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高高的太陽蒸烤著林間的水氣,空氣潮濕悶熱,胡祈樂又走回了礦洞前那個木棚下,手里多拿著把扇子,一下沒一下地扇著。
小笙喘著粗氣,跟在她的身后。他今日來回走了這么許多趟,中午飯也沒來得及吃,早已沒了力氣,只不過是習慣了這種疲憊感覺,沒意識地跟著胡祈樂。
茅慕笙和她的幾個隨從已不見蹤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胡祈樂也懶得關心她們,甩著素色衣袖,氣沖沖地坐回自己那把椅子上,熱氣滾滾撲向她的臉,她扇子扇得更加用力了。
“熱死了?!彼p輕嘀咕著,朝著礦洞方向看去——
那幾個青年守衛已經重振旗鼓,仿佛已經忘了之前發生的尷尬事一般,換上了一身新衣,挺著胸膛巡邏在原地。
地上的小猴獸尸體也已被清理干凈,只是塵土間還殘留著一些小塊血肉,空氣里仿佛也傳來一股隱隱的血腥味。
那個叫夕鵩的修士儲物袋里的內臟是否就是今天這批猴獸上挖出來的?
她想著夕鵩握著猴獸下水,想起下水砸在地上發出的”噗噗“聲,忽然又泛了一陣惡心,扇子扇動速度越發快了起來。
“今天中午就別吃飯了,沒胃口?!?
胡祈樂皺著眉,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臉色發白,渾身都沒有力氣似的。
小笙也白了白臉,嘴唇囁嚅了兩下,低低地說了聲“是”。
“胡道友!”
不遠處,一個青年修士順著小路急切走來,穿著青衫,腰上別著一把大刀,卻正是之前把夕鵩拉走的那人。
胡祈樂剛隱約想起他叫俞有鳴,這青年修士就已走到跟前,兩手一拱行了一禮,道:”胡道友,剛剛失禮了。在下洛山俞有鳴。請問我的三個師妹師弟回來了嗎?“
胡祈樂還想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敷衍他,身體卻已沒了力氣,嗓子吊到一半便卸了力,懨懨道:“沒有見到?!?
小笙轉了轉眼珠,忽然大聲道:“你還真是大模大樣地就又過來了啊。小姐被你們這朋友搞得這么慘,真不知道你們在做什么,帶個莫名其妙的神經病過來干嘛?”
怎么她沒力氣裝樣了,小笙反而自作主張“機靈”了起來,胡祈樂想別過頭惡狠狠瞪小笙一眼,卻虛弱地靠在椅背上,半死不活道:”別這么無禮……“
俞有鳴卻吃了一大驚,看著胡祈樂一副要死的模樣,愧疚道:“這位道友說的極是,都是在下沒考慮周到,實在是對不起胡道友了!”
胡祈樂輕輕動著嘴唇道:“真的沒事…別……”
她的話還未說完,小笙又突然挺直腰板,大聲打斷道:“真不知道你們怎么干事的!我們是叫你們過來幫忙的,你們洛山門管事的就是這么理解’幫忙‘這兩個字的?”
俞有鳴臉上不安阢捏,尷尬地站在原地,又行了一禮道:“實在抱歉!我已經把他送回船上了,他不會再下來了!”
小笙瞪了俞有鳴一眼,氣憤道:“不會再下來?難道你本還打算讓他繼續待在這里嗎?好笑!”
俞有鳴陪著笑道:“他之前是被人害得暈了許久,被我師妹救了,帶出來透透氣,現在腦子還不是十分清醒,我替他為各位再道個歉?!?
胡祈樂舉起握著扇子的手輕輕揮了揮,無力地用另一只手撐著頭,輕聲從喉嚨里”嗯“了一聲,表作知道了。
小笙又氣鼓鼓道:“這也是小姐氣量大,看這神經病身體不好,就這樣原諒他了!”
俞有鳴尷尬地笑著,頓了頓,也無力地道:“不知道胡道友和這位…道友,知不知道我師妹去哪兒了?我實是有些擔心她們?!?
