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月清歌
- 帝闕韶華
- 薄荷酒
- 3798字
- 2022-12-23 10:27:13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沉,明月樓中一層層亮起了燈燭,樂聲仍然未止,《蒹葭》過后又是一曲《桃夭》,十分絢爛華美。不一刻,當《桃夭》也到尾聲,樓中屏風后轉出了四名衣著淺綠羅裙的少女,兩執簫,兩捧笙,站定方位后,開始合奏,是一曲《宮城柳》。
樓中的閑談聲頓時停了下來,接著腳步輕盈,六個長袖飄飄的女子從屏風后走出,一般高矮,一般的柳腰曼妙,同時起舞,跳的是《拓枝舞》。
洛君平笑道:“五弟看這舞比之宮中的如何?”
洛憑淵回到洛城后,只見過一次宮娥歌舞,覺得眼前所見,比之彩衣紛飛的宮中舞姬,似乎更多了幾分婉約,口中卻只淡淡說道:“我向來不懂這些,判斷不出來。”
安王笑道:“我見五弟愛聽琴音,又連山中鳥鳴都留意,想必喜愛音律。就想該讓你來這明月樓。舞蹈也還罷了,白若菡的清歌確實值得一聽。”他見洛憑淵神色不豫,知道自己一出現,這弟弟多半已猜到幾分,索性直承其事。
洛憑淵反而不好再計較,想想自己人都來了,是誰拉過來的,似乎也無甚分別,于是一笑說道:“多謝三哥美意。”
林辰這才聽明白,想到來此的主意是錢瞻提的,暗暗瞪了他一眼。
說話間,《拓枝舞》已畢,六名舞姬都依次退到屏風后面,身影不見,想是屏風后另有通道。
樓內的燈火就在此時暗了下去,樓上樓下,都有婢女吹熄燈燭,只余有限幾盞。笙簫婉轉依舊,洛憑淵卻于其中隱約聽到了腳步細碎,從樓下拾級而上,伴隨著環佩叮咚。
林辰悄聲道:“來了。”
兩名少女手持琉璃燈在前引路,后面緩步走來一名白衣女郎,月環水佩云裳,滿頭青絲大半垂落,只在頭上松松挽了個髻,迤邐而來,實是說不出地動人。臉上蒙著青紗,看不清容貌,卻更引人遐思。
她走到屏風之前,襝衽為禮,柔聲說道:“若菡見過各位貴客。”
洛憑淵見她眼波如水,似是向自己看過來,須臾又轉了開去。再看樓中諸人的表情分明都寫著:她看到我了。
白若菡又說道:“今夜月色皎皎,清風徐來,蒙諸位不棄,于此水閣中相會,實是有幸。若菡近日見到趙緬公子一首小令,感其詞中之意,這就作歌一曲。”樓中立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周瑜陽說道:“原來白姑娘今次選中了他的詞。”
林辰向寧王解釋道:“趙緬字繁昔,是湖州人氏,聞說他家中也是書香門第,叔父曾任禮部侍郎。趙繁昔六年前鄉試被點為湖州府解元,然而不知為何在進京會試時沒有取中,他也不回去,就在洛城中待著,結交拜會其他學子。據我所見,此人頗有才學,時常有佳作流出。今晚唱他的詞,倒要好好聽聽。”
洛憑淵順著眾人的目光望過去,見到一張桌邊獨自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眉清目朗,穿了深藍布袍,雖不華貴,倒與這擺放芝蘭的明月樓氣韻契合。
一名婢女上前送上琵琶,白若菡左手抱了琵琶,右手纖纖五指順次一撥,就是一輪金玉交鳴。
眾人都靜下來,白若菡已轉過紗簾。樓中半明半暗,唯有她坐的地方應是另安了燈盞,照得明亮。隔簾看去,倩影若隱若現,竟有廣寒清虛般的飄渺之感。
她盈盈落座,轉軸撥弦,樂聲自簾后漸次傾出,忽高忽低,時疾時緩,流轉間似能將整座明月樓籠罩其中。一輪琵琶語過后,曼聲歌道:
“平生多寂寥,瀟瀟暮雨鎖清愁,酒醒處,月如鉤,湖畔依依柳;
嘗嘆飄零久,笑問何日再登樓,愿未遂,意悠悠,江海寄孤舟。”
歌聲清麗如珠,圓轉如意,每到細微曲折之處,無不宛轉深入,唱得淋漓盡致,加上琵琶音相伴,一曲唱罷,樓中彩聲雷動。懂文的人就低聲評論趙緬的詞,感嘆詞意惆悵,令人聞之同感傷懷。
安王見洛憑淵現出贊賞之色,心中暗想,此事已成了一半,笑問道:“這明月樓可是名不虛傳?”
