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禪周
- 符生一夢
- 迦藍颯
- 8224字
- 2022-11-07 21:11:14
唐太宗作《陳讓禪位表》有云,地居臣子,不以小忠撓志,情兼家國,不以細行嬰心。
旭日初升,郭威“黃袍加身”的訊息已不脛而走。
他請趙元朗前往鑾駕所行之地代其向劉赟請罪,并派人快馬加鞭回奏于李太后,信箋之上別無贅述妄言,唯有十字表愿誠懇凝練其間——“請奉漢宗廟,事太后為母。”
乾祐三年臘月二十五,郭家軍安然返回汴梁,所經韋州、七里店等重要關隘,一路守城將領皆開門迎接、暢行無阻,郭氏軍紀言明、秋毫無犯,且整軍舉動言行之間英姿勃發氣韻繚繞,如天兵天將行走于凡間,為萬民奪目、交口稱道。
坐鎮于宮中的李太后本想憑借新帝及劉崇之力進行最后一搏,未曾想,新君鑾駕早于前日及宋州之時便徹底停滯,只因王峻得知澶州消息后,便以“護主”之名阻攔鑾駕前行,同行的太師馮道也如旁觀者一般不關己事、暗自倒戈。而其父河東節度使劉崇也在遲疑猶豫間,貽誤了將郭氏軍隊攔截于黃河以北的最佳戰機。
一墻之隔的宮外,文武百官早已臣服于大勢在握的郭氏腳下,山呼之聲不息于耳,拜謁之禮經久不絕,分崩離析了漢室和李后最后一絲渺茫希冀。
自此,天理詔命,明悉盡現。
大漢劉氏氣數傾頹,孤木難支。
立見,人心向背,俯仰之間。
蟄伏郭氏克盡乖舛,騰必九天。
李太后與郭威在紫宸殿的會面約莫已有一炷香的光景。
安歌站在殿外悠長石階的盡頭,望著眼前一重又一重層疊起伏的殿宇飛檐,以及穿越這宮墻之外可以想見的錦繡河山,第一次真切地觸摸到君臨天下的心潮澎湃,那是一種似乎憑誰也難以跨越的手握斗轉星移而帶來的無上誘惑。
滋生的野心如潰壩決堤,前行著,收獲著,敦促著人們千百年來為著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皇權鋌而走險,前行著,失去著,終將淹沒心底僅存無幾的理智與純潔,曾幾何時,親密無間的故人舊友,或許也將被它的冷酷無情涼透心底、離散成空。
安歌心底沉浸的哀鳴久久盤桓,伴著一聲清厲的“吱呀”聲響,身后的紫宸殿一雙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
悠遠而持久的寂靜過后,從殿內傳來了一抹無比滄桑而又老邁羸弱的女聲,“傳本宮懿旨……廢劉赟,貶至湘陰公……命侍中郭威代以監國,五日后行禪位之禮?!?
“多謝太后恩典!”郭威的紅色氅衣在轉身瞬間發出了雷厲風行的簌簌聲響,只見他器宇軒昂地從高企的門檻邁出,雙眼微瞇,將此刻浩瀚泛白的天空盡收眼底,卻滿目深邃,無關悲喜。
紫宸殿,本該是離紫微星辰最近的殿宇,此刻,卻與手可摘星辰的權力之巔擦身而過,漸行漸遠。
安歌跟隨其后緩緩前行,所經過身側的侍衛臣子皆俯首帖耳,下跪請安,如海浪般綿延起伏。
身后宮門沉悶的閉合聲倏忽響起,好似將其中那位再無依靠的孤老之人從此隔絕于世。
安歌再也支撐不住幾個月以來所經歷的一番番物是人非的苦痛與自責,她心中篤定了一個念想,飛奔著折返到高聳的紫宸宮殿門前,跪倒在地,長拜不起。
她聲嘶力竭地呼喊,似乎也在發泄著心底積重難返的未了心結,“太后娘娘,民女符安歌數次違逆您的懿旨,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甘愿受到責罰!”