胡祈樂瞇了瞇眼睛,剛想撐著頭說話,卻聽小笙又挺胸站在最前,聲音洪亮道:“行了,別說這么多了,小姐她舊傷復發了。早就另派人過去幫忙給你們人送信通知了。你可以稍稍避讓一下,給小姐休息機會了嗎?”
胡祈樂扯了扯嘴角,聲音又輕又模糊道:“小笙別亂說話?!?
俞有鳴又躬身行了一禮,急急道了聲謝,趕忙走出了木棚。臉上一陣滾燙,心里尷尬慌亂了神,在礦洞前左右踱著步子,引得那幾個年輕守衛一陣懷疑側目。
“俞師兄?!?
忽然,藺幽文的聲音從身后響起。俞有鳴急轉過身,皺起眉頭,迎著蹣跚走來的幾人,聲音急促道:“師妹,你們幾個沒事吧?那個夕鵩腦子似乎不是很清醒,對著胡家和茅家的那兩個道友發了病,可愁死我啦?!?
“什么病?”
聽著藺幽文疑惑的聲音,俞有鳴這才定下心來看向眾人,發現原來她們不是步履蹣跚而走得慢,卻是因為正用擔架抬著一個人,所以走起路來顯得有點磕磕絆絆。
他心里一個咯噔,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慢慢轉頭看向擔架上的人,差點沒叫了出來——躺在架子上也正陰陰看著他的人赫然就是落雁山莊家的三公子莊白雪!
果然她們也惹出禍事來了!
只見莊白雪冷冷咧開嘴,露出一口爛牙,骷髏一樣的腦袋抬了抬,陰氣森森開口道:”原來是洛山門的俞大公子啊。真是開了眼了,你也在這里?!?
俞有鳴人愣了一下,聽著莊白雪的語氣心里頓覺不秒,慢慢往下看去,只見他的小腿上果然插著一支箭,箭上的羽毛猶在隨風飄舞,箭身卻直沒入骨,箭頭覆滿干涸棕黃血又從腿下穿出。
俞有鳴心里又是一個咯噔,仿佛驟停了一下,完全忘了剛才在和藺幽文說什么話題,虛弱地問道:“這是怎么回事啊師妹?”
司空臨抬著擔架后半部分,忽然笑瞇瞇地道:“是我干的?!?
俞有鳴眼前一黑,幾乎暈了過去。
…………
他們幾個把莊白雪合力抬回了莊家在這的聚集地,幾個臨時搭建的棚子上面蓋著飄逸黑布,莊家的人也都穿著黑布衫,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看到他們把莊白雪抬過來一句話也沒問,藺幽文他們便也不說,莊白雪更是懶得再開口,幾人就在沉默中散了伙。
俞有鳴回頭看了一眼莊家棚子上高高飄起,在蔚藍天空下十分醒目的黑布,臉色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幾次想開口都沒說出話來。
沒想到藺幽文反而率先開了口:
“俞師兄,夕鵩自己回來了?犯了病是什么意思?。俊?
俞有鳴嘆了一聲氣,抿了抿嘴唇,想了許久,還是道:“先別說這個,你們先說一下是怎么把莊白雪射傷的吧。他可是胡家請來的幫手。”
司空臨笑了笑道:“他自己好好站在樹上也能掉下,這種水平也能當幫手。我看他還沒有茅家那個修士一半厲害?!?
俞有鳴抿著唇,苦惱道:“這是你不知道,唉,胡家請他卻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身邊保護著的那些侍衛。剛剛你也看到了,那些穿著黑紗的人都是他的保鏢,對他的命令言聽計從。莊家就是各種法術功法多,他們各個都也都練著不同的獨門奇特法術,不容小覷。”
藺幽文好奇道:“那剛剛怎么不見他們護在莊白雪身邊?”
俞有鳴搖了搖頭道:“莊白雪他性情自大又專制,肯定是他想自己一個人過來,不想叫這些侍從跟著。我也說了,那些侍從對他言聽計從,對他命令從不說二話,哪怕這個命令再荒唐?!?
