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拉布爾作品中的神話詩學與倫理共同體
- 盛麗
- 9218字
- 2022-11-17 16:35:27
緒論
英國當代學院派作家瑪格麗特·德拉布爾(Margaret Drabble, 1939— )生于約克郡謝菲爾德,畢業于劍橋大學紐納姆學院文學專業,多年來一直在大學里教授文學課程,曾任國家圖書聯合會主席,身兼批評家、編輯和作家等職,是評論界公認的英國當代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德拉布爾于1963年發表第一部小說《夏日鳥籠》后便奠定了自己當代英國著名小說家的地位,在世界范圍享有很高聲譽,并獲得眾多文學獎項,其中包括約翰·盧埃林·里斯紀念獎(1966年)、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獎(1967年)、《約克郡郵報》最佳小說獎(1972年)、美國文藝學院愛德華·摩根·福斯特獎(1973年)等。1976年,作家獲得家鄉謝菲爾德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分別于1980年和2008年獲得女王授予的CBE司令勛章和DBE爵級司令勛章,英國皇室以此表彰她對世界文學做出的杰出貢獻,作家于2011年獲“金筆獎文學貢獻終身成就獎”。
德拉布爾的父親約翰·德拉布爾(John F.Drabble)曾是一名律師,后成為薩福克郡和埃塞克斯郡的巡回法官,退休后從事小說創作。母親瑪麗·德拉布爾(Marie Drabble)是約克郡蒙特教友派學校的英語教師,后辭職照顧家庭,時常因母親身份與主體訴求之間的斷層而不滿,這也為日后作家的母女家庭契約共同體危機書寫提供了素材。德拉布爾的姐姐拜厄特(A.S.Byatt)也是著名作家,妹妹海倫(Helen Langdon)是藝術歷史學家,弟弟是律師,作家常將自己的家庭比作勃朗特一家。德拉布爾的父母均畢業于劍橋,都是各自工人階級家族中躋身中產階級的第一人。母親和英國作家阿諾德·貝內特(Arnold Bennet)的家鄉都是北部斯塔福德郡陶鎮,北部工業區的家庭背景促發了德拉布爾日后創作中的地域情結。作家在《金色的耶路撒冷》《黃金國度》和《針眼》中都涉及對北方地域無法割舍的精神契合。
迄今為止,德拉布爾已經出版了19部長篇小說:《夏日鳥籠》(A Summer Bird-Cage,1963)、《加里克年》(The Garrick Year,1964)、《磨礪》(The Millstone,1965)、《金色的耶路撒冷》(Jerusalem the Golden,1967)、《瀑布》(The Waterfall,1969)、《針眼》(The Needle's Eye,1972)、《黃金國度》(The Realms of Gold,1975)、《大冰期》(The Ice Age,1977)、《妥協》(The Middle Ground,1980)、《光輝燦爛的道路》(The Radiant Way, 1987)、《自然好奇》(A Natural Curiosity,1989)、《象牙門》(The Gates of Ivory,1991)、《埃克斯莫爾女巫》(The Witch of Exmoor,1996)、《白樺蠶蛾》(The Peppered Moth,2001)、《七姐妹》(The Seven Sisters,2002)、《紅王妃》(The Red Queen,2004)、《海夫人》(The Sea Lady,2006)、《純金寶貝》(The Pure Gold Baby,2013)以及《暗潮涌動》(The Dark Flood Rises,2016);兩部短篇小說集:《戰爭禮物》(The Gifts of War,1969)和《微笑女性生活中的一天》(A Day in the Life of a Smiling Woman: Complete Short Stories,2011)。
