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沒出聲，定定地看向他。

他這才發現，自己剛剛有點心急，拉著她過來的時候沒怎么注意尺度，兩人現在的距離被拉得很近，多少有一點點尷尬。

他連忙松手，急切又輕聲地解釋：“你別誤會啊，我不是壞人，不是流氓……”

那女子繼續不出聲，還是定定地看著他。

孟世安被看得心里有些發毛，但忽然心念一動，試探著用夸張的口型和手語手勢比劃著問道：“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那女子噗嗤一聲笑了。

孟世安被她笑得一愣：這貨，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他剛剛比較著急，所以沒注意這女子的長相。現在離的近了，終于注意到這女子的“不正常”了：

此刻的戶外差不多得有零下二十度，他穿著羽絨服爬了半天山路還有些畏畏縮縮，可這女子雖然穿著羽絨服，卻連頂帽子都沒有戴，過膝的羽絨服敞開著，內里似乎穿的還只是一件單衣。

更夸張的是這女子的妝容。

大半夜的，她化著極其艷麗的濃妝，煙熏的眼影和烈焰紅唇在此刻這樣的光線下都看的清清楚楚，很有朋克風，像是很快就要上舞臺去演中了劇毒的狂野女孩……

孟世安一直覺得以貌取人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但此刻，在如此特殊的環境下，他也忍不住在心底吐槽：早知道這位是這樣看起來精神小妹的風格，剛剛還不如就當做沒看到直接走開了。

眼前的狂野女孩在一聲輕笑后神情恢復了平靜，她很鎮定地站在孟世安的面前，一臉的波瀾不驚。

似乎對眼前的孟世安有一丟丟的好奇卻又沒打算追究下去，她只是用玩味的目光從上到下掃視了一圈兒面前這個多管閑事的男人，然后，不發一言地轉頭，向著山頂的方向走去。

孟世安剛想開口制止，然后想起剛剛那狂野女孩淡定的神情和差不多寫著“別來煩我”的個性妝容，覺得自己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了。

現在的情況是：表面上看來，他孟世安是在雪夜上了帽兒山，此刻正在山門后的甬道旁佇立，實際上，他是雪夜上了帽兒山不假，可進了山門之后他好像進入了未知的異度空間，現在自己在哪兒，該去哪兒，可以去哪兒，怎樣才能下山，怎樣找到吳奶奶……這些問題，他一個都解答不了。

孟世安大概用了三秒鐘去思索自己的處境，然后他做了一個艱難又困苦的決定——他決定跟著那“狂野女孩”上山。

原因很簡單，他剛剛拉著狂野女孩的時候感受到了她的體溫和呼吸，最起碼，她是個活人。

那女子爬山的速度不算快，一步一步慢慢悠悠的，很悠閑，很堅定，閑庭信步得好像在逛街。

孟世安就在她身后大概十米左右到距離不遠不近地跟著，亦步亦趨。

他在心里忍不住地吐槽自己，自己長這么大還沒嘗試過這樣猥瑣，大半夜不睡覺，悄咪咪跟做賊似的跟在一個年輕女孩兒的身后，明明沒什么壞心眼兒，卻沒勇氣上去打個招呼。如果那女孩兒突然間回個頭，自己是應該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向上走過去，還是老老實實地停在原地繼續等她前行呢？

很快他的預想成了事實。

那狂野女孩停住了。

不只停住了，她還回過了身。

不只回過了身，她還看向了跟在身后的孟世安。

孟世安站定，開始在心里琢磨怎么開口解釋。

然后狂野女孩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向后看。

他懵懵懂懂地回過身去，全身的血液差點兒在那一瞬間徹底凝固住了。

紙人！

紙人軍團！

比剛才看到的還要多的，整整四排的花花綠綠紙人軍團！

剛剛他看到的那兩列紙人軍團，好歹還是側臉和背影，可這次看到的，是正臉。

于是他看到穿著藍色和綠色衣服的是“金童”、穿著玫紅色和黃色衣服的是“玉女”。

每個紙人的臉色都慘白慘白的，雙眼黑洞洞的，沒有鼻子，個頂個的嘴都是紅彤彤的，臉蛋上也畫著紅彤彤的胭脂。它們的手上，很多都還拿著東西，有的是捧著紙扎的水果或者飯碗，有的舉著紙扎的寶劍，有的捧著個紙扎的匣子……

