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收水稻，好容易歇了些日子的農人又忙活起來。

種水稻是個格外辛苦的活兒，收稻子也是，就是壯勞力都暗暗叫苦，身子稍微虛一些的更是動不動就中暑暈倒。

好在柳家田莊上這回早早就備好金銀花水和綠豆湯，好歹叫莊上長工都沒再中暑。

宋好年覺得綠豆湯挺好喝，回來還跟百合說：“我覺得綠豆湯味兒不錯，以后就別給我煮金銀花啦，做些個綠豆吧。”

百合眨眨眼，這才想起自己來這里沒見著綠豆，竟忘了這個消暑神器，叫宋好年白白吃了許苦藥。當初她去請教升大娘的時候，升大娘也只往藥物和滋補上頭去想，沒想到這么個聰明伶俐的小媳婦也有想不到綠豆的時候。

她心里很是抱歉，面上卻不顯出來，胸有成竹地道：“綠豆可不大好買哩，你還是喝金銀花水罷。”

宋好年一聽是這個理由，點點頭不理論，他原以為是他媳婦心思疏漏，專門跟她說一聲，沒想到綠豆這一茬哩。

這人真好騙，百合見宋好年信了，差點樂出聲來，小聲跟他承認：“是我一時傻了，沒想到哩。”

宋好年一直覺得自家媳婦是個老實人，頭回見她這樣狡猾，笑得跟朵花一樣亂顫，眼神兒水汪汪地一瞥，他半邊身子都酥了，按住媳婦就是一通折騰，在她耳邊低語：“給我生個娃娃吧。”

他媳婦生的娃娃，一定聰明伶俐，人見人愛。

百合回頭趕緊補救自己的失誤，又找人買幾升綠豆回來給他煮湯喝。

綠豆煮到爛熟開花，濾掉渣滓，放涼后加糖，就是常見的綠豆湯。百合又去藥店買了些干桂花，煮出來的綠豆湯帶著桂花的香氣，喝一碗，叫人覺得自己渾身清香舒爽。

百合在這些日常吃穿用度上總有些小心思，不費多少錢和功夫，卻能叫生活檔次一下子提高一兩個檔，連宋好年都覺得日子精致不少，感慨說：“媳婦，你這心思，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也就這樣了罷。”

百合笑著點他的額頭：“哪里能夠哩，大戶人家的講究可海了去了！”

她日常出入柳家，也曉得柳家少奶奶出身書香門第，聽說過一些她的講究，譬如喝茶要用舊年的雪水，再就遣小廝去十幾里外打山泉水，河水井水她嫌土腥氣，一律是不用的。

譬如屋子里每天要熏香，不同季節熏的香也不同，再有要彈琴、要待客都要換香，次次不重樣。

又譬如屋里四季鮮花鮮果不斷，有時在廚房見著少奶奶屋里出來的小丫頭，穿著打扮都與旁人不同，便是一朵頭花，都簪得格外雅致哩。

百合的小心思說到底是為了叫自己日子過得舒服些，柳家少奶奶那才是真講究，她怕是連人家少奶奶屋里大丫鬟都比不過。

再有，這柳家不過是個鄉紳人家，在青柳鎮這地界是一等一的人家，放到大地方完全不夠看。那真正的豪門勛貴、書香世家是個啥樣子，真是叫人想都想不出來。

小夫妻倆都是手里才有幾兩銀子的窮人，說起有錢人的講究來倒是津津有味，宋好年就喜歡聽媳婦慢條斯理地說事情，聽了便叫人覺得清爽，哪怕是這些家長里短也叫他覺得有趣。

宋好年聽了一陣，道：“將來咱們賺了錢，也叫你過少奶奶似的日子！”

百合笑著說：“人家那是打小兒過來的，我哪里過得慣那樣的日子？你要我行動八個丫鬟跟著，衣裳也不自己穿，頭發也不自己梳，我還不自在哩。我啊，也不求大富大貴，只消平安喜樂四個字罷了。”

