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腔北調:方言里的中國
- 鄭子寧
- 5713字
- 2022-11-08 16:25:53
吳語中的濁音如何追溯到古代的中國字母?
字母者,謂三十三字十四音……將前十四音,約后三十三字,出生一切。此等能生一切字故。一切諸義皆能攝故,故名為母。
——唐·窺基《瑜伽師地論略纂》
今天的我們能夠確信,江浙地區方言如今的輔音格局是繼承自古代漢語,古代的中國人不但對送氣與不送氣能夠分辨,對清濁也同樣敏感。這樣的認知得歸功于古代中國發明的字母。早在中古時代,中國人就已經通過創造字母的方式,較為完善地總結出了漢語的聲韻體系。
今天中國人熟悉的字母主要是26個拉丁字母,當下全世界大部分語言采用的就是以古代羅馬人使用的拉丁字母為基礎的文字體系。拉丁字母自發明以來,就是一種純表音的文字體系,這也是拉丁字母今天在世界各地如此盛行的重要原因之一:任何一種語言,只要把拉丁字母拿過來,頂多稍加改造,就可以較方便地拼讀語音,這樣的拼讀書寫下來就可以當作文字使用。
除了拉丁字母以外,當今世界上其他幾種主要的文字體系也都是以拼讀讀音為主。然而中國人使用的漢字則是其中的另類。自遠古時期中國人的祖先發明漢字以來,中國人一直使用漢字記錄漢語,漫長的幾千年間,漢字和漢語緊密結合,形影不離。在全世界主要文字體系中,漢字可說獨樹一幟,是極其少有的土生土長的、從遠古沿用至今的自源文字。
盡管漢字高度適配漢語,在歷史長河中忠實記錄了漢語,然而對想要知道某個漢字的發音的人來說,漢字卻也制造了一些障礙。總體而言,漢字并不直接記錄發音,盡管有形聲字存在,一個漢字的讀音卻也不是一目了然的。
因此,盡管從上古時代開始,中國人就用“目”來表示眼睛,但是作為一個象形文字,我們并不能直接知道發明“目”的人到底是怎么讀“目”這個字的。理論上說,如果硬要用漢字表達英語,“目”讀“eye”也未嘗不可。要想知道“目”在古代的發音,就必須通過古人對“目”的注音來探得。
習慣用漢語拼音打字的當代中國人已經很難體會注音上的困難。但是對于沒有拼音,甚至根本沒見過拉丁字母的古代中國人來說,他們缺乏如漢語拼音這般稱手的工具。在古代,我們的祖先為了能夠給漢字注音,堅持不懈地進行了諸多探索。
對于一個稍微生僻的漢字,最直接的方法當然是用同音字標音。今天生活中,我們仍然可以經常見到很多這樣用同音字注音的例子,譬如在描述上海話的時候,可能會有人說“上海話‘人’的讀音就是‘寧’”。這種用同音字標注的方法簡單方便,從古至今都相當流行。中國古人把這種注音方法稱作直音法。
然而在簡單方便的同時,直音法也存在一些重大的缺陷,它對使用者的文化水平有較高要求。想要使用直音法,就必須事先知道大量常用字的讀音,否則就可能出現雖然知道兩個字讀音相同卻兩個字都不知道怎么讀的窘境。更尷尬的局面也時有出現:如果一個字并沒有常用字和它同音,那要么就得用一個不大常見的字,要么就得選個只是讀音接近的字。于是直音法就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實踐中,有時候確實會用讀音接近的字來注音,如“珣,讀若宣”之類,經常出現于沒有合適同音常用字的情況。無論是直音法還是讀若法,都存在難以回避的缺陷,我們的祖先自然是不會滿足于這些方法的。大約在漢末到南北朝時期,一種嶄新的注音方式——反切法的出現,解決了直音法、讀若法存在的問題,成為漢語主流注音方式。反切法的原理是把一個字的讀音用兩個字“切”出來。如“南”字,反切法注為“那含”,也就是用“那”的聲母和“含”的韻母以及聲調去拼合,就可以得出“南”的讀音。
