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
- 王小甫
- 5094字
- 2022-11-17 15:30:29
第一章 唐朝統治西域與吐蕃的介入
第一節 唐朝的西域統治
唐朝初期的西域經營
6世紀中葉,原來服屬于柔然的突厥(Turks)部落興起于金山之陽(阿爾泰山南面)。546年,突厥滅高車,盡降其部眾。552年,突厥破柔然。567年左右,突厥與薩珊波斯共滅噠(Hephthalites,西方稱之為“白匈奴”)。于是,東起遼河上游,西至咸海,南自帕米爾山區,北抵貝加爾湖的廣大地區,都落入了突厥草原帝國的控制之下。[1]583年,突厥分為東、西兩部。西突厥(583—657)最初與薩珊波斯以烏滸水(縛芻河,即Oxus,今阿姆河)為界。在從6世紀80年代到7世紀20年代的四十多年里,西突厥與東羅馬帝國(The Roman Empire in the East或Byzantium,395—1453)結盟,連年向波斯開戰。到統葉護可汗(約619—628)時,西突厥的政治勢力達到全盛,東以金山(阿爾泰山)為界與北突厥(即東突厥第一汗國,583—630)抗衡,西南抵末祿河(Merv-rūdh,今阿富汗木耳加布河)上游與波斯為界,南至印度河上游喀布爾河流域。《舊唐書·突厥傳》下說統葉護可汗時,“其西域諸國王悉授頡利發,并遣吐屯一人監統之,督其征賦。西戎之盛,未之有也”[2]。可見,突厥草原帝國對被征服的綠洲地區實行的是一種間接控制而非直接占領的霸權主義統治,目的在于攫取經濟利益。
然而,波斯和東羅馬都在長期的戰爭中大大削弱了,這就為大食即阿拉伯人(Arabs)的興起和擴張創造了條件。[3]
7世紀初,唐朝建立后不久,突厥草原帝國東、西二部也都相繼由盛而衰。唐朝初期經營西域,就是從消滅突厥的霸權開始的,而且最終在東、西兩面都取代了突厥的霸主地位。
唐朝在建立其西域統治的過程中,主要有以下活動與成就:
貞觀四年(630),平北突厥,置西伊州。[4]貞觀六年(632),去“西”字,稱伊州(今新疆哈密)。
貞觀十四年(640),平高昌,置西州(今新疆吐魯番)、庭州(今新疆吉木薩爾)[5];同年九月,“置安西都護府于交河城,留兵鎮之”[6]。
貞觀十八年(644),討焉耆(今新疆焉耆)。[7]
貞觀二十二年(648),平龜茲(今新疆庫車)。[8]
永徽二年(651)十一月,因西突厥阿史那賀魯之亂,將安西都護府由交河遷高昌故都,命高昌王后裔麹智湛前往鎮撫。[9]
顯慶二年(657),平賀魯;[10]同年,誅龜茲大將羯獵顛及其部黨,置龜茲都督府。次年五月,遷安西都護府于龜茲,以故安西為西州都督府。[11]
在平定賀魯的過程中,唐朝已開始在被征服地區設置羈縻都督府、州,如永徽五年(654)閏五月以處月部落置金滿州,隸輪臺縣[12];顯慶二年(657)春正月分葛邏祿謀落部置陰山都督府,熾俟部置大漠都督府。[13]顯慶二年平賀魯,十二月乙丑下詔分西突厥地置昆陵、濛池二都護府,遣光祿卿盧承慶持節冊命阿史那彌射為興昔亡可汗、驃騎大將軍行左衛大將軍[14]、昆陵都護,押五咄陸部落;阿史那步真為繼往絕可汗、驃騎大將軍行右衛大將軍、濛池都護,押五弩失畢部落。并令彌射、步真與盧承慶一道將投降的西突厥諸姓按其部落大小、位望高下,節級授都督、刺史以下官。實際上,這道詔令的實施主要是顯慶三年(658)的事,即是年五月安西都護府徙于龜茲以后的事。此后,唐朝又四次在西突厥故統轄地設置羈縻都督府、州等:
