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平康坊北門,遠眺著赤慕煙騎馬而去的背影,又被孁兒吐槽了一嘴。
“那么怕死,又不敢對女子說出喜歡,你……”
“我行,我不是細狗。”張不良打斷道。
孁兒睜大了眼望著他,不止發現他有些賤,還發現他時常會說出一些聽不懂的話來。
細狗是何意?
興慶宮又被稱作南內,所以這條橫亙在皇城南門外,東面直通興慶宮的大街又被稱作南內大街,兩邊槐樹綿延,因此它又有另外一個更具詩意的名字,天槐大街。
站在天槐大街,往東遠眺可見興慶宮里的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長安城除去各坊的山寺寶塔,還有那樂游原上錯落有致的閣樓殿宇,就數這兩樓為海拔最高的建筑。當初玄宗建造花萼相輝樓,為的就是與隔墻相望的王兄們歌舞齊樂,共享天倫。不得不說,玄宗這一輩確實做到了兄友弟恭,寧王甚至將帝位拱手相讓給了玄宗,這在李唐歷代實屬罕見,不得不感謝那些年武后的壓迫。
雖然飛雪擋了視線,但依稀可見興慶宮的南墻上有木架搭臺似在修葺,孁兒說這是在南墻上開了個豁口,因為臨近隆元節,太子監工特地為圣人打造了天寶浮屠,此物極盡天下機關造物之巔峰,屆時它會通過豁口送入興慶宮。
張不良不懂隆元節為何節,大抵是某個舉國歡慶的大日子,眼見凡事冷冰冰的孁兒此時流露出一副期待的模樣,他倒是爽快答應那天會陪孁兒來看,沒想到如此簡單的承諾,卻讓冷若冰霜的孁兒臉上終于有了幾分融化。
兩人正準備順著天槐大街去西市,恰見一隊人馬橫掃而來,威風八面,領頭的金吾衛們騎著高頭大馬開道,為首的將軍甲胄各處飾有金銅,精美之余霸氣威武,尤其是胸口的兩個鎏金獸面圓護格外锃亮晃眼,著此甲者乃金吾衛左右翊府中郎將。
在金吾衛后面緩緩行駛的是一輛華美駟車,檐下垂五彩珠綹,寶頂蓋佛舍疊塔,其實單從四馬齊驅已經彰顯主人身份,非王公顯貴不可。
張不良望著緊隨馬車的一眾侍婢仆從,他們身上的穿著就已經非同一般,不禁驚嘆這排場真大,想問孁兒這家主人是誰,哪知孁兒也是搖頭不知,其實要問大街上的行人,他們反倒是十分認得!
馬車里坐的,可是長安新貴,楊貴妃的三姐,不久前才被圣人冊封的虢國夫人。
這位虢國夫人才從蒲州來的長安,曾在幾日前干了件驚動長安的大事,事發地就在這天槐大街。
那日,虢國夫人出府夜游,在西市北門與廣寧公主的騎從爭相進入,楊氏家奴揮鞭甩及公主,驚得她墜馬,駙馬程昌裔盛怒之下與楊家人沖突,混亂中身中數鞭。此事若放在尋常,單一個驚嚇公主墜馬的罪名就足以誅抄全族,但偏偏如今楊貴妃獨得天寵,楊家人雞犬升天,圣人聽了廣寧公主的哭訴后雖殺了楊家奴,卻也把駙馬程昌裔停官懲罰,這讓全天下一夜間明白了一個道理,楊家將繼武家之后崛起,不出十年將是大唐第二氏族。
所以今日虢國夫人巡街而過,街上之人無論你是名門還是魚蝦都要一應退避,可如此鴉雀無聲的場面卻引得馬車停了下來。
金吾衛中郎將回頭察看,他也不知馬車為何停下,正要差人相問國夫人是有何事,卻見馬車邊一個侍女走向了街邊,那邊人群中站著一個表演吐火的西域人,火把還在雪風中熊熊燃燒。
“你!去給夫人表演。”聽這侍女的口氣應該是居高臨下慣了。
西域人戰戰兢兢來到馬車前,單手按胸行了一禮,這時候馬車的車窗應該打開了,有一枚金幣丟在了雪地中,但張不良站在背面根本看不到里面人是誰,這時西域人已經開始了表演,只見火把朝天一指,緊接著他鼓著腮幫子對著火焰一吐,一團大火當即憑空出現,燒得周圍雪花消融,這團大火可比剛才吐得大一倍不止,引來全場的驚呼。
孁兒呢喃道:“是不是他們善吐火,所以他們的國名才叫吐火羅?”
