼詒謀錄》同宋朝紀史上面一共提到十八種。到了明,胡侍撰《真珠船》,提到中國用金有三十八種。所以我們知道金工的發展是相當廣闊的。但是金子在首飾方面不易保存,因為它變成了貨幣價值的。織金織物按照佛教的習慣保存得非常之好,完完整整的。比如定陵發掘的時候,一百七十件衣服,一百七十多匹完完整整的錦緞。這個錦緞太重要了,為什么呢?凡是劉若愚《酌中志》上提到的當時錦緞樣子,上面都有。而且是用元朝的制度方法,講不是多少尺,而是多少派,現在苗鄉還在用,就是兩手向外拉開。定陵錦緞的名稱,用的全名稱,什么什么八寶云,很長的名字。上面還有每個織工的名字、多少尺寸、哪一年進貢的,每一個都有一個黃棍棍,讓人方便可以拿來核對《天水冰山錄》嚴嵩抄家的那批錦緞。現在我們談到錦緞,總是這兩個材料。因此我們向上去推,就知道我們所見到的這幾萬錦緞,中間有許多花紋,不僅有唐、宋的,還有更早的,這是我們從大量的實物中間得到的小小的結論。
盡管得到的很少,但是提給我們一個新的問題,研究方法我們也可以從許多方面去解決。所以這幾年的結果,我們對于錦緞稍微有點兒知識,特別是考古工作者在全國范圍里新的發現,給我們的幫助更大。比如說,湖南這批錦繡出土了,它不是一個孤立的東西。一般都只曉得美麗、精細,超過我們所想象的以外,其實提到許多另外的問題,這是我們過去不知道的。我們過去只估計到,印染的問題,大概是秦漢之間出現的,這次就幫我們證實了。
一般還不注意的是錦緞的改良
另外一個更深的,一般還不注意的是錦緞的改良。按現在的說法,多半以為是三國時的馬鈞,多半是根據《扶風馬先生傳》提到的他改良織機。從實物上看不大可能,因為這是個錦緞衰落期。凡是錦緞生產衰落的時候,就同經濟特別有關。由于戰亂、經濟關系,這個時候不可能發明,沒有需要發明,不可能參與。這個東西在《后漢書》里放到《方術列傳》,屬于傳說,像華佗。
但從另外一個方面說,錦緞改良大概應當是從規矩的花紋,轉到不規矩的花紋,從比較有規矩的套色提花方式,轉到五彩繽紛的方式。結合文獻說,應當是在漢武帝時代。因為現在我們從西北發現最著名的錦緞,它上面有“登高明望四海”,還有“長樂未央”“長樂明光”。我們知道“長樂”“未央”“明光”都是秦漢宮殿的名稱,就很容易知道,這個東西上限不會出秦始皇,下限不會過漢武帝,就產生了。
更重要的是“登高明望四海”這個錦,更能夠證明我們推測的可能性—不是可靠性,是可能性。為什么呢?他講“登高明望四海”,很明顯就是皇帝做了真命天子,上泰山封禪的結果,登高明望四海嘛。
現在呢,長沙出土的這批錦緞,特別值得注意。花紋還沒有自由到刺繡的效果,規矩花占的比較重要,這就可以排除了秦始皇時代改的。漢朝設了“織室”,由東、西織室合并成一個,有一萬個官奴婢參加生產,而且每年大量到西北送給匈奴君長,動不動一萬多匹。絲綢之路一通,出去的更多了。所以說錦緞很可能是在漢武帝時代改的。
而且錦緞反映的也是這個時代。因為在上面看到花紋有羽人、鳥獸在山林樹間奔跑。這個很明顯受了兩個影響:一個是游獵影響,《長楊賦》《上林賦》的影響;一個是《封禪書》“海上三山”的影響。特別是把這個東西,結合西漢漢武帝時代前后的出土博山爐的花紋,比較起來看,大概也可看出織錦改良,大概是漢武帝時代占多數,大概不會太錯。
再有一個新問題就出來了,長沙馬王堆刺繡超過了錦緞,刺繡活潑的地方超過錦緞。但現在得到西北的刺繡,到東漢反而掉下來了。錦緞上升了,刺繡下降了,它有個聯系。因為刺繡歷來說齊國衣履天下,錦是出自襄邑。錦緞的提高,使刺繡下降,乍一說來這是有點兒荒唐,不大可信,可是知道得多了,這是必然的問題。因為刺繡加工非常復雜,到錦緞能夠代替復雜的刺繡加工,形成五色斑斕的效果時,刺繡一般被當成商品生產,必然是掉下來了。等于機器工業一起來,印花布一起來,我們的土花布就掉下來一樣。現在從比較上看,這個提法大概是可信的。我們就用這一點兒知識,來試把服裝的問題探索一下。
單純地談服裝不容易
單純地談服裝不容易,《輿服志》說得太簡單。《輿服志》只能解決一半的問題,就是統治者在某種技術上的事,按照圖像是看不出來的。
比如說漢石刻,現在我們一切從比較上看,才能知道東漢石刻反映的,確是東漢的。比如梁冠的問題,都是上沖后再下來兩收為止,里面有“平巾”,沒有第二個冠。這個大家都不太注意,有的都寫到西漢去了。原來很少人注意這個問題,西漢和東漢頭上的問題完全是兩個樣子。最主要的是西漢時沒有這個包頭,冠就在頭上,約發而不裹頭。東漢才加巾,巾幘。記載上其實寫得很清楚:有的講漢文帝、漢成帝頭發多,壯發,因此用巾先約發再加冠;有的說王莽沒有頭發,是禿頭,因此加巾再加冠產生梁冠。從這個材料上看,大概在王莽時代以后,東漢才有了這種梁冠約發而加巾。
