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多少事,當時只道是尋常。
簡在霧寫好文書,在末尾寫上開元十二年春,交給了羽林軍傳令兵,囑托他這其中有一定要傳達給陳玄禮。傳令兵遵命,隨后就離開了長史府。
簡在霧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今天的公務總算是做完,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夫人給我倒杯茶來吧,辛苦了。”
簡在霧習慣性地朝著內廳喊道,半晌之后,卻沒人來,也沒有聲音,整個大廳靜悄悄的,只是一旁的侍從在面面相覷。
“長史……”一個侍從噓聲提醒道,“夫人……已經不在了。”
簡在霧愣了愣,過了好久,才露出一絲恍悟的表情,他又忘記這個事情了。
“是啊……”
簡在霧帶著些許惆悵又坐了下來。
“我忘記,夫人已經不在了。”
畫沁雨已經離開將近兩年了。
他常常忘記畫沁雨已經離世的事實,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有畫沁雨的日子。
把畫沁雨葬在雨霧陵的時候,參加葬禮的人都浮現著悲傷和淚水,彼此訴說著節哀,而收到“節哀”最多的簡在霧卻沒什么神情變化,人們有些奇怪,私下里也討論過他和畫沁雨的情感,覺得他在葬禮上的這副冷淡神情是不愛畫沁雨的表現。
他沒理會那些人的議論,但不知為何,他確實無法悲傷起來。他甚至覺得畫沁雨還留在身邊,從未離開過自己。
或許是簡上雪和畫沁雨的相繼離世讓他的心里變得麻木,他的感情流露變得僵硬。
他也嘗試過流出眼淚,但他辦不到,而且畫沁雨也不允許他這么做。
他只是在蒙蒙小雨中望著畫沁雨的墳頭出神,手上的香囊也被雨水浸濕,那塊黑曜石護符也在往下淌水。
他不是麻木,只是愛得過于深厚,沒辦法溢于言表罷了。
畫沁雨離開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倒沒有什么很悲傷的情緒,馬上就投入到工作和公務中。雖然國家和社會的繁忙事務讓他暫時忘卻了畫沁雨的身影,但每當一些習慣性的小事發生時,他總是想要叫畫沁雨的名字。
但多次呼叫卻不見人影時,他這才明白:畫沁雨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彼時已經八歲的簡陌靈當然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去世了,但她也沒有過分哭鬧,只是偶爾依偎在簡在霧的身邊,茍且著最后一絲親人的溫暖。仿佛在一瞬間,她成長了好幾個本該在長時間內走過的階段。
不論是什么,只要是活物,就都在殘缺度日。
但不知為何,他一直有些惆悵未解。思慮再三后,他決定外出轉轉,順便帶簡陌靈出去散散心。他之后駕車來到了袁州,這里是薛崇簡當別駕的地方。
今年年初,薛崇簡的夫人武氏病逝在溪州,薛崇簡悲痛郁悶,好幾個月沒有出門。也不知是為何,李隆基把他派去袁州當別駕,權當是緩解心情。
但薛崇簡到袁州后依然郁悶至極,經常獨自飲酒。不過看到簡在霧帶著簡陌靈來這里拜訪的時候,滿臉胡茬的他還是露出一絲欣慰笑容,趕忙收拾了一下官邸。
“什么風把你吹來了,還有靈兒。”
薛崇簡對著靈兒笑了笑,特意拿出新的干凈茶杯給他們沏茶。
“好久不見,就帶著靈兒來看看你。”簡在霧說道,“胡子不刮刮么?”
“從夫人死后就沒刮過了,無所謂,也沒人在乎我臉上有沒有胡茬。”
“身為官差,還是要好好修理一下形象。”
“沒必要了,只是一個閑職,沒什么用。”薛崇簡說道,“靈兒真是越來越好看了,將來肯定有不少小伙子去你家下聘的。”
簡在霧聽著這些話有些黯然,他知道,薛崇簡和武氏沒有孩子,太平公主一脈的子嗣如今只剩下薛崇簡一個人,薛崇簡似乎也看明白了李隆基想讓太平公主一脈絕嗣的想法,索性自暴自棄,不再去揣度什么圣意上旨,每天沒心沒肺地過活就罷了。
但每此看到簡陌靈的時候他都會喜笑顏開,他和武氏都很喜歡簡陌靈,從她的身上和臉龐上能看到曾經年幼時畫沁雨的身影,以至于武氏在畫沁雨的葬禮上看到簡陌靈時會忍不住失聲抽泣。同樣他們也在簡陌靈身上彌補著沒有子嗣的遺憾。
薛崇簡也能從簡陌靈身上找尋到當初公主府的那般痕跡,他知道過去的永遠成為了過去,自己家族的覆滅也已經寫在了史官的書上,但那曾經真真切切和家人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卻讓他無法忘懷。盡管他和太平公主一直不和,但畢竟是自己的親娘,終究是存在一絲親情的。
人越是活得久的時候越是追憶過往,最終會想要回到故鄉的初始之地。
“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告辭了。”
簡在霧帶著簡陌靈起身,薛崇簡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了門口里。簡陌靈先行上了馬車,簡在霧也緊隨其后,就在他要登上馬車時,薛崇簡卻從背后叫住了他。
“簡長史,保重。”
薛崇簡意味深長地對簡在霧長長一拜,簡在霧看著他的憔悴模樣,知道他們未來可能也見不了幾面了。十幾年的交情,在這一刻卻有些空曠慨然。
“薛將軍,保重。”
簡在霧也對著薛崇簡長長一拜,隨后踏板上車,馬車緩緩踱步,隨后揚起煙塵,朝著長安的方向走去。
看著簡在霧一行人的身影,薛崇簡心里百感交集。他有很多話想對簡在霧和簡陌靈說,卻什么也說不出來,自打武氏去世后,他已經什么都荒廢了。
他看著簡在霧的麻木模樣,也知道他應該是已經習慣了畫沁雨的在的日子,所以才一直處在麻木和僵噩中。自己和他也算是有共同點吧,彼此的夫人死得太過突然荒誕,仿佛風中的短蠟燭一樣,倏然熄滅。
大概人生就是如此充滿突然意外和遺憾麻木,以至于自己這時候才實實在在感觸到生命的輕和脆。
想到這里,薛崇簡釋懷地笑了笑。
在乎的人都消散殆盡了,自己還用得著徒增傷感么?
只需要平庸度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