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仁壽宮。

待黃錦進入殿來，發現嘉靖皇帝依舊端坐在三清神壇前的蒲團上，只是如今已經雙眼睜開，顯然其人縱使在打坐也察覺到了黃錦的動靜。

嘉靖皇帝不待黃錦開口先問道：

“朕平日打坐時，你都寸步不離，如今到底是發生何事，讓你出了殿？”

黃錦聞言趕緊走近嘉靖皇帝，先告了聲罪，這才徐徐回答道：

“皇爺讓錦衣衛查抄咸寧侯府，哪里知道這仇鸞背上生瘡，竟然不頂事，一時驚懼便死了。”

“陸都督得的上諭只是將仇鸞下詔獄，如今發生這樣的事情，他難免不安，現在已經候在殿外，請求面圣。”

“皇爺，要不要見一見他？”

嘉靖皇帝聽聞仇鸞身死，先是默然，隨即惱恨道：

“仇鸞，枉顧朕一再看重提拔于他，竟敢勾結俺答，實在可恨。”

“朕原本還要痛斥他一番的，如今倒好，他竟敢這樣輕易的死了。”

“只是朕豈會這樣便宜他........”

正所謂人死如燈滅，黃錦聽得嘉靖皇帝依舊不愿放過仇鸞這個死人，心中頓時冒出一股寒氣。

“這是有多大的恨意呀！”

黃錦不由在心中嘀咕道。

片刻后，嘉靖皇帝這才臉色緩和，對黃錦徐徐說道：

“傳陸炳進來吧！”

“朕也想知道仇鸞死時是何等悲慘的。”

黃錦聞言趕緊應了聲，便去迎陸炳了。

片刻后陸炳領著陸繹入了殿來。

待陸家父子行禮如儀后，嘉靖皇帝細細打量了一番陸繹，眼中有詫異之色。

陸炳察言觀色，自然知道嘉靖皇帝的疑惑，于是趕緊解釋道：

“此次是由陸繹查抄侯府，他更清楚當時的情況，臣想著陛下或許會有所垂問，便將他帶來了。”

嘉靖皇帝聞言微微頷首。

陸繹見嘉靖皇帝沒有言語，心中對這個修道天子十分好奇，不由微微抬起頭，快速瞥了眼嘉靖皇帝。

見其人，八月酷暑難耐，竟然身穿厚厚的印九龍暗花的淞江棉布，心中也是嘖嘖稱奇。

陸繹不知道的是，按嘉靖皇帝的說法，他反季節的穿衣習慣乃是常年修道打坐練成的正果。

可其實不過是嘉靖皇帝常年服用道士們給他特制的冬燥夏涼的丹藥在起作用。

當然這一點無人敢說破，反倒成了許多人逢迎嘉靖皇帝的諛詞和他自己受用的顯耀。

嘉靖皇帝察覺陸繹在打量他，心中暗想道“這小子膽子倒是挺大的。”

他知道范老夫人極為寵溺這個小孫子，愛屋及烏便對陸繹多了幾分寬容，見狀也不以為意，笑著說道：

“仇鸞死前可有言語，你細細給朕道來？”

陸繹聞言趕緊將仇鸞臨死前的言語復述了一遍。

“哼！”

嘉靖皇帝聞言不由怒哼一聲，語氣不善道：

“欺君罔上之徒，還敢言功？”

“如今鐵證如山，他有何冤屈可訴的，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黃錦見嘉靖皇帝又動怒了，不由勸慰道：

“皇爺何必為了這些黑了心肝的家伙動怒傷身了。”

“我看陸繹駁斥仇鸞的話便很好了，想來仇鸞最后也是因此羞憤而死的。”

嘉靖皇帝聞言瞥了眼陸繹，隨即滿意的頷首道：

“你是個不錯的！”

“此案之中你出力甚多，朕心中有數，待此案了結后定有封賞。”

陸繹聞言趕緊躬身道“都是臣分內之事，不敢在陛下面前言功。”

嘉靖皇帝聞言輕笑一聲，看向一旁的陸炳道“你像繹哥兒這樣大時，可沒有他如此能言會道。”

陸炳聞言瞥了眼恭敬侍立著的陸繹，眼中有自豪之色，隨即笑著對嘉靖皇帝道：

“繹哥兒比不得臣，臣如他這般大時，早已幸遇明主，護持陛下左右了。”

嘉靖皇帝聞言感慨道：

“是呀！”

“當年我們還在安陸的興王府時，還是很快活的，朕常常出王府去你家串門，那時乳媼就會給朕做最喜歡吃的桂花糕。”

“彈指三十年便匆匆而過，朕如今年過四旬，也開始老了。”

陸炳見嘉靖皇帝難得的感懷傷時，不由寬慰道“陛下修道有成，不是臣等凡俗之輩能比的，陛下定能長生有望。”

嘉靖皇帝聞言臉上笑意更甚。

“乳媼的身體可還好？”

嘉靖皇帝笑著問道。

陸炳聞言不敢怠慢，忙答道“有勞陛下掛念，家母身體還算硬朗，只是年紀大了，人也懷舊，嘴里總是念叨著陛下。”

嘉靖皇帝聞言笑道“朕也想乳媼。”

隨即嘉靖皇帝看向陸炳繼續問道“乳媼六十大壽快到了吧！”

陸炳聞言徐徐說道“陛下好記性，府中已經開始準備操辦了。”

