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達斡爾族書面文學概論
- 托婭 阿茹漢
- 26137字
- 2022-11-18 15:34:07
上編 書面文學的基本輪廓
一 書面文學的發(fā)生與來源
達斡爾族以悠久的歷史文化以及“扎恩達勒”“烏春”等特有的口傳文學形式,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發(fā)展與繁榮做出了巨大貢獻。達斡爾族文學的口傳這一樣態(tài),在晚清時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革,文人書面文學創(chuàng)作的出現(xiàn)打破了達斡爾族口傳文學占主導地位的局面,使達斡爾族書面文學得以發(fā)生,揭開了達斡爾族書面文學的新篇章,完成了達斡爾族文學由口傳到書面即文字記載的轉型歷程。
達斡爾族文人書面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于晚清并非偶然。學界認為,經(jīng)濟的繁榮與昌盛、文化教育的興起是達斡爾族文人書面創(chuàng)作得以孕育和產生的本源。“當時的達斡爾族,已經(jīng)是從事多種經(jīng)濟的定居民族,創(chuàng)造了發(fā)展程度相當可觀的經(jīng)濟事業(yè)。”[1]經(jīng)濟的加速發(fā)展為達斡爾人的文化進步提供了物質基礎,學校教育的興起,為達斡爾族文人書面文學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必要的條件。當時達斡爾族聚居區(qū)教育的興起,與清代達斡爾族和滿族的歷史接觸、文化交往是密不可分的。文化語言學家丁石慶對此有相當深入的研究,他認為,清代的“達斡爾族與滿族貴族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接觸和交往過程大致上可分為幾個階段,即沖突階段、緩和階段以及影響階段”[2]。在與滿族統(tǒng)治階級經(jīng)歷了文化沖突、彼此關系得以緩解而進入相互影響的階段之后,達斡爾人開始慢慢接受滿族文化的影響和滲透。自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始,“達斡爾族地區(qū)滿文學堂以及滿文私塾的出現(xiàn)拉開了達斡爾族的啟蒙教育與滿達雙語教育的帷幕”[3],使達斡爾族子弟獲得了接受教育的機會,亦為滿文、滿語的普及提供了相應的前提。據(jù)目前研究資料與成果證實,清政府先是在墨日根(今嫩江縣)設義學堂,以便八旗子弟學習滿文,之后,辦學規(guī)模逐漸擴大,到乾隆年間(1744)又在齊齊哈爾、璦琿等地設官學,教授滿文和滿語。“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在當時的將軍衙門所在地墨日根設立八旗學堂,八旗每佐送一名學員學習滿文。乾隆九年(1744),在齊齊哈爾、墨爾根、黑龍江(今璦琿鎮(zhèn))各設官學一所,八旗每佐送學員一名學習滿文。”[4]在此背景下,在清嘉慶和道光年間,達斡爾族群中出現(xiàn)了一批通曉滿文、滿語的知識分子和文化人,他們陸續(xù)在民間辦起滿文私塾,使?jié)M文、滿語在達斡爾人中逐步得到普及。“今齊齊哈爾郊區(qū)哈拉屯,在清末約有七十戶,辦私塾一所,學生三十余人。愛輝縣坤河屯在清末不足十戶,也辦起一所私塾。布特哈、海拉爾等地達斡爾人普遍建立了滿文私塾。”[5]而且,當時清王朝實施國語教育即滿文、滿語教育,使用的教材多是以滿文校譯的《三字經(jīng)》《千字文》《詩經(jīng)》《列國志》《名賢集》等漢文歷史與文學典籍。伴隨著滿文、滿語的廣泛傳布,漢文學作品如《三國演義》《今古奇觀》《水滸傳》等也以滿文為媒介陸續(xù)傳入達斡爾族區(qū),對達斡爾族文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這方面,敖拉·昌興的詩歌可為之佐證。之后,隨著清王朝的衰亡,滿文國語的地位逐漸開始衰退,尤其是漢語學校的興辦,使兼通滿文、滿語的達斡爾文人開始減少。但滿文學堂和滿文私塾這一教育形式在達斡爾地區(qū)一直存續(xù)到20世紀30年代初,個別地方甚至晚至20世紀40年代中期。值得肯定的是,從17世紀達斡爾人開始學習、使用滿文和滿語,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歷時三個世紀之久。其間,一大批達斡爾子弟得到滿、達雙語的教育和培養(yǎng),“最終成長為達斡爾族文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關鍵人物”[6],他們在達斡爾族文化、教育史上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需要特別關注的是,在這一群體之中有一部分精通滿文的達斡爾族知識分子或文化人,一方面以滿文或借用滿文字母拼寫記錄達斡爾族口傳文學作品,為后世留下了許多彌足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另一方面又借用滿文字母拼寫記錄達斡爾語并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寫出大量的散文、詩歌作品,譜寫了達斡爾族文學的瑰麗篇章。達斡爾族語言學家恩和巴圖認為,“用滿文字母拼寫達斡爾語,起初可能是由于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需要被提出來的。那些已經(jīng)具有很高文字水平的達斡爾文人們,是不會滿足于滿文、漢文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他們必然產生用自己的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的欲望。于是,他們就使用滿文字母拼寫起達斡爾語來了,寫起達斡爾語的詩歌、歌詞和散文來了”[7]。恩和巴圖還強調,在以達斡爾語滿文字母拼寫系統(tǒng)的產生和發(fā)展過程中,敖拉·昌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運用滿文字母拼寫達斡爾語的方法并以此進行創(chuàng)作的舉措,在達斡爾族文人中得到了廣泛認可。隨后,又陸續(xù)出現(xiàn)了瑪孟奇、欽同普、金榮久、孟希舜等以滿文字母拼寫達斡爾語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人,達斡爾族書面文學就此生成。換言之,達斡爾族口傳文學到達斡爾族書面文學這一樣態(tài)的轉變,是由晚清達斡爾族文人書面文學創(chuàng)作得以完成的。遺憾的是,達斡爾族文人創(chuàng)作的大量書面文學作品,受限于客觀因素,其留存形態(tài)主要是以手抄本形式或傳唱方式在達斡爾民間流傳,因而,耗損甚至流失便不可避免。據(jù)目前研究資料證實,流傳至今的達斡爾族文人書面作品,除少量散文之外,現(xiàn)存詩歌不足百首。
達斡爾族文人書面創(chuàng)作以詩歌成就最為突出,它在達斡爾族群內被稱為文人“烏春”,因為達斡爾族文人的詩歌不僅可以讀,還可以唱誦。達斡爾族文人書面文學創(chuàng)作意義重大。其卓越功勛不僅在于使達斡爾族書面文學得以生成和振起,借助詩句表達了他們濃厚的達斡爾民族情懷,展現(xiàn)了坎坷不屈的達斡爾民族的歷史與生活。更為重要的是,達斡爾族文人崇高的社會理想和高潔的人格,崇尚自然與隱遁靜謐的修為,勇于以詩美化解生存困境的豪邁不羈的人生追求,以及奔涌馳騁的想象力,卓然傲世的個性,普濟天下的胸懷,樂觀通達的情志,在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表現(xiàn)和釋放。而且,達斡爾族文人高尚的人生觀、價值觀和詩歌精神,又以別樣的方式豐富了達斡爾民族文學的精神寶庫。在文人書面文學創(chuàng)作中,達斡爾文學宗師敖拉·昌興的詩歌成就尤為顯著。
