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的兄弟倆交心完畢之后就提著醬油回家了。

鄭娟問道“怎么去了這么久啊？”

周秉昆脫下外衣交給了鄭娟搭起，對著鄭娟說了句“老爺們兒的事你少打聽。”

他不像原來的周秉昆一樣嚴肅，時不時也會和鄭娟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鄭娟聽出了周秉昆話里的玩笑之意，也不回嘴。

只是說“行了，別耍貧了。快洗手吃飯吧。”

聽到自家二叔的聲音，周承平忙從里間跑了出來。敬了一個并不標準的禮，但是態度卻非常嚴肅地說“報告，圓滿完成任務。弟弟一次都沒有醒來！”

小家伙稚嫩的臉上滿是一絲不茍，不過若是仔細觀察還是能發現他眉宇之間的一點點得意。那是對自己完成任務的一種自豪和滿足。

周秉昆用手捋了捋他的后腦勺，一如自己的父親和兄長年幼時撫摸自己。

“周承平同志任務期間表現出色，將任務完成的非常不錯！獎勵紅燒肉一份，去你嬸嬸那里領取。”說完他俯身將周承平拉到近前，壓低聲音告訴小家伙。

“快去洗手，洗完去找你嬸嬸讓她把紅燒肉給你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好不好？”

周承平聽到這個紅燒肉眼睛都亮了，周秉昆見狀催促道“快去快去，去晚了可就沒了。”

周承平連忙搬過小凳子洗了手，新房子的臉盆架子太高，他站著夠不著。

洗完手之后到了廚房，他也不說話，只是忽閃著大眼睛看向鄭娟。

鄭娟注意到了他，手在圍裙上抹了抹，蹲了下來說“小承平啊，餓了是不是？”

周承平先是點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

“二叔說我出色完成了任務，可以給我肉吃。”小家伙仰著頭朝著鄭娟說，帶著小孩子獨有的音色。

鄭娟問道“洗手了嗎？”

“洗啦！”周承平聽到鄭娟這么問就知道吃肉這件事有門，聲音透出了濃濃的喜悅。

“二叔已經讓我洗過了！”

“承平真乖！”鄭娟轉身拿了一副碗筷，夾了些肉遞給了周承平。

“慢慢吃，不要急。等會開飯了還有。”

周承平邊點頭邊吃，他的筷子用得很不錯。只看手的話一點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鄭娟和郝冬梅的廚藝不錯，做飯做得也很快。當然，郝冬梅原道而來，只是打了些下手。

李素華和自己的兩個兒子在主臥正在談心，還沒兩句就聽到鄭娟喊吃飯的聲音傳來。

“媽，先讓我哥吃飯吧，坐了一路車了。”周秉昆止住了兩人的話頭。

“對對對，媽聊得忘了，快吃飯吧。”聽周秉昆這么一說，李素華也忙讓二人吃飯。

飯桌上周秉義問起了周秉昆。

“秉昆啊，爸和周蓉幾號能回來？”

“應該是后天，爸動身比你早。但是還得去找我姐他們，估計這會剛上車。”周秉昆答道，繼而又向周秉義發問。

“你先別關心爸，正好嫂子也在。我問問你，去了兵團以后喝酒沒有？”

“你小子，你哥我說到做到，這次去了兵團，三年里基本滴酒不沾。”周秉義笑了。

“嫂子，我哥說的是不是真的？”周秉昆又看向了郝冬梅。

郝冬梅也笑著回答“是真的，他這次回去以后啊說是要恪盡職守。為了自己的家人考慮，要把酒戒了。所以基本沒怎么喝。”

“你聽聽，你聽聽你嫂子說的。”

周秉昆帶著一股混不吝的性子說“行行行，周秉義同志此次表現不錯。提出口頭表揚，希望你能做到一噴一醒然，再接再厲乃。”

“到底是燕大的學子，一個繼續努力都給我們拽上文了。”周秉義回嘴道。

“去你的，趕緊吃。”

周家的新房里就因為這幾句斗嘴從而充滿了快樂。

與此同時，周志剛幾人還在南方一座不出名的小城里中轉等車。進站之前周志剛特意叮囑馮化成“化成，你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的嗎？絕對不能進行文學創作，更不能念出來。”馮化成應下了。