見門內遲遲未有回應,安歌望著從懷中掏出的兩只精美華勝,不禁淚眼婆娑。若無這雙華勝,她不會得到當時還是李皇后的垂青從而前往欒城救父,若無這雙華勝,她也無法見證先太子曾經的霽月清風和李后給予自己最大的信任。如今,她弒君叛國,與多次拯救自己的李太后走到不共戴天之仇的地步,長路輾轉,回頭望去,始料未及。
所以這雙華勝,她不敢留,焉不忍留。
她將錦囊遞到內監面前,幾近懇求,“還請大人將此呈稟太后完璧歸趙。民女有罪,無顏面見?!?
之后,她朝上位之人端端正正行了三跪五叩之禮。
正要起身離去,就被剛從殿內走出的內監叫住,“小符將軍,太后命您將此華勝收下,太后的原話是……”安歌怔怔地望著期間繡著的精細的飛騰龍紋,百感交集,“您是她終其一生所見最為奇特的孩子,她雖好奇,如今卻已是殘年風燭,故便由這雙華勝來替她看看,您究竟會得到怎樣的人生罷?!?
安歌知曉,這是太后對她施加的最為殘酷的懲戒和告別,將窮其一生,如影隨形。
禪位大典前一日,是漫漫冬日里罕見的碧空晴日高懸,安歌和夏尚直站在高聳的城墻上已是半日有余,聽聞郭氏在鄴城的家人啟程已有數日,大致算來應該能夠在登基典禮之前趕到,想到這其中便有許久未見惦念依舊的絳珠,夏尚直便拉著安歌在這城樓之上接受陽光的洗禮,也算肆意享受著長冬里得來不易的溫暖常駐。
然而,當遠處一行綿長的隊伍映入兩人眼簾之時,安歌激動地恨不得直接從城墻上翻出去迎接,原是那黑色旌旗之上的“符”字頓時侵占了她的滿心滿目!
安歌一路飛奔到隊首之人的駿馬前,淚眼婆娑,似是要將近來無所安放的委屈和心酸一股腦的發泄出來,“父親,女兒好想念您!”
符彥卿當即下馬將安歌擁入懷中,眼眶早已浸潤通紅,自安歌追隨自己從軍、以男兒身份示人之后,他便很少再看到她示弱的一面,對自己更無甚小兒女扭捏撒嬌姿態。
如今經歷先夫崇訓和郭家親眷天上人間的生死離別以后,這份父女間的久別重逢與互道安好,在這滔天亂世之中竟顯得尤為珍貴,真情流露更是情難自持。
“接到太后禪位懿旨,怕生變故,我便從青州出發與郭氏鄴城親眷匯合至一處后趕來,郭家僅剩的血脈于此,萬萬不得再行有失?!?
郭威見懷中的情緒激動的安歌慢慢平靜下來,悄聲說道,“他們剛剛在城外祭拜過親族的墳塋,心情難過的很,咱們也莫要郭將軍久侯,還是早些讓郭氏全族前去團聚罷?!?
那一日,郭威與全族親眷回到了已不復完整和溫馨如故的府邸,滿目瘡痍之間,生者之身與逝者之魂在這個曾經生活的家園終得聚首。據說,那一夜,汴梁城東一角哭聲震天,聞者皆感同身受,似切膚之痛,如肝腸寸斷。
坐落于幾里外的客棧之中,安歌倚坐在父親身旁,牢牢地抱著他寬厚的臂膀,安穩地進入夢鄉,貪婪地享受著這半年來為數不多踏實得能夠休憩至天亮的夜晚。
夢中的她回到兒時和父親一起習武、與昭信一起嬉鬧的時光,還有余光中可以清晰瞥見的那位永遠默默守候在側的善良姑娘。
元月初五的晨曦,好似比每一個冬季的清晨都來得更早更亮。
辰時過半,安歌便與父親身著最為隆重威武的戎裝、頭戴鳳翅兜盔趕往崇元殿廣場,伴著無數柄明黃色旌旗在巍峨廣場上飛舞飄蕩,來自各州郡所拜臣的節度使及朝中高級官員早已在兩側垂首恭候,于他們身后,一架架巨型響鼓高懸于空,太常卿、太樂令、主簿及太祝帶領抱有各色樂器的近百位樂工緊湊跪踞于廣場兩側,偌大的崇元殿前廣場,已是人頭攢動、萬事俱備。
安歌偷偷望了一眼高聳入云的殿宇門廊,晨間原本溫吞的日光打在所放置的三座金黃色寶座尖頂之上,頓時反射成耀眼無比的金色連城光芒,直令其雙眼眩暈閃爍許久。
符彥卿在旁聽到安歌慨嘆后,朝她低聲叨念了句,“帝王之興,必俟天命,茍有代謝,皆非人事?!彼麄冗^頭望著揉著眼睛的女兒,頗感欣慰又笑意盈盈地說道,“將軍他一路走來不易,用所有的忠誠與家人的血債換來這柄皇權,是蒼天賦予他的使命。相比于至尊之位,我更希望我的兒女家人,一生如意,平安喜樂,所有的苦難,為父愿為你們承擔?!?