敖拉·昌興(1809—1885),又名阿拉布登,字治田(亦作芝田),今內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鄂溫克族自治旗人。敖拉·昌興[8]受過良好的教育,精通蒙古、滿、漢、藏等多種語言文字,是晚清時期著名的達斡爾族文人。1824年,敖拉·昌興隨升任佐領的父親赴京覲見皇帝,將一路所見所聞以滿文寫出散文游記《京路記》而初露才華。遺憾的是,《京路記》及簡略行程圖現(xiàn)已散失。敖拉·昌興當過兵丁,后被提任為驍騎校和佐領。他才學淵博,賢明達理,年僅23歲就在族內長輩們的推舉下,當選為嘎辛達(鄉(xiāng)長)。任職期間,敖拉·昌興尊君愛國,忠于職守,和睦鄰里,得到族親與鄰里的擁戴。道光二十九年(1849),黑龍江將軍英隆到呼倫貝爾巡查額爾古納中俄邊境12個卡倫(哨所),敖拉·昌興有幸參加了這次巡查活動,并寫出《駐守邊卡》《思鄉(xiāng)曲》等詩歌。咸豐元年(1851),時任呼倫貝爾佐領的敖拉·昌興深受黑龍江將軍英隆的賞識,被委以巡查黑龍江與俄羅斯邊界的領隊,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巡邊歷程。是年,農歷五月二十八日,敖拉·昌興辭別老母妻兒,從家鄉(xiāng)啟程。巡查中,敖拉·昌興一行歷盡艱辛困苦,歷時98天,行程近萬里,于九月七日圓滿完成任務,返回家鄉(xiāng)。敖拉·昌興將一路巡邊所見所感記錄下來,寫出長達340行的詩歌《巡查額爾古納河、格爾畢齊河流域》,再現(xiàn)了清代巡邊官兵為國盡忠的英雄事跡,深情贊頌了錦繡般的達斡爾故鄉(xiāng),描繪了沿途壯麗如畫的大美自然,并且不失時機地“炫耀自己為君為國盡職立下的功績”[9]。敖拉·昌興還以散文寫出《官便漫游記》,較詳盡地記錄了此行。其間,敖拉·昌興一路歌吟,與璦琿佐領好友治安(又名富明阿)賦詩對歌,洋溢著友情帶來的溫暖和喜悅。不難看出,這兩次深入祖國東北邊陲的巡邊,是敖拉·昌興一生中可歌可頌的壯舉,也是他生命中最為重要和輝煌的時期。約在1878年,敖拉·昌興被革職并入獄,現(xiàn)有研究資料對其緣由未有明確的考證,但我們從敖拉·昌興流傳下來的詩歌和有關他的一些零星資料分析、推斷,可能是因為他秉公直言而觸犯了權貴。敖拉·昌興所處的時代正是清王朝走向沒落和衰敗的年代,面對滿目瘡痍的社會和昏聵無能的同輩官僚,敖拉·昌興剛直的個性和文化教養(yǎng),使他很難諛世媚俗,顯然是“不見容于人群”的。被黜入獄對敖拉·昌興來說,不能不謂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他在《獄中哀》中以“在獄中忍饑挨餓/添幾多煩惱寂寞/既詳思往昔/又細想今朝/唉!我何其孤獨潦倒”“無論白晝與夜宵/痛苦中慢慢煎熬”述說了自己的苦難遭際,反映了詩人深重的災難和冤屈。在《空虛歌》中甚至表露出相當絕望的心境,“走南闖北/光陰流逝/回顧一生/著實空虛”。因而,走出牢獄后,敖拉·昌興毅然選擇了“彈撥琴瑟/聆聽鳥雀歌聲”“月光下賦詩/安度暮年時光”(《述志》)的生活,歸隱于今海拉爾河畔的呼倫貝爾市陳巴爾虎旗巴嘎綽格的密林深處,與自然為友,并將自己的理想和情感傾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寫出了《萬事空》《六合詩》《晚年抒懷》《雙重的八大快樂》等傳世之作。躬耕與讀書,成為敖拉·昌興晚年最大的生活志趣和精神寄托。光緒十一年(1885),敖拉·昌興病逝。
據(jù)相關研究資料和成果證實,敖拉·昌興現(xiàn)存詩歌有近70篇,另有散文和碑文數(shù)種[10]。大體來說,敖拉·昌興的詩歌可分為以下幾類:一是反映戍邊將士生活,抒發(fā)愛國情懷;二是歌唱愛情、親情和友情的真摯與美好;三是謳歌自然山川,揄揚達斡爾民族的風土人情;四是展露內心情愫,表達自己的人生感悟;五是取材于《西廂記》《三國演義》《今古奇觀》等漢文學經(jīng)典,創(chuàng)作有《鶯鶯傳》《唱三國》《百年長恨》《趙云贊》《關公贊》《孔明贊》[11]等敘事詩。敖拉·昌興的這部分敘事詩反映了詩人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體現(xiàn)了敖拉·昌興作為“達斡爾文學宗師”[12]的開闊胸懷與創(chuàng)新精神,顯現(xiàn)了詩人極深的文學造詣和修養(yǎng),以及善于吸收異族文化的精粹,并將其融入自身詩歌創(chuàng)作的才智。
描寫邊防將士的戍守生活,抒發(fā)愛國主義情懷的巡邊詩,是敖拉·昌興詩歌的主要內容。為便于解讀敖拉·昌興巡邊詩歌的價值意義,對當時清政府建立的巡邊制度做一簡要說明。1685—1686年,中俄雅克薩戰(zhàn)爭爆發(fā),在沙俄侵蝕我國東北疆土的過程中,達斡爾族與鄂溫克、鄂倫春族胞協(xié)同清軍將士英勇抗擊侵略者,取得了最后勝利,并于1689年中俄兩國共同簽訂了《尼布楚條約》,劃定格爾必齊河為中俄兩國界河,將興安嶺與烏第河之間的川流及土地暫定為“待議地區(qū)”。是年,清政府在格爾必齊河河口立下界碑,決計定期派員巡邊。清政府的巡邊制度分為每一年巡邏和每三年巡邏兩種。每一年的巡邏在“五六月間,派齊齊哈爾、墨爾根、黑龍江協(xié)領各一員,佐領、驍騎校各兩員,共兵二百四十名,分三路到格爾必齊、額爾古納、墨里勒克等河巡視”。三路巡視出發(fā)地分別為璦琿、齊齊哈爾和墨爾根。每三年的巡視則是在河水冰解后,派總管、佐領和驍騎校,由水路至河源興堪山(外興安嶺)巡查一次。清政府的這一巡邊制度一直延續(xù)到1861年,共172年之久。敖拉·昌興第一次巡邊活動的時間是1849年,跟從黑龍江將軍英隆到呼倫貝爾巡查了額爾古納中俄邊境的12個哨所。第二次是在1851年。這一年,清廷為確保東北邊境的安全,要求英隆選拔賢能數(shù)名,巡查東北邊境地區(qū)。敖拉·昌興因精明干練、忠于清王朝而深為英隆將軍所賞識,委以巡查黑龍江與俄羅斯邊界領隊,巡查額爾古納河、烏第河流域的邊境地區(qū)。這兩次的巡邊經(jīng)歷,讓敖拉·昌興陸續(xù)寫出《思鄉(xiāng)曲》《駐守邊卡》《巡邊即興》和《巡查額爾古納何、格爾畢齊河流域》等著名詩篇。其中,《巡查額爾古納河、格爾畢齊河流域》[13]是詩人以自己的理想熱情、人生歷程乃至整個生命鑄就的宏大篇章。這首詩作是敖拉·昌興現(xiàn)存詩歌中篇幅最長、內涵最為豐富的詩作,是達斡爾族書面文學史上璀璨耀眼的一顆明珠。
敖拉·昌興的《巡查額爾古納河、格爾畢齊河流域》(簡稱《巡邊詩》)的重大意義,首先在于詩作完整地呈現(xiàn)了敖拉·昌興率兵巡查額爾古納河、格爾畢齊河、黑龍江、烏第河流域的行進歷程,查明了《尼布楚條約》未能議定的烏第河區(qū)域的方位和地情[14],真實地反映了清代巡邊官兵不畏艱辛困苦,為國盡職盡忠,捍衛(wèi)祖國領土主權的不朽功績。作品以豐贍的藝術容量,厚重豪邁的情感表現(xiàn),反映了特定時代的歷史生活,為后世了解清代巡邊制度提供了珍貴的資料。詩人還在巡邊過程的地理轉換、沿途景致的精細描寫中,融注了豐富的內心情感、滿懷熱切的抱負和拳拳愛國之心,反映了詩人與巡邊官兵“猶如狂嘯猛虎/躍過興安三座峰/酷似離群之仙鶴/翱翔萬里山河中”勇猛、無畏的英雄主義精神。1851年農歷五月二十八日,敖拉·昌興一行“遵從皇帝詔令/赴額爾古納/格爾畢齊巡邊”。他辭別家鄉(xiāng)父老,由海拉爾“啟程登鞍”,在庫克多博卡倫、珠爾特卡倫與齊齊哈爾巡邊隊、墨爾根巡邊隊會合并結伴同行。他們先“乘一船舶啟航”,后“坐上了樺皮舟/漂泊天下明川”,又“換乘木制方桴/橫渡無數(shù)江灣”。接著,敖拉·昌興一行順“額爾古納河下航”,“露宿起臥趕路/終于駛進河口江邊”,與璦琿巡邊隊集結并向東挺進,“巡視滔滔的黑龍江”,經(jīng)過“八天艱險路”抵達“環(huán)山枕水的璦琿城/親朋好友歡聚一堂”。之后,從璦琿南下至“墨爾根城里歇腳”的敖拉·昌興,在此時接到英隆將軍的急函,“說與俄羅斯國的接壤處/有條河流叫烏第/務必設法勘察清/火速向上稟報明”。“因為事關重要/不得延誤拖延”。于是,敖拉·昌興又從距離墨爾根城東南4萬米處的板橋村“重踏原路折返”璦琿城,籌備糧秣車馬,從黑龍江乘船,順精奇里江(今俄羅斯結雅河)一路北行,“跨過繁花似錦的伊麗嘎山/接近興安主山嶺”直奔音肯河(亦寫作英克河,今俄羅斯謝里特堪河)而去。中途又因“古林濃郁蒼茫/只得下馬來蹣跚”,將“一兵營人馬/留守音肯河畔/遴選十七名精兵”,“由們河和音肯河之間,改泊就陸,疾步行軍”[15]。他們沿崎嶇山路“爬越險峻外興安嶺”,日夜兼程,最終抵達目的地烏第河,并在此“立敖包為標防外患”。勝利完成任務的勇士們“歸返音肯河邊/官兵重新相聚”。翌日清晨,敖拉·昌興與巡邊士兵,由原路“拔營登程”并“順利抵達齊齊哈爾城垣”。在這里,詩人還描寫了豪情滿懷的“九十六名英勇志士”在凱旋途中,高唱“扎恩達勒和烏欽”的激昂歌聲“響徹河谷和山澗”,他們歡呼雀躍,欣喜振奮之情溢于言表。回到省城齊齊哈爾,敖拉·昌興“謁見將軍都統(tǒng)/稟報巡邊實情”,得到將軍的犒賞,稱許他“為國盡勞”并將詩人功績“載于案卷”,另以厚禮嘉獎。最后,敖拉·昌興“返回久別的家園”,與親人鄉(xiāng)鄰團聚。至此,敖拉·昌興圓滿地完成了為期98天的巡邊任務。從詩人不無驕傲的“行萬水奔黑龍江/先祖中曾有誰敢冒此險”“跨越千山萬水赴烏第河/亙古誰人曾闖此關”的自我贊許中,可以看出,敖拉·昌興不僅是達斡爾族第一位巡查黑龍江流域的勇士,也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巡查外興安嶺烏第河的清朝官員。他完成了前人未竟的事業(yè),為保衛(wèi)祖國神圣領土不受侵犯立下了卓越功勛。末了,詩人還特別申明這首詩歌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以詩為記永流傳”。詩人“永流傳”的期望既是出于保存巡邊歷史的需要,是對國家、對所肩負使命的看重,亦源于對所經(jīng)歷的重大歷史、政治事件和個人功績的紀念。