自反切法發明以來,漢語的注音體系可以說有了質的飛躍。相對直音法或讀若法,反切法需要一定的基礎知識才能理解,然而反切法的出現意味著幾乎所有的漢字都能準確地切出讀音。盡管如此,反切法仍然存在一些明顯的可改進之處,最明顯的恐怕就是反切的用字存在很高的自由度。譬如“冬”在著名的宋朝韻書《廣韻》中為“都紅切”,“丁”為“當經切”。這兩個字的聲母本是一樣的,但反切的切語選擇了不同的上字。如果僅僅只是以能讀出讀音為目標,這不是什么大問題,可倘若要總結漢語的語音體系,就稍嫌有些不完善了。
到了唐朝,通過進一步梳理總結漢語的語音體系,中國人發明了漢語“字母”。傳統上,中國人把漢語“字母”的發明歸功于唐末沙門守溫,他創造了“三十字母”。
除了發明了“三十字母”外,守溫可以說生平不詳。和中古時期許多漢語語音的研究整理者一樣,他也是佛教僧人。這和中古時期僧人接觸過梵語有密切關系。佛教源自印度,早期的佛經多是從印度的語言翻譯而來。中古時期開始,中國內地主要流傳的一直是大乘佛教,大乘佛教的原始經典在印度一般以梵語書寫。和世界上大多數文字一樣,梵語也是采用一套表音的字母拼寫。
事實上,“字母”這個詞在漢語中出現就是為了描述梵語的書寫體系。漢文書寫的基本結構是“字”,一個“字”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表示漢語中的某個音節。由于漢語本身語素多為單音節的性質,一個“字”通常也表示某個語素,有自身的含義。但是梵語的書寫則很不一樣,用唐朝著名僧人玄奘的徒弟窺基在《瑜伽師地論略纂》中對“字母”的解釋就是:“字母者,謂三十三字十四音……將前十四音,約后三十三字,出生一切。此等能生一切字故。一切諸義皆能攝故,故名為母。”梵文中的單個字母并沒有含義,只是為了表音,但是把這些字母拼合起來,卻能拼出一切詞句,所以才叫“字母”。
古代印度的語言學發展到了相當的高度,佛教中的“聲明學”就是主要研究語言的學問。哪怕梵文字母也在許多方面體現了古印度語言科學的成果:與拉丁字母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的排序本質而言是無規律的亂序不同,梵語字母是按照相當科學合理的順序排列的。梵文字母的排列順序大致遵循這樣的原則:首先排列塞音和鼻音,根據發音部位分成5組;從發音位置最靠后的組開始排列,漸次向前,每組內部又按照清不送氣、清送氣、濁不送氣、濁送氣、鼻音分5類;把這些聲母排列完成之后,再將不便歸于任何一類的字母附在之后。也就是說,梵文的塞音和鼻音字母排列構成一個規律而科學的5×5矩陣。

梵語的語音相對復雜,尤其是輔音系統很大程度上有較為足夠的字母兼容其他語言的輔音。加之這樣的字母排序科學合理,在大多數以印度婆羅米字母為基礎創造的文字中,基本保留了這樣的順序。如和婆羅米字母關系很密切的藏文、傣文的字母順序大體都是照搬該排序。
當佛教傳入中國后,印度語言學的成果——字母也很快對中國人對語言的認識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對于接觸過梵文的僧人,尤其是其中參與過翻譯工作的,幾乎不可避免地會比較梵語語音和漢語語音。中古時代的僧人尤其對梵文字母頗多贊美,相比數以萬計、隨時代演進不斷出現的漢字,只用幾十個字母拼寫世間萬物的梵文在某些僧人看來頗有亙古未變的天賜之物感。唐初高僧道宣在《釋迦方志》中就曾贊美:“故五天竺諸婆羅門,書為天書,語為天語,謂劫初成梵天來下,因味地肥,便有人焉。從本語書天法不斷……漢時許慎方出《說文》,字止九千,以類而序。今漸被世,文言三萬,此則隨人隨代,會意出生,不比五天,書語一定。”