宋好年細細嚼著“平安喜樂”四個字，越想越有滋味，一時有些癡。他本不是愚鈍人，一點就透，想來想去，人生在世，求的可不就是這簡簡單單四個字么？

只是要做到這四個字可不簡單，除了自身努力，運氣也不可少。

宋好年覺著，他能娶到媳婦，就是這輩子最大的運氣了，將來有百合在，他的運氣也一定不會差。

綠豆除了熬綠豆湯，趁著天氣熱，還能做些綠豆芽吃。百合用水把綠豆泡上，蓋片紗布放在通風處，兩天時間就發出白生生的嫩芽來。

綠豆芽又白又嫩，還沒有黃豆芽那種豆腥氣，吃起來格外爽口清脆。炒豆芽、煮湯都好吃，在水里焯一下，和鮮靈靈的胡瓜絲一起拌面，脆嫩得不得了。

百合又泡上一盆大米，還是去鄰居家里借小磨，上回做菜豆腐她便是借鄰居的磨，做好豆腐以后分送他家。

鄉下這樣借來借去的事情多，給些東西就是人情，鄰居一點沒覺得百合在占她便宜，亂用她家東西。

用鄰家大嫂的話說，東西放在哪里閑著也是閑著，有人想用就用，不用白白放壞了哩。

石磨細細把米磨成雪白的米漿，稠度剛剛好可以流動又能掛在勺子上，百合便取出新打的薄鐵皮鏊子來。

前幾日她上集，恰好遇到補鍋補盆打鏊子的人，鏊子就是平底鍋，用來烙餅的厚一些，叫鐺，打得薄薄的就叫鏊子。

兩只新打的鏊子閃著光，清洗干凈后，百合便燒上開水，把兩個鏊子放進開水鍋里，讓它們漂在水面上。

舀米漿倒進鏊子，輕輕晃動，米漿便順著鏊子圓形的底滑開、凝固，受到開水高溫的影響，米漿慢慢凝固，變成一種薄薄的、半透明的皮子狀。

這時候取一只鏊子出來，底部在冷水里過一下，趁熱揭下皮子，抹上熟菜籽油防粘連，就是一張熱騰騰、香噴噴的柔韌米皮。

米漿剛好夠做十五張米皮，尋常人吃個一兩張就飽了，百合便往鄰居家送了幾張，又親去柳義等幾位兄弟家里說，叫他們不要做晚飯，來家吃。

眾人一聽她做了熱米皮，都十分期待，笑著答應一定去吃晚飯。

面皮都要切成手指寬的條才好吃，不過這熱米皮格外軟糯，要切成巴掌寬，吃起來才更夠味道。

碗底碼上綠豆芽，上頭蓋一張切好的米皮，澆上雞湯、調料熬的汁，不論趁熱吃還是放涼吃都美味得很。

熱米皮跟菜豆腐是絕配，一個咸香濃郁，叫人吃了還想吃，一個酸香清甜，喝一口舌底生津，眼前都亮了。

累乏了一天的人吃這樣的東西毫不費力，又涼快又營養，兄弟幾個吃完飯，汪小福還說：“這些日子，我見著好些野兔子，都肥大得很，要有空再套些個才好。”

百合現在還養著那只宋好年套來的白兔子哩，它肥壯得不得了，黑虎每天都要嗅它好幾遍，每每下嘴想吃，百合都不讓，只好忍著。

柳義道：“收完稻子就入秋，山里的野獸也能長出好皮毛，到時候咱們趁機打些獵物上外頭販賣，今年過個肥年。”

兄弟們都點頭稱是，他們個個年輕力壯，不肯蹉跎糊涂一輩子，挖空心思尋找生計，都是為了給自己、給家人掙到更好的生活。

百合上輩子在鎮小學當老師，自己沒做過早飯，都是在學校外頭的小攤子上解決的，吃的最多的就是熱米皮。

如今自己搗鼓出熱米皮，她又起了拿去當早餐賣的心思，還是宋好年給勸住了：“你做這么一點就費了半天時間，拿出去賣錢，又能做幾碗？”

“這東西這樣麻煩，你就是半夜起來點燈磨米漿，到清早也磨不出多少哩。”他覺得自家如今相當寬綽，媳婦不用半夜起來受那罪。

百合一想也是，她常吃的那個小攤子，人家有電動磨，她一個人用石磨得磨到啥時候去？

又不是打定主意靠賣米皮過活，她的花樣還多著哩。只得按下這個心思不提，繼續過些平平常常的小日子。

水稻和麥子不一樣，割下來就在稻田里脫粒，當地安放一個巨大的木斗，幾個健壯男子直接抱著一捆一捆的稻子在木斗邊緣摔打，稻粒從秸稈上脫落，下雨一般紛紛落進木斗里。

稻粒在打谷場上晾曬后，送進谷倉里儲藏，直到要吃時再取出來，磨掉表面谷殼，露出里頭白生生的米粒來，那才是用來做飯的大米。

割水稻不過熱些，麻煩就麻煩在脫粒過程，就是宋好年這樣的壯勞力，一天下來也腰酸背痛，累到連飯都不大嚼得動，百合只好把晚飯改成漿水酸飯，讓他就著湯吃。

有回她心疼他胳膊都是抖的，要給他喂飯，把宋好年鬧了個大紅臉，最后還是堅持自己刨飯吃。

第二天百合就上集買了個木湯匙，用這個吃漿水酸飯比筷子方便。

宋好年嘟囔：“我又不是孩子……”這么大個人，還用勺子吃法，叫人看見笑話。

說是這么說，湯匙到底好用，他這才算好好吃上一頓飯。他曉得媳婦是心疼自己，體貼自己，當年說幾句，假裝不滿來掩蓋自己的感動，回頭跟別人說起就是一臉驕傲：“我媳婦，那是真真把我放在心坎上！”

田莊上一道做活的人都把宋好年恨得牙癢癢：顯擺你有媳婦啊？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