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瀕死之前

理查德·普雷斯Richard Price,美國小說家、編劇,代表作有《漫游者》(The Wanderers)等。他也是電視劇《火線》(The Wire)的主要編劇之一。——譯者

杰米·布里斯林曾經(jīng)如此評價達蒙·魯尼恩Damon Runyon,美國傳媒人、作家,以寫作禁酒時期的紐約都市生活而聞名于世。——譯者:“他所做的正是所有優(yōu)秀記者會做的事情——四處閑逛。”大衛(wèi)·西蒙用《兇年》一書記錄下了巴爾的摩市警局兇案組的一年,但他所做的可不僅僅是閑逛:他在那里扎下了營。作為一位記者和編劇,西蒙相信,上帝才是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人們?nèi)绻娮C了上帝所炫耀的故事素材,那非但無可厚非,還是件值得稱頌的事情,亦是“為真道打了美好的一仗”fight the good fight,出自《提摩太前書》:“你要為真道打那美好的仗,持定永生。你為此被召,也在許多見證人面前,已經(jīng)作了那美好的見證。”——譯者。西蒙是一位優(yōu)秀的故事素材收集者和事實闡釋者,但他也是一位“癮君子”,而他所欲罷不能的便是做一位見證者。

我覺得我有資格這么評價他(作為同行,我對他深有了解),他所患之癮具體來說是這樣的:無論我們在街道上——和警察一起,和街角男孩corner boys,大衛(wèi)·西蒙作品中最重要的一組人群,是指在城市街角販賣毒品的青少年。——譯者一起,和那些僅僅試圖在這個布滿地雷的世界中保護自己家人并生存下去的人們一起——見證了什么,它們都只能激起我們見證更多事體的欲望。我們所追求的是一座都市的本真,在這條上下求索的無盡道路上,我們會和任何遇到的人物相處相待。我們總是在床頭祈禱:上帝啊,請你再賜予我一個白日、一個夜晚,讓我看見、聽見那將成為關(guān)鍵的事體,那將統(tǒng)領(lǐng)象征整個故事的最佳細節(jié)吧。而任何墮落的賭徒都明了,這事體、這細節(jié)就好比一盤骰子賭局,你總以為下一盤就會贏。真理就在那里,它在下一條街道,下一次不經(jīng)意的街頭走訪,下一個無線電呼叫,下一次面對面的毒品交易,下一卷展開的犯罪現(xiàn)場封鎖膠帶……它總是有待出現(xiàn),而那頭名為巴爾的摩、名為紐約、名為美國都市的野獸,卻正像不知滿足的斯芬克斯,一邊言說著晦澀難懂的謎語,一邊繼續(xù)吞噬著一個又一個不幸的靈魂。

或許吧,我們只是無法按截止時間交稿而已……

我第一次見到西蒙是在1992年4月29日,那是“羅德尼·金暴亂”Rodney King riots,1991年3月3日,非裔美國人羅德尼·金因超速駕駛被洛杉磯警方追捕,被截停后拒捕襲警,遭到警方暴力制服。1992年4月29日,在法庭判決逮捕羅德尼·金的四位白人警察無罪之后,洛杉磯爆發(fā)了為期六天的暴動。——譯者之夜。在此之前,我們都剛出版了頗具影響力的著作:西蒙的便是現(xiàn)在你手頭的這本書,而我的則是一本名為《黑街追捕令》(Clockers)的小說。我們是通過我們共同的編輯約翰·斯特林認識的。他把我們介紹給彼此的那一刻頗具喜劇意味:“大衛(wèi),這位是理查德;理查德,這位是大衛(wèi)。你們哥倆應(yīng)該成為朋友——你們的共同點著實太多了。”所以,我們相識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迅速過河直奔澤西市,那是當(dāng)晚暴動最為嚴(yán)重的區(qū)域之一,我們在那里遇到了拉里·穆爾蘭,他是哈德遜縣兇案組的警探,也是我之前三年寫作生涯里的王牌,為我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靈感。大衛(wèi)的父親在澤西市長大,穆爾蘭一家和大衛(wèi)一家很有可能上幾代便有過交往,于是他們自然就熟了。澤西市的暴亂并沒有擴大化,我們總能在街頭巷尾發(fā)現(xiàn)暴亂的痕跡,卻無法親眼見證它,那一夜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西蒙對見證的癡迷,這讓我覺得他好像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一樣。