在站臺上等車的時候，馮化成眉間緊鎖，在這肅殺的冬天，他的心里涌現起了無限的傷感。

掏出紙筆就要開始將心中的煩悶大書特書。

周志剛見到這一幕，眉頭皺了起來，但是沒有說話。他對知識分子有些敬重，若是馮化成能夠不將他的詩念出來的話就隨他去了。

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馮化成身上。

只見馮化成將詩寫完之后神情很是滿意。

他快步走出了人群，到了鐵軌附近。剛一張嘴，就被橫著踹飛了出去。

周志剛早已注意到了他情難自抑的表現，看到馮化成張嘴了以后，登時一腳踹出。

“化成，你忘了咱們的出發之前約好的了嗎？”

馮化成錯愕的躺在了地上，聽到周志剛這么說他有些恍然。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打算站起來。

抬眼就看到了身后的周蓉跑上前來，神情焦急。

“爸，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動起手來了。”她說著，又趕忙把馮化成扶了起來“化成，你怎么惹到爸了。快和爸道歉。”

馮化成剛要鞠躬致歉，周志剛伸手止住了。

“道歉就不用了，我也是有些急躁了。化成啊，你沒事吧？”

馮化成搖了搖頭，并沒有說話。

周蓉有些心痛的幫馮化成拍打身上的灰塵，語氣無不指責的說“爸你也是的，您說就不行嗎。非得上腳，您看這給他踹的。”

周蓉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中并沒有胳膊肘向外拐，她先是讓馮化成向周志剛道歉，繼而才提出了周志剛可以改進的地方，她以前用這個方式向周志剛提意見的時候屢試不爽。

誰知道這次周志剛卻板起了臉。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指責我嗎？”周志剛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威嚴，活像一頭發怒的獅子。

“啊？怎么不說話了？我告訴你，我和你丈夫是有言在先。眼下他算是違背諾言，我這是為了他好。用嘴喊？說的好聽，我要是一嗓子喊不住怎么辦？到時候出了事把化成一個人留在這？還是你打算今年也不回家過年了？”

周志剛條理清晰的話讓周蓉一時語塞，馮化成想勸解兩句，還沒開口就被周志剛堵住了。

“化成，你是我周家的女婿，又說你沒有家人，把我當做你的父親。那我就認你這半個兒子。之所以說是半個，是因為你父母的養育之恩你不能忘記，這同樣也是我沒有讓玥玥姓周的原因。可是既然是我的半個兒子，那我就希望你能做到我周家的要求。”周志剛說到這頓了頓，觀察了馮化成的反應。

馮化成的臉色很平靜，臉上沒有怨懟。甚至還帶著一種學生時代聽課的虔誠，周志剛這才滿意的點點頭繼續往下說。

“其實要求很簡單，只有兩點。一是要堂堂正正做人，允許做錯事，但是不能有心做壞事。這才能進了我周家的門，第二點是從我周家的門里出去要挺直腰桿，男人要有男人樣，女人要有女人樣。周蓉是我的我女兒，我自認把她教的很是一個女人。

那你作為她的丈夫，就應該有個男人樣。咱們既然有言在先，那你就不應該違背，男人就要做到一個吐沫一個釘，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馮化成扶了扶眼鏡說道“您說的對，我記住了。以后答應的事情一定做到。”

周志剛不咸不淡的點點頭，又掃了周蓉一眼，周蓉站在原地錯愕的不知如何是好。

這個時候火車進站了，伴隨著嘹亮高亢的汽笛聲，周志剛先回到站臺上把行李拿上了。馮化成也將自己的紙筆裝好，拿上了行李，隨后扯扯周蓉的衣袖，示意她趕緊跟上。

周蓉這才回過神來，走到周志剛身邊，周志剛瞥了周蓉一眼，將手中一件最輕的行李遞了過去。周蓉乖乖接過行李，父女倆陷入了緘默。

這緘默一直持續到幾人上了車。

周志剛的座位是緊靠窗子的。他把手支在窗框上，就睡起覺來。

從這里到吉春還有兩天兩夜，周志剛補起了覺。

馮化成則陪著周蓉一起照料馮玥，就這樣到了夜里。周蓉有些困頓，但是還是對馮化成說“化成，你抱著玥玥先睡吧。我看著你倆和東西。你睡夠了再來替我。”