巳時已至,上元禮樂之聲驟然響起,角、蕭、笳、笛四奏和鳴,似龍吟彪吼,似鳳翔九天,肅煉威嚴,震徹心扉。
樂禮縈繞之時,李太后拄著她那柄略顯磨損的黃金拐杖重新出現在大殿之上,只不過與半月前相比,銀發已從兩鬢快速蔓延叢生,步履更顯蹣跚無助,身側也多了位內侍給予其攙扶借力。
她在中間的一方寶座之前立定,兩位女官各執金黃圣旨的一側屈膝俯首,在太后的示意下,將卷軸徐徐鋪展開來。
場下所有人屏息肅立,禮樂奏鳴也在完成開場篇章之后暫時將息,全場如萬馬齊喑,皆激動地等待著堂上這位代表大漢最高權柄之人,誥示著之于這個命途多舛的中原帝國和泱泱萬民又一次巨大的命運變遷。
“大漢高祖、二世隱帝在位四載有余,外敵強弩,內憂頻生,幸賴列祖圣靈,于此亂世夾縫之中危而復存。然今仰瞻天象,俯察民心,炎劉之數近終,行運在乎郭氏。所侍晉漢四世之主,神武之跡斑斑奪目,光曜明德動地感天。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唐堯不私君權于厥子,而名播萬世于無窮。大漢劉氏今承古制,追踵堯典,禪位于天雄軍節度使、樞密使郭氏文仲,克明俊德,順承天命?!?
太后的聲音雖然依舊尊貴而高傲,卻掩飾不住期間數次迸發的哽咽難持。她敷滿粳粉的精致面頰終究被奪眶而出的一串串淚珠毀于一旦,它們濺在身前的圣旨之上,洇濕的點點墨跡,終也意味著大漢尊榮的不復存續。
夫君和長子窮其一生打下的江山,最后竟完結于本無過錯的自己手中,逝者已矣,她不能再怪罪于任性執拗的次子,他終究也為了自己的狂妄偏執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大漢之于后晉如此,郭氏之于劉氏也可以如此,這是劉氏必須償還的孽與債,“舍此蘊已復趣他蘊”,不過如是。
全場臣子高聲叩拜齊呼,“謹遵太后懿旨!大漢圣明慨德,萬民永世不忘!”
與此同時,東西兩側各九面皮鼓齊齊擂動,猶如震天驚雷般平地而起、直沖云霄。
此時,郭威衣著黑紅相間的皇帝袞服蒞臨于崇元殿高臺之上,袞服衣裳以龍、日、月、星辰、山、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紋為飾,日月分列兩肩,星辰列于身后,象征著新君“肩挑日月,背負星辰”的使命高懸其身。
新君由四組所持金黃團扇的內侍引領至至尊皇位,兩名高階女官抬有一席深漆色牌位位列新君之右,左側則為身著華服、高髻入云卻顯老態龍鐘的李太后。
內侍手中鑲滿金箔的團扇好似落入凡塵的紅日,璀璨的金光引領著眾人視線的焦點齊聚之上,更令人心生肅凜、望而生畏。
密集的鼓點響徹到極致戛然而止,隨即長角鳴號接踵而至。悠長的吹奏聲中,四組團扇一一利落抬起,巋然不動的十二束冕旒之后,終而露出大地新主的隆準龍顏——胼須美髯,姿表英異,目光外射,體輒肅然!