除此之外,德拉布爾與同時期的大衛·洛奇(David Lodge)和馬爾科姆·布拉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一樣,都身兼作家與批評家雙重身份,創作了大量文學評論作品。例如,回憶錄《地毯中的圖案》(The Pattern in the Carpet:A Personal History with Jigsaws,2009);批評文集《為了女王和國家: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For Queen and Country:Britain in the Victorian Age,1978)、《作家眼中的英格蘭:風景和文學》(A Writer's Britain:Landscape in Literature,1979)、《英國文學劍橋指南》(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1985);傳記《阿諾德·貝內特》(Arnold Bennett:A Biography,1974)、《哈代的天資》(The Genius of Thomas Hardy,1976)、《安格斯·威爾遜》(Angus Wilson:A Biography,1995)及《華茲華斯》(Wordsworth,1966)等;德拉布爾還創作了四部劇本,分別為《勞拉》(Laura,1964)、《伊莎多拉》(Isadora,1968)、《天堂飛鳥》(Bird of Paradise,1969)以及《淡淡的愛》(A Touch of Love, 1969)。目前,德拉布爾作品研究已成為世界范圍內文學評論的重要領域。
早期在蒙特教友派學習以及在劍橋師從利維斯的經歷形塑了德拉布爾作品中顯著的倫理意識。作家深受加爾文主義決定論和人文主義宗教觀的影響,堅信每個人身上都體現上帝之光、基督團契及世界向善論觀念。作家在采訪中多次提到宗教人文精神所蘊含的愛與聯結旨趣:
我的作品中彌散著加爾文主義的觀念,即部分人作為上帝的選民被賦予上帝的恩典,而部分人沒有。有一些人自出生就享有特殊的恩典與特權,我一直在尋找其緣由。這是一個信仰的問題,但它一定有一個答案,我無法相信理想的生活比世界創始之時更加美好,我為什么應該設想一種比上帝還要公正的生活?[1]
包括如何去愛那些愛無能以及讓人厭惡的人這樣的社會問題只能通過宗教得以解決。達爾文主義認為應該消滅這種人,弗洛伊德主義認為這種人無可救藥。只有愛能幫助他們,這也是蘊含于宗教中的、唯一的答案。[2]
與此同時,德拉布爾支持利維斯所提出的“英國文學偉大傳統”中的倫理立場。在她修訂的《牛津英國文學詞典》中,作家這樣界定利維斯:“他從根本上改變了過往的文學地圖,并為將來提供了新的圖景;但他最重要的貢獻不在于他評價了各個作家,而是為英語研究注入了一種新的嚴肅性。”[3]利維斯一再強調詩人必須超越所處時代和社會的局限,追求一種純文學的秩序或文學形式的正確性,從而進入一種理想社會,而文學要義即指明時代的倫理指向。事實上,我們對后現代去中心、解構和價值標準喪失所做出的判斷已經預設了我們對道德責任的一種規范理解,即中心、體系和價值標準的假設性存在。
對德拉布爾而言,重建一種全新倫理共同體的首要任務在于對當下性的關注,對缺席的他者開敞。在《不可言明的共通體》中,布朗肖寫道:“它(共通體)仍然有著強制的政治意義,并且它不允許我們失去對當下時間的興趣,因為這當下的時間,通過打開那些自由的未知的空間,讓我們重新對那些新的關系負起責任——那總被威脅、總被希望著的,我們所謂的勞作(作品)與無作(非功效)之間的關系。”[4]具體到德拉布爾的倫理共同體書寫,作家聚焦私人和社會兩個層面上的現實倫理困境和當下價值重建,探究個體自我與集體身份、主體與他者之間的張力關系與動態平衡。