嘉靖皇帝聞言沉默片刻，隨即看向侍立一旁的黃錦說道：

“黃伴，取一粒仙丹來，一會讓陸都督帶回去給乳媼，她老人家年歲大了，也該進補一下的。”

黃錦聞言神情微窒，見嘉靖皇帝看著他，便不敢怠慢了，連忙快步走向三清神壇旁，從上面捧起小瓷藥罐，然后走向陸炳。

隨即小心翼翼的從藥罐里拈出一顆鮮紅的丹藥遞給了陸炳，笑道：

“陛下是個長情之人，這仙丹練就不易，別人哪有機會得這一粒仙丹，陸都督可要好好謝恩才是。”

陸炳聞言心中無奈，只好恭敬的接過仙丹，對著嘉靖皇帝俯身道“臣替家母多謝陛下賜丹。”

陸繹趁機快速瞥了眼陸炳，見他接過仙丹時嘴角抽動了一下，心中也是一陣無語。

要知道，這嘉靖皇帝還真的是好心，因為他深信這仙丹有用，能讓他修成長生的。

陸繹擔心嘉靖皇帝看出他臉上的異樣，趕緊低下頭去。

陸炳接過仙丹后，終于問出了此行面圣的目的，徐徐說道：

“如今仇鸞身死，不知陛下還有何吩咐？”

嘉靖皇帝聞言臉色陰沉下來，徐徐吩咐道：

“仇鸞通敵叛國，其罪當誅，縱使身死也難以消其罪。”

“傳令，戮其尸，砍下他的頭傳示邊境九鎮。他的父母、妻兒都斬首，妾、女兒分發給功臣家里為奴，查抄財產、沒入國庫。”

隨著嘉靖皇帝的話落，殿中氣氛徹底凝固，黃錦等人不由縮了縮脖子，身體低垂更加恭敬了幾分。

陸炳聞言也是心中一寒，但他不敢表露情緒，趕緊躬身應是。

侍立一旁的陸繹則心中思緒紛飛。

憑著穿越者的先見之明，他對仇鸞的結局早有預料。

只是前世那只是一段記錄的文字，如今他是親眼見過仇鸞身死，感觸難免更深。

所謂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今日方才深有體會呀！

“無事，你們便下去吧！朕還要修道！”

嘉靖皇帝見此事已了，便揮手讓陸炳與陸繹退下去。

“是”

陸炳與陸繹趕緊應了聲，便一前一后退出了仁壽宮。

.........

出了仁壽宮，父子兩人行走在西苑，一時都沒有言語。

半晌后，陸繹開口疑惑問道“孩兒聽聞，這仇鸞與嚴嵩，徐階還有父親都交惡，如今他有此下場，可是你們三方合力的結果？”

陸炳聞言沉默片刻，徐徐說道：

“此案是由徐階密奏揭發，是為父奉命偵查，可一切的源頭還是庚戍之變后仇鸞與嚴嵩交惡，不然，嚴嵩也不會把仇鸞賄賂俺答的事情告知為父了，也不會有接下來的一切了。”

陸繹聞言這才釋然。

是呀！

當年仇鸞因為曾銑而入獄，嚴嵩則為了扳倒夏言謀求首輔之位，兩人一拍即合。

這才有了后來的嚴嵩借曾銑的河套之議將夏言坐罪處死。

庚戍之變前仇鸞還作為義子巴結著嚴嵩，兩人關系還親密，想來正是那時嚴嵩有所察覺的。

只是后來仇鸞得了嘉靖皇帝寵信便不愿意當嚴嵩的干兒子了，兩人這才交惡。

陸炳見陸繹沉思不語，以為他是聽聞此等隱秘而心中害怕，不由寬慰道：

“繹兒，你如今可知朝堂之兇險了吧！”

“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憑借陛下與我陸家的關系，在這嘉靖朝，我陸家便屹立不倒。”

陸繹聞言微微頷首。

隨即繼續問道“如今仇鸞身亡，父親覺得這今后的朝局會如何呢？”

陸炳聞言思忖片刻說道“仇鸞雖然是武勛，但因為陛下寵信他，他在朝中還是有些追隨者的。”

“如今仇鸞身死，他背后的勢力必然會被嚴嵩與徐階爭奪吸收，不過那已經與為父沒有關系了。”

陸繹聞言不由挑眉道“我素聞父親與嚴嵩向來親厚一些的。”

陸炳聞言意味深長的看了陸繹一眼，徐徐說道“不過是因為利益暫時合作罷了！”

“再者經過你沈世叔那事后，我與嚴嵩之間也難以互信了。”

陸繹聞言不由沉默了。

因為這沈世叔便是沈煉了。

從原主的記憶中，陸繹得知沈煉極得陸炳的看重，是由陸炳親自招進錦衣衛的。

只是嘉靖三十年，沈煉上疏彈劾嚴嵩，縱使有陸炳相救，保住了性命，依舊被貶謫保安種田去了。

陸繹趁著月色，偏頭看著陸炳晦澀的臉龐，心中暗道“沈煉一事恐怕是陸炳心中的一根刺，他如今依舊難以釋懷吧！”

“你這幾日辦案少有回府，想來你祖母也十分掛念，我們還是速速回府的好。”

陸炳對陸繹說道，隨即加快了腳步。

陸繹聞言收斂心緒，趕緊應了聲，便也跟隨而上，徑直向陸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