孟世安用了整整十秒鐘的時間讓自己恢復正常呼吸，在這漫長的十秒之內，他恐懼得能聽到自己嘭嘭嘭的心跳聲……

然后，他開始艱難地挪動自己已經僵硬的雙腿，一步一步地，倒退著向山上前進，向那狂野女孩的方向后撤。

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凄厲的慘叫聲。

應該是兩個人，一男一女，發出了仿佛兩人同時被幾十斤重的鐵錘砸了腳的凄厲聲。

孟世安回過身去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距離山頂不遠處的一塊空地處。

空地的正中央，赫然燃燒著一堆旺盛的篝火，篝火的后面，是一對披頭散發的男女，正被五花大綁地吊在一人多高的樹上鞭打。

兩人厚厚的羽絨服被鞭子抽得開了花，內里的羽絨隨著鞭子的抽打而滿天翻飛。

甩著長鞭抽打他們的，是一個身著黑色緞面單衣的、大腹便便的男子。

空地的四周，分明是他剛剛才見到的紙人軍團。

而后來一路跟著他們上山的紙人軍團此刻也非常自覺地，齊刷刷很有節奏地向空地的四周擴散開去，仿佛是已經編寫好了程序的AI機器人正在走入它們預定的軌道。

那個狂野女孩就站在他的右前方，雙臂施施然地抱在胸前，一動不動波瀾不驚地看著空地中央的毆打事件，平靜得好像在看一場無聊的電影。

孟世安的心已經麻木了。

他試著平靜地學她吃瓜，卻忽然發現那打人的男子似乎有些眼熟。

是吳迎新的那位老板！

他和那位老板只有二面之緣。

第一次見面是在吳迎新的葬禮上，那老板一身黑色肅穆的西裝，還很考究地戴了黑色的墨鏡，在吳迎新的靈前虔誠地送上了鮮花，并且和李俊兄弟幾個寒暄了一陣，出手闊綽地拿了不少的帛金；第二次見面就是在這座山上，在吳迎新過世后的第一個忌日，李俊哥兒幾個來給吳迎新掃墓，在山上偶遇了同樣前來祭掃的這位老板，于是很熱情地請他到吳奶奶家做客，以吳迎新前老板的身份在吳家吃了頓好酒。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為什么……會穿著這樣一身不御寒的單衣精神抖擻地出現在這里？

他……是人還是……鬼？

“曹小峰你個混蛋！你個龜蛋！你個軟蛋！你個窩囊廢！”

被打的那個女人用力地嘶吼著，聲音尖銳而又凄厲，聲音像是上學時候老師的指甲劃過了黑板的摩擦聲，難聽得能穿透人的耳膜。

曹小峰，看來是那老板的名字。

女人繼續在嘶吼：“曹小峰你個混賬王八蛋，老娘跟了你那么多年，你摳成那個死樣兒，現在真死了，還是那么摳，活該你下輩子也摳，你重新投胎一萬次你也是窮鬼，你賺錢也沒命花！……”

曹小峰被深深地刺激到了，氣得嗷嗷跳腳，手中的長鞭子繼續甩得噼里啪啦作響。

“你個破鞋！你不守婦道！你有臉勾搭男人，竟然還勾搭男人害我！我讓你勾搭男人！我讓你惦記我的錢！我死了我也不讓你消停，我讓你今天就死在這兒！我讓你們這對狗男女就在這兒，以后天天給我叩頭，天天被我打！……”

狂野女孩似乎有些聽不下去了，不耐煩地輕咳了一聲，抬起右手手腕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看時間。

“還有一分鐘。”

孟世安終于聽到了那狂野女孩的聲音，聲音很輕，很柔，卻也很堅定，很冷漠，不帶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曹小峰迅速地回頭看了那女子一眼，又轉過頭去看了看吊在樹上的“奸夫淫婦”，然后轉過頭來氣鼓鼓地對她道：“我加錢，再給我來一個小時！”

狂野女孩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整理了一下羽絨服的下擺，沒有回答他。

曹小峰有些歇斯底里，回過頭，一邊“啊啊啊”地吼叫著，一邊瘋狂地用力甩著長鞭抽打那對男女。

那對男女忍受不住開始哀嚎。

那女人一邊哀嚎一邊在詛咒曹小峰，而那男人一邊哀嚎一邊在求饒，斷斷續續地能聽出他說的是：“她勾引我的”“我沒害過你”“我給你燒紙”之類的詞匯。

孟世安覺得這瓜有點爛俗，無外乎就是一男的被老婆戴了綠帽子，男的死了之后心有不甘，化成鬼也要自己親手給奸夫淫婦來一頓暴揍解解氣，倒也算……情理之中。

“十、九、八、七……”

旁邊的狂野女孩開始倒計時。

孟世安忽然開始有些緊張。他不知道這個倒計時意味著什么，但是直覺告訴他，接下來八成會有更刺激的景象出現。

更刺激的景象如約而至。

倒計時到“三”的時候，在曹小峰的癲狂的咒罵聲、被打男女歇斯底里的哀嚎聲之中，忽然傳出一串清晰的、銀鈴般的笑聲。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那笑聲不屬于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那笑聲清脆悅耳，尖細活潑，應該屬于一個學齡前的小孩子。

曹小峰還在繼續抽打著。

狂野女孩卻已經停止了倒計時，定定地看向左前方。

左前方，是孩童笑聲傳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