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秀盡量以平靜話語講述自己的死因,只是語氣間仍有止不住的顫抖,情緒隨著顫抖話語而愈顯悲傷。
那天的事情早已模糊不清,先前努力回憶,繼而生出巨大恐怖感,仿若那混亂與扭曲再次浮現在眼前。
她垂低著頭,單薄的魂體瑟瑟發抖,并不是感覺寒冷,而是無與倫比的恐懼。至今,她都未細想自己為何會死亡,不明白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寂然良久,雙手抱著頭顱,痛苦呻吟,哀聲哭泣:
“我還知道的大概就這么多了,是什么人在我腦子里說話,王明霞為什么會那么做,我都不明白,也想不通……
努力的去想,我的腦子便疼起來,雖然我沒有腦子,但卻很疼、很疼……我很痛苦……”
似回到十天前的那晚,五官逐漸扭曲,血色在面龐之上肆意蔓延,似爬行藤蔓,纏滿蒼白如紙的猙獰面龐。
面對著堪比恐怖惡鬼的少女,陳封目光鎮定,讓女孩回憶起死亡過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次經受死亡創傷之痛苦,沒有徹底的精神扭曲與混亂已是不錯。
至于如今情況,尚在預料之中,從種種跡象表明,她本就處于極矛盾而不穩定的狀態。
回想蘇安然傳回的張明秀家庭背景與經歷資料,陳封抬起右手,輕放在她的頭顱上,淺灰色靈性浮現,飄蕩下魂魄哺育靈能,安撫著顫栗的靈魄。
他面色寧靜,語氣溫和,道:
“沒關系,我會幫助你的。安心,相信我?!?
聲音借由靈性傳遞到魂魄之中,自信、沉著與和善,如夏日清風,讓她的恐慌與暴躁的心緒逐漸平靜;似冬日暖陽,令她的驚懼與寒冷化為安寧。
心神沉淪不已。
在溫柔的安撫下,少女血色眼眸享受般地微微瞇起,嘴角翹起,猙獰而清秀的面龐上似哭似笑,丑陋卻美麗。
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如此溫暖的手掌,不是數月,而是數年。
從去到孤兒院之后,這三、四年間,她沒有感受半點溫暖,每天都仿若在嚴酷寒冬里渡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安全與幸福感早已經遠離她而去,遠到、永遠不可觸及……
……
“放松,請相信我,我會深入你的靈魂,梳理你的記憶,幫助你走出那段死亡痛苦與陰翳?!?
“嗯,好的。我……可以無保留的……相信你……嗎?”
少女低聲呢喃,安心享受飼靈與撫慰,不愿再多想半點痛苦之事,就是這么無苦痛地幸福去死,也是愿意。
“可以?!?
掌控住張明秀的情緒與暴躁,陳封心思開逐漸沉沒她的靈魂記憶之間,在龐雜的、無盡的、混亂的記憶里巡游,去探尋著她死亡那天真實的情況。
如此在意她的死亡緣故有兩點:一方面是消除‘黑羊’楊墨對她的影響;另一方面是認知真實的張明秀,她自己所未知的她。
……
意識恍若沉沒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記憶之海。
上方是碧藍如洗的天空,明凈澄澈,白云縹緲,太陽明亮而溫暖,光芒不顯灼熱,不顯刺目,風景秀麗如畫,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動人。
下方是波瀾起伏的海洋,幽深沉凝,黑乎乎地望不見底,漆暗若墨,暗波洶涌。
一頭扎入海里,透著陽光的碧藍海水沉浮著無數塊玻璃鏡子,一幅幅視頻剪影在其上展現,忠實刻畫出每一個記憶片段。
淺層記憶大都在此處浮蕩,多是近十日的場景。
有心急的吞食香火燭光;有與陳封小心交談;有看著陳封學習網絡或機械知識;也有偷偷地觀看優美的舞曲視頻。
身為靈魂態的她,視角很不一樣,飄忽旋動,仿若劣質的全息攝影系統,鏡頭很晃。
