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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憶江南·江南才子初長成(1)

錢鐘書別過了珍貴溫暖的童年,開始試著走進一個比家里還要廣闊的世界。多年后,他記起幼時。知了聲聲的樹梢,喧鬧而浮動的茶香,廣袤湖水間沉靜而嬌嬈的荷花,一點一滴,如同被珍藏在琥珀里的透明碎片,叫人歷經(jīng)風霜的心,都可以變得靈動且柔軟。一次挨打,將走歪片刻的鐘書從懸崖邊緣拉了回來,他驀然醒悟。

鐘情于書

有一種迷離,叫煙雨;有一種紅塵,叫過往;有一種心動,叫江南。何其幸運,可以將冥冥中牽引的那根絲線,追溯到江南。那是一個連聽名字都覺得美不勝收的地方,天之北,水之南,所謂伊人,佳期茫茫。

那是一個文人墨客們盡可以放肆想象似水柔情的地方,也是一個在故夢里追思起來不由要淚流滿面的地方。誰沒有一個江南情結(jié),誰不曾暢想漫步在悠長的雨巷,手里持著一把丁香色的傘?極盡脈脈雅致的土壤,在偌大的國土里,也唯有江南,承載得起所有誠摯的贊美。

這里走出過許許多多光彩奪目的文人。他們的才情,氤氳在江南的山水間,多年后,世人不知,是他們成就了江南,還是江南孕育了他們。或許,是兩者兼有。這些耀眼的墨魂,已經(jīng)和江南血肉相融,如同一開始,就從來沒有過任何分離。

杭州走出過郁達夫;蘭亭處有過幼時周樹人的腳印;水鄉(xiāng)如夢的桐鄉(xiāng),漂泊著沈雁冰的小舟。而最令人心動的,卻是吳儂軟語的無錫,有過錢鐘書。其實這個地靈人杰的地方所擁有的名人,何止一個錢鐘書,可許多人,偏偏只記得這個名字,仿佛那是前世的約定,輾轉(zhuǎn)了百年的塵埃,依舊心潮暗生。

錢,本來是一個最庸俗不過的字眼,用作姓氏,取名字很難不尋常。可淡淡地添上"鐘書"兩字,頓生不凡之感。一如墨跡半干,隔著半邊屏風,亦能嗅到隱約書香。

在族譜上寫下這個名字的人,是他的伯父錢基成。據(jù)說,他在抓周時,忽略了所有新奇精巧的玩意兒,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只盯著滿目琳瑯里藏著的書,咿咿呀呀地挪過去,胖乎乎的小手,就緊緊攥住了那本書。都說三歲看八十,雖然錢家家風十分開明,然而身為大家長的錢基成看到此情此景,也覺得滿心歡喜──哪怕只是這個孩子一時手快拿錯了,也圖個好兆頭。

他給這個面相憨厚敦實的孩子取名叫作"鐘書",言簡意賅,鐘情于書。顯然,這個孩子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長成了一個深愛書、深愛文字的文人,可以說,一生都在同書打交道。伯父的美好希冀成了預言,命運在無意中展露出小小端倪,仿佛可以看見造物者的嘴角上揚,笑意清微。

無錫的錢家,是一個書香門第。這一代,有兄弟二人,長子錢基成,次子錢基博。老太太是個雷厲風行又不失溫厚的主母,深得兄弟二人的尊敬和景仰。在錢鐘書出世的前一年,老太太離開了人世,錢家兄弟十分悲痛,相互扶持著才度過了那段黑暗時光。仿佛是為了驅(qū)散悲痛氣氛,這個家庭在不久后,迎來了一個新生命。錢基博的妻子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健康可愛的男嬰。聽聞這個消息,錢家上下都為之精神一振。