但是,是不是埋墳的問題就都能解決了?我們從大量的石刻上又提出了新的問題。墳里頭,以為墓葬應當是很可靠的,但也是相對的。比如說西晉的—到北朝時,挖的俑,奏樂的以為是北朝的,其實北朝沒這個東西,從頭發看沒有這東西。這個時候按政治上的情景,埋墳照例是把前一代的貴族拿來當伎樂使用。從西晉上不大看得出來,所以我們從東晉上看,就看得出來。東晉正史提到,加假發越來越多,后來感到頭上重量都不能戴了,平時都放在架子上,這個時候叫“解頭”。根據《晉書·輿服志》,比較有相對或絕對的可靠性。最近發現南朝的頭發,兩邊大,甚至把耳朵都包著。
最近朱檀墓的出土,一大堆俑,大家說,這可是明朝的了,沒有什么問題了。實際上從服飾上稍稍注意一下,才曉得最主要的是那個牽馬的,原來是個宋朝的樣子,還是平翅幞頭,元朝都不用了。
還有遼墓出了許多問題,寫報告的大概是愿意發現眼見的情況,中間有許多穿漢人裝束的官僚在桌子邊服務的樣子,說這是民族團結。實際上雖然有些南官的制度,但這些都是當差的,在那兒侍奉統治者。正像《宣和遺事》上提到,把宋朝宗室全部擄到北京以后,平時讓他們到民政司烤火、繡花。到了他們喝酒的時候,金朝這些將帥,就叫宋朝宗室的這些婦女呀,來唱歌侍宴。這是從政治上來處理問題。所以我們搞這個東西從這方面來研究,有些頭緒就比較清楚。
從制度上提出新的懷疑
特別像唐朝,現在我們在畫上,也有許多有問題的。過去我們不清楚,人云亦云,現在我們要從另外一個角度,從制度上提出新的懷疑。有些畫可以做些新的肯定,或者提出新的懷疑,可供繪畫的專家作參考。最出名的就是《韓熙載夜宴圖》,都以為是南唐,韓熙載政治上不滿,他就在家庭荒宴,李后主就派顧閎中悄悄地跑到他家里,觀察他的情況,畫出來了。
都指《夜宴圖》是五代的,這好像是眾口一詞的。特別是我們興的辦法,凡是權威定了的,或是出國了的,或是國家收藏為一等品的,誰都不能否認。等于乾隆寫個詩在上面,宋徽宗題個字在上面,那就誰都不敢否了。
這個畫我前后看了六個不同的本子,現在故宮這個應該叫做清潔本,就是把那些猥褻的地方都清掉了。而且這個畫從制度上看來,畫的年代稍微晚一點兒,至早到南朝投降以后,宋太宗時畫的。因為淳化二年(公元九九一年),元年,有一個命令,《宋大詔令集》正式提到南唐降官,一律服綠,即南唐投降的官一律只準穿綠色,其他顏色不可。淳化時按規矩恢復,這個宋王栐撰《燕翼詒謀錄》上也提到。現在我們看看這個畫,所有的男的都穿綠的。所以從制度上我們做個新解,從制度上來看這個畫,可能是北宋初期畫的比較合乎實際。
特別是從另外一個資料上看,按照宋朝新立的制度,凡是閑者諸人,即不做事的人,都要“叉手示敬”。《事林廣記》中提到,什么叫“叉手示敬”呢?離開胸前三寸,凡是閑著的、晚一輩的、低一級的、沒有事做的,都要用這個方式表示恭敬。所有閑著的人都這樣,這是宋朝的方式,一直到元朝還流行。這里面還有一個和尚也不忘這個規矩,更增加了這畫是宋太祖至宋太宗時期產生的可能性,盡管他們不承認。我們的專家是最怕用另外一個唯物的形式來解決問題,總是把矛盾上交,會以名家留傳有序、乾隆作詩等方式不通過,反對這種唯物主義的論證,這是不大妥的。
還有第三個材料也證明這個畫是拼湊起來的,甚至于是不大懂這個制度以后拼起來的,就是男人的衣著。我們知道唐朝“馬周典儀”,還有長孫無忌,他們定服制以后,皇帝及各等級衣服,除朝服以外都穿圓領衫子,無例外,宋朝也還穿圓領衫子。朝服穿大袖寬衫,上下都一樣。最低級當差有不同,是開衩,做事方便,把衣服提起來。但誰也沒注意到唐、宋的圓領完全不同。不僅是幞頭的式樣不同,唐初是前傾,五代是方正,慢慢地宋朝才變成平翅幞頭,這個過渡期就在五代。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唐朝圓領即是圓領,沒有別的。但是宋朝到元朝都有個襯衫,從大量的壁畫上都可以證明這是宋朝制度,這個衣服在宋朝是普通的。再一個東西更重要,證明他這個畫是拼來的,就是身上懸一個“帛魚”,這是唐朝初年的制度,同蹀躞七事混在一塊的。張鷟在《朝野僉載》中提到,帛魚是用手巾結成一個魚形,象征鯉強,李氏王朝強盛。到了武則天時又取消了。武則天過去了以后又恢復。但開元以后又失蹤了。又,這個畫上,到了五代雖然講明是李家也是“唐”,但這個方面沒提到:凡是元和以后的畫,從來沒有發現過。特別是敦煌給我們的幫助很大。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兄弟民族,到西夏,到元朝,還用蹀躞七事,打火鐮、算袋、算碼子等七件。用到了封堂鎮所,或者是正統派統治這里。
大概我們搞這個,就是探索、試驗,從這些穿的戴的各方面比較探索來看問題的。
按照周總理的要求是編十本
這本書我們得到社科院支援,各方面朋友,各方面同行來幫助,已初步試印。不能說是成功的,更不宜相信是什么了不得的專著,就是一個常識性的圖錄,充滿試驗的、探索的方法,提出些問題,解決些問題,主要是有待各方面的專家幫助我們把這工作搞得更好。
原來計劃,按照周總理的要求是編十本。拿到材料呢,編二十本也有條件,有大量的宋、元壁畫在山西出來,遼金的壁畫在西北、宣化、遼源也很多,秦俑出來,西漢初年俑出來,啟發我們太多了,材料是用不勝用啊!
