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等我完全適應光線看清來人,對方已經先一步開口,聲音清脆悅耳,帶著恰到好處的禮貌:
“您好,打擾了,實在抱歉這么晚還來拜訪。我是隔壁剛搬過來的鄰居,敝姓禾之音,以后請多多關照。”
目光聚焦,來人穿著一身整潔而醒目的紅白配色傳統服飾。看著她,某種沉寂已久、幾乎被我遺忘的東西似乎在心底深處微弱地悸動了一下,像是遙遠的回聲。
‘喂!給我清醒一點!’我用力甩了下頭,趕走腦子里不合時宜的聯想。‘不過……真的會有人在日常生活中穿成這樣出門嗎……’
“唉……剛搬過來……”我定了定神,努力回歸現實,試圖尋找合理的解釋,“是指……原先尾崎家那間屋子嗎?”
“居然直接就猜出來了,”禾之音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看來您跟尾崎家關系很好呢。”
“啊……沒有沒有,”我連忙擺手,感覺臉頰有點發燙,“只是剛好想到而已啦……”‘尾崎家搬走都一周了,我現在才知道……這種事哪里好意思說出口……’
“這是我自己親手做的三色團子。一點心意,還請收下。”禾之音說著,從身邊的小箱子里取出一個包裝精致的透明盒子遞給我。透過盒子,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靜靜躺著三個顏色飽滿、圓潤可愛的團子,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謝謝,麻煩你了。”我伸手接過盒子,禮貌地道謝。抬頭時,卻發現她正用一種非常期待的目光注視著我。‘嗯……她該不會是想讓我現在就嘗嘗吧……’我心里嘀咕著,有些不自在。
我的視線在她和手中的團子之間來回移動了幾次,最終還是認命地打開了盒子。就在盒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濃郁的奶香混合著清甜的氣息撲面而來。我隨手拿起那個粉色的團子送入口中。牙齒輕輕咬破軟糯的外皮,甜蜜的滋味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淡淡的草莓香氣縈繞在齒頰間,整個人仿佛都被這份溫和的甜意包裹住,心情不由自主地愉悅起來。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三色團子!”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這絕對是發自肺腑的驚嘆!
“您喜歡就好。”她臉上漾開滿足的笑意,看起來心情極好。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腳邊放著一個不小的箱子,里面整齊地碼放著許多份同樣的團子盒。我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嗯…你是要每家每戶都送一份嗎?”
“是的,”她點點頭,“考慮到這里的住戶可能不少,我特意準備了20份喔。”
“20份……”我忍不住咋舌,“你是打算把整個街區都送一遍么?”
“來之前我算過哦,”她認真地解釋,“這個街區剛好有20座房子。所以我就準備了20份。”
“唉……”我無奈地撫額,“完全沒有考慮空置房的問題呢……再說,好像也把自己家算進去了吧喂……”看著她抱著箱子略顯吃力的樣子,我開口道:“那個,要不我幫你一起送吧?正好這附近的住戶我都認識,也省得你一個個摸索了。”
“可以嗎?”她眼睛一亮,“謝謝你,源君。”
“沒關系……唉?”我猛地反應過來,“你認識我?”一股困惑涌上心頭。這間房子其實并非我的產業。當年剛考上祈芝學院,父母恰好因工作遷往中國,我正為找住處發愁時,一位素未謀面的好心太太無條件把這間屋子借給了我。搬進來時,只在信箱里找到一把鑰匙。出于對原主人的尊重,我一直沒有更換門口的姓氏牌(表札),所以這四年來,門牌上始終寫著的是<風鈴家>。加上我很少訂報紙或網購,鄰里間早已熟悉,倒也沒覺得不方便。
這也徹底排除了她通過門牌得知我姓氏的可能性。“嗯……怎么說呢……”她微微歪了歪頭,語帶深意,“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喔。”
“哈??什么時候?”我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所有認識過的女生面孔。我自認記憶力不錯,認識超過一周的人,即使隔了很久再見面,我也能想起來。眼前這張臉確實有些模糊的熟悉感,但我卻完全無法將它與任何一個具體的名字或場景對上號。見我眉頭緊鎖,苦思冥想,禾之音忽然輕笑出聲。
“源君還是這么可愛呢。”
“唉……我……”在她帶著笑意的注視下,一股莫名的熱意突然爬上臉頰,那種久違的、如同高中時期被調侃般的窘迫感瞬間回歸。
“你害羞了喔~”
“我沒有……”
“可是你的臉很紅唉……”
“都說了我沒有啦!!”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反駁,試圖掩飾那份不自在。
※※※※※
夜色漸濃,街燈次第亮起。我陪著禾之音穿梭在熟悉的街巷中,一邊送禮,一邊向她大致介紹著鄰居們的情況——比如這家住著幾位老人,那家主人性子有點急啦等等。
來到一戶掛著<織田>門牌的人家門前。
“喔……沒想到,這才送出去五份呢……”禾之音看了看箱子,語氣有些失落。
“嗯,因為這一帶空置房不少,”我解釋道,“而且居住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這個時間點,很多都已經休息了,貿然打擾不太好。還有一些房子是空的,主人早就搬走了。”
“唉……這樣啊……”她輕輕嘆了口氣。
“不用擔心,”我指指眼前的門,“這家的話,這個時間點肯定有人!”我露出篤定的表情,按響了門鈴。
幾分鐘后,對講機傳來女性的聲音:
“喂?”
