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成都往事
- 少女的名字是怪物
- 寶樹
- 15694字
- 2022-11-07 15:12:15
1
我站在高峻的祭天臺上,眼前橫亙著絲帶般閃亮的清江,蜿蜒著通向天邊的連綿雪山。我面戴冰冷的青銅面具,手持裹著金箔的魚鳥權(quán)杖,迎著東升的朝陽,將蠶叢王傳下的古老祭文喃喃念誦。珍貴的金器、銅器、玉器和象牙一批批倒入我腳下的祭祀坑里,碰撞,傾覆,破碎。
就像我的蜀國一樣。
滔滔洪水毀滅了東方的故都,我敬愛的父王死于大水中。我在王宮廢墟上接過權(quán)杖,帶領剩下的族人遷徙到西邊的平原,在千里曠野上建起一座新城,名為廣都。但洪水仍不時降臨,新建的城池也瀕臨毀滅。
上百個人牲被驅(qū)趕到坑邊,有男有女,還有不少稚嫩的孩童。武士們推搡著,將他們一個個趕進土坑中,他們試圖爬上來,但卻一次次被周圍武士用戈矛趕回坑底。人們發(fā)出絕望的哭喊,懇求眾神的憐憫,當然也在懇求他們的王。我別過頭去,盡量不看他們。我不忍活埋自己的子民,但這是必須進行的祭祀,唯有人祭能平息神祇的憤怒,王也無能為力。
耀眼的白光出現(xiàn)在江邊,灼目的光華蓋過太陽。我的念誦戛然而止,呆呆地盯著那里。光芒慢慢退去,顯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那是一個修長而瘦削的女郎,梳著圓形的發(fā)髻,穿著我從未見過的衣裝,深紅的波紋在黑色的長衣上流動,左手上戴著一個熠熠發(fā)光的銀環(huán)。
神人降臨。我和臣民們都跪倒在地,匍匐叩首。她沿著階梯走上祭祀臺,走向我,指著我的臉,說了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又做了幾個手勢。我緊張地想了好一會兒,才猜到她的意思,摘下凸眼的面具。清晨的江風吹在我臉上,神女看著我,她的容顏年輕又美麗,目光如星閃亮又如潭深邃,令我心跳,令我戰(zhàn)栗。
那些待死的人牲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哭求,吸引了神女的注意,她指著他們,又對我擺手,手腕上的銀環(huán)在陽光下閃耀。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感到一陣輕快,下令釋放所有的人,這是來自神的命令,巫師們當然不敢違逆。神女粲然一笑,牙齒潔白如岷山上的雪。
神女自稱“朱利”,或者聽起來像是“朱利”,因為她只會講神的語言,而不說蜀人的話。她住進我的王宮,換上我們的衣裳,和我們吃一樣的稻米和魚蝦,也學習我們的語言。很快,我們彼此能夠初步溝通,我代表蜀國乞求她幫助我們的國度解除水患。她打開一個神奇的背包,放出會變形的青鳥,飛到天上又飛回來,在王宮的帷幕上投射出大地山河的縮影。朱利指點著圖畫,讓我們鑿開玉山,打通岷沱二江,分流泄洪。這是一場浩大無比的工程,我們指望她能用神力移開大山,劃出河道,讓蜀人永不受洪水之苦,但她說人間之事只能人自己去完成,縱然要花幾十年的光陰。
我與朱利日夕長談,終于下定決心,調(diào)動各部落人手鑿山。最初,在神女的鼓勵下,人人干勁十足,但工程曠日持久,看不到眼前的成效,懷疑在人心中滋生。漸漸地,流言四起,說朱利是河魚所化的女妖,迷惑了杜宇王,要破壞蜀國的大好山河,毀滅全蜀。暴亂開始零星發(fā)生,我派遣精銳武士嚴加彈壓,又依照朱利的建議,改革各部落領地,任命流官,分而治之。在朱利的力勸下,我也減少祭祀并廢除了人牲,巫祝們失去了以往的地位,紛紛說我改變先王成法,必有災殃,但我置之不理。
其實私下里我也不無疑慮。從蠶叢魚鳧直到今天,古老的蜀邦屹立千載有余,千年舊法,一朝更易,是禍是福?
我把內(nèi)心擔憂告訴朱利,她指著岷山下的滔滔江水:“杜宇,沒有什么能永遠不變。時光永不停息,歷史滾滾向前,正如這東流之水,日夜奔騰。我們曾以為牢不可摧的一切,在無限時光中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泡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似懂非懂,咀嚼著她的話語,堅定了革新的決心。在我的堅持下,新政逐見成效,反對的聲浪漸漸平息。
三年后的春天,在繅絲結(jié)束的慶典上,蠶娘們載歌載舞,為我和朱利獻上新絲織成的華服。我們換上綴著玉石片的絲衣,相視而笑。那一刻,我仿佛剛剛發(fā)現(xiàn)朱利的明艷動人。若她不是女神,我忽然想,我縱然發(fā)動戰(zhàn)爭,傾覆國家,身敗名裂,也要得到她的垂青。
庖廚獻上鮮美的魚湯,我一飲而盡,片刻后腹痛如絞,忍不住滾倒在地,大聲呼痛。朱利奔過來,將我的上身抱在懷中,她的身體我以前從不敢觸碰,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竟是那么溫暖而柔軟,劇痛都不由得減輕了幾分。
周圍的巫祝們圍了上來,奇異地沉默著,目光閃爍而狡詐,我頓悟原來是他們下毒,但已為時太晚。
“是河中妖女毒害大王,殺掉她!”不知誰第一個喊道。這話給了所有人勇氣,他們撕下偽裝,圍住我們,大砍大殺。我手下幾名忠勇的武士竭力抵抗著他們的圍攻,卻一個又一個倒下。
在刀光劍影中,朱利將一枚古怪的半透明藥丸塞進我嘴里,讓我吞服下去。
“杜宇,你不會死的,”她眼中淚光閃現(xiàn),“但往后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珍重。”
我想說話,但已說不出口。她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轉(zhuǎn)動手腕上那個復雜精細的銀色圓環(huán),那東西有許多圈層,上面印著整飭密麻的符文,但我從不知道有什么用處。此時,她立即被一團光裹住,閃爍著消失在空氣中,就如她出現(xiàn)時那樣神秘。
巫祝們受到驚嚇,一時紛紛向四周躲開,但見那光消失后并無異樣,想了想又圍上來,將垂死的我圍在其中。他們低下頭,陰冷怨毒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仿佛是一群等著獵物死去的禿鷲。朱利的藥丸似乎毫無用處,我抽搐著,緩緩地吐出最后一口氣,意識模糊下去,魂魄沉入死淵。
2
我在三天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華貴的船棺里,我瞬間清醒過來,頭腦從未如此清明,身體也是從未有過的精力充沛。我推開蓋上了一半的棺蓋,猛然坐起身,嚇跑了正在念誦往生咒文的巫祝。幾個忠心的將領欣喜地圍住我,歡呼大王的起死回生。我在軍隊簇擁下回到王宮,把剛坐上我王位的小侄子趕下臺,抓獲了所有參與陰謀的巫師,毫不留情地送他們?nèi)ズ拥追趟瘛?
