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幽文道:“知道。”
少年臉色倏變,顫抖著聲音,道:“你知道嗎?那你怎么還能悠悠閑閑和那個沈意同乘在一艘船上呢?他就是沈家的人啊!那個魚怪就是由江里的死魚尸沫吸食沉船里的法寶精華轉化而成,成型之后還會吸引活魚一起加入,身體變得更加龐大!我曾經見過沈家的人往江水里倒魚,說是放生行善,其實就是在蓄意飼養這些魚怪!”
藺幽文想著先前看到的那幾只嗜血黑魚,還有半夜撞上它們船的魚怪,再想想沈曲當時講的死魚怨念一說,覺得還是少年說法里的原理更合實際道理。
她點了點頭,又道:“是啊。你說得沒錯。”
少年滿面通紅,呼吸急促,大聲地道:“那…那你為什么不能遠離他們呢!為什么還要讓他上船呢!他們不是好人啊!”
他驀地站起身,椅子也被他帶得差點歪倒。他的身子仿佛在顫抖,手緊緊攥成拳,指尖好似就要貫穿自己的手掌了。
“總之…”他結結巴巴道,“具體的我不能多說,說了他萬一要滅口怎么辦,會連累你的……但是,這個沈意和背后的沈家真的都不是好人,你不要和他多交往。我的家里和他們家之前有過一點關系,吃了很大的虧!”
藺幽文也禮貌地跟著站起身,卻懷疑道:“你們家里也是什么世家嗎?”
少年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好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一樣,又變得面色煞白,手松開又握緊,漆黑的眼珠不住來回攢動。
他過了一會,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重重呼吸了一下,啞聲道:“不,不是!我、我家里只是專門捉、妖的,算不上什么世家。”
藺幽文稀奇道:“捉妖?現在還有家里世代干這個的嗎?我還以為道祖開山除妖之后,妖氣盡失,已經沒有干這行的了。”
少年咬著嘴唇,盡力控制著聲音平穩,道:“有、有的。你看這個魚怪不也能算是妖獸的一種嘛,我出來也是為了除掉它。”
藺幽文驚奇道:“但是它和開山之前的妖獸有一點可比性嗎,你說你們家里世代捉妖,這捉回去能干嗎?”
少年露出一個蒼白的虛弱笑容,顫抖著道:“有用的,家父要它們有用,專門列了個妖獸清單給我,叫我一個個殺過去,所以你在眠燭救了我,我就是去那里殺羊妖的。”
藺幽文撇撇嘴,第二次糾正道:“你不是我救的啦,是千魄門的趙休谷花楙,還有我師兄他們三個救了你,我反而是幾個里面唯一一個沒出力的那個。”
少年咬著牙齒道:“不管怎么說,你都是救了我!我、我不想在你面前隱藏什么秘密,干脆就全說了吧!我們家和這些妖獸背后的主人都結過仇,這些仇恨打道祖尚在時就已結下,世代相傳至此。結仇的妖獸到了今日有些已經死去,有些還尚存于世,我、我們家對傳人的要求就是至少要殺掉名單上其中一頭妖獸……”
他說到后面竟然還顯得有一絲流利,似乎這段話已在腦中盤演過無數次了一般。
藺幽文眼波流動,道:“那我把魚怪殺了,豈不是搶了你的任務?”
少年擺擺手,慌忙道:“不是。因為、因為家里的要求其實不止于此,還要、要……”
他說到后面卻似乎又卡了殼,呆愣了老半天也沒能說出口。
藺幽文卻了然地看著他,接口道:“還要將妖獸的主人家也都殺了是嗎,所以你要把沈意也殺了?”
少年怔忡了一會,眼睛死死盯著藺幽文,臉部僵硬看不出什么表情,忽然點了點頭,啞著嗓子道:“是的。我要殺了他!”
他忽然好似不知為何起了情緒,顫抖著身體,臉色又煞白無色,握著拳頭的手指關節也變得泛白透明,聲音都調高了一倍:
“我要殺了他,沒錯,還有他背后的沈家,他們都是壞人,這魚怪就是他們供養的!他們放任魚怪吃人,又背地里收著小修士和凡人的錢裝作給他們驅趕妖獸的樣子,既收了名又收了利,所以他們當然都不是好人!我要把他們一個一個不管男女老少都殺了,以血還血,告慰家中先祖未平的怨恨!”
他一口氣也沒喘,激動地一下說了一大堆話。燈光映照著他蒼白的臉頰,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淚花,神色癲狂又迷茫。
“所以你就是你們家的這代的傳人,一定要把沈家都殺了。”藺幽文詫異道。
少年悄悄從睫毛眼縫中窺視著她的表情,臉上扭曲痛苦,卻強咬著牙,硬著脖子道:“是的。他們就是該死,不管知不知道魚怪這件事,就是都該死。”
藺幽文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笑,無所謂道:“那你們家還真是厲害啊。百世之仇猶可報,沒什么問題。”
少年搖晃著身子,也露出一個黯淡的笑容來,眼睛里卻放著異樣的光,似是高興又似是難受,好似完成了什么任務一般,吊了許久的心終于松下,神情里卻又吐露出一股暗暗的興奮和亢奮。
“是的!我!我也真的這樣覺得!”