第一次在顯慶三年(658)。據這年十一月將賀魯俘到京師時所知的情況,已將賀魯種落(即西突厥五咄陸部落)各置都督府,同時在其所役屬諸國也分置州府,分屬昆陵、濛池二都護府[15],并隸安西都護府。史料中講到這里往往都說:西盡于波斯,并隸安西都護府。其實這只能是就唐平賀魯從而征服了西突厥這種大勢來說的。因為,顯慶三年乙毗咄陸可汗的兒子真珠葉護仍然據有吐火羅(?ukhāristān,今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南部以及阿富汗東北部的阿姆河上游流域),該地區大部分還沒置州縣;有的地方雖在顯慶三年設了都督府,到龍朔初才授其王都督。[16]總之,昆陵、濛池這兩個羈縻都護府是專為分統西突厥十姓部落左、右廂而設置的。雖然彌射、步真均為西突厥始祖室點密可汗五世孫[17],但所謂“興昔亡可汗”“繼往絕可汗”都不是統一的西突厥十姓可汗,因而也不再具有從前那種役使綠洲諸國的霸主地位。顯然,唐朝征服西突厥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對綠洲諸國的控制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唐朝的這一意圖,從其經營西域的進攻方向也可以看出來。在唐朝取得高昌、焉耆以后,646年西突厥乙毗射匱可汗(642—651)曾遣使向唐請婚,唐太宗即提出要他“割龜茲、于闐、疏勒、朱俱波、蔥嶺等五國為聘禮”[18]。其意圖非常明顯。因此,盡管后來西突厥余部竭力想恢復其舊有勢力,但唐朝絕不允許并全力制止這種企圖。這便給吐蕃介入西域提供了契機。所以,迄今為止人們津津樂道的所謂唐朝支持突騎施在中亞同大食對抗[19],不過是誤解史料而產生的錯覺,其實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事。恰恰相反,我們將會看到,唐朝與大食計會連兵共破突騎施蘇祿倒是事實(見本書第四章)。
第二次是在顯慶四年(659)。這年三月,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與真珠葉護戰于雙河,斬之。據《通鑒》卷二〇〇記載,同年九月,“詔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駒半等國置州縣府百二十七”。考慮到安西都護府已遷龜茲,于闐早已在唐朝的庇護之下[20],我認為,本年疏勒(今新疆喀什)置州標志著著名的安西四鎮正式設立。[21]唐初安西四鎮主要是作為安西都護府的下一級派出機構,分片鎮撫蔥嶺以東的南部綠洲地區,以取代西突厥對這里的傳統控制。這一地區本來還有朱俱波(即朱駒半,今葉城)、渴盤陀(蔥嶺)等綠洲小國,唐朝僅置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顯然是重點設防、分片負責的戰略。此外,在唐初軍事上鎮防與征行兩套制度并存的情況下,邊鎮也不可能像盛唐時期那樣大批駐軍。《新唐書·百官志》四下說:“每防人五百人為上鎮,三百人為中鎮,不及者為下鎮。”唐初安西四鎮各鎮兵力狀況大抵如此。據業師張廣達教授研究,唐滅高昌以后,作為唐朝經營西域基地的西州,當地人力狀況十分緊張。[22]了解這一點對于客觀地認識唐初西域各種勢力組合變化的原因十分重要。《唐六典》卷三〇都護副都護條:“都護、副都護之職,掌撫慰諸蕃、輯寧外寇、覘候奸譎、征討攜離。”同卷又說:“鎮將、鎮副掌鎮捍防守、總判鎮事。”由此可見,唐初安西都護府與四鎮的活動方式大致也與當時的各種征行相似,即主要靠興發當地蕃兵蕃將來征討攜離。在這種情況下,一旦當地蕃人與其他勢力連兵,安西四鎮便岌岌可危,甚至不得不撤回西州。就在安西四鎮設立的這年十一月左右,就有賀魯部將阿悉結闕俟斤都曼[23]帥疏勒、朱俱波、渴盤陀三國反,擊破于闐。有跡象顯示,都曼進攻于闐很可能意在“南結吐蕃”(詳見本章第四節)。同年,唐派蘇定方討平之。[24]