或許是一枚金幣的賞賜實在貴重,這位來自吐火羅的西域人拿出了壓箱底的技藝,只見他把頭埋入胸口,隨后揮著火把跳起了類似胡旋舞的舞蹈,緊接著口噴大火似長龍,竟還伴有笛音,想必他還是第一次表演此技,可在歡呼聲中變故突生!
不知是因為火光,還是那古怪的笛音,平日里養尊處優的馬匹受了驚嚇,有匹馬竟然掙脫了流環和車轅,奪路狂奔。
金吾衛中郎將暗罵不止,護送貴胄巡街本就不是金吾衛的職責,只怪上官為了討好楊氏才攬來這差事,做得好與自己無關,做的不好那就全是自己的責任了,他不得不帶人折回馬車那里,看看車廂里的虢國夫人有沒有受驚。
那匹馬轉眼奔走出十幾丈,它本就驚嚇過度失了性,又在冰天雪地中馬蹄一滑摔得更瘋了,人群大叫著躲開,卻露出了一個呆立原地的稚童。
“糟糕!”張不良看在眼里,卻無能為力。
好在有個穿翻領袍子的漢子閃了出來,一肩貼山靠朝驚馬撞去,硬是將這失了性的畜生撞翻在幾丈開外,這等神力已是常人莫及,惹來尚武的長安百姓一頓喝彩。
漢子安撫了稚童教他躲入人群,隨后朝拍馬而來的金吾衛中郎將叉手行禮道:“卑職右龍武軍翊二府翊衛李立,見過中郎將。”
長安十六衛,衛中的親勛翊三府都是官家子弟,大多可提拔為十六衛的中高層將官,其中翊府居末,代表著他們在長安的家世都是最低的,這李立與眼前這位中郎將同出翊府,在官場滾爬多是艱辛,該有幾分相互關照的薄面。
“李翊衛好身手。”中郎將夸了一句,臉色卻不怎么好看,因為這馬可不一般,攤沒攤上事連他掌管長安治安的中郎將也說不好。
那匹驚馬被李立這么一撞到現在還躺在雪地里,立著脖子口吐白沫怕是受了內傷,這時候一個管事揮著馬鞭趕了過來,眼見精心豢養的寶馬成了這幅慘樣,用鞭子指著李立就破口大罵:“哪來的狗輩,竟傷國夫人的馬!”
李立倒是不卑不亢,叉手行禮道:“此馬胡亂沖撞,不忍見其傷人性命,這才過失傷馬,還望國夫人見諒。”
這本是自退一步的場面話,豈知這管事跋扈道:“這是國夫人的馬,是爾這狗輩可傷?!”
李立被這一口一個狗輩激起了軍人血性,仰起頭大聲道:“卑職右龍武軍翊二府翊衛李立,非無辜傷馬,還請國夫人見諒!”
馬車那邊毫無動靜,管事一鞭子就抽向李立的臉頰,罵道:“翊衛好大的官!都敢叫囂國夫人!”