李太后從身側女官手中接過傳國玉璽,踱步至新君身前,親自交至其手,郭威俯身答謝后,將這枚象征著國運與君權的玉璽高舉過頂。
瞬間,全場人心激昂,三跪九叩之間高聲疾呼,齊整聲浪貫穿天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朕乃周室之裔,虢叔之后,國號宜曰周,年號廣順。為母李太后上尊號昭圣皇太后,追立夫人柴氏為圣穆皇后?!?
郭威微微側頭望著身旁柴皇后的靈位,好似看到那個雨中初見的姑娘笑靨如花地凝視著自己,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抹被人信賴和寄予厚望的亮光,數十年如一日的奮斗,終于換來了今日萬人之上的萬丈榮光??v然她已幻化成一抹香魂,但從此以后,自己不論走到哪里,終究可以名正言順地帶著那個永遠在心底永遠珍藏、那份嬌艷容顏永遠不會老去的她,與自己攜手共看共治這方浩渺無垠的秀麗天下!
還有曾陪伴他多年的楊氏、張氏和幾位在那場浩劫中撒手人寰的幼子在眼前浮現,腳下這方偌大的天下,是如此之廣闊喧囂,卻又如此孤寒寂寥。
他略平復了心緒,繼續用激揚的聲音將自己初登大寶的政令治風頒告於天地,“朕起于寒微,備嘗艱苦,旦為帝王,不敢厚自奉養而輕民用,故宮中奢靡之風皆止,毋積無用器物以為享樂。朕生長軍旅,不親學問,未知治天下之道,文武官有益國利民之術,咸宜直抒,勿事辭藻。舊時過度族誅籍沒等酷吏酷罰之罪,今日以后,首割其弊,罪人若非反逆,無得誅及親族、籍沒家貲?!?
隨后,周帝冊封獎賞諸將,朝內格局因各方英才集聚而煥然一新:加王峻為同平章事,晉封符彥卿為淮陽王、任天平軍節度使,拜范質為中書侍郎、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賜義子柴榮“郭”姓,任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內侄李重進為內殿直都知。
眾臣各司其職,復而叩拜謝恩。
典禮即畢,一元復始,周繼漢室,萬象更新。
太和之樂,壯闊波瀾,周室清風,拂滿中原。
是夜,安歌與父親被邀請參加宮中團圓家宴,席間,故友親朋觥籌交錯,道不盡人生沉浮的無常變遷,數不清風流人物的喜樂悲思。
郭威將郭榮與依舊以男兒形象現身的安歌喚到身前,慨嘆萬千地說道,“小昭華,還記得三年前的那場重逢,也是這樣的夜晚,我們把酒言歡,三年后,又是一場家宴,我們多了許多人,也少了許多人,人生因收獲而喜悅眾多,也因失去而哀慟眾多,但是心底有些追求,還是依舊頑固如初。朕一直說,能看到你們這份一如既往的堅持,朕頗感欣慰,也頗為歡喜?!?
安歌與郭榮將杯中米酒一飲而盡后飽含淚珠,捧杯默契相視一笑。
郭威將這幅景象盡收眼底,歷盡滄桑的眉宇之間總算增添幾分歡欣,“今日大典之上,朕封賞了諸位有功之將,但是卻唯獨缺漏了最重要的一個,”他用食指指虛點向安歌,滿眼間皆是寵溺,“小昭華,朕想給你一個最大的恩典,比你父親的官職都會更大,你可否愿意?”
數杯烈酒下肚之后,安歌已略有微醺,尖尖虎牙微露地嬉笑道,“父親身為淮陽王已身居萬人之上,陛下莫不是要封民女為太子,再做大周的第二位女皇帝?”
“昭華莫要放肆!”不遠處的符彥卿聞聲起身,跪坐于安歌身側,低聲呵斥,“還請陛下饒恕小女失言之罪。昭華舉止無規,是微臣教導不善之過,日后必帶回符家軍好生教導,再行衛國保家之事,以敬謝圣上寬厚恩德?!?
聽聞此言,郭威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冠侯怎得如此謹慎?今日家宴伊始,朕早已言明,不言君臣之禮。再者,今世朝代更迭,各路英豪人物皆憑自身本領奪權登頂,若是小昭華日后奪了朕的權,朕絕不驚詫,因為朕相信,她有這個能耐!”