評論界一般以《瀑布》(1969)為界將德拉布爾早期的創作歸為私人小說范疇。該階段的女主人公多為美麗聰穎、開放上進的青年知識女性,她們從學校步入社會時面對愛情、婚姻的迷茫與困惑源于作者對自身相似的認同危機的人生思考,因此具有了很強的半自傳性和真實感,帶有強烈的“私人小說”色彩,曾引起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年女性讀者的強烈共鳴。作家表示:“小說表現的是不同側面、不同時期的自我。堅強的人物與柔弱的人物交替出現:《夏日鳥籠》中困惑的女孩;《加里克年》中堅強的女人;《磨礪》中有缺陷的美麗女性;《金色的耶路撒冷》中一心攫取的女孩;《磨礪》中脆弱的女人;《針眼》中堅定的女人。”[5]20世紀60年代剛從大學畢業的英國新女性不再滿足于傳統身份定位,而是在階級、宗教等社會變遷的過程中將關注的焦點轉向家庭與個體性訴求之間的動態選擇,這些變化都體現在德拉布爾的早期小說中。德拉布爾于1961年大學畢業后便與演員克萊夫·斯威夫特(Clive Swift)結婚,并隨其加入斯特拉特福德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1982年德拉布爾與著名傳記作家、編輯米歇爾·霍爾羅伊德(Michael Holroyd)結婚,兩人婚后毗鄰而居,各自獨立,而作家在丈夫罹患癌癥后又對其不離不棄。以上經歷促使作家重新思考傳統家庭倫理以及真正心理歸屬感等倫理現代性問題。
隨著視野的開闊和閱歷的加深,德拉布爾20世紀70年代后的作品在描寫范圍、豐富性、復雜性等方面都進一步拓寬,其創作主題也從個體女性的內部心理轉移到當代英國社會生活和國際格局變化上,作品由“私人小說”拓展為“社會小說”,由此超越了狹窄的個人生活經驗,進入了更廣闊的社會歷史時空,表現出對服務人類共同體的創作自覺。德拉布爾曾抗議英國外交部在羅德西亞的殖民政策、在眾議院外加入裁軍抗議活動者行列,曾加入政府委員會、藝術委員會,參加英國政府巡回講座,始終堅持在倫敦南部的莫雷學院成人教育學院授課,而這些都顯示出作家強烈的公共社會責任意識。作家始終認為文學藝術盡管有著自身的特征與訴求,但卻始終與社會發展緊密相關,其作品的現實主義主題作為其創作基調已成為基本事實。作家在采訪中表示自己“關注的是權利、公正和拯救”,[6]對于評論界將她貼上“女性主義小說家”標簽的做法不置可否,認為女權問題只不過是她整體社會意識的一個面向。相對于簡·奧斯丁、伊夫林·沃等人偏狹于某一特定層面以及亨利·詹姆斯脫離廣大民眾的精英敘述理念,德拉布爾更加崇尚喬治·艾略特、蓋茨凱爾夫人、多麗絲·萊辛等作家的社會主題創作,而作家對小說社會歷史功能的關注可以從她有意為之的書名選擇中得到注解。
書名互文構成了德拉布爾作品中典型的插入文本形式。斯多弗(Nora Stovel)在《瑪格麗特·德拉布爾:象征主義倫理學家》一書中對此曾有過極具啟發意義的評論:“德拉布爾的每一部小說都圍繞一個主要的象征,通過巧妙的意象形式指示了作品的關鍵主題。每一部作品中,德拉布爾都選擇中心象征作為小說的題目。”[7]作家借用歷史文本中的意象給自己的小說命名,通過重名的方式和歷史文本建立起互文關系,在作品中達成文本與前文本之間的交流和對話。例如,《光輝燦爛的道路》書名出自20世紀30年代同名的小學初級讀物,這本讀物宣稱,英國教育體系為最廣大人民群眾提供了金色幻夢般的社會平等契機。頗具反諷意味的是,小說中主人公在60年代制作的同名電視紀錄片中,呈現的卻是這一夢想的破產。德拉布爾以此揭露了英國平等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的虛構本質,讓讀者直面一個社會痼疾、邪惡和死亡橫行的20世紀末日審判;《象牙門》中,夢中的象牙門與獸角門交疊,隱喻著真實和虛構之間的越界和雜糅。事實上,夢幻與現實、真實與虛構在20世紀90年代的世界局勢中已經模糊了判別標準與衡量準繩。盡管經歷了世界范圍內的去殖民地化、歐洲共同體事務對英聯邦事務優先地位的取代,英國在外交政策上仍將自己定義為民粹精英。例如,《象牙門》中的黑澤明(Akira)是斯蒂文在泰國遇到的日本記者,黑澤明對英美自詡的世界警察角色不屑一顧并指出:“英美公司的軍火通過德國、比利時、新加坡運過來。你們的援助沒有道理可言。你們一邊仇視他們,一邊援助他們,那是一種瘋狂。”(GI,p.228)
通過對《奧德修斯》中代表虛構之夢的象牙門的互文指涉,德拉布爾暗示著西方宏大民族敘述中的非現實成分,并對英國外交政策中的民粹主義及反事實的虛假人道主義進行了諷刺與揭露。作家始終認為,寫作的目的并非寫作本身,而是使其進入現實生活領域。值得肯定的是,身處后現代小說能指游戲和文學終結論的解構思潮中,德拉布爾堅持通過對普通人日常生活題材的關注,對英國國內和國際政治社會的批判來重建一個或可信賴的世界,這也反映了作者更加成熟、積極的創作態度和舉重若輕的創作責任。