我們的再度見面是時隔多年之后的事了。在此之前,南卡羅來納州發(fā)生了“蘇珊·史密斯殺子事件”Susan Smith horror,1994年10月25日,蘇珊·史密斯向警方報案,聲稱自己的兩個兒子被一位非裔美國人帶走。這起事件引起了全美關(guān)注。然而,九日之后,史密斯承認是她自己開車讓兒子溺死在了湖中,她聲稱自己是為了和當(dāng)?shù)氐囊晃桓蝗嗽谝黄鸩胚@么做的。——譯者,我想以此為基礎(chǔ)寫作小說《自由之地》(Freedomland),當(dāng)時正在調(diào)查這起美狄亞式Medea,古希臘神話人物,其丈夫伊阿宋拋棄她和兩個兒子,去和科任托斯城國王克瑞翁的女兒格勞刻成親。在此之后,美狄亞殺死了他們的兒子。——譯者的案件。我記得,巴爾的摩也發(fā)生過類似的悲劇:一位白人母親殺死了自己的兩個混血女兒,她在她們?nèi)栽谏钏瘯r點燃了自家的排屋。她聲稱自己的動機是為了和她的新任男友在一起,后者不喜歡她的兩個孩子(在此之后,他否認了這一說法),于是她清除了兩人真愛之路上的障礙。

大衛(wèi)為我打了好幾通電話,把我介紹給了所有能夠接受采訪的主要相關(guān)人士——負責(zé)逮捕的警員、母親的男友、三度喪失親人的祖母、那個街角商店的阿拉伯老板——事發(fā)之后,那位母親正是逃到了商店,貌似恐慌地撥通了911電話。(商店老板說,她的第一個電話是打給她母親的,第二個才報了警。)從新聞報道的角度來看,這個故事早已過時了。然而,為了能讓了解到這個故事,西蒙還是切換到他的工作模式中去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必須竭盡全力才能在精神和生理雙方面跟上一位街頭記者;除了成功采訪了上述所有人物之外,我們還試圖騙取警察的信任,讓他們允許我們進入仍在看守的犯罪現(xiàn)場,但這以失敗告終了;于是,我們放棄直接進入的想法,展開迂回對策:我們繞道來到房子的后院,攀過柵欄,來到被熏黑的排屋中;我們登上殘留的樓梯,來到那個小小的臥室,那兩位女孩正是在這里被煙熏窒息而死的。終于,我們來到了這里,我們感覺仿佛身處一只半透明的猛虎之內(nèi),凝望著所有被火焰舔舐過因而留下炭黑條痕的地方——墻壁、屋頂、地板。地獄的景象仿佛于此展露了令人驚心的一角。

不過,還是讓我們回到我和他初次見面的澤西市之夜吧。當(dāng)晚有傳言說暴亂者們在街道上拉起了鋼琴弦以獵殺摩托車警。作為前摩托車警的拉里·穆爾蘭就此唐突離去,留下我們獨自坐在一輛沒有標(biāo)識的警車上(這可真是個自相矛盾的說法啊)。我坐在駕駛座,而西蒙則坐在副駕駛座上。穆爾蘭給我們的建議是:“讓車動起來——如果有人膽敢上前挑釁,你們就假裝惱火地朝他沖過去。”我們基本就是這么做的,這讓我想到了那個一直煩擾著我的問題:像我們這樣癡迷于美國都市的每一層面,并試圖巨細無遺地用紀(jì)實或虛構(gòu)的方式把它們記述下來的作家;像我們這樣的大體依靠警察的關(guān)照才能見到我們所想見之事的作家,我們是(媽的……)警察迷嗎?

