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了那碗滋味古怪到令人發嘔的湯藥,在斐裁特意的交代下,兩人并未乘馬,而是就這么邁著兩條腿,不徐不疾地朝著城墻的方向走過去——像佘申這種既有缺鐵性貧血、又染上了肺疾的人,適當地走動走動,其實更加有利于身體恢復。
“明府,此次流匪的聚攏,頗有些不尋常,還望明府多加注意!”佘申有些懷戀地看著大街上行跡匆匆的人群,然后主動跟斐裁攀談起來。
“哦?怎么個不尋常法?”斐裁摸了摸自己略有些饑餓的肚子,四處張望著。
府上的丫頭就是個笨蛋,早上竟然一小碗小米粥加兩塊茶杯大小的薄酥就把自己打發了——這貨就不知道“早餐要吃飽”么?
至于佘申所說的話,他并沒怎么在意——反正據王岳所說,那些流匪已經在城東外二十里處開始扎寨聚集了,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人家最多還有十來天就要攻城了,是因為什么原因跑到平原縣來的重要么?
想起昨日王大胡子匯報給自己的情報,斐裁有些牙疼地砸了咂嘴——流匪聚攏在城東,自己一開始制定的增筑計劃卻是由北到南的循環施工(水泥需要時間去凝固,這才能進行下一段的澆筑施工,因此用碼麻將的辦法去增筑城墻,費效比最高,質量也最穩固)。
要不要讓那些官匠和幫工,更改一下計劃,集中人力先把東邊那一段的城墻給增筑了?
至于質量不質量、會不會塌垮什么的……人家這都要打過來了,還在意個毛線的質量!
見到斐裁并不怎么在意的樣子,佘申皺了皺眉:“明府,大隋建朝以來,便不斷在各地建立糧倉;除六大倉之外,各地的糧倉和義倉也是多不勝數,其糧資之充裕,可謂是千古罕有——而中原之地自古富饒,加之當今陛下這幾年為了攻伐高句麗做了諸多籌備,山東諸縣的糧倉和義倉竟然超過了百庫之巨。”
“與歷朝歷代的暴民造反不同,去年山東這邊的流匪起事之后,并沒有四處流竄,而是攻伐一城之后,便據城頑守;”
“這中間的緣故,除去那些暴民并無大志之外,卻也與這些糧倉和義倉有著直接關系——沒法子,這些倉庫里面的糧食太充裕了,只要能攻下一城,哪怕是下縣,那兩三倉中的糧食卻也足夠兩三萬人足足吃上數年。”
“因此,自鄒平那位自稱【知世郎】的王薄,作《毋向遼東浪死歌》起事之后,山東各地的暴民雖然層出不窮,但打的口號卻基本上都是進城分糧——實話實說,對于當下的百姓來說,沒有什么能比吃飽肚子更讓人心動的事情了,如果你說造反當皇帝和大官,估計沒幾個人會動心思,但你要說進城分糧,那振臂一揮,響應者定然不知凡幾。”
“所以問題來了……”
“那幫子流匪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所率,但既然能匯聚萬人,必然是已經打下了一座城池,否則絕對無法承擔那么多人的人吃馬嚼;但既然已經有了據點,在吃喝不愁的情況下,他們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風險,跑過來攻打平原縣?”