濃烈的愛國主義情懷是《巡查額爾古納河、格爾畢齊河流域》這部長詩的本質與內核。詩人筆下的愛國主義情懷,是通過描寫一位赤膽忠心、滿懷抱負的佐領在領受、執(zhí)行巡邊任務的情感狀態(tài)和心理過程而予以真切展示的。從接到圣詔時“誠惶誠恐”,長途離家的不舍,再到行程的無法預測,詩人以“回首張望心茫然”細膩地表現(xiàn)出當時的復雜心緒,而這種茫然和不舍,恰恰真實地呈現(xiàn)了一個巡邊者微妙的內心波瀾。面對未知又莫測的未來,勇敢的詩人還是關山飛渡,“繼續(xù)挺進不知乏”,“飛越江灣小河流”,“未敢下馬歇鞍韉”。唯其如此,詩人的這份愛國情感才真摯而動人,厚重而深沉。詩人還非常細密地描述了巡邊所見的壯美山水,包括額爾古納河水的“狂濤洶涌”和“靜似明鏡”,即便如此,詩人仍然“心急如火不敢怠/夙興夜寐不下船”,“夜以繼日為國事/焉能偷閑不惜時/起早貪黑快趕路/人困馬乏喜滋滋”。其間也不乏小波折,英隆將軍派出特使,令其一行仔細巡查烏第河流域。面對這樣一個“審時度勢”的要求,詩人沒有因連日勞頓而退縮,而是顯示出相當?shù)闹腔酆蛽敚瑢ⅰ败囻R輜重暫存寄”,以便輕裝趕路。敖拉·昌興又從大隊人馬中精選出17名精兵一路向北攀越。盡管他們“豪氣滿胸間”,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崎嶇艱險不能急行進”,“七荊八杈的松樹枝/比箭鏃扎槍鋒尖”,“形狀似人的黑熊足跡/整日屢見不鮮/聲音似琴的鳥隼鳴囀/幾乎未曾聽見”,足見其險峻恐怖,連鳥兒都望而生畏。詩人的躊躇滿志不斷接受著惡劣環(huán)境的考驗,莽莽森林中的前行只能“披荊斬棘向前挪”,有時感覺自己踏上了“平坦陽光道”,但很快發(fā)現(xiàn)“又遇險境覓無路/臨深履薄心煩焦”。這一心理變化過程的描寫讓讀者切實體會到巡邊不僅意味著信任和重托,更意味著千辛萬苦和艱難險阻。但是,心懷志向的詩人始終以“為國家安寧邊境平靜”為己任,毫不畏懼面前“晝如夜幕封蓋昏暗暗/沙似的膠泥欲沉陷”和“染霜浮雪”的烏第河,終于在“人馬不息兩整天”后重進璦琿,其間的辛勞自不必贅述。詩人的愛國情懷既在于他對國家意志的深刻理解,也在于不屈不撓的民族性格使他在困難面前始終保持著積極和熱情。特別是“巡察天朝好山河”后,更是“眉飛色舞喜欣然”,表現(xiàn)了詩人歡欣、樂觀的意緒。詩人的愛國情懷不僅體現(xiàn)于披荊斬棘、奮力拼搏的英雄氣概以及戰(zhàn)勝困難的樂觀主義情懷,還體現(xiàn)于對祖國大好山河的眷戀,對達斡爾民族的深摯熱愛。詩人在與山水自然的親近中,感受到祖國自然風光的“美無限”,“沿途景色足銷魂”。額爾古納河、格爾畢齊河“兩岸岡巒峰連峰/懸崖絕壁依天立/喬灌樹木蕭森森/濃蔭蔽天少空隙”,“水清浪靜似明鏡”,神秘之景畢現(xiàn),而“察哈顏谷陽坡美/彩石璀璨熒晶晶”則呈現(xiàn)出大自然令人神往的鬼斧神工。巡查至黑龍江北岸,詩人面對先祖遺地更是百感交集,深情地描繪了達斡爾民族敖拉氏、烏力斯氏、鄂嫩氏族先民的生活遺跡,“揚名于世的雅克薩城/敖拉·哈拉在這里發(fā)端”,“天然要隘烏魯蘇穆丹灣/烏力斯·哈拉從這里發(fā)展”。詩人對揚名后世的雅克薩城尤為崇敬,“巍巍名嶠倫圖爾哈達上/猛轟羅剎的重炮傲立峭坂”,因為曾在這座英雄的城堡,達斡爾先民不畏強暴,同沙俄“羅剎”侵略者展開了殊死抗爭,譜寫了一曲悲壯的搏戰(zhàn)詩篇。這讓詩作在表現(xiàn)巡邊任務的艱巨、沿途風景的壯麗之外,洋溢出因達斡爾民族情懷而生發(fā)的別樣色調。對民俗風情的精細描寫,是這首詩歌的又一亮點。詩人在璦琿一處遇到了“和尚”在“觀音閣內樂陶陶”,可以一窺當時佛教在該地區(qū)的發(fā)展情況。各地豐饒異常的風物也為詩人津津樂道,“畢拉日湖芍藥開/狩獵貂皮收獲好/蘇楚納河萱草多/卡倫站內看珠寶”。更為有趣的是,詩人對俄國人生活習俗的描寫使詩作平添一份異域風情。俄國村莊留給詩人的印象是人口稀少、房屋欠整飭,尤其是醉漢橫行、攔路索酒等行為,讓知書達理的詩人頗感不悅,尤其是“男女授受不親”下對男女關系的預設,讓敖拉·昌興驚詫又不無鄙夷地感嘆,“男女不知避嫌疑/朝夕暮旦混一堆”,“主奴胡纏無倫理/人生道德從何提?”在藝術表現(xiàn)方面,這首詩作少見夸張和激越的語詞,多種感情交織于詩歌的描述中,尤其是以愛國情思作為全詩的主線,貫穿全詩并將各個部分有機地融合為一體,構織出頗具英雄主義的豪放氣度。
歌唱愛情、親情和友情的真摯與美好,也是敖拉·昌興詩歌的重要構成。敖拉·昌興雖身處愛情不自由的晚清時期,但詩人的詩思并沒有因此而被禁錮,以《五色花》向世人展示出自己的女性審美理想。“她”不僅要有姣好的容顏,優(yōu)美、得體、端莊的儀態(tài),詩人更看重的是她的內在美,心儀于“她”的純潔、善良、溫柔、靈巧和聰慧。詩人甚至不顧世俗之見,大膽夸贊在京城里“幸遇”的美人高二娘,“美麗姿色何嬌艷/猶如仲春嫩桃樣”,“微微啟合小嘴唇/紅過熟透山丁子/褐色瑪瑙做頭飾/秀發(fā)云堆露皓齒”(《北京城見高二娘》)。詩人還不懼常規(guī),深情地表達自己的相思、相戀之苦,“千姿百態(tài)的花朵啊/不只外表嬌艷華麗/我苦戀相思的心情/不知怎樣才能停息”(《相思苦》)。敖拉·昌興的詩歌還表達出對專一愛情的推崇和向往,以純潔忠直的白鶴“始終留戀出生之地”自擬,稱揚了“思念戀人始終如一”的忠貞與美好。深情綿遞的“假如你沒一絲異心/就讓我倆結成連理/假如你也同樣愛我/就讓我倆雙飛比翼”,成為達斡爾族胞傳誦至今的詩句。享譽達斡爾族文壇的愛情詩《蝴蝶荷包》,是詩人假托女性口吻寫給離人的詩作。它通過一個多情的達斡爾女子繡荷包時的深情訴說,表現(xiàn)了她對丈夫的真摯愛情和不盡的相思。詩作最先寫出連夜趕繡荷包的緣由以及荷包各色圖案的寓意。繡荷包是為贈予離家進京的遠行人,而寶葫蘆的繡樣是盼望丈夫不管身在何處都帶著它,以提醒離人時刻莫要忘懷家中賢妻,繡上蓮花則是希望丈夫在約定的歸期早日回家。更觸人情腸的是,詩歌還細膩地寫出離人背后是家中妻子牽掛的目光,在丈夫走出自己的視線后,還想象著他的行程以及自己相應的動作和心理,“當你走上南山坡呦/我在門前把你望/氣悶胸疼實難耐/挪步轉身回院來/當你走進山谷里喲/站上煙囪望著/兩眼酸疼秋水穿/回過頭來把身轉”,描繪了一個癡心女子望眼欲穿的真實狀態(tài)和相思之切的細膩心理,用筆大膽而直接。之外,詩作還寫出女子對離人的諄諄告誡,無論到了什么地方,無論行程有多么不定,無論多么需要溫暖,“莫忘你我情切切”,“途經(jīng)哈爾哈蒙古/熱情款待莫逗留/切記早日返家府”。這顯然是一個女子理性的肺腑之言,同時這些語重心長的諄諄之言也引發(fā)了詩風的某種微妙轉折,由之前的清寂轉向現(xiàn)實的嚴肅。詩作最為精美之處在于,女子用情深切是通過她對離人路途的揣測、重逢的憧憬得以揭示的,“藍天彤云密布時/天將欲雨防路濕/待你平安歸故鄉(xiāng)/慢言細語述相思/長天萬里白云浮/雪花飄舞愁路阻/胸中情思萬萬千/待到重聚耳邊訴”。全詩不見大起大落,而是呈現(xiàn)出“哀而不傷、溫柔敦厚的風度”[16]。
敖拉·昌興贊頌親情的詩作,亦寫得情真意切。《父母的恩情》從懷胎墜地、辛勤哺育、蹣跚學步、識字讀書、祛病攆魔、品行處事、長大成人、兒女遠行、“佇門凝望不挪身”及“嫁女娶媳疲奔命”十個方面,描繪了父母為養(yǎng)育兒女“省吃儉用縮穿戴/艱難備嘗多苦辛”的舐犢之情,情感綿遠、婉轉又有潛細入深的力量。敖拉·昌興的另一詩作《哀雙親》所流露的對父母無盡的摯愛和思念,同樣令人印象深刻。詩人對友情亦格外珍視,《巡邊即興》《祝愿友情深似海》《鐘靈毓秀聚一堂》《無題》是這方面的重要代表。其中,尤以與友人治安[17]唱頌友情的《巡邊即興》寫得相當真摯、感人。詩人早在齊齊哈爾城期間就曾與治安相識,1853年治安被調往南方,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因功受賞,加任副都統(tǒng)銜。后相繼升任漢軍旗正紅旗都統(tǒng)、江寧(今南京市)、吉林將軍。1870年,治安因病返鄉(xiāng),1882年卒于璦琿。敖拉·昌興后因公務在奉天(今沈陽)與治安邂逅,共同的文學愛好使二人意氣相投,引為知己。1851年,奉命巡邊的詩人在額爾古納河口與闊別10年之久的治安再次相遇,喜出望外的詩人賦詩感慨,“天涯荒野見知己/千載一逢慰我情”,“情投意合苦日短/不覺長天落白日/人生難得情性洽/拊掌大笑不自持”。二人同乘一舟,親臨浩浩江水,眼見奇石秀峰,敖拉·昌興喜不自勝,即景賦詩“定睛飽覽山錦繡/轉瞬已過幾道灣/獨處激流空余嘆/汝方來見倏流散”。詩句寓情于景,緩緩而動的黑龍江水猶如友人的情誼連綿而不絕。即便是“一江春水急又急”,“舟楫沉浮似鵝羽”,敖拉·昌興依然能夠“飽覽山川不計時”。詩人之所以能置悲涼、危險于不顧,是因為有心意相契的友人相伴,為險峻的巡邊行程平添了許多歡愉。尤其是二人臨別之際的問答,“問君歸期何太急?”“光陰如梭會期近/初秋到達烏拉城/騎留故人留不得/身不由己淚潸然”。有相聚的歡悅,有辭行的不舍,也有離別的傷感,情深而意篤。
