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
午時之前,晨露之后。
沈意做完了今天的所有工作,是時侯該睡覺了!作為一個死人,他的作息當然和其他大為不同。他保持著中午睡覺,傍晚醒來的好習慣,每日鍛煉打坐一個不落,在琉瑜鎮,幾乎沒有比他更規律的死人了。
死人也需要睡覺?當然不需要,甚至說修士都不需要,修士只不過可以通過睡眠自然而然的靈力流動來修養生息,而死人卻連這也不需要了。
因為死人早已死去,只不過是從識海里抽出靈力,灌到傀儡身體的經脈里去,就算能夠睡著,也因為要時時刻刻用功,起不到休息的作用!
所以他是最規律的死人,因為這里的死人里,根本只有他還勉強復刻著活人的作息,雖然這作息是反的。
“少爺。”
一個傀儡對他打著招呼,這個傀儡皮下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他對此一無所知,也懶得去知道。
所以他也只是高傲地點點頭,快步向前走去。
他在琉瑜悉心潛伏了這么多年,他將這里的活鼎變成了死鼎,是他發現了這里的秘密,是他解讀了這里的陣法,這是他應得的待遇!
“少爺……”
又一個傀儡呆呆站在路邊,看到沈意過來,這才趕緊低下頭打著招呼。這個傀儡也許本體死得早,所以神識提煉得并不好,做事都會慢一拍,一般來說只能用妖獸做傀儡,這人不知為何還能用上人的身體。
沒錯,藍血傀儡本來是一件極具風險,十次失敗,一次成功可能都沒有的邪術。因為身體死后,神識殘留下來變成鬼魂這件事本來只有元嬰期修士才能做到,沒有強大的靈力,神識根本不可能凝結在一起,所以對施法者天賦要求較高,能夠彌補修為的不足。
就算通過邪術加強了腦海,也得要看個人體質,經過諸多痛苦過程,才能成功。
這項邪術本來根本擴展不到這么多人,這是一項失敗的邪術,搶奪過這門邪法的人也因為這邪法死去,直到沈意注意到了琉瑜鎮的奇異情況,直到他發現了這里的秘密,逐步的學習,慢慢地探索,才帶了許多新的知識,改良了這門邪法!
他自己選擇成為改良后的邪法第一個施法對象。
“少爺。”又一個傀儡在和他打著招呼。
他嘆了口氣,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鉆入床嘗試閉上眼睛,幻想自己還在睡覺。
若不是還有沈吟在頭上頂著,他早就可以成為傀儡班的唯一負責人,哪里還用像先前一樣,和沈晨那個白癡吵成一團。紀徵分明就是被請來幫忙的,自然會知道要做什么,沈晨竟然還用白眼翻自己,是不是心里覺得他機靈死了。
“唉。”
他又嘆了聲氣,越想越難受,不過沈吟這個人他倒是服的,據說早年立下許多功勞,是大小姐的嫡親哥哥,只不過修為不如她,所以地位也不過她。
睡覺吧,他在心里想著,趕緊睡著,什么事情就都沒有了。他閉上眼,幻想著一片黑暗,幻想著夢境,呼息逐漸平穩,似乎他已成功進入了自己的幻想,周邊是一片甜蜜的黑夜。
“嘿。”
有人在悄聲呼喊他。
不是夢。沈意睜開了眼,他早已不能做夢。耳邊的聲音仿佛還在回響,這也絕對不是他的臆想,他現在已想象不出什么東西——神識沒有那種冗余去做無意義的事。
“嘿。”那個聲音繼續道,“你在聽我說話嗎?”
沈意抿了抿嘴,假模假樣整理了下衣服,突然之間猛地打開了窗戶。
“哈哈,你好。”一個年輕女子在窗外怯怯地沖著他打招呼,“你好。”
她縮著身體,向他露出討好的笑容,輕輕揮了揮手:“你是……沈家的公子嗎?”
沈意瞇著眼睛,剛想開口,這年輕女子就匆匆忙忙道:“別、別喊!我沒有敵意的,不信我把脈門露給你,你隨意瞧,我沒有修為的!不是,我修為很差的,幾乎可以算是沒有!”
她的笑容膽怯又真誠,眼神閃爍,配合著矮小玲瓏的身材,看起來更是楚楚可憐。
沈意毫無憐惜地抓過女子的手腕,將她拽到了屋里。
“誰派你來的?”