局勢平定后,我無比懷念朱利,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在我面前消失的,能去哪里呢?對她我仍然一無所知。我只有按最笨的辦法,分派人手,到蜀中各地去尋找朱利,但一直沒有消息。
毫無結(jié)果的找尋持續(xù)了三年,我甚至派人去了東方的巴人、南方的滇人、西方的羌人和北方的周人那里打探,但一無所獲。我不得不放棄。我想,也許她已經(jīng)回歸天界,只有死后才能見到她。
后來我常常去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江邊,期待她某天會再出現(xiàn),但那里只有悲風嗚咽,江水浩蕩。我命詩人為她寫下動聽的歌謠,讓她的令名萬古傳頌。此后我心無旁騖,一心撲在治水上,二十年后,工程初見成效,廣都暫免水患,國勢開始蒸蒸日上,而我也發(fā)現(xiàn)了朱利留給我的一件神奇禮物。
拜那枚仙丹所賜,我再也不會變老了。我的臉上不會長出皺紋,我的頭上沒有一絲白發(fā),我永遠不會生病,就連最可怕的瘟疫也無法讓我倒下。
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過去了,時間才是最可怕的洪水,卷走了我周圍所有的人。親人和臣僚們一個個躺在船棺中沉入大地,但我仍端坐在太陽神鳥環(huán)繞的王座上,容顏不改,只是一直沒有子嗣。新的臣民私下議論紛紛,說我是杜鵑鳥所化的妖魅,所以永不衰老,也不能和人類結(jié)合。
我日益厭倦了這樣無味的統(tǒng)治。當年,朱利曾經(jīng)提及,群山并非世界的盡頭,在那后面還有廣闊的天地,但我毫無興趣,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這群山環(huán)繞的天賜沃土上,外面的蠻族與我們何干?但許多年后,跋山涉水的商人們越來越多,也帶來山外的消息,他們告訴我,山外有許多文明開化的國度,有比岷江更寬廣的江河,也有比廣都更宏偉的都城。我終于決心自己出去看一看,或許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找到朱利的蹤跡。
我把王位讓給了丞相鱉靈,讓他繼續(xù)治水的工程,然后離開廣都,沿著南方的江水東下。朱利說過,奔流的大江會匯入一片叫作“?!钡臒o垠之水。我想去看一看海的樣子。
山的外面,果然是一個更繽紛燦爛的世界。他們稱自己為諸夏,在和蠶叢王同樣古老的時代,就建立了完全不同的文明,如今在洛陽的周朝統(tǒng)御著天下萬邦。
數(shù)不清的年月流逝,我以不同的名字在各國游歷,從云霧繚繞的云夢澤到更煙波浩渺的東海,從熱鬧繁華的臨淄到古樸凝重的薊京,過幾十年就換一個姓名和身份。我學會了華夏族人的語言和文明,忘卻了自己曾是蜀王,而幾乎成了中原人。
許多年來,我加入過齊桓公的軍隊,追隨過流亡的晉文公,也曾是孔夫子的三千弟子之一。我吟唱詩書的篇章,鉆研周易的奧義,游走于諸子百家中,汲取各種知識,想找出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原委。不過,一直毫無頭緒。
戰(zhàn)國時代降臨了,我在齊國稷下學宮里躲藏了很些年,齊王發(fā)現(xiàn)我不老不死,將我當成神仙,我跟他胡扯說自己來自海外仙山,他卻要跟我學習不老術。我實在被纏不過,逃去了楚國,聽說那里有一個叫莊周的智者,我想會一會他。不過此人隱居鄉(xiāng)野,難以見到。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說自己是來自稷下的學者,要和他討論先王之學。莊周搖搖頭,表示并沒有什么興趣。我忍不住,突兀地問他,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樣。
他笑了笑說:“也沒什么不一樣的。”
“怎會沒什么不一樣?”我覺得他未免太無知,“一個能活八百歲,一個只能活八十歲??!”
他指著遙遠的南方說:“你可知道,楚的南面幾千里有一種冥靈樹,以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這不算什么,上古還有一種叫大椿的樹,以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這些造物又能活多少年月?若比起它們來,彭祖和一個夭折的嬰兒也沒什么區(qū)別?!?
“即便如此,”我不服氣地說,“比起一般人來,彭祖總多活了幾百歲,多了很多見識。他也許還去過很多遙遠的地方,比如百越、代北、蜀國……常人一輩子都去不了?!?
“這倒是不錯,”莊周悠然道,“彭祖無疑是多見識了很多東西,但是他會更有智慧嗎?他的智慧比起老子或者孔子來又如何?”
我一時語塞,我曾見過這兩位哲人,他們的睿智我自知望塵莫及。其實,就算孫子的兵法和商鞅的治國術等知識,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此說來,多活了許多歲月也不過是徒增年齡,對于智慧而言毫無益處。
“再說,”莊周又給了我沉重的一擊,“縱然長生不死,他的人生又能比常人快樂多少?”