兄長錢基成的妻子并沒有生下男丁,由于兄弟之間感情深厚,為了讓哥哥能夠后繼有人,錢基博決定將新生兒過繼給兄長。舊時,這樣的事情并不少見,為了延續(xù)香火,時有家中無子的人家,從兄弟或是旁系的家庭里,過繼一個孩子,傳承自己的香火。于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就這樣茫然無知地成為了自己伯父的孩子。

對于這個遲來的孩子,錢基成十分疼愛。錢鐘書剛剛被送到他家時,沒有奶喝,是錢基成連夜趕到鄉(xiāng)下,多方詢問,終于找到了一個喪子不久的婦人。錢基成將她請來給鐘書當奶媽。或是因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婦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目光和行為都有些許呆滯,所以鐘書在她的懷中長大,看上去竟然也有幾分癡傻。

這些話自然不能盡信,可幼時的錢鐘書,還真是有點傻氣。說是傻氣,其實是一臉的憨厚。這是這個孩子天生的氣質(zhì),打從娘胎里就帶來了,是一份淳樸純凈的赤子之心。在往后的漫長時光里,不論是鮮花璀璨,抑或風雨蕭條,這個曾被家中長輩笑話癡傻的孩子,都真誠潔凈地保持著一顆初心。

書香門第出身的錢基成在文學方面并沒有多大成就,但這并不妨礙他希望在錢家的后代中,能夠出現(xiàn)一位鳳藻龍章的子弟,凝聚天地精華,手持夢中傳彩筆,如同天上的文曲星轉(zhuǎn)世而來,光宗耀祖,光耀門楣。于是,他在錢鐘書四歲時,就開始教導他讀書寫字。

與許多坐不住板凳的男孩子不同,小鐘書并不討厭坐在書桌前。他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那里,認真臨摹和朗讀。在這樣一個家庭生活,有意無意的栽培使他更早的時候就對那些漂亮的符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忍不住會琢磨,這些符號里,會不會藏著許許多多好玩的故事呢?就像晚上奶媽給自己講的那樣。那時,他還不知道,多年后的自己也將走進文字世界,成為這個領域里最珍貴和閃閃發(fā)光的寶石。他只是單純地喜歡翻開書,稚氣卻專注地看著上面的一字一句,連窗外屢屢飛起的紙鳶,都不能打擾他的一心一意。

或許是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浮云流過窗外,海棠花染幾分水汽,江上山色幾多。伯父錢基成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癡癡傻傻的孩子,格外喜歡看書,仿佛真是應了他的名字,對書卷愛不釋手,鐘情之至。興奮之中的伯父隨意抽考了鐘書幾個問題,小鐘書竟然對答如流,絲毫看不出平素的傻氣,當小鐘書說起書中的故事時,眼眸中的靈氣仿佛滿溢而出,顯然在這方面極具天賦。

伯父欣喜若狂。欣喜之余,難免多了幾分縱容和溺愛。

錢基成經(jīng)常帶著小鐘書走出錢家精致的閣樓,去不遠的郊外踏春游湖,去新開的酒樓品嘗新菜式,更多時候,他帶著孩子一同去茶館里聽說書。在淡淡的茶香里,小小的孩子,端方有禮地坐在椅子上,孩子老成得近乎可笑地半瞇著眼睛,聽臺上絲竹聲聲,清越或悲壯。說書人的口袋里,總是放著掏不完的故事:劉邦斬白蛇、諸葛亮病逝五丈原、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他聽得津津有味,伯父坐在一旁,注視著他專注的小模樣,不由伸出手,輕輕撫摸他柔軟的發(fā)。

這個溫柔慈祥的長輩,總是在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無條件地寵愛著這個孩子。他大大的手掌,粗糙而溫暖,為鐘書撐起了童年時代最蔚藍的一片天空。