都能把馬撞翻幾丈外的漢子,卻沒有躲開這普普通通的一鞭。
中郎將騎在馬上用兩鼻孔狠出了一口氣,此時什么局面誰都清楚了,你一個翊府出生既然惹了是非就自求多福吧,他臉上根本沒有對同僚的同情,只有自己被牽扯進的慍怒。
見李立甘心受打,管事趁機作威,又往李立的身上死命抽了兩鞭子,這莽夫都能把馬撞翻,不死命抽對方哪會吃痛。
“人命關天,何罪之有!”李立大義凜然吼道。
“你個狗輩!”
管事又是一鞭子抽向李立的臉,這次卻被李立抬手抓住了鞭子,任憑他怎么用力都掙脫不得,再一看李立的怒目,差點被嚇顫了膽。
“大膽!”中郎將一聲喝下,幾十金吾衛盡數下馬拔刀,驚得滿街百姓齊刷刷下跪。
“快跪下。”孁兒邊下跪邊催向張不良。
可張不良遲遲不跪,繡衣衛只跪圣人又怎么能跪別人?不過這么一來,他就成了全場焦點。
一個翊衛就已經夠頭疼了,怎么還冒出個不知好歹的?中郎將見狀又拍馬來到了張不良面前,俯視著問道:“你為何不跪?不認得金吾衛還是不懂得唐律?想要當街杖四十么?”
張不良微微一笑,學著李立自報家門道:“卑職萬年縣不良帥張不良。”
“既是區區不良帥,為何不跪?!”中郎將豎起眉來大喝道。辦一個龍武軍翊衛或許還得掂量,難保會有盤根錯節的關系,何況這事自有虢國夫人出頭,可你一個萬年縣不良帥,這不正好殺雞儆猴!
“他既無官身,不是也沒跪。”張不良抬起手,指向囂張跋扈的管事。
張不良不知國夫人是何地位,也不認識虢國夫人的馬車,更不懂大唐馬車的規制,根本不知道駟車代表著什么樣的地位,他就吃定這些權貴府里的下人肯定沒官職,所以故意這么說來惡心中郎將。
李立也意外怎么殺出個不怕事的不良帥來,這時候還朝自己點頭打招呼,手上一松被管事抽回了馬鞭。
管事這會也懶得理會李立了,滿臉狐疑的望向張不良,內心嘀咕長安城怎么會有這樣的傻子?
“你跪不跪?”馬車那邊傳來一個驕慢女聲,全場奪目而去,只見一華貴美婦立于車廂前,正是虢國夫人!
全場應聲避目,誰都不敢多看一眼,金吾衛和車邊的侍婢仆從一應下跪。
張不良循聲望去,終于得見這馬車的主人,媚眼媚骨確實人間罕有,全身雍容也彰顯華貴,第一觀感就是想起了同為萬男斬的咸直公主。
“繡衣衛在戴上虎面,穿金花服時才只跪圣人,難道那楊釗沒同你說?!”孁兒低聲罵道。
“*!”張不良罵出天朝國粹,他只知繡衣衛只跪圣人,哪知這其中細則!
“拿下他!”中郎將按刀發令,兩名金吾衛趕忙將張不良擒下,踢其腿將其按跪在地。
中郎將黑著臉跳下馬來,巡個街遇上這兩個喪門星真是火大,走到張不良身前后一腳踩在他肩膀,發泄著怒火猛力踩下,可憐張不良乖乖就范整張臉都貼在了雪地上,不曾想這位中郎將的腳還在他肩膀上擰了擰,這才放過他自個也單膝朝虢國夫人下跪。
“起來吧。”
虢國夫人環顧四下,她壓根就沒有看過李立和張不良一眼,她遠眺著整條天槐大街直至興慶宮,大有志得意滿之感,仿佛整個長安城都將忌憚于她!
可就在她轉身之際,遠處人群分開,另一輛駟車悄然駛來。
張不良漸漸地微笑起來,因為來的那輛馬車他認得,在他身前的中郎將當然也認得,可人家見之頭卻疼了起來。
兩輛馬車旗鼓相當,車廂里的咸直公主也走了出來,她連正眼都不瞧虢國夫人,當美眸掃到張不良時,直接跟王府管事吩咐了一句。
壽王府的管事倒不執鞭,徑直來到中郎將跟前,滿臉和煦地叉手問道:“韋將軍,這是何事?”