但是我個人快八十歲了,明年即八十歲了。看樣子按照文物法令,好像到了八十就不能出國了。我到了八十不是不能出國,工作恐怕時間少了,很希望給以后的朋友拋磚引玉嘛,及時地把這項工作用唯物的方法,做一些新的試探。我相信一定會得到新的進展。
這本書我們最先是試驗排(比)材料的材料,解決問題。不按《輿服志》中的提法。
有些材料又證明我們推測的對了
商朝有多少玉人,眼前是最多的,有二十多種。新出的婦好墓有五個玉人,是嶄新的材料。但有些材料又證明我們推測的對了。它沒出土以前,我們發現很多玉人,頭上包一個帕子系個紐紐,后頭結個小辮子,疑心它這東西恐怕是通用的東西。故宮有兩個玉人好像是王子、公主形象,特別地莊嚴,男女都戴。婦好墓出土的兩個小玉人,雖然小,但是解決問題,果然是通用的帽子形象。
還有馬王堆新出的材料,發現曲裾衣,盤繞而下的,啊,大家都認為是嶄新的,是楚國人專用的。其實這個東西我們早就注意到了,說的“繞衿謂之裙”,這個“衿”字總以為是領子,注解上一再講是衣領的領,我們也想這個領子怎么繞法呢?現在所知道的領子合領,是曲裾衣下來的,像琵琶襟的樣子,繞下來就不同了。我早就因為這個問題和王?同志比較所有的戰國材料,像金村玉人,三個玉人,還有其他的一些;特別像現在新出土的西周的,注意車上人衣服的處理,所有的衣服都是繞襟而下的。有的是不同的從這樣繞下來,有的是繞到背后下來,其實繞就是通常現象。就知道:歷來文字學家注這個字的時候,是領啊?是襟啊?以為是“衣”字旁加個命令的令,恐怕還是“衿”字,衣襟的“衿”。為什么繞呢?有的說是楚國的制度,也打破了。我們從漢朝的材料看,像西安出土的、山西出土的、山東濟南出土的雜技俑—因為原物在歷史博物館—看那兩個跳舞的女人,也是這么繞法,七個男俑在兩旁都不同的直接下來的。也證明比較早介紹楚俑的蔣玄佁所摹繪的是相當正確的,他把兩種衣服全畫下來了。
因此,我們理解古代另外一個問題“衣作繡,錦為緣”,衣是繡花,織錦作為衣緣。這個問題解釋較單純,現在因為這個材料被發現多了,我們才進一步知道,繡衣底料經常是在輕容綃上,薄紗繡,薄極了。這個衣服旋轉下來,如果沒有一個厚重的邊緣作骨架,它就不能走路,走路就裹起來了。你看印度人走路,不就是裹起來嗎?包括鞋子的式樣,早先是雙歧履,后來是兩歧履,最后是兀頭履,圓的。到了唐代變成高墻履、重臺履,這都是同應用有關系。衣服長了,像永泰公主墓壁畫那人,走路才不摔跤,不被衣服套住,都有一定的用處。
從綢緞出發也可以理出些問題
我們從這個方面得到一些新的看法,有待于各位專家同行特別指教。一方面從綢緞出發也可以理出些問題。
總覺得商朝白陶上面紋樣,及幾個玉石人衣寬帶,多半用連鎖矩紋。這花紋在商代銅鼎上有同樣的。白陶上有,白陶上還有間條子、欄桿花的。我們懷疑這不是憑空的。這花紋的來源,可能和紡織物有關系。特別是看到春秋戰國時候,所有的車器,特別是中原部分的這些車器,多半是這些花紋,我們初步認為這是古代最原始的錦紋。
這后頭發展雙矩錦,唐朝就像鏡子上說的山字鏡的花紋,到了宋朝就變成了“青綠靛紋錦”,一直下來到康熙特別歡喜的“青綠靛紋錦”,就出現各式各樣的上百種。
看到了各式各樣的裝裱及坐墊,我們說得夸張一點兒,也許這種織錦花紋也是從楚國來的,也有這個可能。錦紋是和織席有關哎!它就不能離開竹子編織生產。現在我們知道許多花紋都和竹子的編織有關系,從那里花紋得到啟發來的。這個提法可能好像很少同意的,太孤立了,冒險了。凡是衣領,邊緣都是這個花紋,這個規矩花紋是織出來的。不規矩花紋往往是刺繡、繪畫。但現在我們新的婦好墓上,上面已經發現刺繡,不一定是這個花紋,但是有刺繡的痕跡,附在銅器上面。新的材料幫我們證明了,侯馬出土的那五個陶范,就進一步證明。特別發現商白陶上有一條子新花紋出現了,完全證明它是衣服上的紋樣。要假定說白陶可靠呢,商朝白陶上已經出現了。這種條子錦的花紋,將來在商朝的絲綢上也可能發現,就是相對的云紋—兩個三角形的。
再下來更具體了,唐朝花紋盡管是植物性花紋,但是多半是圖案的效果。一直到宋朝,花紋多是生色折枝花,出現了仿生的花卉,一朵一朵的。宋朝綢緞這種花多。
又需要我們從文物上來提問題了
特別是帽子的問題,做些探索,很有趣的一些探索,得到一個結論,就是帷帽的問題。過去一直以為是冪籬,記載相傳以為是白狄,或者是東胡,胡人像。這是籠統而言,一直到現在為止。到北齊北周,沒有發現全身障蔽這種,發現的并不障蔽眼睛,像戴孝一樣,像觀音渡戴這么個東西,僅在俑上,在敦煌畫上都沒發現。
