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英名不應為殘暴所累!罪臣愿領受一切責罰,望陛下息怒!”
郭榮聞此熟悉之聲心頭一顫,轉過身去,只見一人上身光膀、下身只穿褻褲,雙手反綁著跪在臺下負荊請罪。
“岳丈,你這是作甚?快快起身!”郭榮揮手命繼恩為其解開繩索。
“陛下且容罪臣說完?!狈麖┣淠抗庾谱频匮鐾鴱那翱偸谴伺鈴娜莸木?,如今通體散發著迫人寒氣,自覺心痛不安,“陛下能喚罪臣一句‘岳丈’,便表明陛下愿靜下心來聽從罪臣一言。罪臣不知事件過往,不糾對錯是非,只想以父親身份解析——娘娘是我最了解的女兒,她每選定的一步路、每下定的決心都是牽絲絆履后的鄭重抉擇,從她決意下嫁李崇訓、拼死北上契丹營救罪臣,到她致使后漢隱帝一劍斃命,甚或是在陛下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毅然和您攜手并肩。娘娘知道這些選擇背后將給她帶來多少困苦艱難,幾乎每一次都是生死之局,但她始終遵循內心,滌濯過濾掉外界一切凌亂污穢,堅定且自尊地地朝著她的目標踱去。不論她身在何方,面臨怎樣的誘惑和境遇,骨子里的娘娘自始至終都不會改變。這是罪臣眼中的娘娘,亦是陛下應當信任的妻子。不是么?”
郭榮無力地閉上雙眼,朝天深深一嘆,“正因朕相信她,才無法抽離這份痛苦。”
“無論如何,也請陛下相信,安歌和符家與后蜀絕無半分來往牽連?!?
“您不必擔憂這些!”郭榮擰著眉頭,怒向而視,“岳丈如是說,便是侮辱了朕和安歌彼此的信任和情分!”
“罪臣今日負荊請罪,便是求陛下看在娘娘的份上,愿舍罪臣一己之身,而保全符家安盛。”
“安歌不歸,原來你眼中更念及的只是符家榮華?”郭榮輕蔑地搖頭,“符將軍,你太令朕失望了?!?
“陛下失望時,罪臣也同樣失望。”郭榮之語正中符彥卿下懷,他的臂膀青筋凸起,言語激動無忌,“陛下對娘娘情深至極,卻舍棄天下萬民,罪臣舍棄親女,而救符家全族百人,兩者相比,孰是孰非,天下自有論斷。不知遠在巴蜀的娘娘,若是見到這樣的陛下,是該高興,還是該蔑視呢?大周天子,不過是淪陷兒女之情無法自拔的凡人罷了!”
“陛下!陛下!臣想起來了,那日在錦官城,娘娘送微臣出宮,”見君臣翁婿二人對峙得越發劍拔弩張,夏尚直急在心上,似是想到什么,“她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句話,如今想來,應該是對您說的?!?
“她說什么?”
“微臣與她告別說,‘這一別,恐再難見’,她忽然搖著頭笑起來。這是她一整天第一次笑,跟她小時候笑得一模一樣,就是那種藏著千言萬語卻皆了如指掌的樣子……”
“夏虞侯,娘娘到底說什么了?”繼恩無奈打斷他的絮言。
“哦哦,她好像說,‘這天下,不出十年,遲早是他的’……就是您的。”
“十年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她一直記得,而朕這些日子卻記不得了?!睂m燈的光影覆在郭榮右側完美的輪廓之上,這么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舒展著唇暢快俊美地笑著,燭光飄忽,笑容漸變,赫然已成悲情冷峻,“天下和她,孰應輕、孰應重,她一直都在給朕答案??磥泶朔勒缮焚M苦心設此苦肉計,不過是想叫醒朕這個裝睡的人罷。從五月至今,朕等了三個月,都等不來她的回心轉意。死結已成,無人能解。王樸、范質他們輪番來勸朕,朕都沒有理睬,因為他們不懂朕和安歌的過往,而今天,連岳丈也來勸朕收手??磥恚逈]有退路,只有放手了?!?
“陛下圣明!這是對陛下和大周萬民最好的交待?!?
