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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地

1

蹲在“京片子”煙酒店門前的那個男人是我堂哥,分頭,上了啫喱水,腳底下是梧桐樹巨大的樹蔭。每一輛公交車進站他都要跟著跑過去,站在車門口往里看,然后和前一次相同,再回到煙酒店門口蹲下來。他跑來跑去,第十一次蹲回樹蔭底下時,煙酒店老板胡大年實在忍不住了,“你個死山羊!”那是我堂哥的外號,念中學時我堂哥喜歡搞怪,留了一撮小胡子,他們就叫他山羊了,一直到現在。“山羊,”大年說,“你他媽的能不能少跑兩趟,晃得老子眼暈。”

“歪頭,你忙你的,”山羊說,“我弟弟要來。再來一包中南海,別拿假的糊弄我。”

“知道你弟弟要來。”歪頭大年歪著頭去柜臺里拿煙,“死山羊你別亂放屁,老子什么時候賣過假貨!”跟著一包煙扔出來,砸到山羊的后腦勺兒上。

山羊打開包裝盒抽出來一根,用鼻子出了兩聲,你他媽不賣假貨,那你賣什么?那根煙吸了一半,他感到嘴里發麻,腳底下一片煙頭,他已經抽了大半盒煙。然后覺得腿也麻,蹲久了。他看看表,下午三點半,已經蹲了兩個鐘頭。看完表又去掏手機,還是沒動靜。他又開始按一串數字,那個女人還是重復那句話:“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山羊對著梧桐樹上的一只螞蟻響亮地吐了一口痰,螞蟻一下子陷入黏稠的汪洋大海中。他一直看著那只螞蟻掙扎到筋疲力盡,才接著吐了第二口痰。山羊說,這小子,跑哪兒去了!

那小子就是我。說好了下午兩點在公交車站里碰頭,他擔心我對這地方不熟,提前半小時就在這里等。但是那天我犯了點兒小錯,被領導揪著訓話了,去趕公交車時已經下午一點二十了。據我堂哥說,從我單位到他住處附近,不堵車也要一個半小時。

我們見面不僅為了敘敘兄弟之情,更重要的是讓他幫我完成一次采訪。我的名片上印的是記者,其實不務正業,整天抱著相機和錄音筆滿大街轉悠,我跟領導說,我要沖在生活的第一線。因為瞎沖,經常會沖錯地方,這種時候就得老老實實地回報社,周期性地接受領導的訓話。但我這次的選題很牛,至少聽起來很牛,我要采訪流竄在北京城里的那些辦假證的人。這個靈感主要來自我堂哥山羊,他就是個辦假證的,來北京已經五年了。

這五年里我從一個本科生變成研究生,現在又變成一個進公園不要錢的記者,山羊還在辦假證。照他說的,“老桿子”了。辦假證的那套程序我基本上了解,但我關心的不是假證本身,而是辦假證的人。比如他們在北京的生活如何,辦假證有什么心得,為什么要干這個行當,第一次開張心情如何,見到警察是否緊張,準備什么時候洗手不干,如果進去了會作何打算,包括家庭生活,等等。據我所知,在北京辦假證的基本都是外地人。因為常年在北京,從事的又是沒法兒正大光明的職業,他們跟家里的關系有時就會很有意思。這些我都有興趣。問題在于,這些事他們愿意跟我說嗎?

“沒問題,”山羊說,“我愿意跟你說。想聽什么說什么。”

可惜我對他興趣不大。我對這個堂哥熟悉到都不想打聽他的隱私了。從他進北京的第二天開始請我吃飯,到現在堅持請了五年,每次吃飯他都跟我說辦假證的事。如果不是我耳根子硬,這五年足以把我調教成一個優秀的假證制造者了。這行當比我做學生做記者都舒服,掙錢容易,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在大街上閑逛,貼貼小廣告,告訴別人,要辦假證就撥這個號;或者直接迎上去,謙恭地問:辦證嗎?畢業證、駕駛證、停車證、出國護照都有。攬到了生意就去找人做。聽山羊的口氣,他可能真賺了一點兒,本小利大嘛。當然這兩年有點兒不景氣,一來競爭對手數量逐年暴增,二來證件控制越來越嚴,假證的市場開始大面積萎縮。