帷帽正式發現是唐初。有的是比較尖的笠子,下垂裙,大家不知是什么東西。原來漢朝以來,裙邊我們現在講團魚的,那時凡是下垂邊緣的都叫裙,裙是個統稱。現在新疆正式出個俑,戴著斗笠有網。按記載上說就不行了,說流行于開元、天寶間,因為楊貴妃歡喜漂亮,她們姊妹靚妝露面才把它取消,其實沒有,一直下來元朝還有。
以后我們知道“透額羅”,“透”是穿透的透,“額”是額頭的額。這個根據元正史上提到:竇彩春漫過常州透額羅。但是透額羅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這名詞變成一個抽象的了。這就又需要我們從文物上來提問題了。原來敦煌壁畫上《樂廷瓌夫人行香圖》,開元、天寶間的,典型的兩夫婦都穿的唐朝一品命官命婦的有誥封的禮服,命婦大抱鬢,花花朵朵,一切同唐代的點批制度相合。這后面幾個家屬,中間一群家屬,中間有三個人頭上有網子在額頭,恰好就是這三個人能說明問題。好像是孤立的,但是不孤立,為什么呢?這個透額羅啊,很快就變了,到宋朝就變成了“漁婆勒子”,這是元朝人戲劇上用的。上頭提到漁婆戴的,等級下降了,漁婆用的,一直用下來。到清朝又提高了,至少是康熙皇帝妃子,乾隆皇后,雍正十二個妃子,一大半都用。可能我的媽媽,可能在座各位同志的媽媽,都戴過,叫“勒子”,老太婆戴的,上面加個壽星,加兩片玉佛頂。不追究便罷,一追究就言之話長了,原來如此。有些沒有了,有些又存在,各種不同的原因,后來變成了實用的裝飾。清朝老太婆將它變成一個實際的裝飾品。特別像《金瓶梅》插圖,《燕寢怡情圖》,很多戴起。不但是普通的戴,現在新看到的雍正的十二個妃子也戴,樣子就跟《紅樓夢》中十二金釵樣子一樣。因此傳到我們母親這一代,現在西南的鄉下可能還戴。但是誰也不知道,這是從帷帽變成透額羅發展下來的,主要原因是沒有好事的人來從這問題上追究探索。
我們也可以提出異議
帷帽到宋代另外一個發展更有趣味。宋代講究相生的花。唐代的花冠同宋朝的花冠是根本不同的。同樣是花冠,唐代、宋代就大不相同,可幫助我們解決問題。比如《簪花仕女圖》大家都說是周昉,沒問題,至少是官定啊!專家定的。我們也可以提出異議:不是,這花是假的,稿子可能是《貴妃納涼圖》這類舊圖稿畫的,頭上戴的花是畫蛇添足。因為畫畫的人,很明顯是不懂這個制度,是根據唐朝《貴妃納涼圖》這類舊圖稿畫的。上面這個花是宋朝人的羅帛花,因為他不知道,唐朝沒有這種花冠,宋朝才有這種花冠。唐朝根據《宮中圖》《聽箏圖》《紈扇仕女圖》《倦繡圖》,上頭都是元和時代的。《會樂圖》都是元和時代的。花冠是崔鶯鶯時代花冠,都是小花朵套到頭上的。到宋朝講究羅帛花,生色花,男的戴,女的也戴,出行也戴。特別是《東京夢華錄》提到戴花的問題,各種的,多半是插一把。看宋人雜劇圖也好,《大駕鹵簿圖》也好,看到許多生色花都是一把雜花,戴到頭上。按照記載,上有等級,看這花上看不出。
總而言之,這個畫這一點上不是唐的。因為頭上的裝飾,前面還加一個玉步搖,已經是完整,還畫著蛾翅眉,是典型的開元、天寶裝扮是沒有問題的。同敦煌出土的繪畫,接引菩薩上面有個女孩子,是一個樣子。也同《樂廷瓌夫人行香圖》中一女人一個樣。蛾翅眉,像飛蛾翅膀的樣子,加上義髻那么大抵就完整了,上面不應,再不能著花了。著花就畫蛇添足了。
上面還有一個,證明更不是唐朝的了。唐朝的項圈是套在里面貼肉的,很少套到衣服外面。這個圖上有一個女人,項圈不但是套到衣服外面,還是個扁項圈,這個項圈到什么地方才能發現?只有到《大清會典》圖上,特別是歷史博物館藏一個《皇朝禮器圖》,就是皇親國戚的女性有爵位才戴這個東西,套到衣服外面。所以這個畫呢,甚至可說晚一點兒,提到它加工的地方,甚至是清朝乾隆好事加上去的。
還有一個問題,這個衣服畫得非常之好的,看去即如唐朝的“輕容”,輕容紗的。但是衣服畫得很好,花紋卻都是平鋪的。衣服有轉折,唐朝人不可能這么畫,他們非常懂曲折的。
從這幾個問題看,這畫稿子也可能是唐朝開元、天寶,或稍晚周昉時代畫的《貴妃納涼圖》的舊稿。但實際上這個畫肯定是不懂唐朝制度的人畫的。已經夠完整的畫,畫蛇添足地再加一朵花,而且花畫得很寫實也是假花,唐朝不常見。所以我們從制度上看來,也可能對當前相傳有名的畫提出新的問題。