謳歌大美自然,揄揚達斡爾民族的風土人情,在敖拉·昌興詩歌中也占有相當?shù)钠__斡爾民族對大自然懷有天然而濃烈的愛意,在其他文人書面文學作品中雖不乏對自然景致的描畫,但對田園和大美自然集中筆力進行整體的描寫,是敖拉·昌興詩歌的一大特點。敖拉·昌興幼時生長在鄉(xiāng)間,達斡爾田園生活的美好既為他所熟悉,也在其一生中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記。他善于用美的眼光發(fā)現(xiàn)它們,善于用多彩的語言描繪它們。敖拉·昌興筆下的《仲春》寫出了時節(jié)的秀麗和美妙,詩人與流凌相競走,跟候鳥相結伴,和青草競爭先,充分表達了對大自然的由衷熱愛和“回歸田園”的欣喜之情。《百花頌》更是別具一格,詩人將吟詠的梅花、芍藥花、石榴花、杜鵑花、丁香花、海棠花、牡丹花等64種花卉,與孟浩然、唐伯虎、秦少游、李太白、范仲淹等16位中國古代圣賢的志趣、愛好相切合,歌唱了他們方正而高潔的“內香外樸君子風”。在敖拉·昌興的同類詩作中,最出色的莫過于《四季歌》,它呈現(xiàn)了敖拉·昌興詩歌創(chuàng)作中鮮有的明麗和歡快。詩作以四季流轉的自然順序展開鋪敘,數(shù)次出現(xiàn)了“處處香”與“滿塘香”,傳遞出喜悅的信息,而仲夏炎熱、驕陽高照,在詩人眼中卻是“露珠閃爍張笑臉”,即便是冰封千里的嚴冬,在詩人看來也不過是“大地從容換銀裝”,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且在表述這種種美好時,詩人較少夸飾,用語多自然明潔,素樸真切,如寫牡丹“紅白相間變金黃”是直筆寫來,反而表現(xiàn)出牡丹天然的富貴大氣,“風輕云淡滿塘香”更是毫無矯飾,韻味獨具。詩作的特別之處還在于,詩人吟唱的不僅僅是達斡爾地區(qū)的四季更迭,同時也描繪了南北方四季的變化,顯示出詩筆及思路的縱橫無礙。因為牡丹、蓮花、菊花和梅花在當時的北方很少見到,尤其是在達斡爾族聚居地極為罕見。但這些物象的出現(xiàn),既把讀者帶到南國風光之中,也是敖拉·昌興博覽群書、知識淵博的映現(xiàn),顯現(xiàn)出詩人善于吸收異族文化的審美風范。另外,詩人將南北方的景物并置描寫時,也就形成了天然的對比,北方四季景物的壯美濃郁與南國四時風光的柔麗輕盈,共同指向“四季歌”的題旨,并共同構成不同季節(jié)的旖旎風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使讀者領受到不同的景致和詩美。
詩人對達斡爾民情風俗的展示,主要是借助于日常與節(jié)慶生活的描繪。詩人在《贊年畫》《春節(jié)》《正月》《飲酒即興》《十二月》《祝婚歌》等作品中,通過達斡爾族“老少共歡樂/嬉笑無羈絆/四世同堂慶/煮酒熬年夜”(《春節(jié)》),“男女老少會聚起/唱歌跳舞道吉祥/一年勞瘁全忘掉/談天說地樂洋洋”(《正月》),“趁度新春好時節(jié)/拜年喜回姥姥家/舅舅屋里墻壁上/八幅年畫實堪夸/花鳥工筆如此美/天香國色牡丹貴/水中游魚樂天涯/栩栩如生令人醉”(《贊年畫》),“喜慶之夜親家聚/促膝談心更親近”(《祝婚歌》)等日常生活與民俗風情的精細顯現(xiàn),歌頌了達斡爾人族親和睦、喜慶祥和的景象。在《十二月》中,敖拉·昌興還以“阿涅(春節(jié))佳節(jié)來到/村里兄弟賀新禧”起筆,抓住北國季節(jié)的特點,描述了達斡爾民族從新春伊始到“寒冬臘月北風緊/新春佳節(jié)將來臨”,“過完臘八農活始/雜事紛繁亂如云”的勞動生產與生活習俗,將延續(xù)了世世代代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以及田園生活寫得韻味濃郁,生動而美妙。敖拉·昌興的同類詩歌中,令人記憶深刻的還有《姐妹情》《宴歌》《祭祀歌》等。它們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達斡爾族社會組織及族群的習俗慣制。《姐妹情》中的兄長以男性家長身份告誡、飭令即將嫁為人婦的姊妹,“惜別眷戀/無須論厚薄”,“出嫁的地方相處和睦/注重賢淑端莊”。在《宴歌》中,詩人先是贊美家鄉(xiāng)山河,再以“親戚套親戚/不能離散/今日喜宴之后/割斷那些讕言”調解、說和、規(guī)勸“彼此索居兩離分”的兩個達斡爾莫昆(部落),切勿因讒言和誤解而疏遠。之后便有了兩個部落解除誤會,團結一心,共商族親大事以及“為了平享富庶/禱告蒼天大地”(《祭祀歌》)而共同祭祀天地、叩拜先祖的和睦景象。
自然山水、民情鄉(xiāng)俗之外,展露內心情愫,表達人生感悟,也是敖拉·昌興的詩歌內容之一。敖拉·昌興的這類詩歌大多寫在出獄歸隱于山林之際。被黜入獄成為詩人一生中兩個不同階段的分界線。之前,詩人滿懷抱負,信心滿滿;之后,歸隱山林,但心情仍不平靜,無力改變社會黑暗和兇險官場,詩人只能以詩歌《六合詩》《歡樂詩》《人生之道》《善惡篇》《雙重的八大快樂》《悔人詩》《晚年抒懷》《耕讀贊》《述志》抒發(fā)心志。敖拉·昌興在《悔人詩》中,從呂布性格桀驁、貂蟬美貌出眾、扁鵲醫(yī)術高超而慘遭不幸,感嘆名利地位皆為身外之物,官銜和權力皆為生命的羈絆,“名利場上多爭奪/是非黑白難辨析”(《述志》),“權力本是殺人刀/地位過高空煎熬”(《萬事空》)。于是,詩人勸誡世間男女“世態(tài)炎涼務查明”,只有“躬耕讀書”和“山水之間歡樂多”(《晚年抒懷》)。詩人還悟出茫茫六合[18]間,“禍福相和”“貧富交替/悲歡相鄰/名利之事/仿佛游云”,人生一世不可永生,“明達的五行”也不可能均衡公道,只有“青山綠水/待人不會兩樣”(《六合詩》)。因而詩人寄情于自然,在山水、耕讀之間排遣釋懷,“月下花間茶一杯/高談闊論喜悠悠/清閑生涯漫度過/糞土名利欲何求”(《陋室頌》)。其中,《雙重的八大快樂》最能反映出敖拉·昌興鄙薄權貴、不與世俗合流的高潔情懷。這是詩人回視自己與官場名利糾葛的一生,悟出“宦海茫茫如羅網(wǎng)”,在回歸自然后感到無比愉悅以及看破紅塵后發(fā)出的“浩歌”,也是敖拉·昌興識破仕途、回歸自然的宣言,“如能峰林相遇/玉石綢緞何用?”,他認為自己應如閑士般清靜安逸,逍遙自在,“躬耕自營”。詩中提及的門旁蒼翠的青松,潺潺而流的小溪,精巧的小拱橋,茂密的柳樹林,就是詩人的隱居之地。敖拉·昌興在這“萬紫千紅百花香”的美景之間洞透人生,認識到世間的快樂因志趣相異而有很大不同,并列舉出“無權無勢少財人/高官厚祿是歡樂”“無所事事閑蕩人/吃喝玩耍是歡樂”“貪杯戀盞嗜飲人/酒酣耳熱是歡樂”等人生八重歡樂,比照出詩人于田園、花卉、山河、琴瑟為樂的超凡與不合流俗。敖拉·昌興這類詩作的顯著特點是善于擇取并借高潔、傲岸的歷史名人賢達如文天祥、扁鵲、陶淵明、司馬遷、李白、杜甫的事跡,抒情言志,寄寓自己的人格理想,且不存祈譽之心,多是有感而發(fā),純是自然流露。
繼敖拉·昌興之后,另有一位文人瑪孟奇的出現(xiàn),使達斡爾族文人詩歌藝術的脈絡得以重新續(xù)接,并且增添了許多新的充滿生機的因素。瑪孟奇詩歌的一大開創(chuàng)和特點,就是擴大了達斡爾族文人詩歌的抒寫范圍和表現(xiàn)手法,突破了達斡爾族詩歌的原有題材,將之前許多表現(xiàn)家國情懷、戍邊戰(zhàn)事主題的詩歌內容,“拓展到對達斡爾經(jīng)濟生活和世俗生活的觀照中”[19],將達斡爾人的勞動生產與日常生活詩意化,在日常與凡俗生活中發(fā)現(xiàn)久而彌醇的韻味。
瑪孟奇(1840—?),亦寫作瑪莫格奇、瑪瑪格奇。瑪孟奇出生地與卒年不詳。我們從瑪孟奇的詩歌推測,他可能出任過較低級別的官職。瑪孟奇是達斡爾族書面文學史上,繼敖拉·昌興后出現(xiàn)的另一位重要的詩人。瑪孟奇現(xiàn)存詩歌兩篇,一篇是寫于同治十三年(1874)的敘事詩《在齊齊哈爾城看戲》,另一篇是寫于光緒六年(1880)的《赴甘珠爾廟會》[20]。瑪孟奇詩歌“擴大了原有布特哈達斡爾族詩歌的題材內容”[21],將之前的如《在兵營》《湖北行》和《送夫從軍》等許多表現(xiàn)國事與重大題材的詩歌內容,拓展到達斡爾人的勞動生產與日常生活之中。瑪孟奇的詩歌使達斡爾族文人詩歌有了新的表現(xiàn)視域,同時,也標志著達斡爾族文人詩歌的“話語與內容的轉換”。在藝術表現(xiàn)方面,自瑪孟奇始,達斡爾族文人詩歌奔放、濃烈的慷慨豪情有所消退,代之以“趁閑暇無事/心中有感而作”的寫實性因素的增強。瑪孟奇詩歌的意義還在于,他的敘事詩較少情節(jié)的曲折,多以精細的描寫且多以達斡爾民族生產與生活的可見之物、普通之事,發(fā)現(xiàn)他人未能體悟的生活旨趣。
反映達斡爾族眾的勞動生產與日常生活,揭露權貴者的驕奢和社會現(xiàn)實的不合理,表達對達斡爾底層民眾的同情,是瑪孟奇《在齊齊哈爾城看戲》的思想核心。解讀其寓意,須要對當時的達斡爾族被編為布特哈八旗打牲部這一史實有所了解。17世紀中葉,達斡爾族從黑龍江北岸南遷到嫩江流域,被編為布特哈八旗打牲部,這種集軍事、行政和生產等多種職能于一體的社會組織形式,也從某一方面規(guī)約了達斡爾人的勞動生產與生活方式,那就是在非“戰(zhàn)時”進山打獵,向朝廷和皇室進貢貂皮和珍禽。這是打牲部官兵最重要的生活內容。這里所指的“官兵”來自清朝的一個特殊制度,即清代八旗中凡達斡爾男子,滿15歲開始被征兵,他們在平時主要從事耕作、狩獵等勞動生產活動,在戰(zhàn)爭期間他們會隨時被抽調荷戈從征。加之整個八旗包括打牲部施行的是“兵民合一”這樣一種特殊的社會組織制度,軍械糧草自備,所以耕田種地、狩獵貢貂和打仗這三項差役,構成了當時達斡爾人基本的生產生活內容,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貢納貂皮又是他們身上最為沉重的負擔。“貢貂”作為賦稅,以表臣服之義,使狩獵勞動除經(jīng)濟職能之外,又具有了政治意義。而達斡爾人向清廷“貢貂”的途徑和方式,就是官衙所“特定的定制”的一年一次的楚爾罕集會[22]。