…………
燭光搖動,船緩緩前行著。
少年抖了下身子,忽然好像意識到了自己激動過了頭,紅著臉拉回椅子,手指緊緊摳著椅背,怯懦地站在那里,嘴唇囁嚅,道:
“對不起!我……”
“你說完了?”
藺幽文眼神閃動,疑惑道。
“沒有……”少年愣愣地看著藺幽文,又將話題饒了回來,道,“我只是想說我家里世代都在做清查妖獸的事,我!我不能看著你們幾個被沈家給欺騙!”
他說到后面又突然開始激動起來,燭火似乎都隨著他高昂的語調而向上一竄,幽幽照亮了他漆黑的眼珠。
藺幽文詫異道:“可是你也很可疑啊,莫名奇妙暈倒在眠燭,現在又莫名奇妙醒來,情緒激烈地說了這么一大串話,你自己不覺得奇怪嗎?”
少年胸口激動地起伏不定,手指緊緊攥著椅背,指尖紅得都快滴出血來,喘著粗氣道:”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有些慌張,不知道該干什么…從我醒來之后就感覺好像有人在暗中瞧著我,我燃起燈在房間里找來找去,卻什么都沒發現。我之前上了甲板,剛想和你說清楚魚怪的來源,那個沈意就立馬跟了過來,看我的眼神就和我在房間窺視我的那個隱蔽眼神一樣。他甚至打斷了我說的話,把話題岔開來了!“
“茲拉——”
一聲異響卻忽然自房內兀然響起,少年肩膀猛地一顫,神經質地回過頭,發現原來是房間角落的幾案突然歪了一下,向旁邊移了一點。
在船上,這本就是件很尋常的事,船身一斜一歪,艙室里的東西便會跟著歪倒,根本用不著如此緊張。
少年卻仿若面臨大敵,緊咬嘴唇,手倏然探向腰間,握著匕首柄,恨恨瞪著幾案。
藺幽文也隨意看了那里一眼,道:“你用不著那么緊張,我剛才說了,若沈意真是想要殺你,你早就死啦。這船上論修為恐怕沒一個比得過他的。”
“不是的……”少年嘴唇動了動,幽幽地道,“他是想折磨我,他們這種人總是這樣,喜歡看別人慢慢受盡凌辱再死去……”
他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古怪,好似在害怕,又好似在憤怒,忽然間好似起了氣勢,通紅著臉站直了身子,狠狠道:“我跟你說實話,我奉著父親的命令要殺的妖獸單子上,這條魚怪就排在最前面!因為它修為最低,所以也是最好殺的。但是、但是我剛到了這里,就看到沈家的人和它勾結在了一起!這我該怎么辦呢!按照家里祖傳的約定,我就得把沈家給一起除了,斬草除根那種,男男女女一個不留,全部都要殺了!但是我、我根本做不到!”
他一副立馬就要暈過去的模樣。船身又配合著他凄慘哀涼的語調晃了一晃,燈也在桌上歪了下。
藺幽文眼神流轉,忽地向旁邊地上瞪了瞪,卻沒說什么。
少年繼續絮絮叨叨道:“所以我逃走了,我把單子藏了起來,直接到最后的眠燭去了。我寧愿去那里找那個我根本不可能殺死的羊妖,也不想看到這個魚怪!我一直在想,想我也許在眠燭被殺了,就不用出來想怎么除掉沈家的事了,一切都不用再多說了,只有這樣我才能平靜下來!”
燭光閃爍了一下,地上兩人長長的影子仿佛也動了一下,隱隱綽綽投在墻壁上。
“你有這么慌嗎?慌到想去送死嗎?”藺幽文詫異道,“但是你死了也解決不了問題啊?”
少年顫抖著笑了笑,凄然道:“似乎是這樣,但是我待在外面一秒,我都感覺自己是在浪費時間,渾身五臟六腑都在晃動著。我會一直在想,魚怪是不是正在吃著人,沈家是不是數著靈石寶物,我在這里什么都不敢做是不是很沒出息。我只能去眠燭,只能去麻痹自己……”
“咣當!”
桌子忽然傾斜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地上竄起帶到了桌腳,少年猛地向旁一跳,反手抄出匕首就要往地上投去。
藺幽文左腳立馬向桌腳邊一架,單手按住桌面,“咚”一下將桌子按正,又突然提腳躍到少年身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沒事,你不用激動。”
她淡淡道。
“可是!”