說到這,佘申解釋道:“對于那些所謂義軍的戰斗力,我非常清楚,對于這些烏合之眾來說,除非城里有大量的內應,否則直接攻打一座城池,無異于找死——而他們前前后后拖了半個月,連座前營都沒扎好,這些時日更是沒有制作輿圖和攻城器械的動作,無一不是證明了這一點。”
聽佘申這么一說,斐裁也感覺到了一絲不對,但旋即想起當初李長史的那封密信,他又感覺自己猜到了一些什么,當下表情不變,只是哈哈一笑:“萬一這一萬人的流匪,其實只是【阿舅軍】的前鋒部隊呢?人家可是有著十余萬兵馬,光往城下一站,這城就沒法守了。”
所謂“阿舅軍”,乃是劉霸道麾下部隊的稱號。
劉霸道這貨乃是平原縣當地的豪強,累世仕宦,資產富厚;但卻很有些江湖氣息,平日里喜歡跟那些偷雞摸狗的游俠們稱兄道弟,家中的食客更是多達數百人;其勢力雖然明顯遜于那些老牌門閥,卻也絕對比一般的士族要強得多;
只不過這貨不知道是不是腦子抽抽了,在建業七年,也就是去年,忽然就背叛了自己的階級,直接領導了平原縣西南地區的民變,以負海帶河、地形險阻的豆子航(今山東惠民縣境)為根據地,迅速地在身邊圍攏起了一支人數多達十余萬的部隊,后世更是被稱為“隋唐三十六路煙塵”之一。
事實上,如果僅從表面上來看的話,劉霸道來攻打平原縣其實不難理解,畢竟手下那么多人,區區一個豆子航的幾十座義倉怎么可能長久地供應他們的糧食?——所謂“義倉”,就是每戶人家每年秋季按各自的情況自愿交納一石以下的糧食,在鄉里儲備,等到兇年來了,再拿出來救急;這些義倉的數量雖多,儲存的糧食也很不少,但與官府修建的糧倉比起來,無異于螢火與皓月之間的區別。
為了長久打算,把平安縣這個上縣打下來才是正理;畢竟這里的義倉雖然只有二十個,但卻有著三個中型糧倉——要是把這三個中型糧倉搶到手,十萬人吃上三年都沒問題!
………………
聽到斐裁這么說,佘申看了看他臉上毫無波動的表情,眉毛忍不住皺了皺:“應該不會是阿舅軍——與其它流匪不同,在劉霸道豐厚家底的支撐下,阿舅軍的戰斗力和素養無疑要高的多,雖然依舊遠遠無法跟正規的禁軍和內外府兵相媲美,但也不至于連攻城的最起碼節奏都掌握不好。”
剛才他那話無疑是在提醒斐裁,這次的流匪攻城,很有可能是城中的某些世家門閥主導的——劉霸道這種實力雄厚的士族之所以會拉著一批暴民造反,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不會相信這貨是出于“義憤”。
既然不是出于公心,那自然就是為了私利唄!
自從始龍以降,天下還有什么比造反更容易實現階層躍遷的?
這貨的心思大伙瞧的很明顯,無非就是身為一介普通士族,靠著普通途徑的話,躍升門閥無望,于是想著通過某些特殊手段,獲得朝廷的安撫,最終把自己送上青云唄!——事實上,這也是劉霸道明明實力遠非王薄等人可以比擬,但從去年舉事以來,卻只是蝸居一隅,甚少出來大規模搗亂的重要原因。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有著劉霸道的案例在前,而且朝廷始終一副曖昧的態度,那么其余的世家門閥會不會有樣學樣?
哼哼……直接造反或許心存疑慮,但玩一手類似于擁匪自重的游戲,卻是沒什么問題的。
哪怕佘申再三暗示,斐裁卻依舊一副聽不出來的樣子,反而是饒有興趣地問道:“佘老哥,聽你這話……你對朝廷軍隊的戰斗力很有信心?”
在他的印象中,隋朝的軍隊應該很菜才對,三次攻伐高句麗無果也就罷了,畢竟他知道里面很是有些貓貓道道,但是……各種小說演義以及影視劇中,但凡是個豪杰義軍,滅支隋朝軍隊跟玩似的;長期的潛移默化下,他對隋朝軍隊的戰斗力委實沒什么信心。
見到斐裁忽然避重就輕地問起這個問題,佘申忍不住一愣,旋即臉上露出一絲睥睨:“那是自然,大隋的百姓雖然過得頗為清苦,然朝廷錢糧之富庶,千古未見;而軍隊數量之充盈、器械之精良,甚至比秦漢還要勝上一籌!”
“話本里記載往朝的那些所謂的擁兵百萬,十之八九都是杜撰或者拿民夫充數;然本朝的軍隊數量,是實打實地過了百萬之數!”
“就拿去年,也就是大業八年的那次征伐來說,軍中有書【調兵總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號二百萬,其餽運者倍之】——也就是說,僅參戰的驃府兵、車府兵、禁兵、驍果,就超過了一百一十萬,而加上民夫的話,則超過了三百萬!”