瑪孟奇的詩歌《在齊齊哈爾城看戲》反映的就是當時達斡爾人生活中的這一重要事件。詩作先是詳盡地描繪出齊齊哈爾楚爾罕集會的喧鬧景象,“齊齊哈爾城的繁華/確是無止境”,“擠滿草原的商販/爭先恐后地喊叫”,“做生意的買賣人/吆喝聲此起彼應”。之后,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挑著各色貨物的小商販,“挑著豆腐擔子的小販/搖晃得失去常態(tài)/擔著黃醬擔子的行販/不停地轉悠著叫賣”。集會的熱鬧非凡還表現(xiàn)在不息的人潮和豐裕的商品,“各種各樣的買賣/難用語言來表述/不盡的人流熙熙攘攘/擺滿的貨品琳瑯滿目”。另有一個景致就是前呼后擁、邁著方步的官員們相繼出現(xiàn)。這一細節(jié)的勾勒,既顯示出詩人對生活觀察之精微,也夾雜著對權貴的反感與不滿。但詩人并未沉浸于集會的郁勃,而是坦率地吐露此行的目的以及為送貢貂而被調派公差的苦衷,“人之一生/豈得百年壽/最難應付的/莫過公差令人難受”。因為楚爾罕集會的重心是繳納貂皮貢賦,自然離不開公差們的參與,但詩歌的敘述者對這份差事顯然有些排斥。詩作在比照中反映出這份差事令人苦悶和為難的根由。下層的當差者夜以繼日、千辛萬苦趕到集市,可等待他們的卻是“辦理選貢之貂皮/不知哪一天才接受”,“選貂之日無消息/無聊的悶坐令人煩”。清廷規(guī)定,楚爾罕集市上,所貢貂皮先由官衙挑選,待繳納完畢后,對個人剩余皮張加蓋圖章后才能交易。如果因選貂官吏挑剔而不能完成貢貂任務,只能從他人手中購買上好貂皮補交賦稅。所以,當差者的郁悶和不悅,從一個層面折射出達斡爾人“貢貂”的艱辛和痛苦。詩人還以“富裕的人們/盡情地購買/拮據(jù)的人們/無可奈何閑搖擺”進一步寫出當時達斡爾人的窘促。集會的重要功能是商品的交流與交換,但對于大多數(shù)窮困的達斡爾人來講,他們只能選擇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之間“閑搖擺”。詩作的可貴之處還在于,詩人既注重敘述“貢貂”事件的經(jīng)過,又著力于細部的描寫,而且這些細部描寫,或人或心情,精心刻畫,于細微處見其真。
集會是商品的交流會,亦包含著娛樂活動,因而“看戲”就成為描寫的重中之重。因“選貂之日無消息”,炎炎的夏日又“令人疲憊消磨難”,詩歌的敘述者只得揚鞭催馬“進城去看戲”。詩作對戲文和表演本身觸及不是很多,僅以“聽出正唱著古代之事”,“唱得曲調優(yōu)美動聽/念作之功也很精專”一帶而過,瑪孟奇將關注焦點和大量筆墨放在了同是觀眾的一個“絕代美嬌娥”身上。詩人以無限艷羨的心情,精細地描寫了她的服飾、相貌和體態(tài)風姿,“冷若冰霜傲然端坐/星眼燦燦輝映滿堂”,“梧桐似的纖腰/如弱柳臨風飄裊”,“天生麗質美嬌容/裝扮鮮艷百媚兼”,接著詩人又以烘托的手法突出了這位女子的非凡美貌,“她那絕世之風姿/凝住了萬雙眼的睛光//各種面目之人/從兩側觀看/各種身份之人/從不同的角度觀看”,他們甚至為“爭看絕代美佳人/停立多時不覺累”。女子的風華甚至跨越了民族,“不論滿族或漢人/都在凝眸觀望/鄂溫克和達斡爾人/也頻頻回首張望”,以至戲臺上的戲早已唱完,大家都還未覺。我們依憑這些詩句,完全可以想象出女子儀態(tài)萬方的風度與美好。當人們“忘情凝視之時/天色已近傍晚/目不轉睛地觀看時/戲也已經(jīng)唱完”,芳名翠花的女子款款離去,而所有觀望著的人卻“靜寂寂地被留了下來”。可以說,女子之美猶如繞梁三日的樂音,而此處,詩歌也營造出“曲終人不見”的意境。之后,詩作內容和情感出現(xiàn)了某種轉折。當包括作者在內的許多人都順理成章地追問什么樣的人才能配得上這樣一個絕代女子時,詩人使用對比的手法揭示出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女子的配偶連常人都不如,是一個“容貌平庸、儀表粗俗/放浪形骸品行不端之徒”,舉世無雙的美人“猶如陷進泥土里/花一樣的容貌/猶如被烏云遮起”。女子的離去和“凄婉”命運給所有人帶來的惆悵之感,至此變?yōu)槿藗兊泥叭缓蛧@惋。除反映較為廣闊的社會生活之外,詩人對這個嬌美女子青春與命運遭際的感慨,成為這首詩作的一大亮點,使詩作富于深度的同時,又增添了人性的內涵,而且詩作所呈現(xiàn)的人生思考以及題材表現(xiàn)出的延展性,也使瑪孟奇的作品在達斡爾族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中放射出獨特的光芒。
展現(xiàn)達斡爾民族的風俗人情和世俗生活,是瑪孟奇詩歌的另一內容。敘事長詩《赴甘珠爾廟會》詳細地描寫了布特哈[23]地區(qū)達斡爾人趕著大車,翻山越嶺,千里迢迢把自制的大轱轆車運送到呼倫貝爾新巴爾虎草原甘珠爾廟會集市進行交易的場景、經(jīng)歷和感受。甘珠爾廟即壽寧寺,位于今內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新巴爾虎左旗境內,建于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以乾隆皇帝所題“壽寧寺”之匾額得名,因寺內藏有佛教重要典籍《甘珠爾經(jīng)》而俗稱甘珠爾廟。這座寺廟是呼倫貝爾地區(qū)建寺最早、規(guī)模最大的寺廟。因其地理位置優(yōu)越便利,處在各旗的中間地帶,所以自清代建寺以后,多倫、張家口地區(qū)的旅蒙商人多來甘珠爾廟附近進行商品交易活動,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甘珠爾廟會集市正式形成。屆時,燕、晉、遼寧、吉林、黑龍江以及俄羅斯商人、交易者紛紛云集至此,進行商貿和宗教活動。另外,呼倫貝爾地區(qū)各旗也參加互市,使得每年一次的甘珠爾廟會活動繁多,規(guī)模頗為浩大。布特哈達斡爾人的勒勒車(亦稱大轱轆車)是集市上的重要交易品,如瑪孟奇所述,參加集市的達斡爾人每人趕著裝載著整車的兩三輛車,結伴越過大興安嶺,趕到廟會上出售大轱轆車,換取所需的生產生活物資,往返耗時數(shù)月之久。據(jù)相關研究資料記載,甘珠爾廟會集市交易的大轱轆車最多時達到2000多輛,而且布特哈達斡爾人趕車赴甘珠爾廟集市做大轱轆車的貿易曾持續(xù)到20世紀40年代。制造大轱轆車是達斡爾人傳統(tǒng)制作技藝,以車輪龐大、品質優(yōu)異而著稱,另有輕便、耐用、快捷、易修、多用等特點。由于車輪大,車軸的高度與牛馬的腹部相契合,既能保持車轅平衡,亦可減輕牛馬的耗力,加上車轂大,承重力強,重載或在顛簸不平的山間行路甚至蹚水過河也頗為妥帖安全。因此,大轱轆車不僅深得達斡爾人的喜愛,也深得呼倫貝爾、錫林郭勒草原和喀爾喀(外蒙古)蒙古人的鐘情,被譽為“草上飛”。因而,即便是遠在大興安嶺東麓的達斡爾人,也會不遠千里及時趕到廟會出售大轱轆車,換回牲畜等生產生活必需品。可以說,赴甘珠爾廟會是當時布特哈達斡爾人生產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大事項。
瑪孟奇的這首詩就是達斡爾人趕赴甘珠爾廟會集市的真實呈現(xiàn)。詩作完整地再現(xiàn)了達斡爾人“赴甘珠爾廟會”的行程準備、征途艱辛、廟宇觀感、暴雪返程的全部過程。詩作先是以“江山穩(wěn)而固/歲月卻飛逝”感嘆時光流逝生命之短暫,再以“賦詩解愁思”引發(fā)人們關注現(xiàn)實人生的疾苦。艱難的生活處境同樣也煎熬著詩人,“公務得閑暇/生機卻無著/貧窮難度日/心中倍煎熬”,因為“光緒第六年/遭逢大旱情/天將不測禍/人力難抗衡”。但開朗、達觀的達斡爾人并沒有氣餒,他們在莊稼無收的困境中,另謀生計,重操祖?zhèn)骷妓嚕R心協(xié)力趕制出深受人們喜愛的大轱轆車,奔赴甘珠爾廟會集市交易,以換取生活所需。詩人形容當時的氣氛是“人喧馬嘶聲/響徹近山河”,“父老與婦孺/皆來送行人”,可見達斡爾人對廟會集市的珍視程度。詩人還以“浩蕩車馬隊/宛若一長龍”描寫出趕赴甘珠爾廟會隊伍的龐大陣容,又不惜筆墨,詳盡地描繪了一路上的險峻難行。詩人特別擇取車隊應對懸崖、峭壁、飛流、泥石、意外、暴雪等自然或人為的許多不同的考驗,讓讀者非常具體地感受到路途的種種艱難。他們先是走馬興安嶺溫布奇,后改道平原,原因是“崗周旱無水/人馬遭干渴”。但平原似乎也不平坦,一路嶙峋的石塊致使“車身亂搖顫/車輪似被削”。走過石頭陣,又遇矗天而立的山崖阻擋了前路。面對陡峭絕壁,詩人不禁感嘆“何世之父輩/竟踏此路程”,堅強不屈的達斡爾人為了生計,依然是“后世隨先人/相攜來奔赴”。眾人踏著前人留下的足跡,“費勁平生力/登過三陡階”。當他們登至崖頂,回首來路時“不禁長吁嘆”,路途太過險峻。所以,當他們遇到“行路先輩”堆立的敖包[24]時,紛紛斟酒跪拜,以求敖包保佑一行人平安順利,“眾人陸續(xù)拜/虔誠把頭叩/默念禱告詞/不知神可知”,反映出詩人渴望有超自然力量護佑的內心需求,也折射出路途的艱辛莫測。其間,亦不乏“意外”頻出,詩人還特別寫出征途中的逼真細節(jié)。長龍般的車隊一路攀山無數(shù)、涉水無間,“行人皆叫苦”,又因車輛超重,有人還是顛壞了馬車。險途遇到車禍,焦躁又無奈,只見他“立于馬前啼泣/焦躁地捶打馬脊”。這不禁讓詩人暗暗感激那些“免我遭此苦”的造車工匠,使自己有幸順利走過險途。當然,眾人見同行者有難,定是熱心相助,很快整修好車輛,一行人再登山嶺。攀上山頂?shù)娜藗儯凇皫X下飄白云/嶺上霧彌漫”的山間遇到了四周紅圍墻的關帝廟,廟宇的軒昂祥瑞以及山泉的甘甜鼓舞了行人,詩作緊張的節(jié)奏也有了一個舒緩。但“扶車向下行/走下峭壁巖”時又遇到了漫野的紅泥漿,車軸陷入爛泥中,人與馬同掙扎,齊心協(xié)力將車抬起,在“額汗滴如雨/帽濕如水洗”,“筋骨痛徹身/臟腑似寸斷”的境地中,詩人不由得感嘆,“家中之妻兒/可知行人苦”。幸好經(jīng)過日夜兼程,到了塔文淺[25]地區(qū),距離甘珠爾廟已經(jīng)不遠。眾人安營扎寨,掃盡一路愁苦。在這里,詩人對遼闊草原的描寫亦讓詩歌另辟一個寬闊的表意空間,氏族長帶來的肥羊讓詩人在他鄉(xiāng)感到了溫暖和關懷。盡管靜靜的伊敏河水、無際的草原、多汁而稠密的牧草讓詩人沉醉,然而“漫漫路未盡/不敢多遲延/重新踏上路/復向群山巒”。漫長的跋涉,終于在“馬疲而瘦削”時,到達了目的地甘珠爾廟會。