見符彥卿臉色越發蒼白,郭威也不好將玩笑講得愈發出格,他稍凜正色,端起酒斛,望著眼前一雙無比相配的璧人,眉頭又重聚了幾分愁容,“其實,朕的本意是看我們兩家的孩子,一個失了夫君,一個喪了妻子,兩人本就郎才女貌、心意相通,何苦非得要孤零零地在這世間踽踽獨行?況且,像你這么好的女兒,朕又怎么舍得讓她終身奔命于刀劍無眼的疆場,整日在生死交界徘徊呢?”
安歌聽到陛下此言,本來略有混沌的神思瞬間清醒了大半,冷汗悄然襲來,浸濕了貼身衣襟,臉頰也突感滾燙灼燒,耳畔的舞樂之聲更好似越發遙遠,只聽到自己激動難安的胸膛間迸發的律動怦然。
她不知該怎樣抉擇和給予答復,只是下意識不停歇地用指甲摳著膝下的軟墊,外表平靜而又內心焦灼地等待著父親與郭榮的最終回應。
幾秒時間,竟如同患有離夢之人的漫漫長夜,痛苦難捱。
“啟稟陛下,宋州急報!”
殿內一派馨祥的氛圍瞬間被堂下破門而入的內侍一掃而空。
“啟稟陛下!”內侍匍匐在地,驚慌失措間身體抖若篩糠,“湘陰公歿了!”
“什么?”郭威剎那間扶臺而起,因酒后眩暈作祟身體失了平衡,幸得郭榮眼疾手快扶住,才不致其跌倒在地,“他為何突然就歿了?”
“是……”內侍佝僂成一團,用顫顫巍巍的蚊弱聲音回稟,“是趙元朗將軍誅殺了他……”
“放肆!”郭威盛怒之下掀翻了桌臺,瓷盤和其上的漿果酒水淅淅瀝瀝地滾灑了滿地。
符彥卿帶著已完全瞠目結舌的安歌跟隨殿內眾皇親齊齊下跪,懇請圣上保重龍體,克制滔天般的雷霆之怒。
“自從澶州無奈承攬大任之后的每一步,朕都走得萬般小心謹慎,從太后、河東節度使到湘陰公,朕都極力安撫,也愿意給予他們和從前毫無二致的極致榮耀……”郭威仰天長嘆,幾乎到了捶足頓胸的痛苦地步,“可是,趙元朗竟擅作主張犯下如此罪孽,將朕在萬民之中的形象毀于一旦,更枉費了朕之前對他的百般信任和悉心調教,當真可惡至極!”
郭榮擔憂地望了眼早已魂不守舍的安歌,小心翼翼地試探,“敢問父親,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郭威癱坐在龍椅之上,口中喘著粗氣,“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榮兒你留下幫朕起草一份罪己詔送予河東節度使,”他扶額閉目,順勢無力地擺了擺寬大的常服袖口示意,“其余人等先行退下罷?!?
符彥卿從李重進手中接過寶藍色修長披風,搭在安歌肩頭,兩人一左一右護著安歌一路順著殿前甬道前行,看著她丟了魂一般的神情,他們想勸慰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抑制不住接連扼腕嘆息。
突然間,安歌止住了腳步,極速回轉過身,在披風飄揚著畫了半個圈后,一把跪倒在甬道中央。
在兩人驚呼聲中,安歌抬起纖纖玉手,止住了他們即將脫口而出的阻攔,“欒城所俘戰馬瘋魔,他舍身跳上馬背將我解救;欒城之戰命懸一線,他幾日不眠不休前往后蜀救我于鬼門關前;暗夜偶遇契丹屠城,我倆帶著九死一生的騅兒義結金蘭;郊野突遇蛇襲,是他勇猛斬殺巨蟒頭顱;河中城破之時,又是他將我和已逝的崇訓安然送回郭氏大營。數次舍命相救,今夜我無論如何也要拼死向陛下保他一命!”
