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聶壹辦事當真果斷,決定折返之后,僅半個時辰,就率人原路返回。
臨走之前,他們還貼心的把天田恢復成原樣,省去了江顧、伯恢不少功夫。
在聶壹率隊折返半月之后,先前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終于消融殆盡,氣溫驟然下降許多。
在老黃牛的拖拽下,數百輛載滿粟米的運糧車出了高聳堅固的武州塞,向草原當中連綿數百里的漢家塞燧駛去,轱轆還時不時發出吱吱呀呀地哀嚎。
其中一輛糧車一如既往地駛進了第四部。
駕車的漢子扎著褐色幘巾,雖然皮膚黝黑,濃眉大眼,頗有一分憨相,但炯炯有神的雙眸下,有著一個樸素的靈魂。
他跳下車,與掌主計工作的侯史交接完,道一聲告辭,又轉身進了一間略顯逼仄的土坯居室。
這是間單人住所。
昏暗中,一個留著絡腮胡,文弱書生樣貌的男人,正躺在張破榻上悠閑吃著蒸豆,發干的嗓子令其時不時咳出聲來。
“卑職參見士吏?!摈詈诖鬂h跪坐在地,俯首而拜。
“十九燧大黃弩的來歷可打聽清楚?”男人沒有起身,而是不緊不慢地端起一旁的涼水,咕咚幾口。
“是第四部侯長批的?!摈詈诖鬂h壓低聲音,瞇眼透過漏風的窗子縫隙,指著一間緊閉的破爛木門,“他說弩車笨重,若匈奴來襲拉車而出,未免太耽擱工夫,不如直接在中間烽燧各布置幾架,到了直接用?!?
“那姓趙的非要跟老子作對是吧?”
這名叫部亥的士吏丟下水碗,怒不可遏,猛喘幾口粗氣,抓了一大把豆子全炫嘴里,使勁兒咀嚼,額頭上的青筋都跳起來。
待咽下去,他閉眼捋平氣息,強行壓下心頭的怒火,又問道:“最近出塞商賈那邊弄得如何?”
“自那聶姓商隊被攔了回去,很多商賈不愿,甚至拒絕與我等合作?!摈詈跐h子用眼睛余光,小心翼翼瞟了正在氣頭上的部亥一眼:“他們說,壞了‘辦不成事退錢’的規矩也就罷了,兩頭通吃取人性命,比三家分晉時,智伯索要韓魏土地又施加威脅還要可恨,他們羞與我輩為伍!”
“本吏何時兩頭通吃?”
部亥氣得指著長安的方向破口大罵:
“那支來自長安的商賈慫地跟耗子似的,被兩個人,外加一輛不能用的大黃弩嚇回來,卻把責任全推在我身上!”
“再者,我讓人去給那群人退錢,他們不要,還把派去的人揍了一頓,這怪誰?”
“吾與停在塞中的商賈解釋了?!摈詈诖鬂h一陣苦笑:“他們非但不信,還紛紛罵咱們不講信義。”
“一群走私的惡棍跟老子講信義?滑天下之大稽!”部亥側躺著,把手中的豆子捏成豆粉,“那群不想合作的家伙千萬別落我手里,不然,令之百倍奉還。”
他把豆粉隨手丟棄,將手拍打干凈。
“那群人還說其他的了嗎?”
“他們還說……”黝黑大漢支支吾吾,時不時抬頭,竟一時語塞,“還說……”
“嗯?”部亥瞇著眼睛,“快說!”
黝黑大漢無辜地眨眨眼,嘴里卻冒出來一句樸實無華的話:
“爾母婢也?!?
“砰!”破榻被憤怒而起的部亥生生砸出來一個大窟窿。
……
“這大窟窿該怎么堵啊?!苯欁诜殪輧纫蛔S土壘起的土臺旁,捧著文書,焦急地撓頭,“糧食配給每人縮減二分之一,弓弩每人增發二十支,鼓勵漁獵充饑。”
“燧長?!辈挚s在地坑的干草堆里,帶有土渣的手時不時往嘴里扒拉還冒熱氣的蒸粟米,格外享受咽下后全身發暖的滋味,“什么窟窿?我就說這兩天為何如此冷,咱們燧哪地方破了?”
“不是屋子破了。前兩天使用大黃弩時損失了兩根長矛,我本想把每月剩余的糧食變賣,用來補上這個虧空?!苯櫯e起手中的竹簡,無奈地晃了晃,“沒想到,從下個月開始,所有人的糧食配額都縮減了一半,現在不光要補長矛的虧損,還得補食物的不足?!?
“長矛的頭不是還在嘛,找個木棍穿進去就好了?!?
“那兩個秤砣?別開玩笑了?!苯櫸嬷^,滿是心塞,早知道讓聶壹留下幾百錢的消息費了。
話說,這個年頭的鐵并不硬,受到猛烈撞擊之后,大概率會發生變形。例如伯恢射出的兩根箭矢,雖然是砸進沙地,但還是被沖擊力擠成了兩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鐵錠”。
這模樣根本無法通過每兩個月的物資清查考核。
“事到如今,只好拜托鐵匠打造兩個了?!苯檱@了口氣,合上脆竹片穿成的竹簡,“這事不能找武州塞的軍匠…看來…要給家中寫一封信了,正好送點錢回去?!?
江顧想到這,扭頭問道:“你要給家中寫信嗎?”
“啊?我……”原本津津有味進食的伯恢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咬著嘴唇,低下頭,像是在回憶什么。
“送補給的車輛大概明天中午到咱們這里,需要快點決定?!苯櫶嵝训?,“錯過了這次,就要等下個月了。”
“寫……寫封信也好。”伯恢放下碗,目光清澈,認真地抬頭,“我從未寫過信,燧長打算寫點什么呢?”
“自然是關心問候家里人,說兩句燧中生活,再給家里送點錢?!苯櫿Z氣頓了頓:“墨不多了,筆也快用完了,如果家里比這便宜,需讓他們買點寄過來,最好再寄兩雙鞋?!?
雖然燧屬于漢塞,但鞋、筆、鞭三物件不屬于朝廷供給范圍,所以需自己置辦。(資料來源《元致子方書》)
“那我也這么寫吧?!辈殖了计?,鄭重地說道。
“……”
第二日中午,送糧的主燧燧手記下二人的要求,收取寄信費用后,攜帶竹簡寫成的書信,返回了第四部。
當天傍晚,載滿戍邊士卒書信的牛車出發了。
他們一路向西。
他們過溪流,攀丘陵。
他們踩著泥濘的草地,頂著呼嘯的寒風。
他們越過一個個烽燧,沿著天田一直走。
他們與天田對面匈奴斥候對視,輕蔑一笑,揮鞭繼續前行……
幾日后,與去時相同,上百輛滿載而歸的牛車,有條不紊地駛入武州塞,到達這戍邊中轉的最后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