作為達斡爾民族生活的生動摹本,詩作還以細膩的筆觸,記錄了詩人在甘珠爾廟會的所見所聞。除了廟會上必然出現(xiàn)“商人如云集/游人如川流”的熙熙攘攘,引起詩人關注的還有廟會上的各色人等,詩人先是以一個達斡爾人的眼光比較“當?shù)孛晒湃恕焙汀皫靷惷晒湃恕?a id="w26" href="#m26">[26]之異同,發(fā)現(xiàn)兩者在臉型上略有不同,但舉止待人都非常淳樸。與之形成鮮明比照、讓人反感的是那些“頭戴貂皮帽/馬上顯威風”的富豪,詩人譏諷他們的炫富“所用非其時/不知有何圖”,揭示出富貴者的蕪俚和鄙俗。除各色人外,甘珠爾廟宇的雍容華貴也令人驚嘆,“彩繪和佛像/輝煌欲奪目”,“廟宇如宮殿/壯麗令人異”。而寺廟內的喇嘛們則儀容祥和、端莊如神佛,“根剛”的誦經(jīng)聲、海螺聲、擊鼓聲、琴瑟聲“和諧而清越”,而奔走穿梭的小喇嘛則悄無聲息,提壺、斟茶“絲毫無失閃”。信眾的“施禮”也異常虔誠,即使孕婦進廟燒香,也是一步一叩首,而那些求壽之人拜佛則是“用金杯點燈/俯首叩不迭”。詩人感慨寺廟“神佛千萬種”,其奇觀和異事“也難得盡言”。詩人還以一個“他者”的眼光,認為人們對佛祖的頂禮膜拜大都源自對佛祖有所求,抑或是彌補自身缺失,從而引發(fā)了“容貌之美丑/豈能隨愿得”的思考。
詩人對歸程僅以“事畢歸期至/眾人露笑臉”表達出欣喜之情,而返鄉(xiāng)歸途中遇到的諸多事件,僅選取初秋的茫茫大雪使“山野失輪廓”,表現(xiàn)眾人頂風冒雪行進的頑強。暴風雪一方面揭示出作者離家多日,另一方面表明歸途也是同等的艱難。即使風雪肆虐,“冰雪冷刺骨/腿腳筋抽縮”,也難奪其志,他們勇敢地頂著迎面而來的暴雪,奮力前行,“旅途之艱難/迫使人無所懼”。在對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抗衡,主動性和積極性得以激發(fā)的感嘆中,詩人和他的族親們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
不難看出,詩歌在對“赴甘珠爾廟會”全過程的描寫中,深刻地揭示出達斡爾民族堅忍務實、勤勞勇敢、自強不息、奮發(fā)向上的民族精神和氣質。在天降不測之時,他們不是怨天尤人,而是積極思考、另謀出路,依靠祖?zhèn)鞯拇蜍嚰妓嚩蛇^難關。在奔赴甘珠爾廟會集市的路途中遭遇多重艱險,不盡辛勞,但詩人始終向我們展示的是達斡爾人的頑強和不屈。而在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奮力對抗的過程中,難奪的志氣、面對困難險阻不退卻的大無畏氣概,既是這首詩作著力表達的思想核心,是達斡爾民族在天地之間安身立命的生存觀,也是達斡爾民族千百年來能在兇險的生存環(huán)境中得以繁衍生息、發(fā)展壯大的關鍵所在。《赴甘珠爾廟會》在藝術表現(xiàn)上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描寫詳略有致,剪裁得當而張弛有度。其詳處運墨如潑,略處則惜字如金。前面說到,達斡爾人往返甘珠爾廟會耗時數(shù)月之久,從地域來講,路途漫漫,從故鄉(xiāng)到甘珠爾廟會,空間十分廣闊。如此豐厚的表現(xiàn)內容,詩人有意擇取并濃墨重彩地描摹了征途的艱辛與廟會觀感,而行前準備、返程回鄉(xiāng)則數(shù)語帶過,從而造就出全詩收放自如、疏密相間的藝術效果。
繼敖拉·昌興、瑪孟奇之后,欽同普是達斡爾族書面文學史上又一位影響重大的文人。但由于生活環(huán)境和個性氣質的差異,在詩歌內容和藝術風格方面,他們有著較大的不同。如果說敖拉·昌興的詩歌特別是他的巡邊詩,慷慨為國,激情奔涌,以大量的事實“補史之不盡”,瑪孟奇的詩歌則轉向世俗生活天地,頌揚了達斡爾民族自強不息、奮發(fā)向上的民族精神。與之相比照,清貧自守的欽同普對社會下層百姓和勞動者有著更廣泛的接觸和深刻的感受,因而,欽同普的詩歌在題材取向上更具現(xiàn)實感,貼近于詩人自身的生活,所描寫的對象基本是達斡爾人最平常、最易見的勞動生產與生活如耕耘莊稼、砍伐木材、捕撈魚蝦等,且極善于在此間尋找和發(fā)現(xiàn)生活樂趣。這是欽同普為達斡爾族文人書面創(chuàng)作所增添的新主題。可以說,在達斡爾族書面文學史上,以自身生活為創(chuàng)作題材并真切寫出農耕、伐木等勞動者艱辛與困苦的,欽同普是第一人。
欽同普(1880—1938),又名烏爾恭博,漢名慶元,字同普,今內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人。欽同普家境貧寒,未能上學讀書[27],自學成才,通曉漢文、俄文和滿文,曾任驍騎校、佐領總管署筆帖式。欽同普是一位極有抱負的才士,雖出身寒微,卻不甘位卑,曾嘗試在仕途中有所成就,卻終不為當朝所用。可幸的是,他的不幸身世和坎坷遭際,卻促成了欽同普的文學成就。學界認為,欽同普創(chuàng)作的“達斡爾烏欽很多”[28],但目前被認定的詩歌作品有《捕魚歌》《伐木歌》《耕田賦》《讀書篇》《酒戒》《色戒》《財戒》《氣戒》[29]八篇。欽同普另著有漢文史著《達斡爾民族志稿》[30]一冊,該書展示了達斡爾民族的歷史和獨特的風俗人情。
反映社會的黑暗與不公,敘說達斡爾人民“無邊無際”的苦難與艱辛,表達對勞動者的深切同情,是欽同普詩歌的重要內容。詩人在《耕田賦》中,以“生活多磨難/衣食住行俱費神”真切地呈現(xiàn)了農家人的生存狀態(tài)。而到了春耕時節(jié),為了多打糧有個好收成,不僅耕種者,就連耕牛也是“汗淋淋”,最使人難熬的是炎炎烈日下的“汗珠滴滴濕禾苗”“蚊蟲叮咬如錐”的夏鋤。經(jīng)過“清晨露水濕透衣/污泥雨水濺滿臉”,耕種者終于迎來了“一片金閃閃”的豐收季節(jié),然而“血汗?jié)补嗟墓麑?換來的錢卻很少”,因為耕種者的收獲“都被官老爺拉走”,苛捐雜稅也逼上門,末了還要遭受奸商的壓價與誆騙。農家人受的苦真是說也說不完,而那些“白音”(富人)和有權有勢者卻不勞而獲,過著浮華、奢侈的生活。不僅如此,彎腰曲背、饑餓勞累的農家人還要忍受精神摧殘和欺凌,“說我們無知又無才/遭受‘庸碌之輩’的謾罵”,只因他們是流血流汗的勞動者。詩人對耕種者遭受的“萬般血和淚”表現(xiàn)出極大的軫恤之情,“五谷與雜糧/輪番播田里”,“從春到冬苦奔忙/手腳磨破皮肉傷”,實景實情生動逼真,詩人呼吁并渴求世人給予“勞苦又功高”的勞動者理應的同情與理解。這是詩人“將農夫的苦編烏春”的預期,也是詩人的真切感受。欽同普的另一首詩作《伐木歌》也同樣傳導出對“賣苦力謀生”的伐木者的極大同情。詩人以伐木為生者“邁開大步向前走/隱入密密深樹林”開筆,寫出了伐木者“潛入陰森森叢林”勞作的種種艱辛,走入森林的最初就要提防和躲閃令人心驚的飛禽猛獸,接下來就是左劈右砍向前移,“漫山遍野竭力砍”,直到饑腸轆轆、腰酸背痛“疲如駑”,才得以“密林葉簇陰影下”,放開歌喉“唱支山歌暫歡娛”。詩人還以“唱我伐木辛勞情/抒我疲乏苦衷腸”等質樸自然的詩句,將伐木勞動者歡樂表層掩抑下的悲哀表現(xiàn)得相當真切。詩人在農耕、伐木生活的描寫背后,既有勞動者與為官者兩種生活的對比,亦蘊含有詩人對理想人生的執(zhí)著追求。