直至今日,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答案:如果我們可謂警察迷的話,那么,我們同樣也是罪犯迷或百姓迷。然而,無論是誰允許我們跟隨他的腳步體驗他的世界,無論他處于法律的哪一邊,我們都會不可避免地對他感同身受——其實,我們已經(jīng)和他“融為一體”了。但是這倒不會像聽上去那樣對我們造成傷害,只要我們通過以下方式運用那個“謝謝你”的咒語:作為一個記錄者,我會像正處于你生命之屋中的賓客,忠實地報道我所見及所聽之事。不過,至于你的命運到底如何,你到底是在自掘墳?zāi)惯€是在樹立豐碑,那并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能對你說一句“祝你好運,謝謝你這段時間的關(guān)照”。

西蒙用他無比詳盡而又清晰的筆觸記錄下了兇案調(diào)查員這份工作的困境。對于兇案組刑警而言,他們所要面對的不僅是那具躺在他們面前的尸體,還有他們自身肩上的重壓,那是一整個官僚等級,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上司都要對他本人的上司負責(zé)——這便是官僚自我保存體制之重。雖然CSI式的法醫(yī)調(diào)查技術(shù)已然大行其道,對于這些在食物鏈底端生存的警探來說,在有些時候,唯一可靠的“科學(xué)”只能是野心職業(yè)家的守則,它既簡單又每每應(yīng)驗——一旦某起兇殺案被媒體曝光或觸及某條政治神經(jīng),這個爛攤子只會變得越來越爛。這讓這些警探中的佼佼者——那些總是一邊承受著如果不是過度也可謂巨大的壓力,一邊把白板上的紅字變?yōu)楹谧?img alt="即一起案件終于告破。——譯者"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ADAA1/2495447760191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91873-jGA1mECQ3qaNkSrFKVUu2le1vGMLT0Qd-0-1a5ba051767f74b254b638746e274755">的刑警——變得厭世,也讓他們具備了某種與他們名聲相匹配的、高人一等的傲氣。

《兇年》是一部日復(fù)一日的記事本,你既可以于此讀到平凡生活中的丑陋人性,也可以從中見證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邪惡事件;西蒙渴望并充滿激情地將他所見之世界吸收、理解、見證并傳達給身處這一世界之外的我們,你可以通過本書的字里行間感受到這一點。他深愛著他所見證的一切,他懷揣著一種信念,即無論他眼前的世界正在發(fā)生什么,那便是一個世界的“真理”,而僅僅把它們記錄下來便是美的——這是世界之本來面目及它所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這是人們言說之物及他們行為、表達、決裂和為自己辯護的方式,也就是他們走投無路、超越自我、竭力生存、沉淪滅亡的世界。

西蒙也展現(xiàn)了他在詳盡記錄細節(jié)方面的嫻熟技巧:尸體體溫猶存,而死亡并沒有奪去他半閉眼瞼中輕微的吃驚神態(tài);一條漫不經(jīng)心被提及的不合理推理,卻又展現(xiàn)了妙不可言的詩意;在街角流竄的游民,他們的肢體交錯成了一出芭蕾舞篇章;憤怒、沉悶和喜悅又是怎樣在人物的腦海里融匯到了一起,構(gòu)成了一場無意識之舞。人物的舉手投足、令人懊悔的互相中傷、雙眼閉合的那一瞬間、口中的最后一口游絲……個中種種,都被西蒙用白紙黑字記錄了下來。讀者們還將于此看到更多:仇人狹路相逢,卻出乎意外地對彼此表示了敬意;一個人或許毫無理智或人性,他甚至肆無忌憚地開著剛死之人的玩笑,但只是因為他的言行中有那么一絲黑色幽默,這讓我們感覺他還是個人;大多數(shù)謀殺都是出于人物的愚蠢,可即便是愚蠢也如此令人驚心;那些生活在悲慘境遇中的人物采取了怎樣的生存策略,而他們這么做僅僅是為了能夠多活一天。西蒙還準(zhǔn)確地捕捉了街道本身的魅力,無論是對于警察而言,還是對于街頭犯罪者(有時還有作家)來說,街道都是令人上癮的“毒品”,他們每個人都抬著腦袋等待著下一場可以預(yù)見卻又令人意外的街頭戲劇,它將讓這對峙的雙方都行動起來;而當(dāng)這出戲劇發(fā)生時,那些被席卷其中的無辜者則會躲在臥室窗戶之下或擁抱在據(jù)說可以防彈的浴缸里——避難的意識總是會讓家庭聚攏在一起。他還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們一個事實:這個世界很少有界限清晰的黑和白,只有很多很多的灰色地帶。