三個月來,流言霏霏,即使遠在北防駐守遼軍騷擾的符彥卿都無法逃脫同僚中虛實相間的嘲諷和蔑視,他不知兩人究竟因何事而分離,但他始終尊重相信她的選擇??墒牵实垡褳樗池摮兄靥啵溆诿癖娍趯嵦?,名義上葬送她一人,總好過葬送了皇帝的圣名和天下。她在世間某處平安幸福地活著,就已是最好,念及此,符彥卿眼含熱淚地叩首,似是隔空與愛女揮手道別,“皇后娘娘久病不豫,藥石無靈。溘然薨逝于紫宸殿,望陛下念及萬民,節哀自持!”
“好啊……好啊……”郭榮慢慢轉過身,掩藏起他失落至極的容顏。
透過窗棱的日光漸漸熹微,躁人蟬鳴亦已偃旗息鼓,銅壺漏斷,殘夢終覺。
“既如此,皇后的身后事……由王樸、范質助國丈協理,一切用度需為最好,將皇后全部衣飾用品置入棺槨,封葬慶陵,賜謚宣懿。待百年之后,朕再與宣懿皇后衣冠長眠。紫宸殿自此封宮,永世不得啟用?!惫鶚s摸著胸口,艱難地喘息凝視著滋德殿最高處的金光寶座,靜默著感受孤獨與寂寥將自己卷入江河湖海的深淵。
江山無限,徒留不住伉儷紅顏。情心枯萎,喜樂哀愁,自此再無人可享可談。
那一刻,他只想對安歌說,“世間男子從未視他物大過天下,如今你走才知,原來我已失去了我的天下?!?
旨意旦出,世間便再無活著的符安歌,也再無曾經的郭榮。如今的郭榮,只是位踽踽獨活的孤家寡人,心之所依,皆已隨風飄去。
“朕疲了,退下罷。”
夏虞侯大聲嗚咽起來,繼恩拼盡全力才將符彥卿艱難攙起,他望著圣主略略含胸之背,知道他已行至崩潰邊際,哪怕只有片縷鵝毛,都能把他壓垮在地。
“岳丈,你可知李崇訓死前所感?”郭榮突然發問。
符彥卿神思萎靡,只覺眼角覆著時間的年輪,模糊且厚重。
“朕如今知道了?!惫鶚s自言自語著,詭魅一笑,“一旦放手,只愿匆匆赴死。朕極羨慕他,因為他可以死,但朕只能活著。”
宣懿皇后薨逝,天下臣民莫不感痛,圣主亦悲悼逾常,自皇后賓天至歸葬之日,上未踏出滋德殿半步,水米少進,親臣不見,貼窗側耳皆不聞內殿半分聲響,唯有國葬之日加封嫡子郭宗訓為太子的旨意乘出,世人方安心圣主平安無恙。
據說,十日之后,殿門始開,圣主現身。
圣容清減,判若兩人。青絲堆雪,鬢染風霜。
唯手中緊攥拖地長卷祭文,整覆丹壁三十六石階,字如蟻蟲,皺皺洇洇,凝聚心頭之精血,傾瀉似水之追憶。
聽聞,圣主反復呢喃,“芙之姽婳,蓉之傷誄?!惫适廊艘鄬⒋宋膯咀鳌盾饺卣C》。
相隔千里之外的蜀國,燥熱的日頭延綿炙烤著富庶大地,晝夜不歇,日月未絕,早前因知夫人滑皙羊脂遇熱多成片泛紅,孟昶專門營造一幢新宮,匯集農工無數,暑熱來襲之前已拔地而起,此宮地基高聳,直指向天,蓋過文翁學堂成為芙蓉城內最高殿宇,穿梭漂蕩浮云之中,眾人皆嘖嘖稱嘆,分不清究竟是宮在云中走,還是云穿天宮過。
新宮由沉香為棟、珊瑚嵌窗、碧玉作地、鮫綃織帳,墻壁穹頂皆由琉璃所封,透亮透光,并取來冬日窖藏冰磚至墻外齊整壘放,冰氣順著琉璃微孔向內緩緩滲透,送去綿延不竭的宜人涼意。
宮內另掘一汪凸晶玉池,引入活水,金光灑入,更添碧翠粼粼。
夜半時分,君妃二人每每羅衾半披貼玉而寢,肌膚清涼似煙,伸指向天,近可摘星,君妃宛若神仙伴侶,下凡纖纖。
孟昶將此宮賜名為“芙蓉水晶宮”。
這日晌午,小憩中的孟昶被內侍榭白所擾,原是銅匭使錢皓問正鬧著請辭歸鄉,已在灼灼烈日下跪叩一個時辰有余,榭白不忍,便輕言相告。
“把他帶過來罷……”孟昶伸著懶腰,舒絡筋骨。
炙烤得暈暈沉沉的錢皓問被帶到水晶宮外,只覺一股沁人涼氣撲面而來,才讓他稍復元氣,“微臣錢皓問來向陛下辭行?!?