按照專家來看呢,特別是美術史專家,他的習慣,或者一下子不同意。說皇帝有字嘛,有題的詩呀!還有有名的收藏有皇帝的御寶在上面。實際上我在故宮別的不說,在絲繡組看,有許多相傳是宋朝的刺繡,都不是。基本上全一個模式。最容易看,看穿衣服不是。所以從衣服上搞問題,有很多的問題。不僅光是畫的問題,還有俑上的問題,現在沒有人從這方面探索。
我們不但從這里可以知道馬鐙
像外國人一講到馬鐙的問題,我相信中國人許多還是相信他這個話。講馬鐙是《世說新語》上提到的,謝玄有玉鐵鐙,還有封氏墓挖的有兩個木制的馬鐙。
馬鐙產生于晉朝,實際上可能還要早。有三個材料可以把它時間提前。一個是湖南省博物館藏的西晉的青釉俑,上面兩個馬都有馬鐙,和我們推測的一樣。早期的馬鐙是皮圈圈,皮制的,馬踏鐙。再者是石寨山,大家一般提到說是王莽時代的,上面一個武士騎匹馬,站在一個貯貝器上,一群牛在底下,這個武士腳下分分明明踏的是一個鍍金的馬鐙。再上去點兒,一個戰國的鏡子,一個刺虎的鏡子,錯金銀的上面雖然看不太清楚,看到上面有一個圈圈下面飄著三條帶子,這個有可能也是馬鐙。所以馬鐙提得晚一些也是西漢末就有,比英國專家在科技史上提到東晉才有馬鐙,早幾百年。
而且他的另外一種說法我們也有不同看法,提到馬鐙是草原民族的發明,這也同事實有距離。馬鐙這東西一定是為騎馬方便,怕摔下來,上馬方便才有的。特別是馬鐙一個變成兩個,更是因山地的需要。至于草原民族,到現在為止,蒙古民族小孩子也能抓住馬鬃,順勢一爬就上去了。就像玩馬技的,一下就上去了。我記得一個外國人畫的一個元朝的騎士,在《世界美術全集》上,元代篇上,他畫的馬鐙就是用皮打個疙瘩,這是元朝起始的馬,這是相合的。所以提到這種問題,我們不但從這里可以知道馬鐙,也可以知道別的問題。
關心這些小事物
之所以我們研究服裝,不是為了好看搞,也不是為了演戲搞,意思是可以探索許多,互相來證它。特別是我們去學習文物工作的同志,對這方面要充滿了興趣。關心這些小事物,可以解決許多一般的或是專家不能解決的問題。我們可輕而易舉地解決,因為提的都是證據,一切實事求是,唯物嘛!一方面可以補充歷史文獻所不夠的,一方面可以豐富歷史文獻的內容。
因為《輿服志》這個東西它是死的;《畫論》按照舊的習慣,太舊了。但新的方法—比如,《畫論》最大的問題是南北宗,那都是根據董香光提的,把山水畫放到王維、李思訓時代,以至“荊關”—荊浩、關仝這個時代。按照我們現在得到的材料說,最晚把它放到西漢,很有道理。而且博山爐就是個證明。
博山爐一來就曉得,博山爐發展下來,很快變成南北朝青石做的棺材,像寧萬壽孝子棺、北齊的孝子棺……博山爐發展下來,變成充分地反映保存在孝子棺上的北派山水,是什么原因呢?北派山水,它是由博山爐的千奇古怪來的。也不是憑空的東西,是從《封禪書》來的,“海上三山”來的。說它是早期反映到磚刻上,石刻上,甚至于綢緞上。現在從金銀錯上,從博山爐上看。從金銀錯上還可以增加我們新的理解,這一派山水就包括我們金碧山水在里面。因為它錯金,所以現在提到金碧山水是從這方面來的。專家會搖頭笑話我們。但是我們拿材料攤出來,可能慢慢地會相信:還有一點兒道理。
南派的呢,也有的是。我們記得東漢晚期博山爐就簡化了,沒那么講究了。歷史博物館存有許多博山爐,其實都是化緣的,做起來方便,畫點草兒在上面。所以過去南北宗呢,最需要推翻,其實是最容易推翻的。單從《畫論》上看,看不出來;你從詩歌上看,早就推翻了。余致山談到屏風畫,講到渡小橋、騎馬……就是山水畫,而且都是描寫山水畫的。至少比董香光的提法早。
現在還有《明皇幸蜀圖》,都講是宋朝人畫的,大家也提到這是故宮博物院定的,按照山水來定的,其實也可以提出不同的意見作參考。因為題的這個人,不管他是徽宗也好,乾隆也好,他就不知道這個時候就沒有這個帷帽。這個畫上所有的女人戴的都是帷帽。他可能在開元、天寶以前,而且絕對不是《明皇幸蜀圖》。我們讀白居易的《長恨歌》都知道,“六軍不發無奈何,婉轉蛾眉馬前死”。他一個六軍,這個上面都是商人,實際上本來就是《蜀道圖》或《蜀道行旅圖》,絕對不是《明皇幸蜀圖》。是無知的妄人題法,后人題的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無知的大專家,總而言之,它不是《明皇幸蜀圖》,是可以肯定的。從這方面看來,我們從文物、從制度出發作一些新的探索研究,不僅可以解決服裝的問題,還可以解決一系列文物的制度、古代的繪畫的問題。
(這時大家請沈先生休息。)
