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里罕見地下起了小雨。

春天的小雨總是令人感到意外和舒心，在干燥的時候下一場綿綿細雨，最是心曠神怡。柏良卿坐在外面的亭子里，聽著不遠處的雨霖鈴來回擺動，心情似乎又波瀾了幾下。

她馬上就要離開長安了。

她的父親在南方得到升遷去了揚州，想讓柏良卿和她母親一同過去，雖然柏良卿對自己的武衛(wèi)長史身份并不在乎，但她還是有些惆悵未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股惆悵來自何處，但心中已然指明了答案，只是自己不愿意面對罷了。

柏家在長安不算頂流大族，但也頗具權勢，柏良卿的父親由于在前朝得罪了皇帝被貶到南方，彼時的柏良卿還不到六歲，為了保全留在長安的妻女家人，她的父親去簡家尋求庇護并將柏家的部分財產并入簡家，以此達成請求庇護的目的。因此在這種帶有幾分殘缺意味環(huán)境下長大的她，性格中摻雜著大量的孤僻，總有些寄人籬下的滋味。

她的玩伴不多，只有彼時尚小的簡上雪能和她在一塊玩耍，雖然澹臺遠步也想靠近她，只不過柏良卿嫌惡他那不知好歹的性格，同樣也討厭一直自命清高的簡莊霆。萬般無聊之時，她注意到了一直在遠處自娛自樂的簡在霧。

聽簡上雪說，他也是個孤僻的家伙，從小沒了娘親，父親也一直在外，甚至吃飯也都是自己一個人。她有些好奇，也有些猶豫，雖然簡在霧那端正的面容很吸引小姑娘，但總是面無表情的他看起來不太好接觸。就這樣一直顧慮著，直到某件事的發(fā)生。

那天她正準備去看一看剛開不久的海棠花，結果半路上遇到了澹臺遠步等人，他們不停捉弄她，并把她頭上的簪子扔到了海棠樹上隨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柏良卿怔了一會，她不會爬樹，雖然早就習慣這樣無端被人欺負的行為，但彼時還不到十歲的她還是忍不住嗚咽起來，直到有人伸手把那根簪子遞給她。

小良卿愣了一會，注意到了面前拿著簪子的簡在霧，盡管他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但卻透出許多寧靜氣質，看到他的人都會感到幾分心安。

“謝……謝謝你。”

柏良卿有些緊張，或許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少年，或許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禮貌的對待，她竟然口吃起來。

“不客氣。”

簡在霧的語氣略微干澀，但十分柔和。

聽到他的話語，柏良卿的心底不知為何突然觸動了一下，她還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簡在霧已經離開了。雖然只是一次小小邂逅，但自那時起，柏良卿的內心對他總是留存著幾分空間。

之后很多時間，柏良卿都會見到簡在霧，他們之間也略微會有些交流互動，隨著簡上雪的不斷長大，柏良卿偶爾也會通過簡上雪去找簡在霧。

偶爾不小心觸碰到他的目光或手指時，她的臉頰會一下子變得微紅，眼睛也到處亂看，心里更是跳得像小鹿亂撞一樣。簡在霧倒沒什么反應，反倒還覺得柏良卿挺奇怪。

盡管不太想承認，也沒有對自己的感情分辨得太清晰，但她知道自己喜歡簡在霧，這里面不摻雜別的成分，沒有什么利益沖突，只是單純一個少女對一個少年的喜歡。只是那時的簡在霧沉默寡言，每天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她也不好明說，只能暗自藏在心里，靜靜等待時機。

終于，在十多歲的時候，她偶然從母親那里聽說，當初父親為了保全柏家，不僅并入了大部分財產，還與簡家訂了親事。雖然沒有指定是哪個簡家兒子，但這條消息就足以讓她興奮，她終于有個可以名正言順向簡在霧提出請求的理由了。

只是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當她懷揣著小激動去簡家的時候，卻得知簡在霧的父親在外做事時突發(fā)意外去世，簡在霧無法承受這些，他也受夠了在簡家的生活，與簡家斷了關系就去投軍了。自此之后簡在霧音訊全無，從長安城里徹底消失。

柏良卿之后哭了好久，什么話也聽不進去，整日消沉著。她拒絕了所有大家貴族的提親，也不顧家里的埋怨，接受了簡家的安排成為南衙十六衛(wèi)之一。雖然不太喜歡這個身份，但至少能在繁雜的事務中淡忘一部分傷感吧。

正因如此，當將近十年過后再次聽到簡在霧的消息時，她的心情百感交集，但她知道自己對簡在霧還是有感覺的。只是當她從簡上雪那里聽聞簡在霧和畫沁雨的事情后，又有些茫然若失。她希望讓簡在霧回到自己身邊，哪怕她知道簡鷙沒安什么好心，她也盡力幫助簡鷙來拉攏簡在霧。