德拉布爾遵循奧爾巴赫歷史語文學的“創造即真知”原則,努力通過倫理闡釋方法回到文學的社會歷史形態中。國內學者陸建德在《破碎思想體系的殘編》一書中肯定了以德拉布爾為代表的英國當代小說家對公共知識分子責任的自覺承擔態度:
最偉大的英國小說是出于自然的小說,這些小說緣起于18世紀的自然觀。在自然觀念的支配下,人們不以懷疑一切自榜,而公共的習俗要比個人好惡重要;作家不會為所謂個人的洞察不惜犧牲一切,他們不相信孤獨的靈魂,質疑對生活的責問必然具有崇高的價值,因而不會假定小說家作為獨體而感受到的世界必定會吸引和打動讀者。可以說,人的社會性以及哈貝馬斯所說的公共領域在信奉自然的作品里多少有所體現。絕大多數以德拉布爾為代表的英國作家都樂于采用創新手法,他們創作的源泉來自社會生活,來自悠久的英國文學傳統。[8]
當代英國文學不僅要關注文本符號王國中的虛構表征和語言建構性問題,更要致力于如何借由文學“不可能的可能”特質通達作為存在的真理。具體到作家小說的現實嚴肅性,區別于歐陸和美國作品,即使是其最具實驗性的《瀑布》也從未在文體革命的實驗洪流中流連忘返,從而忽略小說的倫理功能。德拉布爾高度評價了英國當代小說家作品中的社會維度與道德指涉:
從威爾遜《遲到的電話》中我學會了怎樣淘米,從埃德娜·奧伯蘭(Edna O'Brien)的作品中學到切蘿卜的正確方法。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在她的《集體》中教會我們怎么做肉丸來配坎貝爾番茄湯。……小說不是象牙塔中的作品,而是通過講述衣服和盆栽、聚會和葬禮、生老病死、政治、公共事務以及歷史觀點和預言對我們當下的生活方式進行真實表現,這類主題絲毫不瑣碎、卑賤或自我貶損。[9]
在敘述方式上,德拉布爾作品中顯見的神話詩學與原型敘述成為重建文學倫理要義的有效路徑。作家試圖通過蘊含秩序和完整的神話思維和象征隱喻,在人性共同的集體無意識、心理殘余和原初意象層面上反思后現代人類生存境況的失序和碎片化。原始思維成為一種補償機制,用以重構失落的秩序與意義,彌補破碎感帶來的不安。已有學者注意到了作家作品中的神話元素,如《瀑布》中的普塞克人物原型、《黃金國度》中得墨忒耳與珀爾塞福涅母女神話 [10]等。芬蘭神話學家勞里·杭柯(Lauri Honko)十分重視神話的價值傳承功能并指出:“神話是關于神祇的故事,它涉及宇宙起源、創世、重大的事件以及神祇的典型行為。神話傳達并認定社會的價值規范,這種方式一直流傳至今,其功效可在此時此地再次獲得。”[11]
在德拉布爾的作品中,包括希臘神話和希伯來神話在內的原型敘述所蘊含的心理投射、認知范疇等價值意義通過位移有效地表現出神話思維的當代建構意義。如在《瀑布》中,作家分別在希臘神話丘比特與普塞克的浪漫愛情、法國中古神話特里斯坦與伊瑟之間不倫之愛的罪惡負疚、古埃及神話艾西斯復活歐西里斯尸體碎塊三個被詛咒的愛欲神話與當代詩人簡和姐夫詹姆斯的浪漫愛欲、痛苦負罪感及愛欲救贖之間建立起平行鏡像,通過神話虛構文本固有的象征意蘊與普適語言,為讀者呈現了生命意志對當下人類生存境遇永恒的救贖功能;在《金色的耶路撒冷》中,德拉布爾以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童話詩《小妖精集市》中莉茲和勞拉之間的姐妹情深暗示克拉拉對克萊莉亞的癡迷與向往;《七姐妹》則以希臘神話“七姐妹”(Pleiades)指涉坎迪達等7位當代英國女性的精神救贖。虛構神話和童話的移用和續寫成為現文本的有機組成部分,以隱喻的方式表達主人公日常的恐懼和希冀,迎合人們智慧解決問題的期待,進而表現出一種別樣的真實。
宗教隱喻也是德拉布爾作品中精心設計的虛構體現。《磨礪》是一部討論母愛的作品,其書名出自圣經:“凡使我的小孩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沉在深海里。”(《馬太福音》18:6)孩子的出生在對劍橋博士羅莎蒙德的獨立性造成威脅的同時,也激發了其在藝術與生活、自我與他人之間建立起廣泛聯系,從而在更高的層面理解個體與世界的關系。圣經語言在這里準確生動地表達出孩子既是負擔,同時也帶來救贖的主題;《針眼》中主要人物西蒙和克里斯托夫的名字分別源于耶穌的信徒西蒙·彼得及圣經中同名的“基督運送者”。《金色的耶路撒冷》中安納奇亞塔(Annunciat)的名字源于天使喜報(Annunciation)的神話,隱喻人類神性回歸的可能。德拉布爾在此將自己對宗教道德化的主張融會于書名和人名中,借由人類神性夢想的話語機制、宗教道德及其精神維度指涉大大增強了小說的真實表意。