第三次是顯慶五年(660),來濟任庭州刺史,“請州所管諸蕃,奉敕皆為置州府,以其大首領為都督、刺史、司馬,又置參將一人知表疏等事”[25]。這應該就是龍朔二年(662)于庭州置金山都護府的基礎。[26]
第四次是龍朔元年(661)。是年,因吐火羅款塞及波斯王卑路斯請求(見本書第二章第二節),唐朝遣隴州南由縣令王名遠為吐火羅道置州縣使,自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十六國分置都督府、州、縣及軍府,并隸安西都護府,仍于吐火羅國立碑以紀之。[27]
至此,唐朝以三十余年的努力,終于消滅了東、西兩個突厥汗國,取代了其在亞洲內陸的霸權,建立起了自己對西域的統治。貞觀四年(630)唐朝滅北突厥時,“四夷君長詣闕請上(指唐太宗。——引者)為天可汗,上曰:‘我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稱萬歲。是后以璽書賜西北君長,皆稱天可汗”[28]。這一事件意味著唐朝皇帝在新的統治秩序中的地位變化,標志著亞洲大陸上的一個新的政治時期的到來。日本學者谷川道雄就此評論說:“于是,由于承認唐朝皇帝是北方各族的最高君長,各族與唐朝便結成了各種各樣的直接關系。”[29]天可汗在西域的影響尤其深遠,降至天寶年間還有這種稱呼。[30]
唐朝在西域的統治形式
唐朝對西域的統治分為三種形式:
第一層是伊、西、庭三州的州縣制,這里是唐朝經營西域的基地。能夠說明這一點的是,最初幾任安西都護[31]中至少有兩人明確帶有“使持節(督)西、伊、庭三州諸軍事”的職銜。[32]伊、西、庭三州這種行政分職、軍事合一的體制以后便一直保留下來。安西都護府遷龜茲以后,不久又在庭州設立金山都護府管理在賀魯種落設置的羈縻府州。但是,作為唐朝經營西域的基地,伊、西、庭三州在軍事上一直是一個整體,這一點是認識和理解唐朝西域各軍政建置之間關系的關鍵。開元(713—741)年間設節度以后,在節度與都護分職時,伊、西、庭節度衙多半就駐在西州。
第二層是安西四鎮的羈縻制。
根據各種史料的記載[33],我們可以歸納出唐朝羈縻府州的以下性質:
1.羈縻府州是為保證唐朝的永久安全和邊疆地區的長期穩定而在邊疆地區諸國、諸部設立的。它們必須執行唐朝法令,管理好本府州,互相之間不準隨意攻伐侵掠。
2.羈縻府州設都督、刺史、司馬、參將等職官。都督、刺史這些長官都由本部首領擔任,都是世襲職務;司馬為通判官,參將負責表疏,均與保持同朝廷的關系和溝通有關。
3.羈縻府州按規定都屬邊州都督或都護管領。
4.羈縻府州有無版籍不定,即使有版籍,徭賦也比齊民百姓要輕;無版籍的多半是隨地畜牧。
5.羈縻府州往往采用當地或附近城鎮、部落的名稱。
確實,與大唐皇帝同時又是天可汗一樣,羈縻制度下的部落酋長、小邦國王同時又是唐朝官吏。所以,谷川道雄認為:唐帝國表面上由都督府、州這樣普遍的行政組織統一起來了,實際上內部并立著不同的兩個世界,這是胡漢共存的統治方式。[34]然而,我們認為,唐朝胡漢并存的統治方式除了谷川所說的“兩個世界”以外,在具體實踐中還有一個介乎州縣制與小邦國王間的過渡形式,這就是安西四鎮。安西四鎮才是胡漢并存的統治方式具體表現的地方。