我對堂哥之外的假證制造者感興趣。

山羊說:“那好吧,我跟他們說說看。”

這事過去一個多月了,我以為沒戲了。誰會愿意呢,那等于向全社會公開聲明和招供,我就是個辦假證的。警察的耳朵好使著呢。堂哥突然跟我說,他搞定了一個,女的,愿意跟我聊聊,長得不錯。他們都住豐臺區,是鄰居。這就好。我說那一定要去。

2

山羊蹲在歪頭大年的煙酒店門口。說是煙酒店,其實是雜貨店,能賣的都賣,吃的用的把一間小屋塞得滿滿當當。歪頭大年從來都不會做虧本生意,掛著羊頭他一定會賣狗肉。這狗日的,山羊想,不賣假貨汽車都能在天上跑了。別人他不知道,這狗日的歪頭大年他還是一清二楚的,左邊屁股上有塊紫色的胎記,右腳大腳趾的指甲沒了,打小兒就知道。他們一起鬼混著長大,一起從老家來北京,一起開始辦假證,一起掙錢,同租過一間屋。出租屋里是高低床,這小子謊稱有恐高癥,睡了下鋪,山羊只好每天爬上爬下,半夜還得忍受他一唱三嘆的呼嚕聲。但是現在,歪頭大年成了個北京人,起碼是北京人的女婿,雖然他一直不承認是倒插門。其實承認又有個屁關系,倒插門怎么了,倒插也是倒插在北京的門上。

當初他們來北京時,都是小伙子,光桿一個。五年前辦假證不像現在這樣司空見慣,都覺得那是犯法的,搞得就很詭異,神秘兮兮地在街角里遇上個人,小聲問人家需不需要證件。這種詢問需要相當的眼神,你首先得判斷對方不是警察,不能往槍口上撞,然后才是目測對方是否需要假證。難度比較大。警察那會兒對這事也覺得新鮮,見了就抓。所以他們就很辛苦,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慢慢地心放開了,緊張感減弱,生活就好多了。但再好也是辦假證,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樣。整個狀態比較閑散,想到街上轉轉就去轉,不想轉就待在住處,睡覺或者無所事事。找到了生意又得通過一條隱秘的途徑去制作假證,再找偏僻的地方接頭交貨。他們經常晚上出來行動,寫小廣告。這里到處都是地方城管和警察。

還有一個麻煩事,就是租房子。他們都從窮地方來,房租當然越低越好,所以一般都租老北京的小平房,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攤到各人頭上錢就少了。比如山羊就和歪頭大年一起住。那時候北京還要暫住證,這證件當然可以搞個假的,但假的只能唬外行,糊弄不了警察。他們三天兩頭查房,逮到了就關收容所,然后找個好日子把你遣送回老家。山羊和歪頭大年都被遣送過,因為晚上兩人在三環邊上想寫小廣告,樣子鬼鬼祟祟,被警察盯上了,按照無業的流動人員被送回了老家。他們在家待了兩個月,被抓的恐懼消退了,做了兩次深呼吸又進了北京。折騰過這一回,他們心里有了一點兒底,但生活總體上還是倉皇的。歪頭大年最先扛不住,他抱怨,“媽的,老子來北京的目的是賺錢,不是為了擔驚受怕。”不知深淺地過日子的感覺相當不好。

“怕了就回去。”山羊說。

“不想回。北京好。”

兩年下來,他喜歡上了北京。他覺得北京是個好地方,要什么有什么,大街上碰破臉的都是洋鬼子,女人不打扮看起來也漂亮,而且想著能跟那么多電視里的大人物生活在一個地方他就心動過速。比老家那兒可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到底是首都。

“那就沒辦法了。”