“哎喲好痛啊。”女子皺著眉,揉著身子,不滿道,“我不是誰派來的啦。”
沈意冷笑道:“這里現在已被我們家全部封鎖著,到這里來,至少要經過十道關卡。你沒有修為,是怎么過來的呢。”
他頓了頓,居高臨下地道:“你只有煉氣期,確實可以說沒有修為,我相信你是哪方勢力派出來的來使,有口信要帶給我們,說吧,我聽著。”
女子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著他,笑了笑道:“我真的不是哪家派來的來使,我是自己來的,我是來投誠的。”
沈意冷笑道:“投什么誠?”
女子痛苦地站起身,呼出幾口氣,故意神秘地笑道:“是你們家里有人護送我過來的。只不過他位置尷尬,不敢直接引見我,所以叫我過來找你。我姓贏,是秋花村的散修。”
沈意眼神閃動,譏諷道:“我在那里可沒看見你啊。”
女子笑道:“可我卻看見你了,看見你那具身體像狗一樣倒在地上,流著藍色的血。”
沈意沉默地看著她,忽然變了臉色,面無表情道:“不錯,那確實是我。”
女子笑得更加燦爛:“你甚至還故弄玄虛,在身上畫了許多眼睛,裝得神秘兮兮的,不是嗎?不過那都沒有用,你在藺幽文面前,還不是一下就死了——你們為什么不正經對付她,反而一直派小輩挑釁她?”
沈意咧開嘴,似乎在笑,看起來卻有些猙擰:“你話實在很多。說吧,你來有什么事。”
女子斂衽行了一禮,翩翩然道:“我是喊來的幫手,雖然修為低微,卻也可當一用。我們都有共同的敵人,那就是洛山。”
她又微微一笑,故意露出脖頸,一條項鏈盈光閃動,雖然沒有向外散發出靈力,但是神識卻也碰觸不到這條項鏈。
“這是法寶,正宗的法寶,可以讓一個煉氣期的修士輕松斬殺金丹修士。所以你最好不要對我那么兇,我知道你本身修為也沒多高。”
女子大咧咧地打量起沈意的屋子起來。沈意這才注意到,女子的臉看起來確實有些眼熟,只是他在秋花村時,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些村民散修身上,所以什么頭緒都想不出來。
女子忽然問道:“你在我們村里的時候,都在干些什么?能說說嗎?”邊說著,她就邊自說自話打開屋門走了出去。
沈意在她身后道:“我在樹林里做研究……”
“做什么研究?”女子笑嘻嘻問道,旁邊的傀儡不知為何已經全被驚動,里一圈外一圈將他們圍了起來,她卻仍舊面不改色,巧笑燦爛。
“我在……”
忽然!
只聽破空聲響,沈意話說到一半,早就背在身后的手驀然抽出兩柄短刀,閃著寒芒的鋒刃劃破半空,隱隱帶著細碎火星,向著女子后心猛地刺去!
“哎?你在做什么?”
女子驚呼一聲,沈意眼中寒意更甚,刀尖眼看著就要勾破女子衣服,露出里面的內甲,一道光芒卻忽地從女子脖子處噴涌而出,好似水珠一般迅疾裹住了鋒刃——
一股大力猛地從刀柄處傳來,沈意只覺得手腕一痛,短刀就已經飛出,力卻已鉆入了經脈,直接破開了他的身體,從內向外翻了出來!
“噗唰!”
沈意的傀儡身體已經被炸得粉碎不成人樣,支離破碎地攤了一地。
女子喃喃道:“也省得我自己開膛破肚了。”
“這……這人怎么……”
外邊的傀儡圈稍稍向后松了松,女子微微一笑,繼續向前走去。走一步,傀儡就是一退,走兩步,傀儡就是三退,她內心仿佛很得意,走起路來越是張揚。
一個沉著臉的男人輕輕拍了拍最外圍的傀儡肩膀,擠了進來,女子知道,那應該是負責這里的沈吟。
在沈吟身后,一個瘦弱少年瘸著腳走了進來,臉上仿佛帶著恨,牙齒緊緊咬著,這是沈意的新身體。他風格還真是多變,換個身體換個氣質。
女子行了一禮,柔聲道:“沈道友。”
沈吟點點頭道:“尊駕來這里有事嗎?”