洛憑淵點了點頭,只把話題扯遠:“果然是清歌曼舞,情致高雅,料想若是在西子湖畔的明月樓,逢到皓月當空之時,聽聞此曲,定勝天上人間。”
白若菡唱罷從簾后步出,對喝彩的聽眾盈盈還禮,隨即走到屏風另一側,早有人將一張案幾抬到那里,上面堆滿紙卷,都是雅座中的客人方才寫就的。此乃今晚的彩頭,各人都十分期待,若是能于這許多人中單單被揀中,可是幸運得很。
洛憑淵心中卻委實有些無趣,若他想得不錯,安王多半已動了手腳,讓自己被抽中。
白若菡信手在紙堆中捻出一卷,她身邊的小婢接過展開,向場中福了一福,笑道:“這卻奇了,卷中是一首無名詩,既無詩名,亦無落款,不知是哪位公子所寫。”
眾人看來看去,無人應答,不寫詩名也就算了,竟有人花了十兩銀子過來,詩也送了,卻不留名姓,未免暴殄良機。
白若菡接了詩卷看過,輕嘆一聲,聲音極是動人:“既不留名,足見這位公子是專為聽曲而來。若菡便不相請,現在便唱出詞曲,以酬知音。”
她回到簾后,換了古琴。須臾,清越琴音漸起,一時如流水淙淙,一時又如清泉印月,跟著歌聲傳出:“少室峨嵋云嵐淡,玉女峰下月影寒,一山一閣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瑯環。”
洛憑淵微感詫異,這首詩多年前曾流傳甚廣,連他在宮中也聽到過。但近年來早已無人提及,想不到今晚在明月樓會有人寫下,由白若菡當眾唱了出來。
安王的臉色自聽到抽中的并非洛憑淵,就不太好看,此時已有些發青。他早已命人在明月樓做過安排,務須讓白若菡配合。想不到她不但未遵吩咐,還唱了這么一支犯忌的曲子。
一曲未盡,他已猛然站起身,冷冷問道:“是誰寫的詩,給我站出來!”
幽雅的琴聲立即停止,樓中起了輕微的喧嘩,有人認出了安王,嚇得噤口不語。有幾個年輕人起先想上前理論,也被同伴按了回去,低聲耳語,不可妄動。
洛君平厲聲連問了兩遍,見樓中鴉雀無聲,無人承認。他狠起來除了天宜帝和太子等有限幾人,誰的賬也不買,又怎會將明月樓的規矩放在眼中。雖聽說不少權貴賞識白若菡,也不放在心上,反手將紗簾一扯,冷笑道:“將詩拿來我看,倒要核對筆跡,看是誰膽大包天,暗藏禍心!”