而生父錢基博,并沒有在將鐘書過繼給兄長后,就放棄了對他的教養(yǎng)。但跟兄長溫和的教養(yǎng)方式不同的是,他對鐘書更多的是嚴厲的管教。在鐘書六歲時,錢基博提出將孩子送到外面的小學去上學。在這個問題上,一向兄友弟恭的兄弟倆第一次產(chǎn)生了矛盾,錢基成認為鐘書在讀書上甚是超前,家中的書他已經(jīng)讀完了大部分,就算他一直在家里讀書習字,也不會有什么問題。然而,錢基博卻覺得,應該讓鐘書去外面見識不同的學習方式,認識不同的小伙伴,他本來就有點內(nèi)向,若是一直守在家中,無益于他的成長。

這個問題在經(jīng)過不下一年的爭執(zhí)后,還是行事剛健的錢基博獲得了勝利。不久后,錢鐘書被送到了秦氏小學里讀書。

那一年,他七歲。

他別過了珍貴溫暖的童年,開始試著走進一個比家里還要廣闊的世界。多年后,他記起幼時。知了聲聲的樹梢,喧鬧而浮動的茶香,廣袤湖水間沉靜而嬌嬈的荷花,一點一滴,如同被珍藏在琥珀里的透明碎片,叫人歷經(jīng)風霜的心,都可以變得靈動且柔軟。

初長成,人不識

剛剛走入學校時,他還是個沉默得有些瑟縮的孩童。或許誰也沒能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孩子,會將自己的名字留在歷史里,被人們惦念、思索、回味。宛如誦念出這個名字,唇齒之間,便有余香。

在秦氏小學的時光短暫得如同一場夢,很快就結(jié)束了。然而,對于錢鐘書來說,那依舊是一段值得銘記的時光。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觸到校園生活。也是在那里,他經(jīng)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目光。

秦氏小學是一所類似于私塾的學校,雖然打著"小學"的旗號,可教育方法和教學內(nèi)容實在算不上開明。夫子是位老先生,很有幾分舊時書生的迂腐和偏見,一見錢鐘書便覺得這孩子不討人喜歡,一來是他比旁人大了一歲才來上學,二來是幼時的鐘書性情內(nèi)向,沉默寡言。因著這兩個原因,剛開始,老先生并不將這孩子放在心上,任由他自生自滅去。

后來卻發(fā)生了一件事,令老先生對鐘書越發(fā)喜愛起來。先生有一把戒尺,不知被哪個淘氣的孩子拿出去玩了,最終都沒有拿回來。在幾次詢問之后,老先生不由生氣,厲聲呵斥了一番,甚至說了重話--枉費他教他們讀圣賢書,結(jié)果卻個個都是敗類,竟然連做過的事情都不敢承認。

孩子們個個都被罵得不敢抬頭。忽然,只見一個孩子站起身來,有理有據(jù)地反駁先生:"古人曾說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生您也是當過孩子的,難道不知道孩子都是害怕懲罰的?若是您態(tài)度溫和一些,我們不害怕您,想必早就有人主動承認錯誤了。"童聲清脆而明朗,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里,是坦坦蕩蕩的十足底氣。一番話說出來,同學和先生都驚了,定睛望著教室中那個身板挺直的孩子。幾十個孩子里,他鶴立雞群地站著,不卑不亢,據(jù)理力爭而不失恭敬,最是令人詫異的是他的目光,宛如一泓清泉,清和又堅定。

先生默默地想:莫不是自己平日里竟小瞧了他,這孩子看起來毫不起眼,原來竟是個一鳴驚人的。原本是盛怒之下的他,不知不覺中竟然露出了笑臉,考了錢鐘書幾個問題,聽得那孩子對答如流,毫不怯場,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談出自己的見解,可見確實是一個可造之才。

其實先生更欣賞的是鐘書臨危不懼時的氣度,知識可以積累,然而這份氣度,卻是與生俱來的難得。自此之后,老先生越發(fā)看重這個學生,剛開始產(chǎn)生的偏見,早已不知何時丟到九霄云外去了。鐘書在秦氏小學的后期生涯,可以說是十分快樂的,然而,這種璀璨人生,在經(jīng)歷了不到半年的時光后,卻戛然而止。