國外的德拉布爾研究伴隨其創作呈上升趨勢,研究也相應持續升溫。已經出版英文研究專著十余部,碩博士論文20余篇,研究性論文70多篇,以及大量書評和訪談。批評者們從精神分析、生態主義、清教傳統和影響研究等多種視角對德拉布爾做出了系統研究,其中反宏大敘事的個體性身份訴求作為德拉布爾研究的主流,主要集中在民族身份、女性身份與后現代自反式小說三方面:(1)文化政治批評方面,如羅斯·威特林格(Ruth Wittlinger)的專著《撒切爾主義與文學:德拉布爾小說中的“國家狀態”表征》(Thatcherism and Literature: Representations of the“State of the Nation”in Margaret Drabble's Novels,2001)聚焦英國本土性對經濟全球化進程的反制;(2)女權主義批評,如辛格·阿爾卡(Singh Alka)的《瑪格麗特·德拉布爾的小說:身份的敘述》(Margaret Drabble's Novels:The Narrative of Identity,2007)、伊恩·W.安德魯斯(Ian W. Andrews)編撰的《瑪格麗特·德拉布爾之女性成長小說:理論、文類和性別》(Margaret Drabble' Female Bildungsroman: Theory, Genre and Gender,2004)以性別政治為切入點,分析了女性主體身份建構及女性自我賦權的解放意義;(3)后現代文本與敘事批評,如卡洛·查理(Carol Richer)的博士論文《德拉布爾、默多克與福爾斯的自反式小說》(Drabble,Murdoch and Fowles'Reflexive Novels,2000)指出德拉布爾文本的后現代虛構性和元小說特征,以及存在與講述的語言表征危機對傳統現實主義小說創作的反沖。以上包括民族、女權及內部文本性在內的個體性書寫均站在邊緣中心化的新二元對立立場,批判作品中表現為整體性的全球化進程、男性氣質和現實主義文學。
然而,各種形式單一、種類繁雜的微小敘述批評視角之間彼此孤立,未能對個體性與整體性之間產生矛盾沖突的種種文化現象背后之根本原因(世界觀和認知層面上的倫理共同體失序)進行系統性綜合研究。更為遺憾的是,個體性書寫解構有余而建構不足的憎恨視角完全偏離了作家所肯定和倡導的有機共同體倫理指向。斯多沃(Foster Stovel)在《瑪格麗特·德拉布爾:象征主義倫理學家》(Margaret Drabble:Symbolic Moralist, 1989)一書中考察了作家的倫理與共同體問題,結合象征審美探究德拉布爾對唯我論個體主義的否定及共同體重建主張,較上述個體性研究有了較大發展,然而,斯多沃并未對共同體具體重建路徑進行探究,也未對德拉布爾所否定的偽共同體與作家肯定的真正倫理共同體進行對比研究。這些都為本課題在倫理共同體視閾下展開德拉布爾小說研究留下了很大的空間。
國內對德拉布爾的譯介和研究始于20世紀90年代張中載在《外國文學》上發表的《德賴布爾與〈瀑布〉》。目前,國內多個版本的20世紀英國文學史、小說史都有專節論述德拉布爾,包括王佐良、周玨良主編的《英國二十世紀文學史》、吳元邁主編的《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史》等。近年來,上海譯文出版社、譯林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已經陸續引進翻譯德拉布爾的眾多作品,這無疑推動了德拉布爾在中國的接受和研究。截至2018年6月,我國期刊共發表有關德拉布爾的核心評論文章三十余篇,其中多是對德拉布爾單部作品中的多元文化和屬下身份政治研究,如王桃花的《論德拉布爾〈七姐妹〉的元小說敘事策略》《論德拉布爾小說〈瀑布〉的互文特征》;張小平的《德拉布爾的〈瀑布〉:對浪漫愛情故事敘事傳統的顛覆》;程倩的《寄夢神話——析德拉布爾小說〈七姐妹〉之互文戲仿》等。