陳封匆匆一掃而過,從別人的視角觀看自己還是很新奇的。
意識緩緩下沉,視線逐漸變得深沉混亂,越過近期記憶后,來至一片荒蕪的海,深沉幽暗,泛著緋紅血意,似蕩漾在無盡血水里。
此處的記憶片段很少,只有可憐的幾片,孤零零地沉浮不已。
大多是緋紅色背景,漆黑樓棟暗無光亮,混亂血月高懸于天,王家那豪華房間宛若掛著濕淋淋、黏糊稠滯的血液。
王家里的每個人都是異化形象:
兩位老人,一位是奸詐陰險的尖嘴老狐貍,另一位是陰森可怖的丑陋老巫婆;王明旭夫婦,一位是道貌岸然的、彎曲成環的鋼筋混凝土建筑,一位是尖酸刻薄的美女毒蝎;王明哲是淌著黑色機油的爆燃廢棄機械渣滓;王明霞是長著尖刀腦袋的吸血蠕蟲。
一位位形貌丑陋的人,是張明秀對他們最惡意的看法。
渡過這段漫長兇惡的血海后,陳封來至下層,張明秀死亡之前的記憶,此處海水深暗,已沒有半點光線,幾近最深沉的黑。
記憶片段沉浮不已,殘破不堪,由完整的大塊玻璃徹底轉變成破裂碎片被混亂洶涌的海底暗流沖刷攪動,凌亂無序,早已面目全非。
一個個碎片中是張明秀生存在王家的一幕幕。
有打掃衛生拖地、洗碗、清掃衛生,有垂著小腦袋聽尖嘴老狐貍的訓斥怒罵,有揚起頭顱對著鏡子里自己燦爛微笑,有蜷縮在墻角雙手抱頭挨著尖刀蠕蟲的割劃,有被毒蝎惡女灌注毒液……
有坐在桌前擺弄著女孩搖晃玩偶述說委屈,有抱著水晶球向死去的父母強笑著傾訴未來與希望……
哭泣、喜悅、畏懼、滿足、無助……
復雜的記憶,伴著更為復雜的情緒,陳封沒有感受到她的歡喜與快樂,所見畫面都是摻雜有濃重的悲傷與深深的茫然,以及深埋在暗無天日海底的絕望。
……
終于,陳封找到她死亡那天在醫院的記憶碎片。
溪谷醫院,住院樓婦產科1808室。
慘白的病房內放有四個病床,僅有一個病床上有人,正是蒼白虛弱的章靜雁,流產而致使子宮割除,大量失血后在醫院修養補血。
她的旁邊,王家的人與各位婦科主治醫師,將不大的病房擠占得滿滿當當。
兩個老人在和婦科醫師討論是否可以修復子宮,或是通過器官培育與移植,將子宮重新裝回章靜雁身體,讓她恢復生兒育女的能力。
醫師們沒有立即同意,子宮修復或移植手術并不好做,也不常做,如今醫學主推人造子宮,外置胚胎培養。
當前社會,女性意識崛起,大多數女性不愿生孩子,致使醫學技術傾斜向人造子宮方向,而子宮修復與移植技術薄弱。
從技術考慮,人造子宮技術更成熟優質,可實時觀測胎兒狀態,可及時調整營養供給;從價格方面,人造子宮比子宮修復與移植更便宜;從風險考慮,人造子宮更安全。
醫師們勸說他們進行人造子宮培育孩子,并著重介紹具體方案,明確胎兒血緣基因會來自父母雙方,不會有基因缺失問題,確保嬰兒必定會健康,無遺傳疾病與先天胚胎發育疾病……
之后,兩位老人與醫生去人工胚胎科室,作詳細商談與了解。
王明哲見無所事事,便匆匆離去。
此時,王明旭將張明秀喊出病房外,來至僻靜的過道中,面上疲憊與沉痛之色一掃而空,露出溫和笑容,對她說:
“你做的很好。之后,我會讓家里人對你都好點,不會再任由他們打你、罵你、訓斥你?!?
“嗯,謝謝?!?
張明秀低垂著腦袋,輕嗯一聲,隨即又仰起頭,看向那和善斯文的面孔,小聲說:
“可是,章姐姐真的不是我撞流產的。我記得,我沒有碰到她,只是見她摔倒,跑過去將她小心扶起。我其實沒做什么的?!?
“那不重要。”
王明旭目光閃爍,面色笑意不減,帶有幾分輕松愉悅。
“另外,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曾讓你做過這件事。即使你說出去,也沒人相信,而你會死的很慘?!?
“是,好的。”
“那么,我相信你。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父母那兒討論的怎么樣,好好照顧雁兒?!?
“是,好的?!?