更為夸張的是玄奘和尚的另一位弟子彥悰和尚。他主張不要再進行不精確的佛經翻譯,而是應該中國人全體學習梵語。如果中國人全都學了梵語,那就“五天正語,充布閻浮;三轉妙音,普流震旦”。“閻浮”是梵語?????(jambu),本是一種果樹,也就是蓮霧(蓮霧正是這個詞的音譯),在佛教世界觀中,長了閻浮樹的大洲即為人類所居的南瞻部洲,所以閻浮指代世界。“震旦”則是梵語????????(cīnasthāna),是梵語中中國的稱呼。在彥悰和尚心里,一個人人都會梵語的中國與世界才是理想的。武周時期著名僧人義凈頗為贊同與其翻譯不如讓大家都學會梵語的論調,他甚至身體力行編寫了《梵語千字文》這樣的教科書,并號稱只要認真學習一兩年就可以當翻譯。
唐朝幾位名僧和尚的言論在現實中并未產生任何可見的影響。一方面,漢語和漢字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要讓中國人全民改掉自己的母語去學習一種異國語言,無異于癡人說夢。另一方面,拼音文字簡單的前提是一個人得會說這種語言,如果連說都不會說,就算學會了一套字母,也什么都拼不出來。與之相比,漢字雖然確實需要較高的學習成本,但是經過幾千年的磨合,它和漢語早已經高度適配,對于社會中有讀寫需求的那部分人來說,學漢字并不是什么無法完成的困難任務——至少是比學會梵語、梵文要容易多了。
在整個中古時代,中國社會中能夠真正掌握梵語的人仍然是鳳毛麟角。就算是高僧群體中,能以梵語交流乃至著書的仍然少之又少,恐怕只有彥悰的老師玄奘和尚這樣有過長期在印度學法經歷的僧人才能真正做到梵語水平出神入化。事實上,玄奘和尚確實組織把漢語的《道德經》翻譯成了梵文,但這是唐太宗給他的任務,他本人并不情愿。辛苦翻譯的梵文版《道德經》很快失傳,也說明梵文原文讀物在中國社會中實際上并無市場。
但是梵語的影響仍然逐漸滲透。終于,唐朝有僧人提出,漢語其實也可以像梵語一樣總結出“字母”。每個“字母”其實就是漢語中的一個聲母,用一個屬于這個聲母的特定漢字代替。唐朝僧侶一開始發明的是三十字母,發現于敦煌的《歸三十字母例》就體現了這種“字母”。譬如第一個字母為“端”,下方又舉了“丁當顛敁”四個屬于“端”母的字作為例證。
通過三十字母,可以明顯地看出梵文字母在當時的影響。以“端透定泥”為例,它們分別是清不送氣音、清送氣音、濁音和鼻音,與梵語字母每組內部的排序完全相同。和梵語的差別只在于,漢語的濁音并沒有送氣與不送氣的對立,自然也就不需要用兩個字母表示濁音,其他組別的漢語字母如果和梵語語音可以對應,也都是按照清不送氣音、清送氣音、濁音、鼻音的順序排列的。不過如果碰上和梵語語音難以一一對應的組別,就出現了一些不規律的現象,如把“審穿禪日”放一起,反倒把“照”放在了矩陣外的附加組。

《歸三十字母例》
到了沙門守溫的時代,守溫進一步整理了三十字母。他將三十字母按照發音部位進行了進一步的梳理,最終整理出:
唇音:不芳并明
舌音:端透定泥是舌頭音
知徹澄日是舌上音
牙音:見君溪群來疑等字是也
齒音:精清從是齒頭音
審穿禪照是正齒音
喉音:心邪曉是喉中音清
匣喻影亦是喉中音濁