說到這,佘申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紅光:“開皇年間(楊堅時期),大隋人口僅僅不到360萬戶,其中常備軍戶約十萬戶,約莫70萬人——而到了大業年間,在推行均田制后,國內人口已暴增到890萬戶,約莫5000萬人,其常備軍戶不低于三十萬戶,僅僅這一塊就擁兵過百萬!”
“而且明府不要忘了,我大隋實行的是府兵制,多有下馬為民,上馬為兵的彪悍之卒,只要朝廷有需要,立馬能組織起一支超過三百萬的龐大軍隊!”
“這可是三百萬吶……亙古未有!!”佘申的眼中有些失神。
“關鍵的是,這三百萬軍隊,并非濫竽充數的烏合之眾,乃是每日勤加訓練的彪悍之士——那些歸備身府所轄的州兵、縣兵也就罷了,可左右府所轄的那些精銳,可是真真正正見過血的猛士!”
“哼,這些流匪,看起來雖然人多勢眾,但只要朝廷真的出兵——他們能扛得住半年,就算我輸!”
聽到這貨如此的信心滿滿,斐裁終于知道了這群家伙為什么從遼東戰場上潰逃而回后,寧愿當個老鼠般的隱戶,也不肯投奔那些義軍勢力了——鬧半天是對那些義軍全無信心啊!
不過也對,只有當事人,才知曉此時大隋的可怕——最起碼,此時的大隋,在軍隊這一塊,遠比自己以為的要強大的多。
嘖嘖,890萬戶,一百多萬的常備軍?
要知道,貞觀之治之后,唐朝的人口也才恢復到360萬戶,一直到唐玄宗在位的公元754年,歷經了百余年的追趕后,全國戶數才達到906萬戶,正式超過了隋朝此時的人口——以隋唐高度相似的制度和風氣,斐裁完全可以想象,這個時期的隋朝軍隊究竟有多可怕。
怪不得那些義軍在起事后,都是乖乖地待在原地不動彈呢,就連瓦崗寨的某位大當家,都提出了“廣積糧、緩稱王”的口號,鬧半天是忌諱朝廷的正式軍隊啊。
也對,要不是各大門閥也紛紛加入到這場叛亂的盛宴中來,那些看似浩大的農民義軍對于楊二來說,跟一群亂蹦的螞蚱沒什么區別!
………………
見到這位新任縣令聽到自己的回答后,只是在那砸著嘴嘖嘖稱奇,對于城內世家之事卻半句不提,佘申心中的疑竇不斷升起。
這是……什么情況?
按自己所想,這位新任縣令不應該是在聽到自己的暗示后,立馬向自己問詢該如何去防范城內世家,并且如何去抓緊時間,就地招募一支規模龐大的府兵進行備戰訓練么?
正自疑惑間,斐裁忽然停步,喜氣洋洋地從街邊的一個小店里面買了兩個胡餅,遞了一個給反佘申后,用手指了指:“諾,咱們到了……那就是正在施工的城墻。”
在一聲聲充滿干勁的號子聲中,佘申看了看那僅僅只增筑了外側一面的北門城墻,怔怔地發了會呆后,忽然心有所感地扭頭望了望。
距此約六百余步,兩座看起來碩為龐大的圓頂建筑遙遙在望——那是三座糧倉中的兩座。
驚駭地望了望正笑瞇瞇地跟那些幫工打招呼的斐裁,佘申腦中一片空白——這位新上任的縣令,已經早早地猜到那些流匪是為何而來了的?
也知道,那些流匪在城東二十里處僅派千余人正大光明地扎寨是為了迷惑縣兵,真正意圖攻擊的地點,卻是離兩個糧倉最近的北門?
你、你TMD這叫不懂兵事!?
怔怔地看著手上的那個熱乎乎的胡餅,佘申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懂這位縣令。
這個胡餅……
算是對自己方才那些話的小小獎勵?
感覺到自己被看輕了,佘申驚悸之余,卻也生出了一絲惱怒。
不行!
我佘申何許人也,怎能被人如此看輕!?
看樣子,這位郎君遠比自己之前所見過的任何官員都要厲害,城府也深的可怕。
接下來……也是到了自己展現真正本事的時候了。
看著那段僅僅只是增筑了外面一側的水泥城墻,佘申深深地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