我這好像是賣膏藥了。我這樣不三不四地說些空話,很希望大家指教。你們看我做說明員做慣了,有職業病,拉拉雜雜的,一說話就沒完。
談談我到美國得到的印象
很對不起,我這湘西話呢,我到了北京六十年,湘西話還沒改,一句官話都不會說。而且這種事啰啰唆唆的太多了,談不完的。盡管與各位的工作都有一定關系,但是談得太多也不好。我現在用差不多二十分鐘的時間,談談我到美國得到的印象。
這次去美國是十月二十七日到的,是二月十七日回來的,前后有一百天。我去呢也不懂外國問題,主要是看人家的博物館怎么樣。因為我們經常搞這個問題,不免要用材料,盡管這些材料都是偷中國的,盜出國外。清朝末年重要文物大量流出國外,現在我們堵住了這個缺口。所以有了這個機會,又得到黨領導的同意,我出去看一看。本意是看一看他怎樣保存這些重要文物,還有處理問題是怎么做的。拿日本來說,重要材料離開中國,研究就說不上了,他沒法子,話說盡了,而且也說不透。
我們拿出去展覽的新東西,比方馬王堆吧,出土一兩千件東西,拿五十件去展覽,他們就根據這五十件猜謎兒了,做一大堆文章,幾十公斤,出個廣告把馬王堆的一件袍子印那么大,用七百萬。更可觀的是,我聽人說日本那幾年是馬王堆熱,幾乎所有的賣品不光是綢緞,其他商品也是馬王堆的,他賺了一大筆錢。但是一過就過去了。他做文章也是如此,很快。盡管他印得非常之好,很堂皇的,很快也不行了。為什么呢?掌握不住材料。
美國好像差一點兒,按藏品來說呢,我特別的注意。我先后到了十四所大學,前后做了二十次左右談話。最先是到耶魯大學,有一個藝術館,中國東西不靈,它是新建的,但是有很多羅馬鑲嵌的東西,意大利的龐貝火山挖的那些東西,還有文藝復興時的東西就多了,十八世紀很講究的。甚至于到現代派,誰都看不懂的,一個大紅日頭,底下一個黑的,或是什么都沒有,就是一片黑,也是現代畫,看不懂。我問他們,也有中國人,學藝術的,都是在那兒教書的,問他們懂不懂。也不懂。但是他按著習慣又非用不可。
特別是到舊金山,在大學里看到一個雕刻在一個房子角上,不重要的地方,在那兒擺著,那么大的一個石柱子,上面拿著一個鐵皮子折兩下,畫兩只大眼睛一百萬美金,是畢加索的。我問她—管藝術品的是個女人—這個好到什么程度,能解釋解釋嗎?她的解釋是“很有名”。他按著規矩每一個新建筑前,都要花一部分錢做一個雕塑,這個雕塑是整個建筑的一個部分,所以雕塑家知名。
新畫家也有,任何地方都有這個東西。所以到華盛頓要去看一個現代派的藝術館,我就不去了。就有機會看一個新的,真正是新的上月球的航天博物館。按照習慣每個人都可以摸摸那從月球上帶下來的石頭,其實并不大,上天回收下來的。看起來很簡單,吃的東西就像牙膏一樣,擠著吃的。
其中有一個很有趣味的笑話,就是一個上天最出成績、最好的一個人,他看到天地之大,太大了,結果相信宗教,做牧師去了。由極大的科學轉到牧師,這就證明他的思想動搖得厲害。最大動搖的一個情況,就是當牧師去了。
打拳用另外一種打法
這個地方—美國,總的來說思想是相當混亂,在學校這些方面迷信錢啊,簡直是無以復加了!館子里到處貼了恭喜發財,到處都畫著錢的樣子,這就是唯錢是問。但是僅限于錢也不一定,研究還是相當出色的。
我就想知道他們研究的博士論文寫什么,本來更詳細的了解應當去國會圖書館去看材料。研究中國文化,不一定有中文系,但都有一個東亞文化系,照例有一個中文專業。
他們做的論文照例都有一些很奇怪的,比如前不久到北京開中美史學會的人—我有機會參加啦,就聽到副秘書長談到,他們的論文啊,沒法子稱贊,沒法子對話。比如說“ 《金瓶梅》同荀子的關系”,這個太荒謬了,這題目還是向中國方面提出來的,中國專家沒法子對手,就好像打拳用另外一種方法打。還有人問我,他想研究“袁中郎”,我說我不懂沒辦法。
博士論文還是很莊嚴的,外國人對博士論文還是蠻尊重的,他要有一篇博士論文才能當教授,這個學位還是挺重要的。也有人做杜甫《秋興八首》做了多少年。我有個親戚的學生,文章太多誰也看不下去,也得不到學位,指導他的教授看了以后,還請了好多大學教授分辨,并不是不認真。
我們中國人好幾個人都做了《金瓶梅》研究,現在《紅樓夢》一起來,又做《紅樓夢》研究。這是永遠不可能碰頭的,都可以說空的,都不太明白這個問題。后來才明白,原來是搞比較近三百年才有出路,所以也有做康熙皇帝的研究的,也有做陳獨秀的研究的,做西南聯大的博士論文也有。
他總在那里猜謎子