達斡爾族是一個農牧并舉、漁獵與伐木、采集經(jīng)濟兼容的民族。其中,漁獵是達斡爾族最古老和主要的生產活動,在達斡爾族的傳統(tǒng)經(jīng)濟結構中始終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地位,積累了異常豐厚的漁獵經(jīng)驗,掌握了多種捕魚的方法和技巧,如冬天的鑿冰撈魚、非凍期的鐵叉戳魚、箅網(wǎng)罩魚等。這在欽同普的《捕魚歌》中有相當逼真的描寫,可謂是達斡爾人捕魚知識和經(jīng)驗的集大成者。這首《捕魚歌》,較之《耕田賦》《伐木歌》的不平之氣和難以抑制的怨憤有較大不同,在藝術風格上,《捕魚歌》清新、恬美,充溢著樂觀向上的意趣,為達斡爾族文人創(chuàng)作建立起一種新的審美范式。詩人先是以細膩的筆觸描寫達斡爾人捕魚的方法和技能,為我們提供了達斡爾人生動、有趣的捕魚畫面。春天降臨“河冰化開雪消融”時,達斡爾人便開始備齊工具到“河濱之上”去捕魚。詩人還對捕魚者的各種情態(tài)予以傳神的刻畫:用魚竿捕魚者“安心靜坐江岸邊/專等沿江上溯魚”;手持魚叉捕魚者“酷似魚鷹立船上”,待到魚兒游來便手疾眼快將“魚叉飛去”;而身背魚罩者“常在淺水河灘行”,瞄準覓食的魚兒“急扣魚罩準能贏”;還有那些手提魚兜、拿甩網(wǎng)、身背拖網(wǎng)的捕魚者,各有技巧而且“方法妙”。除了使用不同的工具,要想捕獲不同的魚類,漁獵者還要具備相當?shù)闹腔郏迷谙容吜粝铝素S富的經(jīng)驗,“要捕鯉魚和鱖魚/需到江里河中心”,“要捕赤梢、細鱗魚/可在河邊慢慢尋”。詩人的經(jīng)驗是,水草茂盛的沼澤中常常是鯽魚生活的地方,而“深淵漩渦”才能捕得鯪魚或狗魚。河灣之處則需要捕魚者慢慢搜羅,鱒魚、淮魚和鯰魚都有可能在此收入囊中。詩人認為“捕魚雖然很辛苦”,但其間的樂趣也是無窮而“難盡說”的。因而達斡爾人捕魚“一年四季無停歇”。于是,詩人筆下就有了嚴酷冬季“邀集親朋好兄弟”撒網(wǎng)捕魚和互助協(xié)作。因為是冰封期,所以集體的力量顯得尤為重要,“你拉我牽相跟隨/哪顧寒風刺骨髓”,冰面上默契的集體拖網(wǎng)勞作甚至讓人們“你吆我唱興致濃/忘卻干渴與凍餒”。捕魚者的千姿百態(tài),使讀者如親臨捕魚之樂之中。這種溫情和諧的歡樂景象,也讓這首敘事詩在沒有主線索和重大事件的串聯(lián)下依然生動引人。詩人無論是對捕魚技能、魚兒種類的如數(shù)家珍,還是對捕魚動作的熟稔于心,顯然都是基于對所屬民族勞動生產生活的親歷。除了體現(xiàn)達斡爾人聰明才智的捕魚技能外,詩人還對勞動之樂和先人智慧表現(xiàn)出由衷的贊賞和感恩之情。在詩人筆下,捕魚即勞動之樂也是異常動人的,它沒有勞作之苦,反而像是一出充滿樂趣的游戲,對捕魚之樂的抒發(fā)也是詩人的創(chuàng)作目的之一。詩人在開篇就以“從未捕過魚的人/哪知其中的奧妙”,揭示出捕魚在達斡爾人的生活中可謂最大樂事。詩人饒有興味地描述捕魚的工具、方法和竅門,不過是在具體而形象地展示出捕魚之美、捕魚之樂。樂觀向上的達斡爾人,即便是冰凍三尺依然“身背漁網(wǎng)不畏難”,甚至快樂地忘記了饑渴和疲勞。詩人還不失時機地表達對先人的感恩之情。詩人在完成魚叉、魚兜、魚罩以及甩網(wǎng)、拖網(wǎng)等捕魚用具的真切描寫后,很自然地想到先人的賜予,“祖先發(fā)明的捕魚方/樣式齊全辦法妙/祖先傳下的打魚計/機靈巧妙且周全”。接著詩作的情脈又由感恩流淌至先人恩澤對當下達斡爾人生存的巨大意義,“現(xiàn)今江邊打魚人/仍循古人捕魚經(jīng)”。詩人對先輩的感念之情,真實、樸素且直抵人心。
勞動生產生活之外,欽同普對文化知識和教育即達斡爾人的精神生活,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關注。敘事詩《讀書篇》細膩地描述了一個達斡爾少年的求學經(jīng)歷。它的意義在于,詩人對求知求學問題的思考,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達斡爾民族對文化教育的推崇。詩人首先強調求知在人一生中的意義,并詳細描寫出“我”渴望上學讀書、對讀書者心生羨慕,是因為看到學生們受到知識的熏陶后氣質非凡、意氣風發(fā),“衣著清潔又整齊/進出有序紀律好/尊敬師長講禮貌/令我欽佩又羨慕”。朗朗不絕的讀書聲更是打動了“我”的心,于是向父母雙親表達一心向學的請求。詩人的父親顯然也是崇尚知識的長者,對文化知識的重要價值也有清晰認識,“學到知識和本領/人生一世有收益”,“學問若能求精深/好似燈盞放光明/人生倘若沒文化/好比一個睜眼瞎”。接著父親又教誨去學堂的儀禮,從師長同學的相處之道,進而具體到進學,父親更有詳細布置,“揚長避短人為鏡/棄惡從善是非明”,“膽怯懶惰無為性/狠心改掉修良習”。這些教誨無論是對知識力量的宏觀把握,還是對求學準則的金玉良言,其實都顯現(xiàn)著達斡爾民族對文化知識以及家庭教育的重視。詩人還以相當篇幅的心理描寫,展現(xiàn)了一個農家子弟頗為真實、生動的內心波瀾。“我”因為對知識的重要性有了明確的認識而誠惶誠恐地上學堂,認真讀書,反復吟誦。但對于一個剛剛進入校園的孩子而言,接受教育的過程還是充滿著艱難,“計數(shù)運算最費腦”,“每當學習不如人/心焦難熬急如焚”。與學習的艱難相比,讓“我”難以接受的還有同學的譏諷,當“我”克制著自己的情感波動而努力忍讓時,卻又被頑皮淘氣的同學認為是軟弱愚拙。在這種不為身邊人所理解的情況下,同學們高談闊論時,“我”只能“低首靜坐我寂寂”,“同學起哄逞兇猛/背轉頭臉速躲避”。這些心理與情感是符合一個孩子的實際的,尤其符合一個新入學又求學經(jīng)歷坎坷、自我期許極高的孩子的內心狀態(tài)。另外,這首詩作的價值還體現(xiàn)在詩人對道德修養(yǎng)、文化知識的重要性、讀書啟蒙及讀書心得的書寫。詩人在入情入理地指出“勤讀多研習”史書典籍的重要性的同時,還指出如何根據(jù)自身優(yōu)長走入歷史典籍,獲得真知、完善人格,“若想懂得更多禮”和端正自己的行為,“五經(jīng)需讀滾瓜熟”,詩人關注的是通過“讀書”修養(yǎng)正身。詩人對修身與獲取知識的關系也有準確把握,修身要通過博覽群書和精讀圣書才能得以實現(xiàn),在此基礎之上,詩人又以孔夫子的弟子及賢達人士曾子、孟子為實例,標示出效仿的楷模。而拓展知識面、潛心練筆墨,最終還是為了解決“精通世事理”。于是,詩人開始從生存層面探求知識的意義和作用,“人生在世路途遙/福禍相依尋常事”,尤其是“你追我逐名利場/常使人們把苦嘗”,古往今來的賢士為此而“浮沉”,但用功讀書掌握了知識,便有所不同,因為學古通今讓人們可獲得“皆可預料未來事”的智慧,而且還能“學會選擇奮進之方”。詩人從最初對人生有涯而讀書無涯的困惑,自然過渡到對有涯人生的思考,不經(jīng)意間又轉向對深層問題的哲思,從而極大地深化了詩作主題意蘊的表達。
之外,欽同普還寫有《酒戒》《色戒》《財戒》《氣戒》等以勸善戒惡為內容、以道德教育為目的的勸誡詩。出身于社會底層的欽同普,切身感受到了社會的黑暗與不公,但沒有力量去改變它,找不到正確的途徑挽救它,只好求救于“讀書學習”,求救于自身道德的完善。這是欽同普詩歌的又一貢獻。在欽同普看來,“酗酒氣盛貪財色/乃是人生四大忌/人在世上活一生/處處都會碰上它”,所以詩人“良言善語來規(guī)勸”,“若能如此勤思考/修德之本可抓牢”。在詩人看來,酒不過是穿腸的毒藥(《酒戒》),而美色既是刀槍又是劍,“常在笑語之中砍傷你”(《色戒》),貪圖錢財危害則更大,它會讓人失去“忠愛仁義心”。但詩人并不認為“多掙錢”是壞事,“生活當皆需用錢/誰曾說過一個不”,只是“倘若貪財過了頭/名譽就會丟一邊”,所以欽同普規(guī)勸人們“錢財來路要清白/非分所得不可要”,每一個銅板都應當是勞動流汗之酬報,“幸福只能苦中得”(《財戒》)。詩人還將人性易犯的四種錯誤即酒、色、財、氣進行比照,得出如下結論,“酒色財氣四大害/如若對比來觀察/對人危害都一樣/氣之危害為最大”(《氣戒》)。就此,詩人又有針對性地提出問題,氣之危害最大的原因就是“人的氣血若過盛/理智難以馭感情”,“肝旺氣盛易怒人/失敗跌跤何其多”。有史為證,“周瑜才高氣量小/功業(yè)未就壽命夭/過分傲慢好自夸/因仗勢欺人身先倒”。可見僅憑意氣行事且不能謹言慎行,結果只會使人常失誤,導致局面難以收拾。詩人還以“野火”“洪水”作比,重申了任性使氣難于預防并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暴躁脾氣不收斂/事后將似野火燒/發(fā)火之時不控制/猶如洪水實可怕”。整個分析有理有據(jù),層層深入,鞭辟入里。詩人還進一步指出根治此癥的關鍵在于自身,“預清四害之方法/應從自己身上找”,認為接受文化知識的熏陶,“遵守仁義與理義”則自然可以管束自己,平息心頭氣焰、不會逾越限度,也可以培養(yǎng)溫順和氣的性格。表面看來,欽同普的這些詩歌所表述的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瑣屑之事,但深入思索便能體會其中蘊含的深刻道理。欽同普寫作詩歌的目的也是相當明確的,預計到它們會在達斡爾族群內傳唱和流傳,“編首烏春供誦吟/詞句雖粗欠精巧/請君切勿欲跟隨/敬請指正唱高明”。如此預設顯現(xiàn)出詩人的良苦用心,也讓人推想出欽同普對達斡爾族眾克服凡俗人生中的諸多“癖病”,培養(yǎng)正直、高潔的品性,謹守禮儀以及文雅大量、明曉事理的期許與憧憬。
在達斡爾族文人書面文學創(chuàng)作中,孟希舜、金榮久的詩歌也值得我們關注。孟希舜(1901—1968)早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養(yǎng)馬篇》[31]反映的是與達斡爾族勞動與生產生活發(fā)生著密切聯(lián)系的“養(yǎng)馬”問題,表達了詩人對達斡爾民族生活的真切關懷。詩歌之外,孟希舜的貢獻還在于,他曾利用公余時間深入民間,搜集了許多文獻資料,并于1953年整理、編印有《達斡爾族烏春輯錄》一冊。這部詩集共收有敖拉·昌興、瑪孟奇、布庫高勒、孟慶元(欽同普)以及佚名作者的詩歌42首。其中,收錄以滿文創(chuàng)作的詩歌7首,以滿文字母記錄達斡爾語的詩歌35首,另收錄有孟希舜的詩歌新作2首。孟希舜編撰的這部詩歌集,對學界研究達斡爾族書面文學有著重要的參鑒意義。