以上總結來自在敦煌發現的《守溫韻學殘卷》。這是一個相當潦草的抄本,抄寫者很可能對語音學本身一無所知,因此有不少疑似抄錯的地方,不過仍然可以看出守溫本人的研究已經到了比較高的水平。與梵語從口腔后部向前的排列順序有所不同,守溫字母的排序是從口腔最前部的唇音開始向后排列,并且歸納了每組音的發音部位。當然,這里的發音部位總結和現代人的感受有所不同。譬如“見君溪群來疑”發音部位是“牙音”,此處的“牙”指的是后牙,因為這幾個聲母發音位置已經很靠后。其中“來”母顯然是守溫或者抄寫者歸類錯誤,剩下的幾個字母在今天中國南方廣東、福建等地的大部分方言中,發音位置仍然很靠后,如廣州話“見”/kin/、“君”/k??n/。但是在大部分方言中,則因為腭化關系,這些字的發音位置出現了前移。
這套守溫字母在中古以后不斷改進,到了宋朝,完善為三十六字母。由于守溫和尚的影響力,三十六字母也經常偽托守溫和尚的名義,稱守溫三十六字母。三十六字母對發音部位的歸類和分析比守溫三十字母要精準很多,而且脫離了生搬硬套梵語的桎梏,對聲母體系的分析更加契合漢語的實際,基本可以準確反映中古后期漢語的語音體系。

三十六字母雖然是在宋朝出現的,但是宋朝人本是想描述隋朝陸法言所編撰的《切韻》中體現的中古漢語早期的語音體系,只是由于時間上差了小幾百年,出現了一些當時語音的成分。在進一步分析中古漢語早期的語音體系后,中古時代的字母表應為:

自從字母出現之后,我們的祖先就一直習慣用這些漢字充當的“字母”總結語音。雖然其中中古的字母影響最為深遠,但是后來出現的各地韻書也統統使用這樣的格式。譬如描述明朝北方話的《韻略易通》就精心挑選了二十個字來代表當時北方話的二十個聲母,并且這二十個字還可以連綴成詩,即:“東風破早梅,向暖一枝開,冰雪無人見,春從天上來。”明朝戚繼光在福建地區抗擊倭寇時,為了讓戚家軍能和當地百姓交流,還先后出現了描寫福州話的《戚參將八音字義便覽》,里面把福州話的聲母總結為“柳邊求氣低波他曾日時鶯蒙語出喜”。據傳戚家軍還曾經用十五字的聲母和其他字的韻母編成軍事密碼。由于福州方言和閩南方言同屬閩語,音系有相近之處,隨后十五聲母南流至閩南和潮汕地區,在當地形成所謂十五音,廣為流傳。
嚴格來說,這類并非為純粹表音而設計的漢字,如果真代替漢字直接用作表音書寫,還是顯得相當不方便。中古時期的中國人也不是沒有過用表音字母來拼寫漢語的情況,敦煌就有一些用藏文字母拼成的漢語,于闐也有用于闐字母拼的漢語,這恐怕是中古時代中國最接近“拼音化”的嘗試。但是可以發現,這些嘗試一般都發生在遠離中原,非漢族影響較強的地區。而且總的來說,此類嘗試要么是出現在學習對方語言的材料之中,要么是出現在非正式的文體之中。由于沒有系統梳理音系,直接生搬其他語言的字母,拼寫上一般比較隨意,也不能完整地反映當時漢語的語音系統。
相對來說,有意識地整理描述當時漢語發音的“字母”,會使我們對當時漢語發音體系的認識更直接。稍留意一下中古時代的中國人總結的聲母字母,就會發現當時的語音系統要比今天的任何一種漢語都復雜得多,而且古人把清不送氣音、清送氣音、濁音和鼻音分別命名為全清音、次清音、全濁音和次濁音。以“端透定泥”為例,“端”屬全清音,“透”屬次清音,“定”屬全濁音,“泥”屬次濁音。結論很明顯,古代中國人對濁音是相當敏感的,他們在整理字母的時候把濁音歸入“全濁音”類別。
今天江浙地區的吳語和湖南婁底、邵陽等地的語言仍然能夠完整保留中古時代字母中“全清”“次清”“全濁”的對立,江浙人如果讀字母表中同一行全清、次清、全濁三欄的字母,一般都能讀出三個聲母。然而如果你沒有出生在上述區域,這三欄字母你讀起來一般只會有兩個聲母。一般來說,中國大部分方言“全清”“次清”聲母的讀音比較一致,但是“全濁”欄里的則各地大不相同,可說千奇百怪。今天中華大地上各類方言的形成,就和濁音的變化有著絕大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