我渾身劇震,我比常人快樂嗎?恐怕只有更加悲苦。我摯愛的人已經(jīng)永遠消失了,而我像喪家狗一樣東躲西藏,就算有過短暫的幸福安穩(wěn),但親人和同伴一個個、一代代都離開了我,只有我不知為何還在這無常的人世東飄西蕩。這樣的人生能有多少意義?
我的自信徹底崩潰,拜倒在莊周面前,請求他教我人生之道。后來我與他結(jié)廬而居,在他身邊待了幾年,可惜他的智慧我只能學到一點點皮毛。有一天,我將自己的秘密與苦惱向大師和盤托出,他聽了之后,長久沉默不語,然后說:“她不是神人?!?
“什么?”
“神人不會為人間的別離而哭泣,你所戀慕的女子不過是一個凡人,或者說,是一個掌握了神秘力量的凡人。”
“但她何以會忽然出現(xiàn),又為什么消失?”
“這我不知道,天地之間有太多不可解的奧秘,”莊周嘆道,“但我感覺,這件事與你所來自的地方有關,也許答案就在那里,天地雖大,但你也許是舍近求遠了?!?
我若有所悟,不久后拜別莊周,踏上了重返故土的漫漫長路。當然,我從此后也沒有再見過他。
3
我以中原游士的身份,跟隨一群巴國商人,沿著群山中的秘道回到了蜀國。五百年前的杜宇王朝已成為模糊怪誕的傳說,此時的王是鱉靈的第十二代子孫,號曰開明。他接見了我,為了解中原各國的內(nèi)情,對我很是籠絡,三天兩頭召我去宮中議事。我想或許借助他的力量才能找到朱利的線索,所以也十分配合,琢磨著怎樣能請他幫忙。
結(jié)果完全不用那么費事。一日宴席上,開明王讓一位新夫人出來為賓客們斟酒。我一抬頭,便見到了一張魂牽夢縈了數(shù)百年的面容。
我驚呆了,一顆心仿佛被火箭射中,渾身的血液騰地燃燒起來。朱利看起來依然那么美麗,只是又消瘦了幾分。她對我警示地微微搖頭,目光如深潭般憂傷。
開明王見我呆若木雞,以為是被夫人的美貌所傾倒,大笑起來。他說這位夫人是前年在北方的武都山上找到的。開明王在狩獵時,一個女郎忽然出現(xiàn)在山林間,被衛(wèi)士當作奸細拿下。結(jié)果沒查出什么,開明王卻迷上了她,把她納入后宮,戲稱為“山精夫人”。
我咬著牙,恨不能一拳把他打扁,但我什么也做不了。雖然我有不老之身,可如果被砍掉頭顱,大概也長不出第二個。我只好強作歡笑,賀喜大王得到了美麗的山中精靈。
半個月后,我總算找到機會溜進王宮,和朱利相見。我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說,自己剛剛來到這里,就被人七手八腳捉住,被帶到了宮廷,不得不屈身在開明王的后宮中。我心中酸澀,又問她這些年在哪里,她搖搖頭:“哪兒也不在,當我轉(zhuǎn)動手環(huán),就可以在瞬間跨越數(shù)百年。”
我似懂非懂:難道朱利是從五百年前的那次宴席上直接來到這里的?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奇妙的事情?我問她為什么不用那神奇的手環(huán)逃走。她說,當時她一出現(xiàn),就被一頭鹿撞倒,然后被衛(wèi)士死死抓住,那東西也被開明王收走了。
我還有千萬個問題想問:她究竟是什么人?從哪里來?又怎么會有這么神奇的手環(huán)和靈藥?但開明王忽然駕到,我逃走不及,朱利讓我躲起來。我藏到帷幕后面,但開明王看到了我的衣角,一身肥肉憤怒地顫動起來,大吼著讓衛(wèi)士進來抓住我。
我情急之下,反撲過去,抓住他,在衛(wèi)士的包圍下,挾持國王出了王宮,伺機跳進一條內(nèi)河,從水道逃生。幾天后,我打聽到消息,山精夫人被蜀王囚禁起來,據(jù)說還遭到了殘酷的鞭打,性命危在旦夕。
我知道要救朱利,只有一個辦法。我再次越過北方險峻的群山,來到秦都咸陽,以齊人張若之名面見秦王,告訴他,我可以幫他完成朝思暮想的伐蜀大業(yè)。
三年后,我和司馬錯率領十萬秦軍從一條密道翻越犬牙交錯的蜀山,攻破葭萌關,一路攻到廣都。武器落后又缺乏訓練的蜀國武士根本不是秦國虎狼之師的對手,五百年前我親手建立的城池,被我自己攻破。
我率軍沖進王宮,抓住了開明王,問他朱利在哪里。他面目猙獰,發(fā)出瘋狂的笑聲:“你打敗了我又如何?你永遠也得不到她?!?
“你要是聰明,就告訴我她在哪里,”我高聲說,“我可以請求秦王赦免你和你的家族?!?
“是嗎?那可太好了,”他語調(diào)怪異,“你朝思暮想的山精夫人就在那里?!彼赶蛭鞅狈较虻囊蛔∩?,那座山我上次離開的時候還不存在。
我感覺不對勁,找到幾個宮廷侍從,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訴我,三年前我逃走后不久,山精夫人也死于開明王的酷刑折磨。開明王后來又感到后悔,為她從武都山上挑來大擔泥土,建造了高大的墳塋。
我等了五百年才等到的人,竟這樣死去了。
狂怒沖上我的頭頂,我打得開明王皮開肉綻,后來又讓手下士兵把他身上一塊塊的肥肉都割下來,讓他受盡折磨后死去。我余怒未消,又處死了他的整個王族以及宮中幾百名侍從和宮女,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害死朱利的幫兇。
我來到朱利的陵墓前,遣開身邊所有人,獨自放聲大哭,訴說我對她五百年的思念。
忽然間,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不耐煩地回頭,整個世界忽然消失了,只有面前一個衣衫襤褸卻仍然光彩照人的女郎。
我不敢相信,伸出手去摸她,生怕那只是一個幻影。但我摸到了她的臉頰,上面還帶著淚珠,真實不虛。我明白過來,自己真是一個傻瓜,我都能從棺材中爬出來,朱利怎么會死呢?