“有。”

歪頭大年扳起手指頭開始數,數來數去只數出三個人。過去一起辦假證,后來改行不干了。一個入伙做了服裝生意,在動物園服裝市場專賣假名牌,一件“皮爾·卡丹”一百五十塊錢就出手。一個進了公司做老總秘書,這是他們想不通的,那家伙初中都沒上完,寫封家信都得找他們幫忙,這樣的人也能當秘書。后來他們才知道,那老總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第三個娶了一個北京姑娘,具體說是一個北京的離婚女人。一般來說,北京女孩兒是不愿意找沒有北京戶口的男人的,何況還是他們這樣辦假證的。但是那位兄弟就成功了,結了婚很快就生了孩子,孩子的戶口跟他媽,北京的,他也改行做了保險。

山羊幫著一起算計,算來算去,這三條路都不太適合歪頭大年。他沒有第一個兄弟那么多錢,也不會有第三個兄弟那樣好的運氣,至于第二個,大年的身子骨可能耐不住考驗。可是歪頭大年偏偏就成功了。在決定倒插門到胡同口的老張煙酒店之前,他一點兒消息都沒向山羊透露。某一天他突然遞給山羊兩包中南海香煙和一把糖果,驚得山羊煙和糖都沒接穩,落了一地。山羊這才知道他已經和老張的女兒領了結婚證。老張的女兒腿腳不利索,而且,他們在這條胡同租了房子的半年里,那個叫張新紅的姑娘一直都是喜歡偷偷地向他山羊瞟的。這點我堂哥山羊有自信,他認為自己在品質上那是遠遠超過歪頭大年的。另外,老張私下里也問過山羊,家庭、年齡、婚配情況、將來的打算等。老張跟他說,留在北京好啊,首都呢,想嗎?山羊利索地答道:不想。他說不想是因為,他不想給老張一個錯誤的暗示,即他對做老張家的女婿也是有點兒興趣的。這種事情要么別生一點兒希望,要么就成,拉拉扯扯欲說還休反而麻煩,他們住一條胡同,半夜三更還得敲老張的門買煙和酒呢。

沒想到歪頭大年一聲不吭地上了。大年搬出去那天,山羊笑嘻嘻地把他送出去,送完了回來就不斷吐唾沫,不是嫉妒,而是氣憤。這歪頭就是想留在北京想瘋了也不能倒插到一個瘸子的門上啊,簡直是賣身求榮。山羊不喜歡張新紅,她的身上典型地體現了北京人大大咧咧的傲氣和小胡同里的精明,就像她一瘸一拐走路的姿勢,怎么看都覺得不對味兒。而從小玩到大的歪頭,將要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生活一輩子。當然,他成了北京人。成了北京人山羊照樣看不上,不就是個“嫁”過去的嗎。

歪頭大年“嫁”過去后,就不再辦假證了。他和瘸腿的老婆取代老張老兩口兒成了煙酒店的老板,把“老張煙酒店”隆重地更名為“京片子煙酒店”。山羊想,還“京片子”,就是個“京騙子”。他記起有一回歪頭大年說,以后有了錢也開一家商店,全賣假貨。山羊應邀去“京片子”看了看,沒錯,有一半是假的。這個死歪頭,動作還挺快。

瞧不上歸瞧不上,大家還是好兄弟。說到底這事跟你沒關系。山羊沒事了還是往小店里跑,跟歪頭大年抽抽煙、喝喝酒、吹吹牛。慢慢接受了他們是夫妻的事實以后,山羊覺得他們倆其實還是蠻般配的。你看看,張新紅撒嬌地罵歪頭大年時,滿臉都是做老婆的樣兒,歪頭大年就做低頭認罪狀,然后順手摸一把張新紅的屁股。張新紅的屁股還是很正常的,沒怎么變形。看多了這些小動作,山羊心里有點兒泛酸水。他不羨慕歪頭大年搞定了張新紅,羨慕的是撒嬌和摸屁股的事。對我堂哥來說,有人對著你撒嬌,然后送上來個圓滾滾的屁股給你摸,這在他的生活里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山羊至今單身。不是沒有機會,我大伯大媽在老家托人替他物色了起碼七個姑娘,他死活不愿意,相親都懶得去。他跟我說,他也弄不明白原因在哪。據我分析,他是不愿意離開北京。我大伯大媽的意思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瞎折騰啥,找個媳婦在家好好養孩子。在老家娶媳婦,然后生孩子,他哪里還能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地待在北京,不被捆死在老家就算造化了。他們當然希望他能在老家找個正經的事做,既掙錢又體面,還能把一家老小打理好。