女子笑道:“不敢當。只是我確實是存著協助之心來的,不知為何你們卻敵意相向。迫不得已,我只能毀了沈意道友上一具身體,見諒。”
女子的修為是那么的低,脖子上的法寶卻又是如此歷害,沈吟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情況,看著她道:“不知道……”
女子揮揮手道:“廢話就不用多說了。我只告訴你,我們替你們鏟除了至少二十多家臥底,其中包括琮州內外的世家,以及各種好的壞的門派。不然你以為就你們這樣的草臺班子,能夠安穩做到現在嗎?”
沈吟安靜道:“我們的傷亡確實少得驚人。”
女子笑道:“是的。看起來你是個懂事的。你們做得很好,是除了我們老大以外,第一個能夠自主發現破解這里秘密的。我們覺得通過你們的眼睛再觀察一遍這里……算了,我就直說了,帶我到你們陣法的陣眼去。”
沈吟笑了笑道:“我們這核心陣法就有三十六個陣眼,還不包括外圍套著的,和最外面防護的。”
女子道:“你們的陣法是依托在這里原先陣法上改的吧?我就是要你們一一標給我看。我修為差,自己發現不了這些陣眼。”
沈意忍不住冷冷道:“你想要來干嘛?”
女子笑咪咪道:“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是搶你們東西的。我只是想要稍稍改進一下嘛。”
她又從儲物袋里取出一把琴,隨便撥了撥上面的弦,沈意只覺周圍靈力亂涌,紛紛擾擾胡亂成麻,猛地一股腦撞在地上,弄出一個大洞來!
“轟!”
女子笑道:“小小法寶,見笑。”
她又取出一瓶丹藥,直接灑到了坑里,纖指拂過長弦,琴又放出音波,將坑忽地填了回去!
“你這是?”沈吟陰沉的表情仿佛出現了一道裂痕,他皺著眉,難以置信地看著女子。
女子微笑道:“我再說一遍,給我陣眼布局,不管內外每個都要。”
沈意咬著牙道:“你這么多法寶,為什么還要——”
“轟——”
這一次,來自前方鎮中心的爆炸煙霧打斷了他說的話!碩大的灰色煙霧滾滾向上,幾乎將天空中的火云沖散。無數磚瓦碎屑飛裂蹦出,化成火球往地上砸去!
女子詫異道:“看起來我的同伴竟然比我還要心急,這點時間都等不及了。”
“砰!”
一只火球突地從沈吟身邊竄過,重重撞到地面。掀起的熱浪幾乎將他灼傷,沈意卻忽然稀奇想到,原來其臉上陰沉叵測的表情真的只是表情,并不能真的給周圍降溫。一瞬間,沈吟在他心中的地位急轉下降。
沈吟從袖子里取出一枚竹簡交了上去!
只聽沈吟冰冷冷地說話,仿佛是想將熱浪帶來的燒傷減輕一點似地:“你的同伴究竟是誰?”
女子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她笑得甜蜜,從沈吟手里接過裝有陣法布局的竹簡,斂衣行了一禮。
“謝謝啦幾位。”
她摸了摸項鏈,沈吟立時血肉翻出,死在地上;她又從儲物袋里摸出一把短笛,輕輕吹了吹,在場的傀儡即刻暈暈旋旋,不知天地邊界,原地轉了兩下,似乎暈過去了一般。
“啊…………”
沈意掙扎著醒了過來,他摸了把臉,收拾好衣服。剛才自己似乎真的睡了過去,這還是換了傀儡身子后的第一次,他這次的壯——
他看著自己骨瘦如柴的小腿,愣在床上。
這是什么時候換的新身體,他怎么一點都不記得了?
沈意瞇著眼睛,甩了甩頭,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的神識在經脈里甩對位置,清醒一點。
他懶洋洋地拖著腳步向外走去,卻見前放鎮中心灰蒙蒙一片,似乎在燒著什么,自己這邊也是狼狽不堪,到處都是碎裂的房屋和瓦片。
“怎么回事?”他抓住路邊一個傀儡問道,“發生了什么啊?”
那個傀儡莫名奇妙道:“我也不知道啊少爺。但是大少爺似乎死了。現在你是大少爺了。”
沈意就這樣莫名奇妙成了這里的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