白若菡低低驚呼了一聲。她剛剛唱完,還未蒙上面紗,紗簾一落,眾人目光到處,見眼前美人櫻唇瑤鼻,膚光勝雪,堪稱絕色,都是心中一蕩;見她似被安王嚇到,又心生憐惜。
白若菡垂下眼簾,輕聲道:“民女只是循例唱曲,公子所問之事,實是不知。”
洛君平拿過宣紙,上面工工整整寫著兩行詩句,看不出何人所寫。明月樓中的管事已慌忙上前,連連打躬作揖說好話,又讓婢女給白若菡蒙上面紗。
洛君平一時拿不定主意,此事可大可小,是否要眾人一一核對筆跡,或是找明月樓上下的麻煩,但他今晚意不在此,隨從都留在園外,倒有些躊躇。
洛憑淵見自己若不出面,沒人攔得下安王,只好勸解道:“三哥,算了,不過是一首詩,沒什么大不了的。白姑娘年齡甚輕,恐怕連其中之意也不明了,何必壞了興致。”說著,含笑扣住安王的手腕,將他往回扯了兩步。
安王覺出他用力雖不大,卻有著不容分說的意味,心想:五皇弟倒是憐香惜玉。”如此雖與本來計劃不同,也算達到了目的。
他的火氣倒有一大半是沖著明月樓不遵命行事而來,當下氣消了不少,對白若菡說道:“既然我五弟為你說情,看在他的面子上,這次就算了。白姑娘,卿本佳人,好生知情識趣,謹言慎行,自然無人同你過不去。”言罷,便徑直揚長而去。
眾人見曲已聽過,白若菡也覆上面紗離開,又怕安王再生事端,本來想多留坐一會兒的客人也都紛紛散了場,轉眼間走得七七八八。
洛憑淵至此已是意興索然,但仍想著那首關于瑯環的詩。白若菡遣了婢女來請他和趙緬往樓下花廳一敘,林辰就帶著其他幾人先行離去了,笑道回府等他。洛憑淵知道以安王的脾性,若是自己不留下待一陣,多半又要找白若菡的麻煩,于是起身應邀。
他之前化名為陸淵,雖說剛才叫了安王一聲三哥,明月樓中已知曉他的身份,白若菡仍以陸公子相稱,柔聲致謝,說道:“適才詩句,民女雖見識淺薄,也知是說江湖中事,卻不知何處犯了忌諱。若菡飄零至此,算得半個江湖中人,然而身在洛城,縱然只談詩賦,一朝行差踏錯半步,也會引火上身,心中實是惶恐。”
趙緬嘆道:“聞白姑娘琴曲,便知光風霽月,只是京畿之地分外不同,有些話于別處可說,于洛城就成了忌諱,確實須得小心在意。”
洛憑淵看了他一眼,知道此人定是也聽說過什么,當著自己又不好明言,淡淡問道:“白姑娘若是怕得罪我兄長,方才為何沒有抽中我寫的詩卷?”
白若菡秀眉微顰:“并非有意作對,只是我明月樓諸般規矩,不過為使大家都得些意趣。倘使誰家有些權勢,下道命令,若菡便奉命而行,陸公子不覺得甚是無趣么?”
洛憑淵聽她這般答話,十分有趣,想到她不奉命,果然襯得洛君平一番作為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不免莞爾:“白姑娘自江南來,可明了這詩中含義,可曾聽說過瑯環?”
白若菡伸指在身邊的古琴上曼然劃過,指端流出一串輕音,輕聲道:“若菡幼時,也曾聽家中長輩講起,皇后娘娘是瑯環宗主,以武林之力助圣上安定江湖,匡扶社稷,保境安民,令人向往。然而皇后去世后,不知為了什么緣故,近些年來再未聽聞有關消息,傳說他們有些人現在江南,但若菡無緣得見。”
洛憑淵默然,白若菡所述,與他多年來在寒山派得知的相去不遠,與中原乃至北方所流傳的說法相比,瑯環在江南的名聲顯然要好上許多。他說道:“在這京城中需記得,莫談朝事,還有就是盡量不要提起瑯環二字,以姑娘的才情聰慧,當可保無虞。”
三人敘談片刻,洛憑淵見白若菡談吐從容,既無矯飾做作,也不曲意迎合,對他及趙緬一般態度,心中又高看幾分。而趙緬亦是有才雅士,曾游歷各地,說話言之有物,倒也甚是愉快。
末了,白若菡命人找出洛憑淵寫下的那首《蒹葭》,唱了一曲,以為作別。此曲無人不知,但經她演繹,的確令人聽來心曠神怡。
洛憑淵從明月樓中回到鼎劍侯府時已經很晚,林辰不好意思這個時辰再來議論打趣,已回自己房中安歇,一切留待明日。
寧王睡到第二天清晨起身,又聽到一個意外的消息,太子府昨夜遭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