我問他:“你覺得北京好?”

“還行吧,大城市嘛。”過了半天又說,“我也說不好。”

看看,還不好意思承認。

3

我堂哥三十二歲,沒有女朋友。他的焦慮我懂,我今年二十六,也沒有女朋友,我們都是各個零件都正常的男人。這么說好像單身的男人都像個動物似的,不是的,尤其像山羊這樣的,他的焦慮不僅僅是下半身的,還有上半身的,精神的,情感的,我猜后者的焦慮更大。這就是他在歪頭大年結婚之前沒泛酸水,而在結婚之后屢泛酸水的原因。大上個月,山羊給我打了五次電話,至少有四次提到了歪頭大年和張新紅。我問他是不是突然看上了人家的老婆?

他一愣,說:“沒有啊。我提到這么多次?”過一會兒又說,“我就是覺得他們兩個人的小日子看起來也不錯。”

說完以后山羊就往回想,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怪不得一有空就往“京片子”跑,去了沒事也不想離開。有時候歪頭大年兩口子忙不過來,或者不在店里,他干脆幫人家賣東西,有陌生的鄰居來了,還以為他是老板。

其實山羊的心思我早該有點兒數了,他也就初中畢業,文化水平相當一般,但是這一年來不斷向我借小說和雜志看。他看起來很好學,有時候遇到不認識的字和不懂的詞,還會發短信問我。我挑了一些好玩兒的小說和雜志給他,他很快就會讀完,然后跟我說,哪個哪個好,這樣的小說再給他推薦。我發現他叫好的小說多半跟情感、婚姻和家庭有關。開始我還覺得他酸,一把年紀的老男人了,搞得跟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似的,惡不惡心。可他就是喜歡看。原來如此。只是我沒往心里去,偶爾只會跟他開玩笑,不早了,得找個老婆管管了。

“又不是買菜,逮蘿卜拎蘿卜,逮青菜拎青菜。再說吧。”

我本來打算在采訪之前先和他聊聊的,可惜那天我們最終沒見上面。那天下午他等在歪頭大年的小店門口的樹蔭下,左等也不見我,右等也不見我。打我手機一直關機。他急壞了。當時大街上好幾家店鋪都在唱同一首歌,“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他搞不懂為什么滿北京都是這兩只蝴蝶在飛。有車輛快速地從他面前經過,摻在歌聲和別的嘈雜聲里,大街上更亂了。旁邊的一個小飯店里正在往路邊的下水道倒臟水,油膩膩的菜味跟著歌曲和汽車馬達聲一起傳過來。山羊不停地抽煙,跟著公交車跑進站時嘴里也叼著煙,他的嘴已經麻得感覺不到任何味道。