簡短的對話后,王明旭轉身離去,張明秀點頭乖巧應下,便回到病房里。
病房里已剩下寥寥四人,章靜雁、王明霞,剛回來的張明秀,以及來探望好友的神經科楊墨。
穿著白大褂的楊墨,氣質優雅端莊,頗有醫師的儒雅學者氣質,單手扶了扶黑框眼鏡,黑白分明的眼眸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張明秀。
片刻后,以矜持而和善的語氣,道:
“你好,張明秀。我是雁子的朋友,你可以叫我楊姐?!?
“楊姐好,叫我明秀,或者秀兒都行?!?
張明秀望著楊墨,有一絲茫然無措,隨即,地燦爛笑起,在陽光明媚的病房內格外真誠與刺眼。
楊墨瞇起眼眸,仿若在剖析她的面部表情與心理活動,片刻后,哈哈笑起,笑得矜持,似真心而笑,但也似充滿諷刺。
“秀兒,秀兒好呀。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我可是聽你章姐姐說過你的事。她啊,對你可是喜歡啦!天天都在夸獎你,聰明能干,是位很善良的女孩子?!?
“謝謝。”
張明秀的笑容收斂,眼眸悄然瞥向章靜雁與王明霞,見她們面容陰沉兇惡,不敢多言,忙端茶遞水。
楊墨嘴角帶著奇異微笑,目光徐徐掃視三人。
而后,病房開始變得不正常起來。
在楊墨的影響下,章靜雁死死地盯著張明秀,蒼白而秀麗的面龐扭曲陰森;王明霞柔弱的身軀亦是緊緊崩起,雙手攥拳,如似提著尖刀,要捅入張明秀心臟。
戴著眼鏡,談吐優雅的楊墨,頗為滿意地望著幾人,笑著說:
“我本人很不喜歡虛與委蛇的應付,雖然常常不得不如此。但現在我能力還行,大家可以開誠布公地暴露最真實的自己,最丑陋的、最兇惡的,最骯臟的,那才是真實的你,真實的人類。”
帶著嚴酷審視的目光在三人間游蕩,最終落至張明秀身上,透著奇異與戲謔,笑著說:
“先前呢,她們倆人已將自身的惡行、惡事與惡意,講清楚啦,我很喜歡。但我更喜歡你,身處她們惡意之中的張明秀,會誕生何種惡意呢?
殺掉她們,殺死王家所有人,還是毀掉全世界呢?
不要急著反駁,她們聽不見,你在我的注視下可以隨心所欲地傾訴,盡情釋放心中的惡念,如何,舞臺已展示給你……”
稍有停歇,輕酌一口茶水,楊墨哈哈笑起:
“喏,我看到你的惡念了,很有意思。哈哈,我就說嘛,哪有人沒有惡意、惡行與惡事呢?最偉大的圣母也不行吧!”
旋即,記憶畫面開始變得斑斕錯亂。
和平干凈的記憶逐漸被血色侵蝕,有道道血痕在畫面里縱橫交錯,分割得支離破碎,病房凝化為恐怖而血腥的監牢,所有人的面目都開始扭曲起來。
章靜雁化為陰森的毒蝎美人,王明霞變為尖刀蠕蟲,楊墨變成吐著紅信的黑蛇,張明秀的清秀面容亦變得猙獰兇惡,身上騰起極兇厲的怨念。
每個人都很不正常。
但是,張明秀緊咬牙關,死死盯著楊墨,不言不語。
“唉,還挺小心的嘛。”
楊墨無所謂地笑了笑,細細打量著張明秀的兇惡表情,戲謔之意更是濃厚,進行極惡意的揣測,道:
“讓我猜猜你都干了什么惡事、惡行。
你是一個無助、美麗而聰明的女孩,初來到王家茫然無措,不知道在家里做什么,如何讓別人喜歡自己,如何成功呆在家里,提升家庭低位。
你偷聽王家老人的談話與秘密,想占據主動,卻被發現,最后被呵斥與毆打!
你去勾引王家大公子,想讓王家人都對你好,卻被她老婆發現,遭受辱罵!
你發現王家二公子對你冷淡,想多接近他,偷偷溜進他的房間,發現他購買違法機械的錢,便見錢眼開偷走了它!
你是王家老人的小探子,將王家所有人做的事情都偷偷上報,以謀取他們施舍的善意!
……
你報復章靜雁,而故意讓她墮胎!
我說得對嗎,張明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