錢鐘書的身體一向不算健康,雖然后天是被無微不至地寵愛著長大,可到底有幾分虛弱。在上了半年學后,他大病了一場,一向溺愛孩子的伯父舍不得他遭罪,便將他接回家中休養(yǎng)。病愈之后,伯父仍舊不愿讓他回到學堂,寧可自己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

伯父的教養(yǎng)方式是十分寬容的,他格外放縱這個孩子,帶他出去喝茶時,知道他喜歡看書,就租一套他喜歡的《七俠五義》或《濟公傳》給他看。那時候的無錫茶館里,或許經(jīng)常能看見一個小小的少年,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鬧市街頭喧嘩如織,唯有他的身畔,是一片心無旁騖的沉靜。這些被稱為"雜書"的文字,充盈了幼小的心靈,編織起一出綺麗的戲劇,造就了他最初對文學世界的向往和渴望。原來,跟《大學》、《中庸》里一樣的字,出現(xiàn)在《七俠五義》里,就是那樣的脫胎換骨,像是川劇的變臉,上個瞬間還是一張端方嚴肅的臉,下一個頃刻便是千嬌百媚、活色生香的容貌。

他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神奇的世界,愿意徜徉在其中,一生一世,血肉相融。或許,他并沒想到,幼時的愿望竟然會栩栩成真,夢想駕著彩色的南瓜車走進他的生活,他活了一輩子,也在文學的芬芳里漫步了一輩子。

生父錢基博看不得長兄如此嬌慣孩子,幾個月后,他讓鐘書同堂弟錢鐘韓一起去考東林小學。這是一所名望極盛的學校,入學考試便能篩選掉一大批不夠優(yōu)秀的孩子。所幸,鐘書雖然被嬌養(yǎng)著成長,國學基礎卻是相當扎實,他毫不費力地就通過了這次考試,順利地進入了東林小學。

雖然不愿意孩子離開家,可錢基成還是為鐘書能夠考上東林小學而格外開心。很久后,鐘書依舊記得那時伯父的笑容,在盛時的陽光下,他笑容十分燦爛,像是怒放的鮮花,盡情噴薄出所有的光華。那時的他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伯父的笑容,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力量,讓他由衷地展顏。

離別是這樣匆匆。世間所有的離別大都如此,匆忙地擦身而過,多年后在塵埃中追悔,悔恨沒有以最美麗的姿態(tài),揮手告別那些鐘愛過的所有:青春、愛情、友人和生死。所以有人說,道別要早早的才好,不然真到了離別時,時間再多,也覺得倉促。

錢鐘書人生中的第一次離別,不是生離,而是死別。對于一個才七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過于殘忍。這樣的年紀,應該是在雙親的呵護下,蜜罐里無憂無慮地當個小王子,可以任性,可以胡攪蠻纏,可以不順心就用號啕大哭來發(fā)泄,人生并沒有多少如同七歲那樣能夠隨意縱橫的年紀。然而,七歲的鐘書,卻已經(jīng)披上麻衣,跪在伯父的靈前,早早地去領悟死的含義,進行一場悲痛的永訣。

他還不明白什么叫作永遠,所以也不能明白父親所說的"永遠不能見面"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那個用盡全力去疼愛他、縱容他的伯父,安靜地躺在一口沉重的黑盒子里。他沒辦法去叫醒他,再也不能走近他,拉著那雙溫厚的大手,纏著要看《七俠五義》。靈火的白煙裊裊飄散,捎帶著淡淡的金箔紙灰,幼小的孩童無聲地跪在煙火繚繞的靈堂里,木然地望著來往吊唁的人們。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像多數(shù)孩子一樣厲聲大哭,只是他的眼淚,在這種無聲的靜默里,緩緩地占據(jù)了整張稚嫩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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