只不過當她看到簡在霧用木蛟龍護住畫沁雨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希望了。

眼下她即將離開長安，心中的這份糾葛卻遲遲不能斷開，她陷入沉思。偶然間，她看到了旁邊那顆早就枯死的海棠樹，雖然現(xiàn)在是萬物復蘇的春天，而且又淋著蒙蒙細雨，但并非它的花期，在不屬于自己的季節(jié)里，開花就是一種奢望吧。

她算了算日子，今天差不多是簡在霧巡邏的時間。

此時的簡在霧正在雨夜里的長安大道上巡邏，街道上被細雨打濕，斗笠上的水珠也順著帷帽簾子向下流去，即使此時氣候驟冷，但時不時仍有幾處鋪子飄出炊煙，在一片天雨春寒之中倒是顯得十分溫馨可人。簡在霧在街上慢慢走著，突然感覺到旁邊經過的人有些異樣，他迅速提著馬燈朝那邊一照，卻發(fā)現(xiàn)是一臉不屑的柏良卿。

“別緊張，我什么都不會做的。”柏良卿說道。

“難得難得，這么晚還能偶遇柏大小姐，而且還沒帶刀。”簡在霧說道，話里透出的戲謔讓柏良卿著實有些無語，畢竟前幾天剛剛襲擊了畫沁雨，簡在霧自然對她沒什么好口氣，“怎么，是什么契機值得柏大小姐親自在長安街上轉悠？”

“我馬上要離開長安了，臨走前再看看這里。”柏良卿坐到一邊的圍欄上，“慶幸吧，我走了之后你家那位就能安穩(wěn)了。”

“柏大小姐真是會說話，看樣子是柏伯父在外地取得升遷，想把你和伯母接過去吧？”

“你真是會猜啊，像小時候一樣，什么都能預測到。”

“過獎過獎，隨便一想罷了。”

“遺憾啊，似乎什么都沒做，就要離開這里了。”

“你做的雖然不多，倒是都挺讓人印象深刻。”

“霧長史知道前周朝的千金公主嗎？”

“了解一點，周朝趙王宇文招的獨女，嫁去突厥又被迫降隋的千金公主宇文氏。”簡在霧說道，“難道柏大小姐覺得自己和那位千金公主一樣有去無回？”

“難道你還希望我回來？”

“這個倒不希望，只不過沒必要說得這么苦大仇深。”

“相同點不在這個方面，”柏良卿抬起頭看著黑蒙蒙的天空，“是我們都有傾心的人卻不得不遠行。”

這話倒讓簡在霧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柏良卿的話是什么意思，只不過他沒什么好說的。

“我知道你對我沒什么感覺，但是……”柏良卿低著頭說道，“我還是記得曾經你幫我拿回簪子的時候，溫文爾雅……”

“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受欺負罷了，”簡在霧拉了拉斗笠的帽檐，“因為一件小事對人產生好感，繼而演化為愛慕，是不理智的。”

“可你和她不也是從小事而來的嗎？”柏良卿反問道。

“確實，但我們共同經歷的磨難遠比小事要多。”簡在霧說道，“在此之中了解彼此的內心，也知曉了未來的道路。”

“但你早就離開了簡家，要不然我也可以做到……”

“我若待在簡家，就不會經歷這么多事情。”簡在霧說道，“何況我一定會離開簡家。”

“你……”

柏良卿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嘆了口氣。

“你……喜歡過我嗎？”

“沒有。”簡在霧回答得很決斷，“我一直把你當作鄰家同伴。”

聽到這話，柏良卿遲疑了一會，隨后垂下了頭，似乎放松了許多，雖然這樣一來自己的期望已經落空，但至少心里的那份難言之隱得到了解決。她釋懷地笑了笑，從欄桿上跳了下來。

“不知道該說什么，遇到你挺幸運……也挺不走運，你家那位我見過，挺好看的，希望你的選擇是對的吧。”柏良卿轉過身，“我走了，以后見不到我可別嫌無聊。”

“柏小姐多慮，作為兒時的同伴，在下只能說，”簡在霧抬起馬燈，“余生平安。”

“余生平安。”

柏良卿說完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怕自己會猶豫。稀稀落落的雨水灑落在臉上，像是連綿的河水。雖然這次見到簡在霧的時間不長，但她知道自己為了見到他而付出了多少，只是人心決絕不可強求，無論是誰都會有遺憾的。就像海棠花一樣，只是沒有結果的感情罷了。

簡在霧依然站在那里，雨水從他的披風和斗笠上滑落下來，臉上的表情依然嚴峻，好久之后，他才微微嘆息：算是送走一個隱患。

兒時他曾經被教導過：不要對任何人都這么溫柔。彼時的他并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對人柔和一點總沒有錯。而今他才意識到有人會誤解自己的溫柔，從而衍生出虛無的苦痛。

“長史大人，”哨衛(wèi)騎馬來到他身邊，“在下方才看到大人身邊有不明人員，大人沒事吧？”

“沒事。”

簡在霧說著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遠處。

“只是送走一位喜歡幻想的故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