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陸元準時來到秘書省。

北殿，向樂游已準備好了會面的雅間。

對于陸元被選中一事，向樂游反而是支持的。

因一行大師講，為的不是陸元，而是為與向樂游結下善緣。

陸元方一走進會客雅間內，便瞧見一行大師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他盤坐在矮方桌前，雙手合十，似是在閉目養神。

陸元不敢打擾，只得躡手躡腳小心靠近。

只是陸元有點想得太多了。

一行是閉著眼，但卻一點都沒瞌睡。

“施主不必多禮，請坐吧。”

陸元深吸了一口氣，放開了些膽子，在矮桌對面盤坐下。

雅間之內，只剩下一行陸元二人。

對于這里的私密性，陸元還是比較放心的。

饒是再貪心的人，都不會去偷聽一行大師這樣的高僧密談。

如此這般一對一論道，本就是因材施教，外人即便聽了也沒用。

若是被發現，反而得不償失。

一行大師緩緩睜開雙眼，陸元也準備好開始自己的表演。

昨日，他準備了一整套的稿子。

不說熟讀背誦，但對于開篇的思路，已經聊熟于心。

開始，就先說些感激大師昨日誦經一類的話吧。

可陸元剛張了下嘴皮子，一行卻率先說道：

“陸施主，你有沒有什么問題，想要問我？”

陸元怔了一怔。

大師交談，都是這樣的嗎？

雖然有些猝不及防，但陸元立馬啟動planB。

他確實有問題，但不能一上來就切入主題。

那就先說些佛學，循序漸進吧。

“大師，我確實有問題。”陸元略一思忖，道：

“大師，您覺得，什么是空，什么是色？”

這個問題，可以說是佛學經典問題了。

如今唐玄奘還沒取經歸來，新的經書還未翻譯。

這個問題，在如今的佛學中，應當仍值得探討。

但一行搖了搖頭。

他不僅沒回答陸元的問題，反而接著問陸元：

“陸施主，你想問的，恐怕不是這個。”

陸元怔了怔。

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

難道是問題不好？

他旋即又想了一個佛學經典問題，可還不等開口，卻又被一行搶先看破。

“陸施主，你今日前來，想與我討論的，應當不是佛學。”

陸元的心跳開始加速。

在大師面前，他好像嬰兒一般，沒有秘密。

原先準備的劇情走向，現在已完全不適用了。

陸元咬咬牙，決定信任一回眼前的得道高僧。

“大師，到底什么是文功？您誦讀經書的時候，我感覺心靈似乎都有所升華，這是大師您的文功嗎？”

一行不再是云淡風輕。

他反而愣了一下，對陸元這個問題有些意外。

一行雙手合十，笑道：

“我所用的，確實是文功。”

陸元雙眼一亮，

“大師，那您能跟我講講更多有關文功的事兒嗎？修文功的人，是像武者一般，有境界劃分嗎？而且，這修文功是怎么修的？”

陸元問了一連串問題。

這些問題，他早就想問，只是他一直沒有機會問。

向樂游不告訴他，估摸著是怕他染指文功一道。

問得太多了，陸元也怕向樂游想太多，起疑心。

但在一行大師面前，卻不用考慮這么多。

如此得道高僧，早就不看重什么‘利’了。

就算問得再多，也不影響什么。

陸元本以為此次終于有所收獲，卻沒成想，一行在這個問題上的回答也是戛然而止。

“陸施主，這些問題，我看都不重要。你想問的，恐怕還不是這個。”

陸元瞳孔收縮。

他呼吸變得更加急促起來。

除了這個問題，他確實還有一個問題。

只是這個問題...太重要了。以至于跟一行這樣無欲無求的高僧，陸元都不知道該不該說。

那就是《仙筋經》的事情。

他這一年多以來，確實沒能發現仙筋經是誰給他的，也更不知道這本書有什么秘密。

但他卻偶然得知...仙筋經，乃是佛家之書！

佛門也是有醫術的，仙筋經便是記載著佛家醫學經典的書籍，比較普通。

可這本書卻顯然不止是醫書這么簡單。

陸元之前便想著，一行乃是整個大唐，數一數二的佛門高僧。

或許...一行能知道什么東西！

但陸元自然不敢輕易去問。

萬一是人家的鎮宗之寶，或是什么佛學禁忌，那他不就完蛋了嗎？

只是...陸元捏緊了拳頭。

到了這一步，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想明白。

才不是什么與向樂游結善緣，也更不是什么隨機抽一人討論佛學。

大慧禪師，怕是已經看到了什么。

‘所以，一行才會特意與我會面嗎...’