朱利說,她的確是靠著類似我當年的假死狀態(tài)逃過了一劫,從墳堆中爬了出來,后來便一直躲在山野之間,直到知道我和秦軍到來的消息。在我的照料下,朱利很快恢復了昔日的容顏,但她還是對自己的來歷守口如瓶,不論我怎么問也不說,反過來問我,她的東西有沒有找到。
士兵們早已送來了在王宮中搜到的朱利的手環(huán)和包裹,開明王一直收藏著它們。我本想還給朱利,但那些古怪的東西以及朱利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不明來由的害怕,我怕她這次再跑到幾百年后,叫我如何去尋覓?我想了想,把那些物件埋在宅子附近的五塊大石之畔,那本是我當年造城時留下的紀念碑,但如今已經(jīng)無人知曉這些石頭的來歷了。本來這事做得十分機密,不應該有人知道,但幾天后,當我去見朱利,打算告訴她什么也沒找到的時候,竟看到銀色的手環(huán)在她的手腕上閃閃發(fā)光。
“你為什么要藏起它?”她責備我說。
“我……我是不想你離開……”我訕訕地說,“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它在哪里的?”
“有人告訴我的?!?
我大怒道:“誰?”我是一個人偷偷埋的,難道是有人看到?
“你又想殺人嗎?”她輕輕搖頭,“恐怕這個人你永遠殺不了。杜宇,我必須走了?!?
“我們剛剛重逢,你為什么要走?”我被恐懼所籠罩。
“為了完成因果之環(huán)。”
“什么?”
“我很感謝你救了我,”她嘆息著,換了一個說辭,“但我并不是你的財產(chǎn)。為了我,你殺戮了很多無辜的人,也牽連了更多的人,這叫我如何能待在你身邊呢?”
我無言以對。的確,我引狼入室,這些天秦軍在廣都燒殺搶掠,凌虐蜀民,我早已感到后悔,但為時已晚。
“不過你還有時間去補救,”朱利望著窗外說,“很多很多的時間,你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們,會再見面的?!?
她轉(zhuǎn)動手環(huán),消失在炫目的光芒中。
我忽然間覺得有什么東西似曾相識,似乎很久以前見過這一幕。但是在哪里見過呢?太長太長的歲月過去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4
朱利離去后,我被秦王任命為蜀郡太守,花了三年重修殘破的城池。城池修好后,秦王十分滿意,以“三年成都”之意,改名為“成都”。在這座新的城市里,秦人和蜀人在我治下漸漸融為一體。幾十年后,我推薦了一個叫李冰的屬官接任蜀守。他是遠比我了不起的治水天才,修建了宏大的堰塘,分水到田地中,徹底解決了水患,還灌溉農(nóng)田,讓土地肥沃起來。
卸任后,我再次改名換姓,遠游八方。這次我走得更遠,從遼東到義渠,從黔中到閩越。我看到了大秦的一統(tǒng)天下,也見到了它的覆滅。我見證了劉邦建立新朝,也活到了董卓焚毀洛陽城,皇帝被挾持到長安的時代。朱利是對的,這世上沒有什么能夠永恒不變。
數(shù)百年中,我也以好些個名字多次回到蜀中。這個時代,人們對神明世界有著更狂熱的想象和追求。我的不死之身被一些鄉(xiāng)民發(fā)現(xiàn),我干脆告訴他們,我掌握了長生不老的道術,將老子和莊周的教誨改頭換面地講一點兒給他們。很快,許多人開始追隨我,尊我為師。
朱利再一次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五百年后。那時候我不在成都,而在綿竹的山中傳道,不過沒有關系,我有許多忠心的追隨者,按照我的囑咐,守候在成都的各個角落,她一旦出現(xiàn),就把她平安地護送到我身邊。
“師君,”他們沖進帳幕,激動地向我報告,“神女真的在成都從天而降,我們把她請來了?!?
我霍然起身,望向朱利,五百年過去了,她卻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年輕美麗,頭簪芙蓉,身穿齊胸的高腰石榴裙,上身披著淺綠色的紗羅,這絕不是人間的裝扮,而宛如天上的仙子。當然了,她本來就是仙子。
“杜宇,”她對我輕輕點頭,“果然又見到你了,現(xiàn)在你叫什么?”
我拉著她的手,告訴她我的名號。此時的我已經(jīng)大不一樣。我以神道設教,設立二十四治,用五斗米賑濟災民,如今一呼百應,擁有數(shù)十萬忠心耿耿的教民,橫行巴蜀北部,益州牧劉璋對我也十分忌憚。我?guī)е炖パ膊槲业臓I寨,讓她看到我手下頭裹白巾的兵士,他們在操練軍武,隊伍雄壯齊整,洪亮的吶喊聲在群山中回蕩。
“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我驕傲地拍著胸脯,“當年我本來就是蜀王,既然秦王與漢王能奪得天下,我為什么不能?我蟄伏了這么多年,如今的大漢名存實亡,群雄割據(jù)混戰(zhàn),我奪取天下的時機到了!有了天下,我就能造福百姓,為萬民謀福祉。朱利,你在此時再度降臨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就是道書中說的天降玄女,對不對?你的神威一定能激勵將士們奮勇直前。”
“但你不會奪得天下,”她幽幽地道,“這是個英雄輩出的時代,但我根本不記得你現(xiàn)在的名字?!?
“記得?你怎么能記得?難道你能預知未來?”
她嘆了口氣:“我來自未來?!?
我一驚,仿佛明白了什么,卻又想不清楚。未來還沒有出現(xiàn),人怎么能從那里“來”呢?
“如果你來自未來,”我問,“那么你知道誰會奪取天下嗎?袁紹?劉表?還是……”
“我不能說,我不能改變歷史,否則我們都會不復存在。”
這態(tài)度反而讓我相信她的確是來自未來的人,我心中一動:“快說??!告訴我未來的天下大勢,這很重要!”