其中浙江大學孫艷萍所著《瑪格麗特·德拉布爾“光輝燦爛”三部曲中的社群意識研究》關注到了作家的共同體主題,然而作者所歸納的共同體重建路徑(家庭、民族)有效性尚待商榷,且作者僅依據三部作品試圖總結德拉布爾主要作品的特色,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綜上,近年來有關德拉布爾研究的學術文章和學位論文逐漸增多,說明德拉布爾已經受到國內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的重視,且有升溫趨勢,但是從倫理視角對德拉布爾作品中共同體表征進行系統研究的學術平臺亟待搭建。
基于此,本書旨在呈現英國從20世紀70年代到21世紀初的倫理共同體格局變化在德拉布爾小說中的具體體現,闡明作家對英國70年代已降奉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后形形色色的偽共同體批判,進而提出對應的、作為解決方案的真正倫理共同體的具體建構路徑。本書在讓·南希的“非內在性共同體”(non-immanent property community)與丹尼爾·貝爾的“建構性共同體”(constructive community)對位分析的學理范疇內,以神話批評為框架,同時運用倫理批評、人類學、地方理論、宗教批評和旅行凝視理論等文學批評理論,系統審視德拉布爾主要小說中不同的共同體類型及與之相聯系的自我與他者、公共歷史與個體生活之間的聯系。
本書主體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介紹共同體危機與作為共同體想象方式的文學重建。該部分聚焦現代性進程中共同體危機的哲學論辯、共同體的中斷與開敞以及德拉布爾作品中的共同體危機與重建。
第二部分探析契約家庭共同體困境與關懷倫理共同體重建。主要內容包括:(1)《磨礪》《金色的耶路撒冷》等作品中,以母女關系為代表的契約家庭倫理導致女主人公的主客體分離、道德理性和普適化道德;(2)以關懷倫理為價值重建路徑,主人公重釋互主性聯結、情感和具體他人的重要意義,以此形成人物之間強烈的共生共存感。該部分涉及的原型文本為《馬可福音》、童話“小妖精集市”“金色窗戶”等。
第三部分聚焦新自由主義經濟利益現象共同體與人文精神宗教記憶共同體重建。該部分內容包括:(1)20世紀70年代英國的私有化和自由市場如何對物質和非物質兩個方面的社會共同性進行剝削,進而生產出最廣大范圍的虛假共同主體;(2)《大冰期》中的人文主義宗教作為典型的記憶共同體,在無條件容納窮困者的意義上,與自主論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重建“窮人的諸眾”殊途同歸。與此同時,在《針眼》中,德拉布爾將傳統宗教抽象的“神性”內涵延伸至具體、日常生活中的“人性”領域,表現出強烈的人文主義色彩。該部分涉及的原型文本為《圣經》、安提戈涅獻祭和《天路歷程》等。
第四部分關注帝國之眼中的異文化共同體與地方共同體重建。該部分以《象牙門》《紅王妃》為闡釋文本分析:(1)異文化共同體在世界主義的時代語境下,通過獵奇、媒介模擬仿真和新東方主義以實現帝國之眼對東方施加的文化凝視。在這一點上,德拉布爾的異文化書寫不可避免地受到作家帝國無意識的限制;(2)有別于無根的世界主義,作家在《黃金國度》中以人類血緣、孩童神圣化和語言記憶共同體為倫理紐帶,肯定了“具體的地方”作為“宇宙的中心”所傳達的個體與整體之間的轉換意義,用以治愈世界漫游者受損的人性。該部分涉及的原型文本為伊甸園意象、睡美人童話等。
第五部分闡釋德拉布爾作品中受限的無條件好客與條件性好客促發的文學創新。該部分內容包括:(1)作家如何通過娜烏西卡對奧德修斯的無條件好客這一神話位移,在作者不可靠敘述、語言焦慮和不及物的文本性層面上書寫文學獨體性和事件性;(2)作家如何在文學獨體性的基礎上,以“作者性”(倫理主體)、物質語言(倫理工具)和及物寫作(倫理目標)為條件,促成文學的價值重建。