有些東西我們是不可想象的,認真是認真,搞材料也很方便。讀書那兒的條件是太好了,一個不是研究生的在看書,有那么大的一個位子,都有微型的看書的放大鏡,燈,還有打字機,要復印什么材料,外面的廊子上有很多復印機,投個五分的镚兒,書擺在上面立刻就印出來了,要多少材料有多少材料。所以我去了,他們把我當一個作家看的,其實我這個落后作家早就沒有資格了,承蒙他們的好意,也還有專門研究我的。我的很多文章他們都知道,不但知道,還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不是他知道,是圖書館知道。圖書館不一定是入了名人錄的,不一定是名人。知名人士和比較知名的,按照他的習慣,都很詳細把他哪年做什么,哪年做什么……所以他們講笑話,錢偉長出去,人家知道他哪年寫檢討。所以人家要問到我,我也同樣不知道,但是他們知道。所以很多外國朋友、中國朋友,充滿了好意,一定要我談寫作,我說這個我沒有資格說話,只能夠說二十年代我怎么初學習用筆,到三十年代這一段的社會背景,和它的文學運動的情況。盡管談這個,我還要爭取時間,達到我另外一個目標。所以幸好我還帶來一些服裝的幻燈片,和另外一個專題的幻燈片。談一談,他們倒相當有興趣,完全出于他們的意外,有些問題太新了。他們是按著規矩,因為別人都是用轉手材料談中國問題,所以隔得很遠。
也有學考古的,都有考古系。他們的材料太少了,哈佛大學的中國東西算是最多的,我看了一個外國人捐的古玉,那就可觀了,恐怕科學院、故宮啦都不及了。單是錯金銀柄的玉矛頭就一大堆。玉人從商朝到漢朝的又是一大堆。玉戈,各種的玉戈不是磨的,敲打出來的,這些真是可觀的。
但是也有很多可笑的地方,有一個民俗博物館,他把最好的長沙出土的那塊笭床—國內沒有了,放到干了,擺在那里,怪可憐的油漆了,再加上一些不相干的戰國壇子罐子。他弄不清楚這個東西,從這個陳列法就看出他沒有發言權。特別可笑的是他把商朝的玉魚—玉雕的魚可以做切割工具用的,上面有個眼兒,他把它用塑料絲懸掛起了,叮叮當當的,讓人又擔心又難過,完全不解決問題。證明他們一般情況,特別是民俗部分,東西是應有盡有,那錫蠟臺、烘爐、馬桶,幾乎財神菩薩都有,因為我有機會到他庫房去看了。但是不行,談到研究他們好像也不懂。這些有待于我們中國怎樣更大量地把這些材料整理,想法子印出來。
我們這個材料特別同日本比,日本雖然沒有材料,但是他翻來覆去,翻來覆去,印的大型東西可多了。別人說笑話,日本就一個富士山,他們轉來轉去照相,照相總離不開富士山。離開這個東西就是中國東西。中國東西新的他也缺,主要原因就是我們拿的東西很少,他總在那里猜謎子,猜不出所以然。
配合展覽一定要有個圖錄
這讓我想到一個問題,近兩年,我們經常從經濟出發,常常把這些文物送出去。比如前不久聽說,美國有五件龍袍展覽,是和故宮租的,是次等品。過去我經手買過,當時五十年代也就值四十塊錢,拿出五件出去展覽三個月,值五萬美元。這樣好像我們賺錢了,賺小錢,他們賺大錢。
依我個人想呢,我們拿點兒這種零零散散的文物出去不是辦法,對他們不能提高,只是提起他們的好奇,更不了解中國。用什么辦法呢?比如長沙去些小件,把漆器加以整理,解釋。如我們介紹屈原,研究屈原的就非要不可。屈原生活的時代背景寫什么,物質文化寫什么東西。這樣的搞,我們至少印四個圖錄,左左右右。
但是問題就是怎么個印法,特別是有機會出去展覽。配合展覽,不必什么東西都是干燒辣椒,什么都有。你就拿關于生活的,比如屈原時代的生活,錯金銀的棺材板,劍,車—模型的,鏡子,這拿出去,從生活出發。他們就從民俗方面、藝術方面來看是否能夠欣賞,能夠接受。特別是對學人有用處,讀書人。不單是這些,還有很多,甚至臺灣的。因為臺灣沒有材料,臺灣報來報去也就是那一堆材料,但是讀書的人多,印了不少圖錄。當然日本人印得更多。圖錄比較上我們是處于劣勢的,這個劣勢應該挽救它。
要外出搞展覽,有兩個方面我們保定會成功,一個就是我說的楚時代。要有簡要的說明,例如介紹屈原的背景,生活、社會背景,從這個方面出發來解釋大家的見解。要出去講演也不妨采取這個方式。選一百個彩圖,效果好極了,非常之有區別的重要的問題,用幾個圖就可以說明了。這方面李方桂先生年齡同我一樣大啦,也是語言學專家,他就提到:“假如你再來,最好是多配一點圖,最好是有個簡要說明,你先翻譯好了。你自己不翻,我來幫你翻。這樣效果會更好。”這就是展覽如何單純從賺錢出發,等于叫人家看三腳貓、三腳蟾、綠毛龜一般,只是好奇嘛!