他又道:“我說了老半天,你們也沒和我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你們是怎么和他打在一塊了啊,司空師弟又是怎么把箭射中了他的小腿?”
司空臨莞爾一笑道:“其實也沒什么,我們找夕鵩的時候走到了一處樹洞里,他在洞外看著我們,雙方起了一點誤會。他跳到樹上想打師姐,結果自己摔了下去,我的箭也正好脫了靶,刺到了他的小腿上?!?
他三言兩語講發生的事情從頭掐尾快速說了一遍,語氣輕快地仿佛只是出去郊了一次游。
俞有鳴責備地看著他道:“真的是不小心的嗎?箭真的是不是故意射出去的嗎?師弟你別亂說啊,我都看得出來。你們后面又和他說了什么,依我的了解,他絕不是個會忍氣吞聲的人,肯定你們又做了什么,他才會像剛才那樣從頭保持沉默。”
司空臨又笑了笑,道:“不管箭是不是故意放出去的,這可是他自己認同的說法。他突然不想說話,我們也沒辦法呀?!?
謝棲露奇怪地看了司空臨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樣,僵硬地道:“總之就是沒什么啦,這個莊白雪過來偷襲我們,也沒報自己名字,也是他自己從樹上摔下去的,他現在不說話就不說話吧,師兄別問啦?!?
司空臨不等俞有鳴繼續追問,搶先笑了笑,又道:“師兄,現在有更關鍵的事?!?
俞有鳴皺著眉毛道:“什么事?”
藺幽文煩躁道:“夕鵩的事。師兄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里照道理確實如莊白雪所說,不應該再有大型妖獸在,那個樹洞也是他天天過去巡查的。卻在一天之內都出了問題,夕鵩又把這些怪事全串在了一起,你又說他犯了什么病。”
俞有鳴立馬嚴肅地點點頭,神情專注道:“是的,他不知從哪里弄出一包猴子下水,追著胡家和茅家那兩個道友扔。那個胡家道友人真的很好,一點也沒怪我,我都快被她的隨從說得羞死了?!?
他把事情飛快說了一遍,越說自己眉頭皺得也越深,擔憂著道:“難道這些妖獸和樹洞里神秘出現的家具都是他弄出來的?”
謝棲露抿著嘴唇道:“可是按照他說的話,他不是應該很恨妖獸嗎,又怎么會和妖獸勾結一起?”
俞有鳴焦慮地摸了摸腰間大刀刀柄,掌心撫過皮革光滑觸感,道:“說不定就是因為太恨妖獸才會弄出事來??傊虑槎己退悬c關系,他這個有很大的古——??!完了。”
藺幽文顰眉道:“怎么了?”
俞有鳴一拍腦袋,邁開腳步就向前跑,聲音被快步奔跑帶出的風刮得稀碎:“……張道友和于道友也在船上!”
他越想越心驚,就憑夕鵩剛才癲狂的表現,他是怎么敢將他單獨帶到船上,和病號老張同處一處的。雖然夕鵩修為不過爾爾,比不過老于這種接近金丹期的老油子,但是想到剛剛此地發生的種種古怪,想到師弟口中那個大猿妖獸,他就感到心里一抽搐,不住地愧疚和不安。
他瘋狂向岸邊跑著,感覺到幾個師妹師弟跟在他的身后,他又避開幾個悠閑閑晃的世家弟子,竄過三五個搭得嚴嚴實實的棚子,繞開蔽目枝條藤曼,眼看著碧波江水就在眼前,一個身著靛藍色衣服的人卻倏然擋在了他的眼前。
“俞道友。”
他正是之前江上胡家那艘大船上的人,現在冷冷靜靜站在俞有鳴跟前,臉上看不出是高興還是生氣。
“俞道友,事情還未辦,怎么就走了?”
靛藍衣指了指身邊滿臉菜色的老張和一臉忐忑不安的老于,笑了一聲,仿佛只是在說件很平常的事:“人我就先行替你招待了,有什么事請你好好辦,不會虧待你這兩個好友的?!?
俞有鳴從未覺得被人威脅是一件如此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