《兇年》是一個日常生活中的戰(zhàn)爭故事,也是一出引人入勝的戲劇,西蒙的筆觸從巴爾的摩東部和西部的殘敗排屋一直延伸到了安納波利斯安納波利斯是巴爾的摩所在州馬里蘭州的首府。——譯者的州立立法議會。西蒙頗為反諷地表現(xiàn)出,街道上的生存游戲和市政廳里的生存游戲其實是一塊硬幣的兩面,數(shù)字決定著所有被卷入毒品戰(zhàn)爭的人的生存或死亡——一邊的計量單位是千克、盎司、克、顆粒、利潤;另一邊則是多少起案件、多少人逮捕在案、破案率多高以及預(yù)算被削減了多少。本書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處于慢速暴亂中的城市的現(xiàn)實政治世界,但是,通過西蒙沉穩(wěn)的筆觸,我們得以透過混沌的迷霧看清潛藏于其后的規(guī)律。事實上,巴爾的摩就是混沌理論的化身。

本書被改編成了電視劇1993年,本書被改編成電視劇,名為《Homicide:Life on the Street》。該劇總共七季,從1993年一直延續(xù)到1999年。——譯者并獲得了成功,這讓西蒙得以進一步深入影視戲劇行業(yè)——他緊接其后的《街角》(The Corner,和艾德·伯恩斯[Ed Burns]合著)被改編成了一部出色的六集迷你劇,而HBO的《火線》(The Wire)則是一部具有俄羅斯小說體量的電視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大衛(wèi)·西蒙曾說《火線》的“模板是那些大部頭的俄羅斯小說,以及像巴爾扎克創(chuàng)作的那些作品”。《火線》中的很多人物和事件也都取材自本書。——譯者。在這些后期的項目里,西蒙不再那么受現(xiàn)實的限制,他得以把他所理解的真理提升與勾畫到一定虛構(gòu)的程度,賦予它以形態(tài),并由此來強調(diào)那些嚴(yán)重的社會問題。然而,即便西蒙擁有了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自由,他的作品仍然彰顯著他對細節(jié)的格外關(guān)注。他持之以恒地探索著細節(jié)的偉力,向我們展現(xiàn)著最為微妙的外部動作是怎樣創(chuàng)造翻天覆地的內(nèi)在革命的——無論它發(fā)生在單個邊緣化人物的生命之中,還是發(fā)生在一座美國大城市的精神和政治生理律動之中。

說了那么多,讓我以一個比喻來結(jié)束我的序言吧:如果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美國女作家,代表作品有《純真年代》《高尚的嗜好》等。——譯者起死回生還愛上描寫政治掮客、警察、癮君子和新聞事件,并且不再在意她上班時所穿衣著的話,那她或許看上去有點像大衛(wèi)·西蒙。

主站蜘蛛池模板: 龙井市| 屏东市| 南昌市| 同心县| 额尔古纳市| 定陶县| 清河县| 双峰县| 神池县| 康乐县| 确山县| 定陶县| 福鼎市| 保亭| 江川县| 河池市| 六盘水市| 全南县| 松阳县| 阿拉尔市| 德州市| 错那县| 宁国市| 大英县| 玉溪市| 奉节县| 滦南县| 昌都县| 和龙市| 乐亭县| 卓尼县| 长兴县| 游戏| 成安县| 介休市| 舒城县| 新丰县| 济南市| 宜黄县| 宣汉县| 大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