不單是東歐國家博物館專家,我記得過去我同他們打交道,多半認為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就是中國的。其實哪是那回事呀!其實接近人情的,適當地恢復點兒東西,像衣服之類的。其次就是如民族刺繡這些。我們湖南苗族的挑花擺在那里,擺得很大的很重要的,但另外一方面,他又把京劇,最丑的京劇場面擺在上面。希望另外一個國家而且是那么復雜的國家,有多少人對你有了解,只能讓他們這么搞。試探讓那些有頭腦的學人對你有好感,恐怕宣傳方面要變一變。普通的,這樣拿幾件精粹的東西擺一擺不展覽,就是談談學術;配合展覽一定要有個圖錄。圖錄不一定多,這個方面國家花錢太多,到處都花錢。這方面國家應有新的看法,賠一點兒錢,所得到的好感啊很多。
按照習慣呢,美國校長沒有多大權力,他是管行政的;系主任呢,是個辦事的也沒有多大權力;教授還是占主要位置。教授他要不斷地指導博士論文,他照例是勤勤懇懇的。像我有個親戚上次跟美國文化代表團來中國,團長是余英時,三十多歲就做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現在在耶魯做特別講座,搞漢唐文化的。我那個連襟呢是副團長,他是搞中國樂府詩的,每年到處去講學,懂中國問題。他總感覺我們這方面的宣傳,要是真正有效果的宣傳,要爭取這個階層的好感,還是值得做的。方法不是這里選一個精品,那里選一個好的,那他沒有印象。不如光搞一個湖南的、湖北的楚國文化展。配四個講演,不同的講演,介紹文物,從藝術出發,這是我個人想的。
實際上對中國非常關心
一個是兄弟民族的。兄弟民族的有個好處,現在他們喜歡波斯地毯,我聽到一個管中國地毯出口的講到這個問題,很難搞,我們中國已經盡力了,每年七十萬米地毯出口。但是波斯地毯七百萬米,你看伊朗這個水平。我們中國這方面還是吃點力,努力要靠新的設計。別出心裁搞些未來派的畫就可以上去,肯定是沒前途的,走不通的。是不是在民族文化中找點兒比較好的圖案,織成地毯,拿去展出?好的只一件不能拿出去,做點復制品,這樣對別人印象深。因為學美術的多,愛好美術的多。特別是中國人,不管他是從中國臺灣去的也好,從中國香港去的也好,實際上對中國非常關心,充滿了感情,特別是這部分知識分子。
至于裱中國畫不行,他們到中國臺灣去裱,到中國香港去裱,到日本去裱。日本裱的不好,一看,小里小氣的。至于對中國繪畫的理解呢,比日本還差,停留到八大山人、石濤這個階段。我看過的多了,怎么憑空飛來那么多,盡是假的。我問他們:“怎么研究石濤、八大山人的那么多呢?”他們說再往上,他們就吃不消了。因為涉及制度各方面,鑒賞能力就不行了。等于日本研究的往前一點的水平,停留在對梁楷等人研究的階段。
我們哪年哪月能夠做到啊
教中國文學的也碰到這個問題,研究明清小說,“三言二拍”,也做博士論文。《紅樓夢》有,陳獨秀有……再上去的古代的沒有。但他有一個好處,圖書館好,這是太值得我們學習了。陳列方面,看書的便利不能夠設想,一個人吃飯也可以看書,看書的條件實在太好了。一般的中國人在那里教書,都是四十歲左右,二十多歲就已經是博士了。有好幾個最出名的,如鐘開萊是我的老朋友,是世界上七個最著名的數學家之一;還有一個叫王浩,也是西南聯大的學生,也是權威;還有一個被大家稱為神童的叫丘成桐,他在香港中文大學沒畢業,轉到美國才一年就念了一個數學博士。這方面得到外國人好評、贊美。
美國一面又重視錢財,一面又尊重知識。里根在競選的時候,人家漫畫上把他畫出來,讓他督促襯衫的情況,畫在漫畫上。但是也麻煩,美國也有麻煩,他外來人口太多了,太雜。國家生活比較嚴重,這個英雄主義恐怕將來要吃虧的。目前科技方面有好多成果,生產方面是試點,糧食很多。但情緒方面,某些方面的不安的情緒,是失業。反映到讀書人身上更容易見出來,資本家方面不消說。但是他的學校在社會上雖然有充分的自由,但還是在學校的圈里。他特別的現象很奇怪,我們可以說很不如中國。比如說每個人到六十五歲都要退休,退休也慘,沒幾個錢。現在有的就像楊振寧他們,吳健雄,還有我的一些朋友,都是第一流的科學人才,一年也就五萬美金,也是自己開車,自己做飯,生活都是平等化了。
另外關稅重重,就像原來的四川情況,到處買東西都加百分之八的稅,多得可怕。我那個親戚一年是五萬美金的,平均每個月可以支配的大概也就一千多,因為他的各種的賬,動不動還要請律師來幫他算,我應當納多少稅,怎么樣子,復雜到這種程度。
還有一個問題很有趣味,就是為什么博物館的東西,收藏那么多中國的書啊,整理得真好。你到博物館的圖書室里就感覺到,我們哪年哪月能夠做到啊!這不是錢的問題,基本上都把書處理好,任何一個像我們都不大知道的雜志,他都整理研究的。放到那里,你復印東西五分錢一張。
一個大家認為是研究我的專家叫金介甫,他搞了一千多個卡片,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啦!這是做學問的方面。但是現在我是有點兒幻想,從我們同行這方面出發,我們的文物是值得介紹的,影響他們美術界,雕刻方面,我們還有不斷的材料。圖案在世界上,我們還是占主要位置。有苗族的、各兄弟民族的,刺繡呀,一直到古典的雕刻,還是占第一位。你看到埃及,埃及就是那么一段,只有中國奇怪,是一直下來的,而且文化面積是那么寬。充實文化史的寫作,簡明文化史的介紹,還是值得寫的或值得合作寫的,特別是楚文物,值得出幾大本,怎么樣把它印出來,對世界是很大的貢獻。
我說的話啊特別亂,占到各位很多寶貴時間,隨隨便便說這么幾句,也沒什么準備。很對不起大家。謝謝!
一九八一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