僅隔薄紗的殿內卻遲遲無人應答,他被曬得古銅色的臉上汗如雨注,滴滴答答地砸在身前的銅匭之上,凝視著極為燙手、似乎正在發怒的銅匭,錢皓問只想最后一次為其盡職效忠,“月余間,陛下陷此水晶宮冰氣和美人,不顧銅匭投書已滿、民生沸騰。微臣無能,無力致其通達上聽,而令萬民建言如美玉蒙塵,乃臣之罪失。微臣年歲已高,懇請陛下準允臣告老還鄉?!?
“準!”孟昶毫不猶豫,高聲應和。
準奏如此之快,驚得企圖以退為進的錢皓問啞口無言,滿腔心酸不禁化作憤慨,“蜀國百姓正陷暑旱苗亡,大周鐵騎也在南唐肆意拓土封疆!陛下卻與世隔絕,沉醉于美人鄉、冷氣廊,不能與百姓共苦,亦不能創世東出,如此下去,蜀國還有什么指望!”
“好你個錢皓問!”這下終于激怒了孟昶的神經,咄咄逼語,“尚未入夏之時,朕早已下令系列利農減稅之策,亦命人前去疏通水利防旱治旱,百姓尚有農忙農閑之分,怎得朕就不能休息個把時日?銅匭有信,等朕過些時日再看又有何妨?你們這些人臣啊,一個個表面上言及忠良,實則像極了吸血的螞蟥,恨不能將國君榨個干凈,自己卻立起一尊尊高貴的牌坊!聽著,朕絕不會傻乎乎地成為你們的墊腳石。朕會好好地活著,活到耄耋期頤,享盡榮華富貴,至于你嘛……”鮫綃帳內傳來的聲音冷酷且帶著一絲玩味,“故鄉遙遠,不必蹉跎時光。朕這就把你囚到羑室,在你促狹的風燭殘年里,親眼見證朕和朕的蜀國是怎樣的歌舞升平、富庶繁茂、自由無疆!”
拔去一枚冥頑不靈,孟昶好不快哉,“榭白,讓毋守素再擇位銅匭使來替代?!?
“陛下,費夫人亦有意舉薦人選?!?
“朕說過,”孟昶警惕地瞧向遠處的空蕩走廊,壓低聲音,“請毋守素來定奪!”
“諾?!遍堪鬃杂X多言,“陛下,近日南唐薊藍王妃、遼國鄔吉滿淑儀、北漢宛容華、吳越麟趾夫人、南漢麗貴人、南平朝朵夫人皆呈厚禮敬獻花蕊夫人,并恭祝萬歲及夫人福泰萬安,壽寧永春?!?
“唔,她們辛苦了,盼諸位貴女事事以蜀國為牽為先,朕遙祝恭禱,爾等貢獻,日日感念不忘。”
“奴才這便將陛下勵言回稟各國貴主。還有一事,大周傳來消息……”榭白嘴角彎翹,眉梢微喜,“果不出您所料,周帝已昭告天下,大周皇后因病薨逝,謚號宣懿,現已歸葬皇陵。”
孟昶志得意滿地走向墻角處折射的一團陰影,“柴榮終究還是舍棄了你?!彼紫律韥恚瑩嶂砬澳侨说拇浇牵瑢⑺谥械牟紬l輕輕抽去,“別哭,朕會好好疼惜你,因為你比那些貴女強出百倍,只身一人就讓蜀國最大的敵人,在未來的許多年,不再來犯,你是蜀國安寧的最大功臣!”
手腳皆被捆綁的安歌,面色無波地錯開他投來的隱約深情,無動于衷地等待和面對著已經來襲和即將來襲的一切。只有緩慢律動的雙睫,才是表明她還活著的唯一證據。
“你怎么一滴眼淚都不流呢?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心狠……不管你知不知道,你都是朕派到各處的細作中最與眾不同的一位,所以朕才對你動情難忘,才一次又一次地救你,和你分落花蕊都沒有的陰陽魚蠱。如今大周皇后已成前世,你若愿意,朕可以給你和你妹妹一樣的寵愛恩澤。嗯?”