朱利連連搖頭:“不要逼我,真的不行的……”
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敢于反對我的命令,我在惱怒之下,抓住了她的肩頭:“聽著,我軍和張魯那個叛賊馬上就有一場決戰(zhàn),滅掉他就能奪得漢中,要是被他干掉,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你手上就有制勝的秘訣,快告訴我怎么消滅他?說??!”
朱利用力推開我,幽幽嘆息:“你不懂,現(xiàn)在的你還是什么都不懂,你還需要時間?!彼氖稚煜蚴汁h(huán)。
“不要——”我明白了她要干什么,驚恐地叫道,“不要走!我不逼你了,還不行嗎?”
但已經(jīng)太遲了,她轉(zhuǎn)動手環(huán),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朱利又一次說中了。兩個月后,我輸?shù)袅撕蛷堲數(shù)臎Q戰(zhàn),他兼并了我的教眾,我不得不倉皇逃走,隱姓埋名。從此以后,我的曾用名“張修”,便只是史書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注腳,許多年后,甚至有人說,那只是張魯那家伙的別名呢!
5
魏晉六朝紛亂血腥,我大部分時間都躲在道觀和佛寺里,即使這樣也沒過幾天安生日子。但唐朝是一個愜意的時代,那幾百年中我很少出川,長居成都,和李白對飲,和杜甫唱和,也曾拜訪過薛濤的香閨。我一直思念著朱利,但一百年又一百年過去了,她沒有再出現(xiàn)過,直到強盛無比的大唐也在內(nèi)憂外患中山河破碎,化為廢墟。
唐朝滅亡后,蜀中的太平歲月還持續(xù)了很多年。那一天,花月樓的老鴇謝大娘忽然跑到我的醫(yī)館,告訴我剛才外面出現(xiàn)了奇怪的光亮,一個中箭的女子躺在樓下,昏迷不醒,她還以為是花月樓的姑娘被人害了,但仔細一看,卻并不是。
我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兩個龜奴把那女子抬了過來,她衣裝怪異,披頭散發(fā),臉上都是塵土血污,面目看不清楚。但從佩戴的手環(huán)上,我肯定地知道,這就是我等了七百多年的人。
我等了幾百年的重逢,卻萬萬沒想到是如此情形,好在現(xiàn)在我是醫(yī)生,懂得診治。她背上的箭深入肺腑,卻還在呼吸,我為她取出箭頭,包扎傷口又上了藥,但心中惴惴:“我行醫(yī)也有上百年了,從未見過傷得如此重的人還能活下來。”
然而朱利活了下來,三天后,她睜開了眼睛。
“朱利?”我問她。
她驚奇地盯著我,微微啟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口音很是奇怪。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個怪異至極的設想被證實了:“你說,你是第一次見到我?”
“我……不可能……見過你……”
“未必不可能,”我說,“只是還沒發(fā)生在你身上?!?
她有點糊涂,搖了搖頭,問了另一個問題:“那……現(xiàn)在是……是……”
“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大唐滅亡后,又是一個亂世,中原已換了不知多少個朝代,前年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了一個大宋……不過我們這兒,孟氏割據(jù)蜀中,不奉宋朝的正朔,年號是廣政二十五年?!?
“那是五代末年……”她眼中的驚訝更甚,“可你怎么……怎么知道……”一口氣沒喘上來,又咳嗽起來。
“等你好點再說吧,”我說,“已經(jīng)等了那么多年,如今我們有的是時間?!?
“對了,”我臨出門的時候又回頭,深深凝望著不明所以的她,“你是對的,我根本不是統(tǒng)治天下的料,天下對我也毫無意義,能再見到你,比什么都好。”
朱利痊愈得很快,身上沒留任何傷口。這不奇怪,當年她甚至從開明王為她建的墳塋中死而復生。
一個多月后,朱利已經(jīng)吵著要我告訴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guī)コ啥嫉某菈ο侣?,城頭上,前幾年蜀皇孟昶為花蕊夫人種下的芙蓉花開得宛若云霞。在我所知道的一千多年來,此時是這座城市最美的時代。
“你的手環(huán)能跨越漫長時光,”我開口說出思考了千百年的秘密,“但卻不是像一般人一樣從過去到將來,而是從未來回到過去,不斷地逆流而上。”
“你怎么知道的?”她驚問。
“我是你將會在過去認識的人,”我說,“在過去,我們曾相遇過三次,每次你的裝扮都是下一個時代的,而每次我遇到的都是前一次的你,你出現(xiàn)的地點也是下一次相遇時消失的地方……這些事太匪夷所思,一開始我怎么想也想不透,但是一千八百年的歲月,足夠讓我想明白了。”
“一千八百年?”她驚異地看著我,忽然明白過來,“難道你服用了永生膠囊?是我給你的?”
“是,”我說,“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
“不能說!”她斷然阻止我,“你猜得不錯。在未來,人類掌握了比神明還要偉大的力量,可以回到過去。我本來是進行首次時間旅行實驗,回到過去看一眼就回去,但是我調(diào)錯了時間,到了錯誤的時代。我的手環(huán)——其實叫手表式溯時機——不知怎么也壞掉了,無法調(diào)轉(zhuǎn)前進的方向,我只能前往更久遠的過去?!?
“可你是怎么出錯的?”
“在一六四……”她說了幾個字,倏然住口,“別問了,我不能向過去的人吐露未來,如果你知道了未來,就會改寫歷史。那樣我不光是無法回去,還會消失掉,甚至你也是。”
“我?”
“你的人生已經(jīng)被我改寫,沒有我,也就沒有今天的你,你大概已經(jīng)死了一千八百年。同樣,你也不能告訴我過去發(fā)生的事,如果過去發(fā)生了變化,你就不會得到永生膠囊。而如果沒有你救我,我很可能也會死在這里?!?
我沒太聽懂這些晦澀的話語,但我明白了一點:兩個本來相隔幾千年的人的命運,已經(jīng)被不可思議地緊綁在了一起。
但她不能告訴我未來,我也不能告訴她過去。我們在此時此刻相逢,卻終將擦肩而過,一個返回過去,一個奔向未來,人生不相見,千秋復萬年。
不知過了多久,朱利輕聲說:“這種感覺太奇怪了?!?