他著急不是因為我沒到,而是因為他幫我約的那個女的剛給他發了一條短信,馬上就到。

那女人叫唐小鷹。山羊說她長得“還行吧”。那時候我還沒見過她,從山羊為別人謙虛的表情里,我覺得至少在他看來唐小鷹是漂亮的。身高一米六三,皮膚白凈,到十月份滿三十歲,和山羊現在是鄰居。他們租住了兩家相鄰的老北京的平房。鄰居又同行,多少算是熟人,但唐小鷹比較矜持,或者說有點兒高傲,很少和同行們聊天,不管是男同行還是女同行。她一人獨來獨往,出門貼小廣告——他們叫貼機號,從來不到街上去當面攬生意,只接主動打電話來預訂的生意,交貨時也是一個人去。晚上回來很少跟朋友們瞎鬧,吃過飯就躲到屋里看一臺二手電視。因為深居簡出,大家對她很好奇,沒事就議論。山羊開始對她很不感冒,拽什么拽,把自己當官太太了。他還跟歪頭大年提起過,那唐什么小鷹,傲得跟泡屎似的。歪頭說,搞定她,到了床上看她還傲。山羊說,嘁,我有那精神還不如到長安街上裸奔了。

半年了,他們只是見面點個頭,想起來就說一兩句。有時候山羊躺在床上睡不著,偶爾也會把她當作幻想對象。就這么多。后來因為一個扣子,他們才慢慢有了交往。那天山羊在路邊偷偷摸摸貼機號,看見一個警察走過來,嚇得撒腿就跑,衣服掛到路邊的欄桿上,扯掉了一個扣子。他跑到一個角落里,半天沒看見警察有動靜,人家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山羊就大搖大擺地去找回了扣子。他沒針線,房東鎖了門,正好唐小鷹經過門口,就問她借。唐小鷹看他一根線就穿了半天,便幫他釘了扣子。山羊先看見唐小鷹細長干凈的手指穿針引線,清冷得近乎透明。唐小鷹很專心,眉眼低順,釘好后她沒用剪刀剪斷線頭,而是湊上去用牙咬斷的。就是這個動作打動了山羊,他覺得心里突然疼了一下。她的高傲不見了。

為了表示感謝,他請唐小鷹吃了頓小籠包,兩人喝了三瓶啤酒。她酒量不錯。那頓飯她還是有點兒矜持,話不多,不過足夠驚動山羊了。她的口才超出他的想象,最關鍵的,他覺得她很有想法,而且不是那種女人的小聰明。她的氣度不輸給男人。在山羊的印象里,辦假證的圈子里能這樣說話的人基本上沒有。他常跟我說:“那幫他媽的混蛋,比我還沒文化。那就是粗人。”山羊在那個飯桌上發現了一個辦假證的思想家。他覺得“思想家”用在唐小鷹身上不算隆重。然后他們就開始聯系,有不懂的字詞先發短信問唐小鷹,不行才問我。

熟悉了話就好說,山羊逐漸知道唐小鷹和老公關系緊張,有一個孩子在老家,一年前剛從阿聯酋回國,然后才到北京來辦假證。山羊對此有三個疑惑:第一,唐小鷹這么好的女人,居然婚姻上也有問題;第二,孩子剛六歲,她竟舍得離開;第三,她是出過國的人,聽說英語講得不錯,為什么會跑北京來干這行呢。唐小鷹說了,她其實不缺錢,在阿聯酋那幾年她掙了不下二十萬。是所謂的勞務輸出。之前在家做裁縫,技術很好,帶了一幫徒弟。但她覺得這樣掙錢太慢,正好趕上勞務輸出,她就作為特殊人才跟團出去了,在一個服裝廠做技術頭頭兒,三年掙了二十萬。這就更不好理解了。

前些天北京突然嚴打,一伙辦假證的都不敢出門,很多人就趁機回了趟老家,山羊也回去了。唐小鷹不回,她說不想見到她老公,她只會在老公不在家時回去,偏偏那個時候她老公丟了工作,整天無所事事地守在他們的小鎮上。既然如此討厭對方,干脆離婚算了。唐小鷹不離,也不愿意見。這也是山羊不能理解的。

“你老公的問題?”山羊試探地問,擔心話太多了。

“他負我。”她說,“不是一次兩次。”山羊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什么原因說不清。他盯著她看,好半天才等到下一句。“我給過他機會。”

“男人嘛,你不在家,他可能管不住自己。再給一次。”