安歌空洞的眼神終于從地面緩緩移動著,移到四目相對,孟昶驚喜驟起,又見那束目光已穿過他的黠笑,立定在側。
孟昶猛然回頭,這才發覺君欣正手持青玉薄盤,眨眼間,面色已從凜若冰霜突變嬌俏乖艷,大團芙蓉蜀繡輕落薄紗之下的撩人身體,既熱情張揚,又孱弱隱現。
“陛下每因月旦之日感發頭風,臣妾聽聞薯藥素食可有緩疾之效,便將薯藥切片,又取飽滿蓮苞研磨成粉,與五味同加入其中,臣妾見它們通體玉白,望之似銀盤滿月,便給它起了個秀名——‘月一盤’。一盼陛下歡喜,二解陛下痛憂?!?
“愛妃有心了?!泵详蒲鄄匦呛?,笑藏月光,無限寵溺地望著君欣,忽而像個孩子,大口張開。
花蕊抿嘴莞爾,蔥蔥白指捏起盤中一片朝他喂去,孟昶含著薯脆,又順勢將一雙指尖吮吸入口,靈活的舌尖一圈圈纏繞著香指,花蕊被撩撥得酥酥癢癢,“陛下,尚可爽口?”
“極為爽口。”孟昶將花蕊拉近,“世間縱有千般痛,只需一味百靈藥,便可化解朕的一切痛楚?!?
“是什么藥?”花蕊瞪著星光月眸,更似無辜少女,我見猶憐。
“吃了你,便藥到病除?!泵详聘呗晧男χ瑩嶂S臀一把將花蕊抱起,手中的‘月一盤’悉數灑碎在地,正桄榔桄榔地砸在地上跳舞撒歡。
他抬手拂去她的衣服,輕輕將曼妙身姿置于水中,自己則灑脫地敞開衣袍,露出精壯軀體,一步步沒入清涼碧池。
“你可知朕為何叫它‘摩訶池’?”
“摩訶為大,愿你我恩愛如這汪水流,無邊無界,塵世不絕,水流不涸。”
“知我者,花蕊也。”
驚鴻一瞥過后,他默默守候等待她多年,等待她的傷疤結痂,等待她徹底忘掉不堪回首的過往,浴血之后,涅槃重生。
花蕊最嫩,只能精心呵護,令其再不受半分雨打風吹。
她雖作花蕊,可依舊“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
......
他愛她,以致可以放棄世間其他女子,可以為她心血耗盡,為她無所不用其極。
他忘情地閉目擁吻,忽而想到那個被丈夫拋棄的可憐人自始至終地被束縛在側,他好奇地張開眼睛,想要捕捉到她有怎樣的嫉妒和癲狂,像是冷眼旁觀地觀賞一幅春宮圖而已,靜若止水,波瀾不驚,呆若無物。
“可惡!她定是瘋了!”孟昶不自覺地罵了出來,引來了君欣連連喘息中的敏感窺探。
經此插曲,孟昶興致全無,不情不愿地從摩訶池中抽離,裹著褻衣,手握青管,踏過散落一地的“月一盤”,便在一塊琉璃之上開始揮毫潑墨起來。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一點月窺人,依枕釵橫云鬢亂。
他陰郁的轉過臉,朝花蕊尷尬一笑,又望向依舊無動于衷的安歌,忿忿然地補上詩題——《木蘭花》,丟下筆便箭步出走。
“你可知,為何我與母親執意將你扣在眼前?”君欣系好玲瓏腰帶,來到安歌面前,姐妹在重逢之后的第一次對坐,就如水晶宮一樣清冷而恍惚。
安歌像是被凍固在這冰塊一般的城池里,全無半分反應。
“就是為了惡心你!讓你也嘗嘗被全世間拋棄的滋味!我會踐踏著你的身體和尊嚴,將它們踏入萬丈谷底,踏入閻羅深淵!”君欣重新披上那條華貴的蜀錦長袍,織錦伴隨著她周身散發的憤慨與復仇咯吱作響,凸顯出精妙絕倫的質感和脆弱。
安歌望著那條芙蓉長袍,已一繡兩面地映現出一只極為熟悉的寶藍色舞蝶,她忽而將花蕊叫住,“抱歉讓你們失望,我從未感到惡心,也沒半分嫉妒。因為,沒有了愛,也沒有了恨。”
“多希望吾皇也能聽到姐姐這句話?!被ㄈ锖輩柕靥唛_腳邊的玉碟,“看他今日對你的樣子,莫怪妹妹改變主意了?!?