如前所述,安西地區已經設立了羈縻州(到高宗上元年間又增置四鎮都督府),唐朝又在這一地區設四鎮鎮撫,這就形成了一套胡漢結合、軍政并行的統治制度。由唐朝的制度可以推知,僅次于都護府的安西四鎮當屬于“上鎮二十”[35]之列。一般說來,每鎮應有防人五百。[36]鎮有將一人,鎮副二人,倉曹、兵曹參軍事各一人;鎮副下有錄事一人,諸曹均有若干佐、史之類的流外官。鎮以下有上、中、下戍,均有戍主,上戍有戍副一人。[37]但是,初唐四鎮并非盛唐鎮守軍,安西尚無漢兵鎮守,四鎮組織未必十分健全。
四鎮作為邊鎮,其功能在于“鎮捍防守”[38]。然而,作為安西都護府的派出機構,其職能應與都護府一致,即“掌撫慰諸蕃、輯寧外寇、覘候奸譎、征討攜離”[39]。這些就決定了四鎮與羈縻州以及后來設立的四鎮都督府的關系:二者均隸屬于安西都護府,但四鎮還負有代表中央撫寧蕃人的責任。而且可以肯定,鎮將和后來的鎮守使一樣,都是由漢人武將來擔任的。[40]在必要和可能的情況下,鎮將可以興發蕃兵蕃將或協助他們作戰。總的來說,唐朝以戍邊機構鎮守地方當始自初置安西四鎮;但當時的安西四鎮卻只有防人而無鎮軍。由于有戍邊機構鎮守,就把安西都護府轄下的四鎮地區同該府所轄其他地區區別開來,其他地區對唐朝來說基本上是鞭長莫及。[41]但由于當時四鎮只有少量番上的防人[42],本身不能勝任大規模作戰而須倚賴后方基地支援[43],因而形成了唐初與吐蕃在安西四鎮反復爭奪的局面。直到長壽元年(692)王孝杰復四鎮后以漢兵三萬防守[44],這才增加了安西四鎮的御敵能力,此后安西都護府未再遷動可為明證。[45]
第三層是安西四鎮以外的其他羈縻府州。這些地方無漢將鎮捍防守,與唐朝保持朝貢、冊封等關系。這種關系的性質有如白壽彝先生所說,唐朝對他們“雖不能盡保護的責任,但如有胡國對于唐有所妨害,或‘無藩臣禮’的時候,安西都護府是會代表唐政府執行討伐責任的”[46]。
當然,以上三層統治形式所涉及的地域并非固定不變。早在唐德宗時期(780—805),蘇冕編《唐會要》就發現:“咸亨元年(670)四月罷四鎮是龜茲、于闐、焉耆、疏勒;至長壽元年(692)十一月復四鎮是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兩四鎮不同,未知何故?”[47]至后晉劉昫修《(舊)唐書》,在《龜茲傳》中說:“先是,太宗既破龜茲(即貞觀二十二年事。——引者),移置安西都護府于其國城,以郭孝恪為都護,兼統于闐、疏勒、碎葉,謂之‘四鎮’。”[48]近人遂多以為四鎮初置即有碎葉而無焉耆。其實,郭孝恪已在爭奪龜茲時身歿[49],不可能在破龜茲后出任都護。1979年吐魯番出土的《唐永徽五年(654)令狐氏墓志》等資料表明,貞觀二十二年(648)破龜茲以后,安西都護府仍在西州活動,并沒有移置龜茲。[50]據研究,《舊唐書·龜茲傳》此段是在摘錄神功元年(697)崔融《拔四鎮議》的基礎上加工而成的[51],其說不可憑信。就四鎮而言,按照唐朝開始經營西域的意圖——消滅并取代西突厥對蔥嶺以東綠洲諸國的控制,唐朝初置四鎮只能有焉耆而不會有草原地區的碎葉。只是后來由于吐蕃的進入使得隔斷二蕃(吐蕃和西突厥余部)成為唐朝的主要戰略目標時,置鎮碎葉才成為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