少年話音未落,身后幾案就發出”砰“的一聲響,仿佛熱鍋里的豆子,從地上跳起,蹦跶著朝他腦袋沖去。
地上的陰影一閃而過,仿佛纖細樹木枝條一般,恍惚間閃過大堵墻壁,吞沒入了各處家具陰影處。
少年緊張地甩開藺幽文的手,繃著全身肌肉,轉身就撲騰跳向了一邊箱子旁邊。
藺幽文蹙緊眉頭,大聲道:”你別亂搞啊,這船上的東西都是租來的,別搞破壞!“
少年卻置若罔聞,提起腳就要踢向箱子,仿佛準備一腳將箱子踢掀,露出下面的東西來。藺幽文抱怨地嘆了一聲氣,趕緊湊到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臂,道:”別慌啊,我在這里呢,要殺你也得殺我呢。“
少年抖著牙,蒼白著臉,喃喃自語道:“你也是和他一伙的嗎,和沈家一伙的嗎!我看你殺了那條魚怪,為什么,為什么……”
“砰”
箱子卻乍然挑起,散出無數衣物飄在半空,劈頭就要蓋過兩人,少年本能地提起手,匕首狠狠四下滑過衣料,揮開一個洞,讓他視線不至受阻。
“哈哈哈。”
一串小聲驀地自箱子內傳出。少年臉色愈發煞白,手都在顫抖著,一下僵楞在原地,不知道應該勇敢沖上去,還是轉身逃走。
藺幽文卻已兩步走到箱子前,單手結印電花浮動,忽地握住腰間匕首,電氣洶涌沖過匕身,倏地向下一刺,在箱子里炸開了锃锃閃光。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少年不住打著冷顫,眼睛死死瞪著藺幽文和箱子,忽然身子一轉,急急跑向房門。
“吱呀”
房門卻倏然被從后打了開,少年驀然一愣,手還伸在前方,眼睜睜看著司空臨站在門口,詫異地看著他。
“怎么啦?”
少年陰狠地瞪了司空臨一眼,并沒有回答對方,漆黑眼珠四轉,又猛地轉過身,全身打著梭子,忽地又一下低下頭,身朝前方,用起全身力道將自己往艙室船壁上甩去。
“他怎么了?!不會真是暈倒后神魂沒全部歸位吧?”
藺幽文吃驚地看著少年,難道他是打算砸潑墻,跳到水里逃走?她手指靈巧翻過匕首柄,匕身晃了一圈轉到正面,突然用力一揮投了出去。
“咚”
匕身猛地扎進少年衣擺,將他去勢一止。藺幽文跳過歪倒的桌椅,一手又順勢撈起地上滾落快要燒起的燈,另一只手已握住少年的手臂。
“你干嘛呢?”
燈火悠悠亮起,照出藺幽文不滿的表情。
箱子里,笑聲愈發而響,一個黑影恍惚自內冒出,霍然漲大淹過燈光,落下一個巨大黑影倒映在房間正中。
這黑影不斷顫動,抖出了手腳,顛出了大頭,搖出了五官,最后竟然還憑空現出了一套衣服,一絲不茍地穿在了身上!
“沈意“夸張地抖了抖自己的袖袍,笑嘻嘻地看著藺幽文,道:”我來看看誰在背后說我壞話!”
司空臨走到房間里,接過藺幽文手中的燈,扶起傾倒的家具,笑了笑,道:”可是說得都是些是事實呀,怎么能說是壞話呢。“
“你也聽見了?也是,他說得這么響,只怕整艘船上都能聽見。”
“沈意”假惺惺地嘆了一聲氣,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兩腿晃晃,手托腦袋,做出一副天真表情,好似之前掀倒的家具和陰影都和他無關似的。
“你自己都承認自己和那個魚怪是朋友了,干嘛還一副怪摸樣出來嚇人,我正和這位道友說到關鍵的地方呢。”藺幽文不耐煩道。
“什么關鍵地方?”
“沈意”晃動著腿,掐著嗓子道,“是在問他怎么看出我是沈家的人嗎?那你還算有點腦子,沒有被他帶到溝里去。不覺得他做事都很湊巧古怪嗎?”
藺幽文道:“我覺得他突然醒來更古怪,船上還未醒來的人神魂都被關在眠燭的祭鼎里,他卻能自己醒過來說話交流,太奇怪了。”
司空臨笑了笑,道:“也勉強說得通嘛,知道沈道友是沈家人當時是因為我們管你叫沈道友。醒過來說不定是因為他對魚怪的恐懼太過厲害,在迷迷昏睡之中神識也隔空連帶著哆嗦一下,被嚇了回來。”
少年自始自終都未發一言,沉默著低著頭,白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手猶自打著顫,眼睛緊緊盯著藺幽文握著他的手。
最后一點電花從她手指上滑落而下,仿佛寶石閃爍著光芒,在她的皎白手腕上妝點過一串流光,噼啪炸在空中消散。
他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