眼中的藍蝶翩翩飛走,就像安歌引以為豪的全部聲望和堅持,都隨著一紙詔書,封葬于棺槨,燼為烏有。
安歌開始茫然,“我是誰,又要到哪里去呢?”
“宣懿……宣懿……”安歌小心翼翼地輕聲叨念著,嘴角極為不慣地露出淺淺晞笑,“心照不宣,此生唯懿。榮哥哥,我也改變主意了?!?
這些日子,她幾乎忘記怎么微笑。畢竟,之后已不再需要。
她深吸口氣,決絕地將頭顱對準堅硬的琉璃,轟然一聲,只覺得自己重新回到那座煙氣環繞的廊橋邊,忍冬姐姐正如夭逝前的少女窈窕,一身褐裙,飄逸如仙地在拱橋中央四處眺望。
雖隔著煙霧,看不清彼此,卻知道那是對方,更阻擋不住久別重逢的姐妹歡喜雀躍地拉起手,一圈又一圈地跳笑著,跳到不知何謂地老與天荒。
待她再次看清眼前景象,發覺自己正躺在一方古樸堂屋之中,四方墻壁,除去木窗,卷卷典籍擁擠地矗立靠墻,墨香環伺,她驚覺手掌殘存著與忍冬緊握時的溫熱,已赫然起身,尋覓呼喚,“忍冬姐姐,你在哪兒?”
“娘娘!”
安歌逆著透射入眼的陽光與眼前之人對望,淚花洶涌,像極了一只掉隊之后終于尋到歸巢的倦鳥,“次翼!次翼……是你嗎?”
平日里常以冷面示人的二女,此刻竟毫無顧忌地相擁大哭起來,雨淚紛飛,無人能止。
不知過了多久,安歌略略止住抽噎,帶著關切與責備問道,“次翼,你怎么也到這閻羅殿來了?”
正傷心斷腸的次翼,被這句詰問惹得哭笑不得,她望著安歌氣哼哼的疑惑臉龐,利落地擦干眼淚,“娘娘沒死,咱們都活著!奴婢會守護娘娘平平安安地活著!”
“活著?”
“是?;钪陀邢M厝ィ』氐姐炅?,回到皇上身邊!”
“我是回不去的……很多真相的存在,令直面比死亡還可怕。后者為一瞬,前者如凌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娘娘,皇上和太子每日都在想著您,念著您?!贝我碓捯粑绰?,已迫不及待地解開領口,從貼身的褻衣上取下厚厚一疊織布,遞予安歌手邊,“這是奴婢從汴梁出逃前,請繼恩謄寫的《芙蓉誄》。是皇上為您所作,昭告天下的繾綣思念?!?
安歌因指尖混淆著虛弱和激動,生發顫抖連連,織布長卷垂地,解開綿綿回憶,似泉奔涌不注,娟娟流淌于那捧厚重的觸感與真實。
“大周顯德三年七月丙辰,宣懿皇后遽崩于紫宸。嗚呼!世間文辭豐藻,無可與后之母儀淑德比擬之萬一。后之玉貌,芳澤無加,明眸善睞,似幽蘭芳谷,若朝霞呈露;后之謀斷,翔宇仰止,微步凌波,似雷霆峨峨,若紫氣灼灼;后之德行,雅性修潔,殫精慮竭,躬萬民福祉,盼太平有象。朕撫棺哀慟,嘆后如洛水神女,登仙化羽,作仙品瑤池。此女只應天上有,塵世勞神耗其身??v骨肉終為時宇所熔,懿德昭垂永世不湮。嗟乎!憑欄望月時,朕對影自孤,忽聞鷓鴣徜徉浩渺,嘶鳴穿耳,雖凄楚逼人,但為一雙飛,再思,月亦群星伴,雕欄次第排,放之滿眼世間物,唯朕孑孓獨活不自知。嗚呼!朕未嘗視他物大過天下,后芳齡不繼,奈何驚覺,何為初心與天下?朕未嘗語傷悼于他人,緣人間五味伴后走,茫然四顧,再無他人可言哀……”
符之姽婳,榮之傷誄。
誄落筆尖時,心瓣盡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