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共4卷)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456字
- 2022-11-17 15:20:13
第一部
一
“啊,郡王,熱那亞和盧卡不過是保拿巴特(拿破侖的姓——譯者)家的領地了。不行,我要警告你,假使你不告訴我,我們有了戰事,假使你再讓你自己掩飾這個基督叛徒(我相信,他確是基督叛徒)的一切惡過和恐怖——我就不再和你來往,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你不再像你所說的,是我的忠仆了。你怎么樣?你怎么樣?我曉得,我教你害怕了。坐下來談談吧。”
這是一八〇五年七月瑪麗亞·費道羅芙娜皇后的親信,有名的女官安娜·芭芙洛芙娜·涉來爾接待位高望重的發西利郡王時所說的,他是第一個來赴她夜會的人。安娜·芭芙洛芙娜咳嗽了幾天,照她說,是患感冒(感冒當時是新詞,只有少數人用)。在早晨紅衣聽差送出的請帖中,她向各人寫了同樣的話:
郡王(或伯爵)假使你沒有更重要的事情,并且假使赴可憐的病婦的夜會這期望,不太使你害怕,則今晚七時至十時我很愿意在舍下候教。
安娜·涉來爾啟
“啊,好兇的脾氣!”郡王回答,對于她上面的話毫不窘迫。他穿著繡花的朝服,長筒襪,淺口鞋,佩掛星章,平臉上帶著鮮明的笑容。
他用精選的法文說話(我們的前輩不但用法文說話,而且用它思想),并且用徐緩謙虛的語調,這是久經社會的在朝要人所特有的。他走近安娜·芭芙洛芙娜,俯下灑過香水的光亮的禿頭,吻她的手,然后從容地坐到沙發上。
“你先告訴我,好朋友,你的身體怎樣,讓我安心。”他說,不改他的聲音和語調。在那語調中,他的不開心甚至嘲諷,是從那禮貌與同情的外罩里透露著的。
“一個人在道德上受痛苦,怎能夠舒服呢?一個有感覺的人,在我們這時代,能夠心安嗎?”安娜·芭芙洛芙娜說,“希望你整個的晚上在我這里,行嗎?”
“那么英國大使館的慶會呢?今天是星期三,那里我要到一下的,”郡王說,“我的女兒要來帶我一同去的。”
“我以為今晚上的慶會取消了。我認為這些慶會和焰火有點乏味了。”
“假若他們知道你希望這樣,他們會把慶會取消的。”郡王說,好像一個開足的時鐘,由于習慣,說些他甚至不希望別人相信的事。
“不要和我開玩笑了。那么關于諾佛西操夫的公文他們斷定了什么呢?你是什么都知道。”
“向你怎么說呢?”郡王用冷淡的無神的語氣說,“他們斷定了什么呢?他們斷定保拿巴特燒了他的船,我覺得,我們也準備燒掉我們的船。”發西利郡王說話總是懶洋洋的,好像演員說陳戲中的道白。反之,安娜·芭芙洛芙娜·涉來爾雖然年屆四十,卻還是充滿了活潑和興奮。
要顯得熱情,是成為她的社交態度了。有的時候,她雖不愿如此,卻為了不辜負熟人的希望,仍然裝得熱情。做作的笑容,雖不適合她的憔悴的面容,卻不斷地表現在她的臉上,顯得她好像溺縱頑皮的孩子們,一向明白自己的可愛的短處,但對這短處她不愿意,不能夠,并且覺得不需要糾正。
在關于政治的談話中,安娜·芭芙洛芙娜憤激了起來。
“啊,不要和我說奧地利的事!或許是我什么也不懂,但是奧地利從來未希望過,現在也不希望戰爭。奧國出賣我們,只有俄國應該做歐洲的救主。我們的恩王知道他的崇高的使命,并且會忠實他的使命。就是這一點我相信,我們的仁德卓越的皇帝要在世界上完成最大的任務,他是這樣的賢明良善,上帝不會離開他的,他將完成他的使命——消滅革命的禍患,這禍患現在因為這個兇手和惡棍,比從前更可怕了。我們應該單獨去贖止義者的血。我問你,我們能信任誰?英國人是商業的腦筋,不了解而且不能了解亞歷山大皇帝精神的偉大。英國拒絕撤退馬爾太,希望窺察、尋找我們行為背后的動機。他們向諾佛西操夫說了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他們不理解,他們不能理解,我們皇帝的自我犧牲,他不為自己希望任何東西,卻為世界的福利而希望一切。他們答應了什么呢?什么也沒有。而且已經答應的,也不會實現!普魯士已經說過保拿巴特是不可征服的,并且全歐洲絲毫也不能反對他。哈爾頓堡和好格維茲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有名的普魯士中立,只是一個圈套。我只相信上帝和我們仁慈皇帝的崇高使命。他將要拯救歐洲!……”她忽然停止,對于她自己的憤激顯出嘲弄的笑容。
“我看,”郡王笑著說,“假使派你去代替我們可愛的文村蓋羅德,你定會逼得普魯士王的同意。你這樣會說話,你給我一點茶吧?”
“馬上就來。還有,”她繼續說,又安靜下來,“今天我有兩位很有趣的客人,一位是莫特馬爾子爵,他因為羅罕家而和蒙摩潤斯沾親,蒙摩潤斯是法國最好的家族之一。這個人是善良的真實的僑民之一。另一位是莫利奧圣僧,你知道這位智慧高深的人嗎?他被皇帝召見過,你知道嗎?”