中郎將叉手回禮地更恭敬,哪還有方才的官威,坦誠道:“那龍武軍的翊衛傷了虢國夫人的馬,還有這萬年縣的不良帥犯禁,還敢對虢國夫人不跪。”
王府管事遠看了眼李立,再湊著頭對中郎將輕聲道:“韋將軍,公主想請張大人過去喝口熱茶。”
“張大人?”中郎將眉頭皺起,順著王府管事的目光才驚覺,這萬年縣不良帥姓張,但他怎么要敬稱一聲大人,莫非!
中郎將這口涼氣越吸越足,趕忙讓手下松開,目送王府管事領走張不良。
咸直公主見張不良走了過來,先對著虢國夫人笑道:“是何事惹了咱們大唐的虢國夫人?”
不知怎得,連廣寧公主都敢踩的虢國夫人,見了咸直公主竟然主動蔫了。
“回公主殿下,是那狗輩傷了國夫人的馬,又有那不長眼的不跪國夫人!”楊府管事為自己的主子解釋道。
“什么狗在叫?”咸直公主笑問道。
此言一出全場震驚,看來咸直公主要與虢國夫人把仇恨值拉滿了!
龍武軍是圣人的禁衛,也只忠于李家,李立見了主子咸直公主叉手道:“右龍武軍翊二府翊衛李立,見過公主殿下,是國夫人的驚馬傷人,人命關天,卑職才不得不出手救人。”
“本公主以為什么事,明日來公主府挑走十匹馬便是。”咸直公主說得輕描淡寫,“這里是長安,大唐的長安,敢問韋將軍,李翊衛救人犯的是哪條王法?”
“這……這……”中郎將叉著手埋著頭,大冬天卻熱汗直冒。
這時張不良已經來到咸直公主身邊,她朝著張不良笑嗔道:“張大人見官不跪倒真犯了王法,擇日該到我公主府來受罰!”
此言一出讓全場又是震驚,想來日后全長安將會皆知萬年縣不良帥與咸直公主有一腿。
咸直公主似乎受了風寒咳了一聲,命侍婢們給張不良擦拭臉頰和衣服,隨后拉著他進了馬車。
虢國夫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吭一句話,這咸直公主左一句咱們大唐的虢國夫人,右一句大唐的長安,何謂大唐?李家的大唐!任她虢國夫人再恃寵而驕,也深知在這長安城有個女人千萬惹不得,而她今日就在眼前。
“來人!”虢國夫人強忍心中的怒火,朝著趴伏在地的吐火羅人恨道:“一切皆有你起,給本夫人好好教訓!”
“喏!”
同樣憋著氣的管事和仆從如家狗般撲向那吐火羅人,揮鞭毆打,頓時有血吐在了那枚金幣上。
“公主起駕!”王府管事大喊道,也算是喝止了楊家奴的行兇,他們的馬車先一步駛離,那吐火羅人算是撿回一條命,這輩子怕是再也不敢在長安表演吐火了。
在車廂內,咸直公主喝著金盞熱茶,笑道:“張大人心地善良,可惜這吐火羅人不知救命之恩。”
張不良叉手行禮道:“今日多謝公主解圍,是公主救了那吐火羅人,也幫了那位龍武軍的翊衛。”
咸直公主展露出女子嬌態道:“油嘴滑舌,我這要急著去趟韋府,清兒若不喜那涼郡主,我可得給他說說韋家那閨女。事不過三,下次你可跑不掉了。”
張不良臉上露出歡喜,喜的是涼郡主或許不用嫁給壽王,可這臉歡喜卻被咸直公主誤會了去,令她滿心蕩漾。
待張不良送別咸直公主的馬車,大街上重新恢復了行人來去的樣貌,不過孁兒身邊還站著那位龍武軍的翊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