馮化成哪里肯，此時還沒有回燕京的他還沒恢復他骨子里的風流。

比起詩人，在貴城的他還是更契合他勞改犯這個身份，極其謹小慎微，有些牢騷也只能在人背后說說。

不過謹小慎微的他也有可愛的一面，最起碼此時的他心里還是有家庭的。也愿意為自己的家人做出犧牲和付出。

回到燕京以后，自命風流的他才開始沾染了一些不正作風。又加上雖然自詡高貴，但是不為當時的其他文人所承認。

是浮名也無、實利也無。一窮二白住在筒子樓里。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加上早已學到的不良習慣才讓他一步步的走向墮落，最后遁入空門也算是還此生業報了。

當下推說到自己可以，讓周蓉先休息云云。

周志剛的聲音響在二人耳邊，打斷了二人的爭讓，也打破了父女之間緘默的氣氛。

“別爭執了，依我看你們兩個都去睡吧。我來看玥玥。化成去里面靠著窗臺，周蓉你就在中間靠著我，把腿搭在你丈夫身上。”

這就能看出周志剛對周蓉的寵愛了。火車硬座座位還好，只是和對過之間的距離實在是太近，腿難以伸張。這才讓坐硬座有些坐蠟之感，在長途旅行之中尤是。若是能把腿伸展，那火車硬座也并不如何難以接受。

周蓉還要推讓“那我在中間的話，把玥玥給我抱吧。您也能多歇歇。”

周志剛把眉毛一豎“你這是哪里的話，要是你抱玥玥。要么是玥玥睡不好，要么是你睡不好。交給我就行，我已經睡好了。這一晚上還是不礙事的。”

周志剛沒有說謊，和女兒一起回家，懷里抱著自己的外孫女他欣喜多了，也不覺得累。

更何況，他之前在山城工作的時候回家的行程也是這么久。往往要熬練更久，若是有靠窗的位置還好。若是沒有更是睡也難睡。早些年三天不睡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現在只能說一年不如一年，他的身體也沒法再想年輕人一樣熬練了。

他甚至還干過鉆到座位底下的一覺睡回家的事。眼下有人和他倒替，自己又睡了個飽，那熬一晚就不是什么事了。

周蓉還要再說，周志剛揮揮手示意她盡早睡覺。周志剛揮手之間有種毋庸置疑的態度，但周蓉從這態度里看到了父親對自己的憐愛。

目光上移，又看到了自己父親早已斑白的頭發。她才恍然驚覺歲月不只帶給了自己成熟的身體和一個天使般的女兒，也切實的在自己的父親身上留下了痕跡。

她在父親笨拙的溫情之中流淚了，伏在周志剛的肩膀上抽泣了起來。

周志剛不知道周蓉想到了什么，在他的眼里，自己一家都是文化人。不管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子女，都是飽讀詩書的。而這飽讀詩書的知識分子總是容易傷春悲秋，情感細膩。

他也不問，只是在靜謐的車廂里，沉默的拍著周蓉的背。一如他這么多年給予周蓉的支持一樣，無聲但是有效。

周蓉在抽泣時還小聲地說“爸爸，對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周志剛卻笑了。

“說什么傻話，這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嗎？我說過我會絕對尊重我的女兒，即便到了現在我也是這句話。不管是你孤身離家一個人來到了貴城的山區里，還是你在站臺上為了你的丈夫聲討我。我都尊重你，這代表我的周蓉已經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成長成一個大人啦。”

說著他還輕輕的拍了拍懷里抱著的馮玥。

“你瞧，這不是我女兒現在已經是一個母親了嗎？生的孩子又聰明又漂亮，就和她當年一樣。那我又怎么能讓她還像自己是一個這么大點的女孩的時候一樣呢？我理解，也都明白。”

周志剛對他的女兒并不如對他的兒子一般嚴格，他在周蓉面前更多是一個慈父的角色。

周蓉囁嚅著說“我知道，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她是因為父親被歲月帶走了年輕而難過。

“好了好了，睡吧。”周志剛又拍拍周蓉，示意她快睡覺。

周蓉這才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