“我回來了他還犯。”唐小鷹說話的時候看著墻上一張陳舊的圖片,張曼玉整個人都泛黃了。“要不是心疼孩子和雙方老人,我早離了。我不想孩子這么小就生活在一個破碎的家庭里,同學們會拿怪兮兮的眼光看他。還有老人,兩頭父母年齡都不小了,受不了。他爸他媽都是最淳樸最老實的農民,他們跟我說,閨女,不能離,那是個畜生,他死在外面我們都不心疼,你不能走。他原來一直在南京打工,跟過兩個女人,有一個分了又和,和了又分,反反復復好幾次。我在國外那幾年,他只回過一次家,孩子都沒看就又走了。”

“現在不是回來了嘛。”山羊發現自己變得善解人意了。

“晚了。我對他已經徹底絕望了。我讓步已經讓得夠多了,再讓下去,就是待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們結婚時,我爸媽極力反對,我收拾了兩身衣服就住到他家去了。那時候我覺得值,現在,我覺得我不值。我之所以出國,是因為剛有孩子不久,花銷大,他工資又低,兩頭父母還要孝敬,我咬牙跺腳報了名,合同上要求必須是一簽四年。我想四年就四年,回來可能幾十年都不發愁了。那會兒兒子才兩歲,我抱著他哭了一夜,天沒亮我就走了,怕他醒來找不到媽媽。我回來時,進了家門他都不認識我了,問他奶奶我是誰。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真的,在阿聯酋三年,再想家再害怕再孤單我都沒流過一滴眼淚。”

現在她也沒流眼淚。要在別的女人,肯定早稀里嘩啦了。

“不是四年合同嗎?”

“是。可三年結束了我覺得必須回來。”唐小鷹說。山羊遞過去一根煙,她沒要。這種時候她也不需要煙。“我每周都往家里打電話,我知道再不挽救這個家就完了。我向廠里提出辭職,他們不同意,除非扣除一半工資才行,合同期滿再付另外一半。我當然不會答應,就跟他們打官司,鬧得挺大,大使館的人都被驚動了。你可以按合同扣除我的違約金,但你不能克扣我的工錢。沒道理。我的錢你就得給我。最后贏了。我回來了,但是還是沒能挽救這個家。”

“還是離好。”山羊再次建議。

“現在不能離。”

山羊感到了身體某個部位更深長的疼痛,像腸子突然打了一個結。有莫名的希望,同時悵然若失。十四個小時之后,他下了火車回到故鄉,這復雜的感覺越發強烈。

4

他跟唐小鷹說,他堂弟是個記者,從小在城市里長大,是個時髦青年,兩年前就踩著滑板在大街上穿來穿去幫他貼機號,現在他想采訪她,題目叫《暗地訪談錄》。現在,唐小鷹從另外一條街上走過來,時間是下午三點五十五分,她的雙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而他堂弟的手機依然關機。

“我弟弟他,這小子,”山羊不好意思地說,“還沒到。”

“沒事,等會兒。北京堵起車來能要人命。”

他們在旁邊的小飯館里坐下。整個飯館就他們兩位客人,時間還早,廚師和服務員扎在一張飯桌上“斗地主”。音響里還是兩只蝴蝶,親愛的你慢慢飛。胖乎乎的服務員一邊摸牌一邊跟著哼。

山羊說:“別飛了,拿菜單。”

服務員右眼盯著撲克牌,左眼瞟著他們倆,遞菜單的時候胳膊越伸越長。山羊覺得他如果不接過來,那條肉滾滾的胳膊會無盡頭地伸長下去。

唐小鷹說:“酒。喝了酒才能放開說。”

五瓶啤酒,四個小菜。山羊把手機放在眼前,他們邊喝邊聊,等我來。那天我上了公交車就給山羊發短信,我忘了要轉的是哪趟車,也記不起來他住的那地方的名字。我們此前都在我的住處或單位附近見面,因為山羊是閑人,瞎逛是他的職業,一不留心他就逛到我那里。所以我一直沒有瞻仰他住處的機會。下了車還不見他回信,我就打過去,電話里說,我撥的號碼不存在,奇了怪了,這個號我打了不下一百次,竟然不存在。我待在中轉車站一遍遍打,一遍遍不存在。直到把手機電池耗光。這下沒轍了,我只知道這一個聯系方式。我在車站轉了好多圈,最后垂頭喪氣地打道回府。