陸元額頭上流下汗水。

他本打算憑借著現代佛學，怎么著與一行先熟絡了以后，再對此進行旁敲側擊。

可看這個架勢，一行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陸元皺著眉頭，看了眼一行，舉棋不定。

一行仍是佛門笑顏，慈悲的很。

陸元最終決定，鋌而走險。

如果大慧禪師真的已經看破了，藏與不藏，已沒區別。

若是自己想錯了，那一行便聽不懂他接下來的一番話，自然也沒有危險。

陸元壓低了些聲音：

“敢問大師，佛門是否有本醫書？”

一行頷首：

“施主莫不是生病了？可否讓我給把把脈呢？”

驢唇不對馬嘴。

但這只是不知曉內情的人，聽上去答非所問而已。

一行將話題直接轉移到了他的身體，說是要給他把脈，讓陸元心中一沉。

果不其然。

他又思忖了足有一刻鐘的時間。

最終，心頭一橫，將手伸了過去。

與其躲藏，不如一闖。

或許大慧禪師，正是想給他一些建議呢？

一行緩緩伸出手來。

他并非像醫生那樣把脈，而只是將手搭在了陸元的手心上。

接下來，是又一刻鐘的沉默。

陸元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他本做好了各種準備。一行暴怒、疑惑、驚訝，嘆息...但就是沒做‘什么都沒發生’的準備。

一刻鐘后，一行又緩緩抽手回來。

雙手再次合十。

陸元大眼擠小眼，緊張地望著一行。

但一行卻依舊是平淡如水，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接下來，一行對著陸元輕點頭，又默默解開隨身的布囊。

他從其中，又拿出了一本書。

從陸元這里看去，這本書比之前在北書閣的那本，要厚上許多。

黑色封皮，包裝也更為精美。

一行將書遞給了陸元。

“陸施主，收下這個吧。未來的某日，或許能救陸施主一命。”

陸元眉頭皺的更深。

他在滿腔疑惑中將黑書接過，可看到書封上的字時，陸元卻倏地瞪大了眼睛，心臟驟停！

包裝華美的黑色書封干干凈凈，只有三個醒目金色大字：

《仙筋經》！

......

......

皇城，百孫院。

皇孫李顯殿中。

所有宮女太監被悉數清空，偌大的殿房內，只有一位穿金戴銀的中年女子，一位身著灰袍的倒眉壯男，還有一位老太婆。

那老太婆本就不高，如今年過百歲，更是體態佝僂。

她上衣裝飾近似色數紗繡，下配褶裥細密的百褶裙。無論哪點，都與大唐傳統截然不同。

佝僂老太盤坐在大殿中央，乃今日主角。其他二人，女坐男站，都在大殿邊兒上。

老太面前幾尊陶泥瓦罐兒，顏色紫的發黑。

罐子中，隱隱傳來刺鼻氣味，但這跟其中發出來的斯斯聲響比，卻是不值一提了。

那聲音，仿佛是千萬條蟲子在哀嚎一般。

斯斯嘎嘎，惹人膽寒。

老太對著二人點頭示意。男人又看向女人，女人再點頭后，男人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了過去。

老太沒有猶豫，將紙瞬間丟入了火爐中，燒了個干凈。

她將灰燼收集，又從腰間取出曲刀一把，‘擦’地一下，劃破了手掌。

汩汩血液流淌而出，但那血液卻并非普通的鮮紅色...而是極為暗的暗紅，暗到發黑，發紫！

老太婆將血液混雜在灰燼里，向著面前揮灑過去。

罐中聲音嚎叫的更加厲害。

‘嘶嘶嘶！！’

‘咿呀！咿呀！’

明明只是幾個小小罐子而已，可發出的聲音卻能在整個殿中不斷回響，久久不能停歇。

穿金戴銀的中年女人皺了皺眉頭，深呼吸了一口氣。

這聲音聽起，仿佛有無數只蟲子已在向她奔涌而來似的。

但她還是凝神，望著佝僂老太的方向，目不轉睛。

她身邊的男人看出了她的異常，忍不住向前又問了一句：

“我已給你了一頁那書的內容，你確定能找到那本書的全卷？”

佝僂老太冷哼一聲，

“瞧好了。”

她忽然雙手一揮，面前五個黑紫瓦罐登時四散開來，圍繞在她身邊，開始不斷旋轉！

與此同時，老太閉上了眼睛，口中開始念念有詞，說著什么并非大唐的語言。

漸漸地，那罐中之物的嘶鳴聲竟止歇了下去。

等五個瓦罐停下旋轉的時候，有東西從瓦罐中爬了出來！

有蜈蚣，有蝎子，有蜘蛛，有長蛇，有蛤蟆。

它們每一個，都一副可怖模樣。

不是通體黝黑發紫，就是鮮艷的五彩斑斕。膽小的人，怕是直視都有些不敢。

它們動作緩慢，像是受人指揮一樣，開始擺動身體，到某個位置，又做出某種姿態。

老太又哼了一聲，不屑道：

“這便是好了。只要我接著讀出其中信息，就能知道那本書如今身處何方！”

中年女人眉頭皺的更深，她不喜歡這說話方式。

但也只能忍。

“在哪？”她問道。

老太盯著眼前毒物，信心滿滿地隨口說道：

“那本書現在就在...”

忽然，老太定住了話語，雙眼瞪大。

她不禁以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大小喃喃自語：

“怎地...怎地就在這里...”

“你說什么？”男人皺了皺眉頭，向前邁了一步。

他似乎聽到了老太說了些什么，但卻沒聽清。

老太霎時回過神來。

她心一發狠，有了決斷。

裝作無事發生，冷哼一聲道：

“那本書不在這里，在東邊兒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