我們久久對視,宛如悠遠過去和無盡未來的相遇。她的眼神溫柔而迷茫,芙蓉花瓣在春風中飄飛,落在她的發(fā)鬢和肩頭。
“但是,現(xiàn)在的你很美。”
我說,低頭吻她。我們緊緊相擁,在花海深處,時間深處。
我們在五代末相守了三年,泛舟摩訶池,漫步浣花溪。我希望在這個時代能多待幾年,但三年后,宋軍大舉攻蜀,亂局又起,亂世中我們難以自保。我硬下心腸,催促朱利啟動溯時機,前往更久遠的過去,去完成因果的回環(huán)。
“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臨別時我告訴她,“你的溯時手環(huán)被埋在五塊石中第四塊的東面下方三尺?!?
朱利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環(huán):“你在說什么?”
“記住就行了,”我柔聲說,“你會懂得的,像你曾經(jīng)或?qū)⒁f的,這是因果之環(huán)的一部分??傆幸惶炷銜靼祝拖衲阍嬖V我,我會明白的一樣。”
我知道她會再次和我相見,但這一次相見時她并不認識我,那么未來的我還能再見到她嗎?大概是不能了吧……
6
六百八十一年后,清順治三年冬,我回到了成都。
千百年間,我一直好奇朱利是從多少年后的未來回來的,朝代興亡,江山易主,一個個朝代走馬燈一樣地換,人口如潮汐般時漲時落。但人們過的日子也差不了太多。雖時而有些新制度和發(fā)明,大部分卻也不成氣候,在漫長的時光中被消散遺忘。我懷疑,未來的人真的可能掌握穿梭于時間的力量嗎?那要在多少萬年之后呢?
大明天啟年間,我在徐光啟侍郎的府上當幕賓,認識了幾個西洋傳教士。這些金發(fā)碧眼的洋人讓我很好奇,他們和以前的夷狄之輩完全不同,掌握歷算機巧的本領。他們告訴我很多聞所未聞的新知,什么大地是圓形的,什么世界上有五塊大陸……我雖不知道他們說得對不對,但徐先生聰睿博學,卻十分相信,應該還是很有道理的。我隱隱感到他們似乎和朱利有某種聯(lián)系,雖然朱利并非是白皮膚藍眼睛的西洋人,這些人也絕無駕馭時間的能力。
后來徐先生被魏忠賢排擠,告老還鄉(xiāng),我便找機會和幾個傳教士一起乘船去了泰西佛郎機國,才發(fā)現(xiàn)此時海外的許多地方都成了西洋人的天下。他們已經(jīng)環(huán)繞了大地,正在每一塊大陸上攻城略地,傳播他們的文明。無邊大洋上,揚著三重風帆的西洋商船和戰(zhàn)艦往來不息。時光永不停息,歷史滾滾向前,曾幾何時,八方來朝的巍巍中華,也變成了古蜀一般的封閉王國,沉溺在自以為古老而完美的文明中,卻對更燦爛輝煌的外部世界一無所知。
我在巴黎和羅馬等地先后住了二十年,見識了光怪陸離又蓬勃奮發(fā)的西洋各國,認真學習了他們的知識和文化,覺得耳目一新。不過在西洋,我的容顏不老也漸漸引起了當?shù)厝说膽岩?,我只好跟著另一艘商船,繞過半個地球又返回京師,希望能夠傳播新知,改變大明的風氣。但一回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天下大亂,天子在煤山自縊,八旗兵占據(jù)了都城,大明變成了大清——又一次王朝更替。
“在一六四……”我忽然明白了當年朱利的幾個字的意思。她說的一定是西洋通行的格里高利歷!我也是到了歐洲以后才搞明白這種歷法。
朱利——更早的、未曾遇見過我的朱利——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這個時代。很可能就是今年——一六四六年——此時,滿洲的肅親王豪格和大西軍張獻忠的軍隊正在蜀中激戰(zhàn)。
我知道我無法改變歷史,但仍然牽掛著朱利,猶豫了許久后,我還是決意趕往成都。又逢亂世,明軍殘部、農(nóng)民軍、地方武裝和清軍都在燒殺搶掠,我好幾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才到了成都。
此時,張獻忠剛剛棄城而逃,臨走時大加殺戮,入城的清兵又來屠城劫掠,街頭到處都是無人收拾的尸體和血跡,數(shù)百年繁華的成都幾乎變成了一座空城。人命還不如螻蟻!兩千年間,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亂世,但這次是最血腥、最殘忍的。
我循著記憶找到當年的花月樓所在,此時它在一條不久前還很繁華,但今天已經(jīng)滿是血污和尸首的大街上。我在附近守了幾天,設法躲過殺戮和劫掠的士兵,但不知何時能等到朱利,我想我多半錯過了她,畢竟上一次相見時,她說之前從未見過我,我又怎么可能再與她相見?