山羊和唐小鷹繼續等,門外的陽光淡下來,消失了,廚師和服務員的牌局也結束了,胖服務員臉上貼滿了小紙條。他們已經喝了四瓶酒,唐小鷹做好了詳盡長談的準備。我還沒到。飯館里進來三個客人,天花板上的燈打開,山羊看見啤酒上了唐小鷹的臉,像所有美麗的姑娘一樣粉紅。山羊喝了一大口酒,說:“你一定要離婚。”

“現在不行。”

“那你離開北京。”山羊的聲音里充滿了沒來由的怨氣。

“我為什么要離開?北京挺好啊。”

在四瓶酒的時間里,山羊知道唐小鷹最初只是到北京來玩。她跟姐姐和姐夫過來,他們倆辦假證。她一個人在北京大街小巷轉,只是為了排遣內心的悲傷。她沒能挽救自己的家,也終于失去了挽救的興趣。如她所說,她不能無原則地退到不是自己的地方。在過去,她一直是個“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她強調這個詞時很用力,只有喝了酒她才會如此大聲說話。然后她幫著姐姐他們貼機號,純粹為了讓自己找點事干,在任何時候她都不想吃閑飯。接著會幫他們交貨,再后來干脆幫他們接洽生意,做得很好。離開北京時,她基本上已經成了一個優秀的假證制造者。她謹慎、熱心、堅守信譽,從來沒遇到過危險。

在家里只待了半個月,她受不了了,總想著婚姻和家庭上的那點兒事,又回到北京。離家越遠越好,甚至想過是不是再到國外去。設想中的小服裝廠不辦了,她決定辦假證。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做什么更方便,一個人赤手空拳的。掙不掙錢不重要,能清靜就好。家里人勸不住她,她當然知道這樣做可能不合適,也不值,她還不至于離了婚就嫁不掉。但她就是這么死心眼,就像當初卷了衣服跑到他們家一樣。她說她有時候都理解不了自己。

正聊天,唐小鷹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顯示的號碼,沒接。三分鐘后手機又響,六分鐘后第三次響。從第一次不接電話開始,他們倆突然誰也不說話。山羊看著唐小鷹,唐小鷹看著門外。市井聲涌進飯館,被突如其來的安靜放大了,世界一片嘈亂。手機鈴聲終于停下來。

“你老公?”山羊轉著啤酒杯問。

“別提他。”

“也許,你應該接一下,說不定有事。”

“有事他還會打第四次。”

十分鐘過去,沒響第四次。唐小鷹的嘴角動了動,她用一個含混的笑表示了她的勝利和絕望。在這十分鐘里,山羊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豎起耳朵監視唐小鷹的手機,另一個在焦躁地等待我出現,但他的手機一直沒有動靜。

“我弟弟,這渾小子。”山羊說,“他要向你道歉?”

“我說過,什么都遲了。”

“那,”山羊一口氣喝下一杯,“你為什么不離婚?”

唐小鷹看看他,喝了半杯酒,笑了笑。

“我希望你離。”

唐小鷹笑出了聲,“你還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你要離。”

“你弟弟什么時候能到?下午我還有幾個貨要交。”

“你就不打算接受別人?”

“什么時候?”

“現在。”

“過幾年再說吧,”唐小鷹說,“等孩子懂事了。我欠兒子太多了。”

“這不是理由!”

“是,對我來說是。”唐小鷹看看表,五點三十七分。“不能再等了,我得先去交一個貨,你弟弟來了就給我打電話。”她站起來。

“遠嗎?”

