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浮生淺若夢
1
初看《浮生六記》,是因為書名。
落日余暉里,覺得這個名字太美了。讀之,知曉“浮生”二字,出自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句子。
浮生,即空虛不實的人生。
古時,人們將人生皆叫作浮生。六記,記錄的是書中的六個主題。
不過,流傳至今,僅剩了前四記,后兩記已于時間里失傳。
誠如,僅剩殘卷的《紅樓夢》,《浮生六記》亦因殘缺而成憾事一樁。
沈復,字三白,生于太平盛世,生在衣冠之家,住在楊柳依依的滄浪亭畔。
時年,他亦是蘇州普通的男子,雖讀過詩書,亦能寫擅畫,但絕非才情傲然之詩人,抑或聲名顯赫之文臣。
當初,他應也未曾想過有文字會流傳于世。
于古時,似他這般的男子,應很多。
琴棋書畫,賞花玩月,不過是時年大眾審美下的附庸風雅而已。
若不是,于他身后留下的這薄薄一冊的筆記,若不是六十年后有個落魄書生于姑蘇城的冷攤上發現了此殘稿,感嘆這世間還曾有過這樣的夫妻,那么,只怕他的浮生際遇亦是乏善可陳的。
一句“‘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就此,他于嘉慶十三年(1808年),攤開筆墨,將平生敘。
雖然,所記錄之人與事皆微小、日常,但是,于他卻是此生最重要最深刻最不可有一絲磨滅的記憶。
他,抱著回憶而寫。
由此,字字珠玉,情真意切。
2
若論古代最令人艷羨的愛情,躍入我心里的,一定是沈復和蕓娘的。
他們,青梅竹馬;他們,一見鐘情。
十三歲,良緣初定;十八歲,鳳冠霞帔,締結良緣,他們在最好的年齡里成為知己夫妻。
從此,他是“多情乃佛心”,她是“不俗即仙骨”。
婚后,他們恩愛非凡,青梅釀酒,月光對酌。日子雖過得清貧,卻過得像詩一般美好。
余留四卷的《浮生六記》,用卻前三卷,來講述他與妻子蕓娘的這份美好世間日常。
誠如他所言,把夫妻之事放于全本最前面,是為遵循《詩經》之格式。
于他,情愛始終是最重要的內容。
于兩百年前,他亦是稀缺的情深意重之“情種”。
于他,蕓娘不是附屬,而是一抹觸之詩意盎然的美夢,如是,在歲歲年年里,他們日日相知歡好,不曾因生活困頓而有所抱怨,亦不曾因顛沛流離而做分飛之鳥。
一株花,一段閑居,一場宴游,皆讓他們甚覺世間美好。
他們,是如此相似的兩個人,是如雙生花,惺惺相惜。
他們的靈魂,亦是如此相似而有趣,讓世間萬物皆可于心綻放美意。
于世人眼中,他或許是落魄不堪的文人,游戲人間的浪子,但是,于蕓娘眼中,他卻是最至情至性的愛人。
胸無大志,不求功名利祿的他,唯一執著黏纏的是蕓娘。眉山目水里,他盛下蕓娘所有的一切;世間美景,他亦愿且能與蕓娘共享。如此說來,他仍是那個年代不可多得的良人一枚。
說來,蕓娘的確是這凡塵人世間最難得一見的可愛女子。
她,雖是舊式女子,卻不被世俗所羈,不被閨房所限,聰慧溫婉、靈秀天然之外,還胸有豁達男兒意。
故而,她除卻做一個合格的妻子之外,她還可以做三白的知己紅顏,陪他“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與他小酌對飲,行喝酒令,更女扮男裝與他一起結伴出游。世間美好,皆與他共享。
如是,這樣的蕓亦被三白贊譽:“蕓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
如是,這樣的蕓入了三白的心,入了三白的眼。
——見到蕓回眸一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
久別重逢,會“覺耳中惺然一聲,不知更有此身矣”。
只是,他們所有的世間美好日常,只集合在了生命的前半段。
他們于滄浪亭邊拜月許諾,“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并篆刻圖章兩方,他執朱文,她執白文,言在往來書信時各自使用。
遷居姑蘇城外,他們租下有菜園的房子,紙窗竹榻、修籬栽菊,一起垂釣,一起對月小酌,一起微醺而飯,一起趿涼鞋搖蕉扇聽鄰居老人談因果報應的故事,一起吃螃蟹、賞菊花……
世間幽趣那么少,他們卻擁有了這么多。
就此,蕓說:“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
是如此,有如是神仙眷侶之生活,誰還要做什么勞什子的遠游!
于世人,亦如是。
兩人,一屋,一畦地,就可彼此做一對快樂的妙人。
誰,還去爭、去搶。
活在當下,未來不迎,過往不戀,就好!
然而,奈何世情難違,人生坎坷,她盼的鄉居田園,執子之手,相約白頭,成了虛空;反而,被迫骨肉分離,顛沛流離,落魄他鄉。
浮生一切美好,皆成虛夢一場!
3
文字,越往后書寫,他們之間的歡喜亦越少。
曾經,三白請人畫過一幅月老圖,每到月初或者月中,兩人就對其焚香拜禱,祈愿今生之情緣,來世亦可再續。誰知,后來家庭多遭變故,此畫竟也被丟失。“他生未卜此生休”,一切憾事皆有宿命,終究他們只是凡夫俗子。
祈愿,未可都可如愿!
歡愉時日,總短暫。
顛沛流離中,蕓終沒有抵御住纏身許久的病魔。但,臨終她念的都是三白的好。
她對他說:“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
于她心,從沒有抱怨,有的全然都是感恩,以及對三白的深愛。
多年幕僚生涯,三白是清貧的,他們的生活日子也多動蕩拮據。最窘迫時,是三白賦閑在家,開了書畫鋪子,亦是三日所進也不抵一日之出。為此,她還抱病趕制一幅《心經》的刺繡,貼補家用,誰知,竟因此疾病加重。
空茫茫,世界一片白。
他們這對妙人,自始至終不能有任何回轉之力,最后,仍是困頓于入不敷出的窘境里。
蕓,亦在困窘之中,客死他鄉。
自此,“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三白的世界靜寂一片。
即便,后來的他又有了一個新的女子,是發小“贈余一妾”,然而,“重入春夢”,他卻“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
也是。
這世間,若沒有了蕓,所有的一切都成一蒼白的夢!
美好,再與他無緣!
后來的后來,我們知悲痛萬分的他,于病中寫下和蕓的日夜,寫下對蕓的眷念,清雅、綿密,細枝末節……
世間,最好的愛情就此在他文字中永存。
讀來,讓人動容!
桑妮
二〇二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