過了三天,我實在忍受不了這座用尸體堆成的城市,于是決定在第二天離開。但那天夜里,我正蒙眬睡去,忽然間一團奇異的光華讓我睜開眼睛,我看到年輕的朱利茫然地站在街頭,穿著奇怪的銀色緊身衣,背著一個小包,像西洋人一般舒展的長發(fā)在風中飄飛。
我在狂喜中戰(zhàn)栗不已,貪婪地看著數(shù)百年未見的戀人。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抬起手腕,看著手環(huán),手環(huán)上的熒光照亮了她驚訝而茫然的面龐。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看著時間顯示,驚訝于自己會掉到這個時代。此刻,我忘記了一切不能干預歷史的教誨,只想和她相見,保護不知所措的她。
“朱利!”我大聲喊道,她驚訝地望向我,我們僅僅相隔數(shù)丈,幾乎目光交碰。不過在深夜中只有微弱的月光,她看不清我的樣子,反而驚恐地向后退了幾步。
我正要上前說話,忽然間傳來一聲尖銳的鳴鏑,朱利趔趄了一下,向前撲倒,背上依稀有一根羽箭。身后百步外,幾個八旗兵騎馬呼嘯而來。
我急忙撲到朱利身邊,她已經(jīng)昏迷過去了。八旗兵呵斥著,越馳越近,好幾支箭呼嘯著從我們身邊飛過。情急之下,我按照記憶中她的動作,幫她轉(zhuǎn)動了那個手環(huán),但也許是操作不對,也許是用力過猛,手環(huán)發(fā)出奇怪的嘎吱聲,上面的圖案也閃爍不定,但它總算生效了,在八旗兵趕到之前,她化為一團光,消失在我面前。
我隨即轉(zhuǎn)身奔逃,那幾個騎兵又沖向我,幾支箭從我身邊飛過,好在深夜看不清楚,沒有射中。我在彎來繞去的小巷中逃了一段,就要被追上時,我掏出西洋帶回來的燧發(fā)火槍,回身開了一槍,槍聲震耳欲聾,一個家伙中槍倒地,另外幾個人嚇得回馬就走。
周圍再次陷入了寂靜。寒冷和黑暗中,那團唯一溫暖的光已經(jīng)消逝,直到六百多年之后——不,之前——才會再次亮起。
我不敢在原地久留,躲進一間廢棄的宅子中,在那里,我看到一個女人吊死在屋梁上,腳下是一具嬰兒的尸體,都已經(jīng)死了很多天,四處彌漫著尸臭。我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不光為又一次錯過了朱利,也是為了這個時代無盡的苦難,為了在世界另一頭的人們已經(jīng)開啟全新歷史的時候,而我們這個走過三千年風雨的古國,仍然免不了一次又一次經(jīng)歷歷史循環(huán)的浩劫,不知何時,才能夠找到真正的未來……
我哭了很久,困倦交加,蒙眬中將要睡去,但就在入睡前,剛才的一個細節(jié)在心頭忽然閃現(xiàn)。我明白了一件事:因果之環(huán)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被補上了!
我就是那個弄壞了朱利的手環(huán),讓她無法回到未來的人。
7
舊的時代逝去,新的時代又到來。人類從地下的煤炭和石油中釋放出驚人的力量,通過科技和工業(yè),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新世界。這其中并非只有鮮花和掌聲,也充滿了血腥與罪惡,甚至比以前更多。但人類第一次有了擺脫無止無休治亂循環(huán)的希望。而東方的古國在歷經(jīng)風雨、千瘡百孔后,也重新煥發(fā)出生機。
我還活著,飽經(jīng)滄桑,卻仍像兩千年前一樣年輕,耐心地等待著這次跨越漫長歷史的旅行抵達最終的時代,解開我生命中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秘密。
在這科技昌明、社會管理日趨嚴密的新時代,永生之人如果想要不引起注意地活下去,要么躲進殘留無幾的深山老林,要么掌握無人敢于插手調(diào)查的強大力量。我選擇了后者,在十九世紀下了南洋,后來又去了美國。之前朱利無意中透露出的零星未來信息——比如美國的崛起和汽車的出現(xiàn)——讓我找準商機,在二十世紀初就建立了龐大的商業(yè)帝國。雖然我的聲名不顯,但好幾個名頭顯赫的家族也不過是我的代理人。
進入二十一世紀,我在科技研發(fā)上投入了巨額資金,主要面向兩個方向:一個是永生藥物,一個是時間機器。到了本世紀中葉,二者都取得了重大突破,不過還在試驗階段。所謂永生藥物其實是一種細微的智能納米機器,能夠修補人體的各種損傷并激活端粒酶,讓周身細胞保持不斷分裂的狀態(tài),實現(xiàn)人的永生。另一方面,時空蟲洞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但是可以穿透一切屏障的時空扭曲之力卻成為真正進行時間旅行的死亡屏障。
最后二者出人意料地結(jié)合了起來:只有服用了永生藥物,進行人體改造,才能抵御時空扭曲對身體的巨大沖擊。但永生膠囊并非對每個人都能奏效,由于人體各不相同的排異性,好幾個實驗者服用后再也沒有醒來。更可怕的是,服用永生膠囊后,會讓人失去生殖能力,這自然更令人望而卻步。
因此,在時間旅行實驗中,雖然有許多人報名,但經(jīng)過綜合考量,只有一個研習過時空理論,又經(jīng)過人體改造的女研究生脫穎而出。
她叫朱莉,或者Julie,一個年輕的美籍華裔女孩。
在紐約曼哈頓新世界貿(mào)易中心的辦公室里,我盯著電腦上朱莉的檔案。那上面只有一張小小的大頭照,年輕青澀的面龐上嵌著溫柔而堅定的雙眸。這容貌既陌生,又無比熟悉。
我呆坐了很久很久,終于提起筆,簽字批準。
我稍加調(diào)查,很快了解了朱莉的一切背景。我知道她家族的歷史,看過她在社交媒體上的所有照片和文章,連她的室友有幾個男朋友,她阿姨養(yǎng)了幾只貓都了如指掌,但我沒有去嘗試找她,這不在因果之環(huán)里。
三個月后,中國成都。
在我投資興建的“武侯院”時空實驗中心,我隔著只能從一面看的單向玻璃,再次見到那個我已經(jīng)認識了兩千八百年的女孩。此刻她青春洋溢,在一群實驗人員的簇擁下進入大廳,戴上手環(huán),背上背包,走上大廳中央一個酷似當年祭天臺的圓形高臺,準備開始一次她還一無所知的不歸之旅。
朱莉的任務很簡單: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成都待幾個小時,見證2017年的國際科幻大會,即使被發(fā)現(xiàn),也只會被當成會上的特效表演,再說,就算真的發(fā)現(xiàn)她是時間旅行者,那些科幻作家也不會太驚奇吧?
但我知道,這次旅行一定會出錯。我看著朱莉有點緊張卻又光彩洋溢的面龐,眼前的一切漸漸在眼眶的潮濕中變得模糊。朱莉知道此去會發(fā)生什么嗎?漫長的時間苦旅中,雖說也有過幸福寧靜的時光,但更多的是歷史的殘忍和命運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地受傷、囚禁甚至死去。她如何能經(jīng)受這些?在越來越遙遠的陌生歲月里,她會不會思念自己的時代和家人?會不會懊悔自己的選擇?