“啊!我很高興。”郡王說。“告訴我,”他添說,似乎剛剛想起什么,并且顯得特別無心,雖然他所問的正是他蒞臨的主要目的,“真的嗎,太后想任命馮克男爵做維也納使館的一等秘書?這位男爵好像是很可憐的人。”發西利郡王希望任命他的兒子補這個缺,這個缺別人托了瑪麗亞·費道羅芙娜皇后在替男爵幫忙。
安娜·芭芙洛芙娜幾乎閉了眼睛,表示她或者任何別人都不能批評皇后愿意或者高興做的事情。
“馮克男爵先生已經由太后的妹妹推薦給太后了。”她只用干燥的憂郁的口氣說了這一句。在安娜·芭芙洛芙娜提到皇后的時候,她臉上忽然顯出了深沉、誠懇的忠順尊敬之表情,混合在憂郁之中,這是每次當她在談話中提到她的崇高的女恩人時所有的情形。她說到皇后陛下表示很重視馮克男爵,她的臉色又籠罩了憂郁。
郡王漠不關心地沉默著。安娜·芭芙洛芙娜,具著她特有的宮廷婦女的伶俐和敏捷,希望一方面責罰郡王,因為他竟敢那樣批評推薦給皇后的人,一方面又安慰他。
“但是關于你府上,”她說,“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女兒自從露面以后,就引起了大家的好感。大家說她美麗如白晝。”
郡王鞠躬表示尊敬與感激。
“我常常想,”安娜·芭芙洛芙娜沉默了片刻,又繼續說,她向郡王移近,并且向他和藹地笑著,似乎借此表示政治的社會的談話已經結束,現在開始知己的談心了,“我常常想,人生的幸福有時候是如何分配不公。為什么命運給了你這樣的兩個好孩子,除了你的最小的阿那托爾,我不喜歡他(她不容辯說地加上這一句,豎起她的眉毛),兩個這樣可愛的孩子?但是你,確實,還不如別人那樣看重他們,所以你不配做他們的父親。”
她露出歡樂的笑容。
“你看怎么辦呢?拉法代或許要說我沒有父愛之瘤了。”郡王說。
“不要說笑話。我要同你說正經話,你知道,我不滿意你的小兒子,這是我們的私話(她的臉上做了憂郁的表情),有人在皇后面前說到他,并且可憐你……”
郡王沒有回答,但她沉默著,注神地看著郡王,等待回話。發西利郡王皺眉。
“我怎么辦呢?”他終于說了,“你知道,為了他們的教育,凡是父親所能做的我都做了,但是他們兩個都成了傻瓜。依包理特至少還是安分的傻瓜,阿那托爾卻是不安分的傻瓜。這是唯一的區別。”他說,比平常更不自然更興奮地笑著,并且特別顯著地在他嘴邊的皺紋上表現了意外暴躁的不快心情。
“為什么像你這樣的人要養小孩呢?假使你不是一個做父親的,我便一點也不能責備你。”安娜·芭芙洛芙娜說,思索地抬起眼睛。
“我是你忠實的仆人,并且我只向你一個人承認,我的孩子們是我生存的障礙,這是我的十字架。我這么向自己解說,你看怎么辦?……”他停止,并且用手勢表示他服從殘酷的命運。
安娜·芭芙洛芙娜沉思著。
“你從來沒有想到替你的揮霍兒子阿那托爾娶媳婦嗎?據說,”她說,“老太婆們都有替人做媒的嗜好。我還不曾感覺過這種弱點,但是我心目中有一個小姑娘,她在父親身邊很不快活,她是保爾康斯基郡主,是我們的親戚。”
發西利郡王沒有回答,卻帶著久經社會的人所特有的思考與記憶之敏捷,點頭表示他接受并考慮她的話。
“不,你知道嗎?阿那托爾一年要花我四萬盧布。”他說,顯然不能抑制不快的思潮。他沉默了一會兒。
“假使這樣下去,五年以后怎么辦呢?這是做父親的好處。你的那位郡主,她有錢嗎?”
“她的父親很有錢而且吝嗇,他住在鄉下。你知道,這位有名的保爾康斯基郡王是在前朝皇帝的時候退休的,綽號叫‘普魯士王’。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卻有點古怪脾氣,而且可嫌。那位可憐的郡主,如同石頭一樣地不幸福。她的哥哥是庫圖索夫的副官,新近和莉薩·滅益寧結婚的。他今晚上也要來。”
“聽著,親愛的安涅特,”郡王說,忽然抓住她的手,又為著什么緣故把她的手彎曲向下,“替我做成這件事吧,我永遠是你忠實的奴仆(奴輩,像我的管事在報告中所寫的)。她是名媛,又有錢。這一切是我所需要的。”
他用特有的自由,親昵而莊嚴的動作,握住女官的手,吻了一下,吻后,他搖了搖她的手,斜倚在椅子上,眼看著別處。
“等一下,”安娜·芭芙洛芙娜說,考慮著,“我今晚上要同莉薩(年輕的保爾康斯基的妻子)談一下,或者這件事可以做成。我要在你府上學習做點老姑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