“花子阿姨!是我,一澄。”
“喔!是一澄君吶,我這就來開門……”聲音突然被一個洪亮而略顯急促的男聲打斷:
“唉唉唉……老婆子你慢點……讓我來讓我來!”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深色居家和服、精神矍鑠的花甲老人打開了大門。“介紹一下,”我向禾之音示意,“這位是織田大叔,他家就在附近經營著一家很棒的壽司屋哦。”
“您好……”禾之音剛想自我介紹,“我是剛搬過來的禾之音……”
“哈哈哈哈!”織田大叔爽朗的笑聲立刻蓋過了禾之音輕柔的聲音,他用力一拍我的肩膀,目光炯炯地在我和禾之音之間來回掃視,“好小子!從哪拐來這么漂亮的女朋友的?是不是第一個就迫不及待跑來跟我炫耀了?行啊你!”
“唉…不是…大叔你誤會了!”我急忙澄清,“她是隔壁剛搬過來的新鄰居禾之音小姐……”
“哈哈哈,還裝!”織田大叔根本不信,揶揄地指了指禾之音,“你看人家姑娘都不反駁,你一個大男人就別扭捏了!”
我無奈地看向禾之音:“禾之音……”希望她能幫忙解釋清楚。
“一澄君平時應該沒少給您添麻煩吧。”禾之音卻微笑著,微微欠身,將團子禮盒遞了過去。
“……”我一時語塞。
“哈哈哈,沒有沒有!”織田大叔接過盒子,笑得更加開懷,“這小子就是偶爾來店里跟我斗斗嘴,偶爾在我老婆面前告告我的小黑狀,有時吃完飯拍拍屁股就想溜而已啦!”
“那明明是花子阿姨說……”
“承蒙您關照我們家一澄這么久,”禾之音再次微微欠身,語氣誠懇,“這點微薄的禮物,不成敬意,還請務必收下。”
“哈哈哈,好好好!”織田大叔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小子,能交到這么漂亮懂事又會說話的女朋友就偷著樂吧!改天記得帶她一塊兒過來吃飯啊!”
“這種事情你還是不要想了!!!”我知道越描越黑,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趕緊把這一份團子遞過去,然后幾乎是拽著禾之音的胳膊,匆匆離開了織田家門口。
“真的是……”走出一段距離,我才松開手,有些懊惱地看向禾之音,“你怎么也跟著他一起胡鬧啊……”
“我只是覺得那位大叔說話很有趣而已啦,”她眨眨眼,語氣輕松,“再說,有我這么好看的女朋友,你也不吃虧呀。”
“說得跟真的一樣……”我別過臉。
“哦?”她忽然湊近一點,語調上揚,“你也想讓它變成真的嘛?”
“咳!打住!!”我立刻后退半步,趕緊制止這個話題。
“好啦好啦,不開玩笑嘍。”她見好就收,恢復了常態。
“真是的……”我揉了揉眉心。
“唉?這里還有一家喔。”禾之音指著前方不遠處。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到了這片街區的盡頭。當我看到那棟熟悉的房子時,腳步下意識地慢了下來,最終停在了離門口幾步遠的地方。門口的表札上,清晰地刻著〈梨木家〉三個字。
目光觸及那塊門牌的一瞬間,某種沉重的東西無聲地壓在了心頭。過往的碎片如同被強光照射般在意識邊緣一閃而過,沒有留下任何清晰的痕跡,甚至不愿在腦海中投下倒影。我不想觸碰,更不愿回想。
就在我短暫失神之際,禾之音的手指已經按響了門鈴。
“哎…你…”我下意識地出聲阻止,心臟莫名地收緊。
“怎么了嗎?”她轉過頭,疑惑地看著我。
“我…不…沒什么…”一股強烈的想要逃離的沖動攫住了我,“我突然想起還有點急事沒處理,我得先走了哈…”我轉身就要走。
禾之音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不大,力道卻很穩。她抬頭看著我,那雙眼睛仿佛能輕易洞穿我蹩腳的借口,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都最后一家了,也不差這一小會兒了吧?”
“不…真不是時間問題…”我避開她的目光,聲音有些干澀,“這家人…很少住在這里的…你看,這么晚了,家里很可能沒人…我們別等了…”
“就一小會兒,”她的聲音放得更柔和,帶著一絲懇求,“一分鐘,好嗎?”
她再次看向我,眼神干凈而堅持。那目光像有魔力一般,讓我準備好的所有推脫理由都卡在了喉嚨里。
“…好…好吧……”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感覺喉嚨發緊,“就…一分鐘喔!”
“嗯嗯!”她滿意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一分鐘,仿佛被無限拉長。我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每一秒都如同在煎熬,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所幸,門內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好啦!”時間一到,我幾乎是立刻抓住機會開口,“看來真的沒人!我們快回去吧!喔,忙到現在還沒吃晚飯,我都快餓扁了!”我語速極快,轉身就想拉著她離開。
“你慢點,等等我呀…”禾之音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從身后傳來。
而就在我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陰影中時,那扇緊閉的<梨木家>大門,終于緩緩向內打開了。
“不好意思久等了…”一個女生的聲音帶著歉意響起,“唉?沒有人嗎?”她探出身,疑惑地四下張望了一圈,昏暗的路燈下只映出空蕩蕩的門廊,“奇怪……明明聽到有人按門鈴的說……”確認門外確實空無一人后,她帶著困惑,輕輕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