我拭去淚水。我知道,有因就有果,有果也有因,但真的要完成這些嗎?為什么不阻止這一切?不錯,我會煙消云散,這座研究中心說不定也會化為烏有,但我活了將近三千年還不夠嗎?既然這一切都是朱莉借給我的,也理所應當要還給她。到頭來一切歸零,朱莉會在二十一世紀平靜地生活下去,她的漫長人生將在未來,而不是過去展開。
我想起一件古老的往事。兩千多年前,在離開楚國時,我智慧的老師和朋友莊周曾對我說:“你有沒有想過,你去找她,不一定是好事?”
“可我必須找到她!我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賜,我感覺她和我之間有一種……有一種無法割舍的聯(lián)系。”
“無法割舍嗎?”他神秘地笑著,微微搖頭,“你記得我曾告訴過你的那個故事吧?兩條魚,與其在干涸的水坑里相濡以沫,不如在廣闊的江河湖海中相互忘卻,那才是真正的自在?!?
莊周是對的,可是我過了兩千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但只要因果之環(huán)尚未閉合就還來得及,現(xiàn)在,是相忘于江湖的時候了。
實驗倒計時還剩十分鐘時,我下了決心,將武侯院的院長找來,告訴他:“換掉那個女孩,另外找人,她不合適?!?
“啊?這……準備了那么久,馬上就要開始了……”
“所以才要立刻停止!”我厲聲說。
院長不敢違逆我這個金主,他沖到實驗區(qū),大聲叫著朱莉,讓她從實驗臺上下來。我看到朱莉爭辯著,不敢相信地哭了起來,我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倒在椅子上,閉上眼睛,等待著自己在下一個瞬間便魂魄飛散,歸于虛無。但等了很久,我身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倒是耳邊傳來了越來越大的喧嘩聲,院長又沖了回來:“杜先生,出事了,朱莉……朱莉……”
“朱莉怎么了?”我霍然起身。
“這姑娘太犟了,不肯下來,說自己一定會完成任務,還強行啟動了溯時機,我沒來得及阻止……”
我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腦子中一團混亂。
“而且,”院長苦著臉,“根據(jù)時空波動的數(shù)據(jù),因為離開得太倉促,她的時間輸入發(fā)生了錯誤,跨越的時間是預定的十倍,不是41.2年前,而是412年前!那是……是16……”
“1646年?!蔽以缫阎懒舜鸢?。
“對,1646年……那是什么時代來著?”
“什么時代?哈哈哈哈……”
我聽到有人在狂笑,過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是我自己。這個錯誤原來是我釀成的!是我從一開始就讓朱利出現(xiàn)在錯誤的時代,然后無法回轉(zhuǎn)地滑向時間的深淵。1646年,962年,199年,前319年,前807年……
然后呢?
“杜宇,你不會死的,但往后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珍重。”那是兩千八百多年前,第一輪相見時,朱利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當然,那次分別后約五百年,我又見到了朱利,但那是上一輪的她,而在兩千八百年前,最后一次見到我的朱莉轉(zhuǎn)身去了更久遠的時代,再沒有我,也幾乎沒有多少已知的文明——至少在成都附近沒有。五千年前,一萬年前,天知道是什么時代,天知道是多少個時代。
朱利是對的,那一次之后,她就永遠離開了我,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除非……
或許……
我猛然抬頭,對惴惴不安的院長說:“能知道她去了什么時代嗎?”
“時空波動會留下痕跡,理論上可以找到,但是不容易?!?
“你們還有備用的手環(huán)嗎?”
“還有兩副。”
“都給我,我要找到她,把她帶回來?!蔽艺f。
這回輪到院長瞠目結(jié)舌:“這怎么行?您還沒有經(jīng)過人體強化改造……”
這回我真的笑了起來:“誰說我沒有?”
8
時空波動會改變暗物質(zhì)結(jié)構(gòu),像年輪一樣銘刻在暗物質(zhì)深處,電腦分析了成都附近的暗物質(zhì)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了早于公元前807年的一千多個疑似時間波動的痕跡,那里朱莉可能去過,也可能沒有。溯時手環(huán)可能到達那個時間點,也可能會有偏差,偏差可能是幾小時,也可能是幾百年。總的來說,找到朱莉的概率微乎其微。
而且,三千年的因果回環(huán)已經(jīng)徹底完成和封閉,不像以前,沒有什么能保證我再見到朱莉,也沒有什么能保證我活著回來。
但我還是出發(fā)了,去了一個又一個史前的成都平原。從原始的農(nóng)田到無人的曠野,從劍齒虎咆哮的雨林到猛犸象漫步的冰川。無數(shù)個,無數(shù)個被遺忘的神奇世界。
最后,不知多少日子之后,我在一片無垠大海邊停下腳步,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海。這里的空氣香甜得仿佛是純氧,海水藍得不像世間所有,天空更加純凈高遠。太陽將細碎的金屑灑在海面上,一個有太陽兩倍大的月亮像氣球一樣懸在天邊。月亮之下,有著……
我不敢相信,閉上眼睛,又睜開,眼前的一切仍在面前,這是真的。
我感到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膛,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仿佛是怕眼前的景象在時空亂流中消失。侏羅紀的細沙埋過了我的腳面,泛著泡沫的波濤沖刷著亙古的沙灘,也蓋過了我的腳步聲。不遠處,一個纖細的背影坐在海邊巖石上,來自古特提斯海的暖風吹起飄動的長發(fā)和綴著玉石片的絲衣,那個人望著在海天之際浮游的一群蛇頸龍,并未察覺我的到來。
我靜靜地走到那人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又見面了?!?
(附記:這篇小說的初始版本系為第四屆成都國際科幻大會特約撰寫的專題故事。文中涉及的杜宇、朱利、開明王、張修等人物和事件多有歷史和傳說的原型,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關于古蜀國和四川歷史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