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姜緩緩邁步，走向仙人。

她勾著唇角，臉上是平靜的笑，坦然從容的，好似只是尋常的走在街道上。

殘余的罡風(fēng)吹動她的裙擺，她始終目不斜視，抬手扶起沈重華，那力道大的不容拒絕。

她說，“沈重華，你不必如此。我也曾如你一樣不喜魔道，我經(jīng)歷生死，厭倦人心，也厭倦這個塵世。真想……拉你們一起下地獄啊。”

沈重華張了張嘴。

不是的，他不喜魔道，是因為她想要降魔。

可是她沒有給他任何開口的機(jī)會，“國師，世人都說你早已登臨仙人之境。往昔我渴求登仙，但仙人有何不同，今日裴姜想討教一二。”

冰霜化成的劍被裴姜捏在掌心，森森寒氣在不斷的往外冒，夾雜著魘氣，令仙門子弟諸多不適。

仙人看著她，無悲無喜：“吾說過，你不能死。”

“那你有辦法救我嗎？”裴姜漫不經(jīng)心的看了看那些對著她戒備萬分，又虎視眈眈的仙門之人，嗤笑一聲，“你有辦法來救我嗎？”

來救一個生機(jī)即將耗盡的病入膏肓的人。

仙人皺眉，只是微微抬手，那恐怖至極的威壓便險些壓彎了裴姜的腰。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仙人之威。

裴姜不肯彎腰，不肯折骨，死死的、倔強著與仙人之威對抗——哪怕她知道自己只能爭取最多那么一刻鐘，根本無力抗衡。

裴姜也知道，這比起其他的死法來說，已是無比體面。

“師父！”沈重華短促的喊了一聲，神情緊繃。

他不能打斷，不能阻攔，這是裴姜唯一的機(jī)會。

唯一的，再一次向死而生的機(jī)會。

魏頤玉緊咬著下唇，看著裴姜嘴角溢出的血時更是心疼壞了，“裴姐姐如何受得住……”

裴姜這一次沒能再擦去血沫子，她體內(nèi)的魘氣在仙人威壓下變得暴躁不安，四處亂竄。寒毒更是不斷腐蝕著她的脊骨她的血，仿若一切都要凍結(jié)成冰，連同她的神魂。

掌心的劍掉落在地，碎成冰渣。那破裂的聲響如同一句咒語，打斷了裴姜的脊梁，猛然跪倒在地，再站不起來。

仙人收回威壓，依舊居高臨下，“裴姜，你知道這個世界最初是什么樣子嗎？”

裴姜整個人都被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本就沒有任何血色的肌理，在此時此刻將她整個人襯得如同一具死尸。

她僵硬的抬起頭：“你還想著感化我嗎？”

“你沒有怨氣，談何感化？”

裴姜抿著唇，閉眸不再言語。

“裴姜。”是承桑走到了她的身邊，害怕又強撐著膽氣，伸手想扶起她。

承桑的體溫在觸碰到她胳膊的那一剎那也變得冰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只那么兩息，承桑便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扶起裴姜，她的雙膝被寒毒結(jié)出的冰牢牢鎖在了地面上。

這般的恥辱。

可偏偏裴姜好似渾然不在意，甚至安靜的等待死亡。

這一刻承桑好似明白了裴姜為何要還她九云扇放她離開。

“裴姜，其實這百年來，我在你身邊也不僅僅是為了拿回九云扇。”承桑蹲在她身旁，靜靜看著她的眉眼，“你對我很好，沒讓我受過什么委屈，我很喜歡。”

“但是裴姜，你知道嗎，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想知道，你的寒毒什么樣子才是護(hù)得住你的。”

承桑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狠狠的插進(jìn)了裴姜的心口。

但裴姜的心口沒能流出一滴血。

承桑的匕首、她的血，都被寒毒包裹，在寒毒蔓延過來的那一剎那，承桑松手后退。

“裴姜——”

“裴姐姐——”

“圣主——”

這變故猝不及防。

沈重華沒想到這個裴姜最信任的小侍女，會在這個時候補刀，更沒想到這個小侍女遠(yuǎn)比他們想象中的更有本事，他甚至沒能抓住人，承桑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沈重華、魏頤玉，孔翎巍……

他們都靠了過來。

裴姜只是淡淡的看著心口那把匕首，完全不理會身后的狀況。

不愧是跟了她百年的小侍女，出手也與她一般干脆利落，直指心脈，沒有余地。

褚季野看了兩眼，便搖了搖頭。

沒救了。

裴姜本就是強弩之末，此時這一刀更是讓裴姜加快了死亡。此時裴姜還活著，完全是因為寒毒阻礙了死亡的腳步。

“師父，你說過裴姜不能死！”沈重華想拔出匕首，最終只是看向仙人。

仙人沒有言語，只是看著裴姜。

“我是不是很失敗？”裴姜的聲音平穩(wěn)，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百余年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百余年后還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

裴姜起初真的只是需要一個手下，一個能為自己跑跑腿的手下。可是漸漸的，她發(fā)現(xiàn)那只小兔子很可愛，真的很可愛，又單純好騙，忽然就想對那只小兔子更好一些。

然后便不知道怎么的，一不小心好過了頭。

興許這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覺，以為承桑是她一手帶在身邊教習(xí)的，便能是個例外。

原來還是沒有例外的。

承桑想殺她。

為什么呢？

裴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忽然覺得好累。

真煩。

沈重華握起了卻邪，眼神堅定，態(tài)度決絕，“今日我沈重華自愿判出拂柳山莊，自愿脫離虞夏沈氏，愿拋棄一切。只求諸位念在往昔情誼一場，莫尋他們麻煩。”

溫浮生皺眉，“沈重華，你想干什么？”

“帶心愛的人，離開。”沈重華抬手，劈劍。

驚天劍芒，恰到好處的，斬碎了裴姜身上寒毒化成的冰。

沈重華彎腰將她抱起，身姿如松，衣袂翻飛。

他不理會其他人如何的目光，只低頭看裴姜，“裴姜，我欠你一命，今日還。”

溫浮生下令：“抓住他們，不得讓他們離開此地！魔女一定要嚴(yán)懲！國師，再不處置魔女，沈重華怕是就要墮魔了！”

溫浮生也是知道，仙人是極為看重沈重華的，如此一說，他不信仙人無動于衷。

“哎，果然是老了，不動一動，骨頭都要散了。”檀庚落在沈重華身前，與溫浮生遙遙相對，氣勢迸發(fā)，回頭笑道，“百余年前敗給了你們二人，待他日，我希望你們還能活著，與我再比一場。”

沈重華緊了緊抱著裴姜的手，懷里的裴姜在發(fā)抖，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