不同于其他達斡爾族文人,金榮久(?—?)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出之處在于,他是在生產勞動之余寫作。金榮久現(xiàn)存詩歌有《狩獵詩》《觀黑龍江額爾古納河流域》《即興詩》等,他還用滿文字母記錄了《思念遠戍伊犁之親人》(佚名)[32]這首創(chuàng)作于18世紀的敘事詩作。這首詩歌描寫了一位達斡爾族母親思念遠赴新疆伊犁駐守邊防的兒子的心情,它首次以一個母親的視角,反映了清乾隆年間長達半個世紀的遠征新疆的戰(zhàn)爭帶給達斡爾族眾的深重災難。
總括而言,達斡爾族文人書面文學的重大價值在于,它筑起了達斡爾族書面文學的基石,豐富了達斡爾族文學的寶庫,而且對達斡爾族后世的影響也是深廣的。首先是文人詩歌中所表現(xiàn)、推崇的高潔的人格力量。敖拉·昌興“猶如狂嘯猛虎”般的自信,“蝴蝶顏色百般麗/天涯無處不可棲”的瀟灑風采,“今日能享山水樂/世人議論奈我何”的孤高狷潔,瑪孟奇展示給我們的頑強不屈、勤勉發(fā)奮的生存精神,欽同普銳意進取的志向,孟希舜關愛勞動者的抱負,金榮久樸素感人的普世情懷,至今為達斡爾民族所尊崇。其次,達斡爾族文人書面文學更為久遠的影響是在思想情操方面。他們系念國家安危和領土完整,同情達斡爾族眾與勞動者的疾苦,勇于抨擊社會黑暗與不公,求救于知識并以此完善自身道德修養(yǎng)的教育理念,樂觀豁達的生活態(tài)度,在形塑達斡爾民族性格、情感和道德取向方面,都有著相當重要的價值意義。
[1] 莫力達瓦旗概況編寫組:《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概況》,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4頁。
[2] 丁石慶:《清代達斡爾族與滿族民族關系述略》,《滿族研究》1992年第1期。
[3] 丁石慶:《清代達斡爾族與滿族民族關系述略》,《滿族研究》1992年第1期。
[4] 內蒙古自治區(qū)編輯組:《達斡爾族社會歷史調查》,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7頁。
[5] 內蒙古自治區(qū)編輯組:《達斡爾族社會歷史調查》,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8頁。
[6] 丁石慶:《論清代“達呼爾文”的歷史文化價值》,《黑龍江民族叢刊》2001年第3期。
[7] 恩和巴圖:《19世紀達斡爾人使用的文字》,《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6期。
[8] 敖拉·昌興的名字,在相關文獻資料中有多種寫法,具體有:敖昌興、昌興、常興、芝田、治田、昌芝田、阿拉布坦、拉布坦等。現(xiàn)當代民族學家及相關專家、學者普遍以“敖拉·昌興”這一姓名相稱。
[9] 奧登掛:《達斡爾族的書面文學——“烏欽”》,載敖·畢力格主編《達斡爾族文學宗師敖拉·昌興資料專輯》,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815頁。
[10] 敖·畢力格主編:《達斡爾族文學宗師敖拉·昌興資料專輯》,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668頁。
[11] 吳剛主編:《漢族題材少數(shù)民族敘事詩譯注(達斡爾族、錫伯族、滿族卷)》,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
[12] 郭道甫:《呼倫貝爾問題》,載達斡爾資料集編委會、全國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研究室編《達斡爾資料集(第一卷)》,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306頁。
[13] 相關研究資料與成果證實,敖拉·昌興以兩種文學形式展現(xiàn)了他的兩次巡邊活動,一是用散文寫出《官便漫游記》即《呼倫貝爾地方佐領昌興巡查額爾古納河及黑龍江邊境見聞錄》。除該文的后半部分未找到外,其余部分已保存下來并漢譯出版,詳見敖·畢力格主編《達斡爾族文學宗師敖拉·昌興資料專輯》。二是用“烏春”記寫了巡邊歷程及所見所聞,即《巡查額爾古納河、格爾必齊河流域》。
[14] 康熙二十八年(1689),中俄兩國訂立《尼布楚條約》,“惟界于興安嶺與烏第河之間諸川流及土地,應如何分劃,今尚未決。此事須待兩國使臣各歸本國,詳細查明之后,或遣專使,或用文牘,始能定之”。此處成為“待議地區(qū)”。咸豐八年(1858)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俄國乘英法聯(lián)軍侵略中國之機,迫使清政府簽訂不平等的《璦琿條約》,割去了中國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以南的大片領土,烏第河地區(qū)遂成為俄國屬地。
[15] 吳文銜、李士良:《清代官員巡查東北邊境的記錄》,載敖·畢力格主編《達斡爾族文學宗師敖拉·昌興資料專輯》,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793頁。
[16] 崔榮、包薇:《達斡爾族詩歌研究》,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頁。
[17] 治安(1805—1882),亦寫作志安,又名富明阿,袁姓,璦琿漢軍正白旗人。1827年隨清軍征討新疆喀什噶爾,升任佐領。
[18] 六合:指上下、東南、西北,泛指天下和宇宙。
[19] 崔榮、包薇:《達斡爾族詩歌研究》,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頁。
[20] 奧登掛、呼思樂譯:《達斡爾族傳統(tǒng)詩歌選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90頁。
[21] 奧登掛、呼思樂譯:《達斡爾族傳統(tǒng)詩歌選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91頁。
[22] 楚爾罕:滿語音譯,集市之意。清朝廷規(guī)定,布特哈八旗每年每一壯丁須向清廷繳納一張上好的貂皮。為選貂皮,每年農歷五月舉行集市。楚爾罕指定地點設在齊齊哈爾城西北音欽屯,后改在城北關。
[23] 布特哈:滿語音譯,意為狩獵、打牲部。它是清朝政府對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等民族進行統(tǒng)轄的機構名稱,也是這些民族當時所居住地區(qū)的名稱。這一地區(qū)包括東起今天黑龍江省德都縣,西至大興安嶺東麓,南由齊齊哈爾市至黑龍江北外興安嶺的廣大地區(qū)。后機構無存,地域設置名稱也有了很大的變化。而原來所說的“布特哈”只指今天內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一帶的達斡爾族。“布特哈”的發(fā)音,在達斡爾族群內也逐漸有了變化,轉音為“巴特根”(batgan),亦寫作巴特罕。
[24] 敖包:蒙古語音譯,意為堆子,也寫作“鄂博”“腦包”等。達斡爾族現(xiàn)以“斡包”相稱,即由人工堆砌而成的“石頭堆”或“木枝堆”。舊時遍布北方草原作為道路或境界的標志,后逐漸演變?yōu)榧捞焐瘛⑸缴瘛⒙飞褚约捌矶\豐收和平安幸福的象征。
[25] 塔文淺:地名,現(xiàn)屬黑龍江省訥河市龍河鎮(zhèn)。“淺”是達斡爾語音譯,指眾多的人或群體。“塔文淺”即指塔文地區(qū)的達斡爾人,是達斡爾族內部的他稱。
[26] 庫倫:今蒙古人民共和國首都烏蘭巴托市的舊稱。
[27] 有學者認為,從欽同普詩歌《讀書篇》推斷,他極有可能受過初級程度的教育。
[28] 奧登掛:《達斡爾族的書面文學——“烏欽”》,載敖·畢力格主編《達斡爾族文學宗師敖拉·昌興資料專輯》,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815頁。
[29] 奧登掛、呼思樂譯:《達斡爾族傳統(tǒng)詩歌選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32—286頁;塔娜、陳羽云譯:《達斡爾舞春(欽同普詩選)》,載內蒙古自治區(qū)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達斡爾族自治旗文史》1993年第4期,第14—68頁。
[30] 欽同普:《達斡爾民族志稿》,約成書于1938年,由東布特哈八旗籌辦處出資鉛印。
[31] 奧登掛、呼思樂譯:《達斡爾族傳統(tǒng)詩歌選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6頁。
[32] 奧登掛、呼思樂譯:《達斡爾族傳統(tǒng)詩歌選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