“還行,來回半小時。我還跟另一個客戶約好六點在這附近見面,他要的貨也做好了。糟糕,恐怕趕不上了。”

“放我這兒吧,”山羊說,“反正我沒事,等一個是等,等兩個也是等。”

唐小鷹謝過,就把兩個證件給山羊,客人到了她會通知他。山羊看著唐小鷹走出飯館,屁股的形狀很好看。歪頭大年說過,成年男人對女人最感興趣的部位其實是屁股。山羊想,歪頭說得真好。然后鼻子開始發酸,那個好看的屁股出門就不見了,而且會越走越遠。他又開始打我手機,關機。他氣得把手機拍在飯桌上,聲音很大,有幾個人扭過頭看他。他把假證塞進夾克的口袋里,讓胖服務員再來兩瓶啤酒、兩個小菜。

他一個人喝。越喝越難受,很多年沒有這么難受了。他覺得自己可能流眼淚了,往臉上抹一把,一手的汗。開始他喝一大口酒就吃一小口菜,后來只喝酒不吃菜。三瓶酒都光了,山羊覺得一肚子啤酒都變成了眼淚流出來。他怕別人看見,就伏下身子趴在飯桌上,頭有點兒昏,眼淚和汗珠順著指尖滴到鞋子上。然后就睡著了。

六點半鐘,山羊被別人架起離開椅子。“站直了!”有人對他說。山羊睜開眼,猛地抖了個激靈,甩開對方的胳膊就去摸夾克口袋,空了。身邊的三個警察又抓住他的手,一個說:“膽子不小嘛,公然把假證擺到地上。帶走!”

外面的天暗下來,飯館里的燈顯得更亮。剛才他睡著了,身子弓起,兩個假證從夾克的淺兜里擠出來掉在了地上。那三個警察碰巧撞上了,他們在執勤,進飯館是為了解決一下晚飯。山羊沒力氣反抗,喝多了;也沒打算反抗,他不想鬧出動靜,免得把唐小鷹也扯進來。他順從地跟著他們走。經過歪頭大年的小店,大年正在門外擺放標有“夜間營業”字樣的燈箱,他一抬頭看見山羊就叫起來,看見后面跟著三個警察,立刻捂上嘴。一個警察停下來,警惕地問:“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歪頭大年后退兩步,對著警察憋出個笑臉。“我不認識他。”

5

我堂哥山羊進去的消息是唐小鷹告訴我的,第二天她給我打了電話。那天下午她交完貨就往回走,路上堵車,到飯館時山羊已經被抓走了。

“山羊一直為有你這樣的弟弟自豪,”唐小鷹說,“昨天你為什么沒去?”

“我打不通他的電話,總說號碼不存在。手機又斷了電。”

“號碼不存在?”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是不是他的號碼被封了?最近查得緊,小廣告上的機號封了不少。你沒有他另外一個手機的號碼?”

沒有。我一直不知道他還有兩個手機。唐小鷹解釋說,干這行的,誰沒有兩三個手機。一個主手機,主要用來接電話,還有輔手機,一般不帶在身上,因為這個手機上的號是打在小廣告上的,擔心被警察順藤摸瓜。這個手機設置了呼叫轉移,轉到帶在身上的那個號碼不公開的手機上。這樣就安全了。而我只知道那個公開的號碼。

真他媽撞上了。

然后我和唐小鷹約好了一起去看山羊。他在里面沒大變樣,就是胡子有點兒長,頭發有點兒亂。他先見的是唐小鷹。我進去時,唐小鷹眼圈有點兒紅,她隔著鐵柵欄抓著山羊的手。看見我,她松開手,低頭出去了。

山羊的情緒看起來不壞。我說:“老哥,沒問題吧?”

“沒問題,”他說,聲音低下來,“我跟他們說,那兩個證是我的。”

“看不出來你還高風亮節啊。”

“也就四個月,我知道。”山羊竟然笑了,“值。”

這個死山羊。我對著他的手來了一巴掌,就在剛剛被唐小鷹握著的地方。這么多年了,還真沒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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