在德拉布爾看來,“我們都是漫長傳統的繼承者,是人類共同體(human community)的組成部分”。[12]純粹個體性身份訴求下有意識地持有一種政治原則無法抹殺一個人對自身共同體屬性的關注,正是這一點構成了作家的倫理交往和社會活動基礎。德拉布爾通過在多樣態偽共同體與相呼應的真正倫理共同體之間建立參照系,有效地闡明了自己肯定建構性倫理的創作態度。作家多次提出,“宗教神話是關于人類至善夢想的普適象征語言”[13]。縱觀德拉布爾的神話創作詩學,神話敘事作為人類學意義上具有無限共時性、恒久歷時性的價值立場與敘述動力,成為作家倫理思想具體化的有效載體和修辭方法,傳達出德拉布爾共同體思想中肯定他人和整體人類經驗的倫理特質。
[1] Margaret Drabble, Interviewed by Nancy Hardin,“An Interview with Margaret Drabbl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14,No.3,1973,p.286.
[2] Margaret Drabble, Interviewed by Joanne Creighton, “An Interview with Margaret Drabble”, in Dorey Schmidt, ed. Margaret Drabble: Golden Realms, Edinburg: Pan American University Press, 1982, p.30.
[3] Margaret Drabble ed.,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557-558.
[4] 英文“community”可譯為“共通體”或“共同體”,前者強調主客體在原初位置上的溝通(不)可能性,后者強調倫理一致性目標。參見奚麟睿《布朗肖〈黑暗托馬〉中的“共通體”分析》,《當代外國文學》2020年第1期。
[5] Margaret Drabble,Interviewed by Nancy Hardin,“An Interview with Margaret Drabble”,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14,No.3,1973,p.294.
[6] 參見瞿世鏡《當代英國小說》,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8年版,第305頁。
[7] Nora Stovel,Margaret Drabble,Symbolic Moralist,San Bemardino:Borgo,1989,p.116.
[8] 陸建德:《破碎思想體系的殘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86頁。
[9] Margaret Drabble,“Mimesis: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in the Post-War Novel”, Mosaic, Vol.20, No.1, 1987, p.12.
[10] Judy Little,“Humor and the Female Quest:Margaret Drabble's The Realms of Gold”,Regionalism and Female Imagination,Vol.4,No.2,1978,pp.44-52.
[11] [美]阿蘭·鄧迪斯:《西方神話學讀本》,朝戈金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6頁。
[12] Margaret Drabble,“The Author Comments”,Dutch Quarterly Review of Anglo-American Letters, No.1, 1975, p.36.
[13] Margaret Drabble ed.,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