在內廷宵禁的打更示意下,侍從依照宮規不得不將符彥卿和李重進請出了滋德殿,面對眼前執拗如男兒的女子,他只得硬著頭皮進入內殿向郭威稟奏安歌的長跪不起。
片刻后,郭榮焦急地從殿內奔來,作勢要將其攙扶起身,“符妹,不行的,他犯的錯我們誰都救不了。”
安歌牢牢摁住他細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指,凝望著他復雜交織的眼神,“抱歉我還是習慣喚您一聲‘柴大哥’,剛才陛下說要給予我一個賞賜,還請你代我回稟陛下,民女想保住義兄的一條命,其余的,民女皆可不要?!?
郭榮雙唇遲疑片刻不經意間的抖動,泄露了他此刻內心隱約迸發的無比失落,他應承著囁喏,“好,我明白了……”
安歌雖跪在距離殿門較遠的甬道上,卻能清晰地聽到殿內傳來郭威無法抑止的憤慨與暴怒,好似閃電驚雷劈頭蓋臉地接踵而至,令眼前之人毫無招架之力。
她在殿外聽得膽戰心驚,更為自己的央求施加給郭榮的飛來橫禍而感到后悔不迭。
待殿內聲勢漸息,郭榮臉色蒼白地回到安歌身旁并肩而跪。
“對不起……”安歌和他同時脫口而出。
郭榮轉過頭,朝她臉上擠出了一抹略顯狼狽但依舊溫暖如初的微笑,“是我對不住你,沒能說服陛下。但能看得出,他十分心疼你的身子。說不定待父親想清楚了,便能保住元朗的一條命?!?
“柴大哥,這本不該你的事,天寒地凍的夜里,你還是快回吧?!?
“天寒地凍的夜里,我怎會把你一個人拋在這兒?!惫鶚s將緊實的臂膀靠近安歌身旁,充滿磁性的聲線在這只有兩人互相陪伴的夜晚顯得愈發溫潤,“我陪你在這一起等。你若累了,便靠著我的肩借力,你若困了,便依靠著我小憩,夜寒風大,還是得把氈帽帶上為好?!?
“柴大哥……”
“嗯?”郭榮小心翼翼地將安歌披風上的帽子套在她的額頂,又順勢將敞開兩側的絨衣聚攏到一起。
安歌低頭看著圓滾滾且只露雙眼的自己,不禁低聲嗔笑,“原來你竟也如此絮叨多言?!毙χχ?,心頭一陣莫名傷感突然襲來,“從前元朗待人也十分恭謹周到,耿直之中甚至還有些憨傻,或許是從二妹被襲以后,他就開始變得和從前不盡相同了?!?
黯淡的眼神昭示著郭榮同樣陷入了沉思,“他是一個難以多得的軍事奇才,功夫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出色,走到如此地步,著實可惜。他的此番行徑,也必定有著自己難以言說的苦衷和不得已罷?!?
“還不是因為范質?”苦笑和冷笑夾雜在安歌下撇的嘴角,“他怕在陛下面前被范質比下去,為了爭恩奪寵,估計才出此自以為聰明的計策罷。畢竟,湘陰公一日不除……”
安歌趕忙止住了極為敏感的大不敬話語,郭榮也頗為默契地將話題轉至一旁,“膝蓋久跪,易落下病根,你莫要逞強才是?!?
她揉了揉泛酸的雙膝,抿著嘴將身體緩緩靠在郭榮的右臂之上以予借力,這一下的松懈或許令酒勁后帶來的宿醉起了效用,雙眼也開始止不住泛沉迷離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當安歌從沉睡中驚醒之時,已是躺在了西宮側殿的榻間,突然的翻身而起致使自己一陣頭暈目眩,“元朗!”
從旁侍奉的絳珠趕忙湊上前來,適時止住了安歌的滿腹擔憂,“大小姐,陛下已經下旨并松了口,將趙公子的死罪赦免為流放之刑,您便從此放下心罷。”
“真是萬幸!”安歌欣喜過后,黯然地反手摸著依舊略顯灼熱的雙頰,顯得十分羞赧,“昨夜酒喝多了,本來跪踞著求情,竟反倒一覺睡到天亮,實在丟人?!?
“郭將軍果然知道您會為這事糾結……”絳珠捂著嘴偷笑道,“他讓奴婢在您醒來后告予于您,此事只有他一人知曉,且萬萬不會告訴他人,讓您定要寬心。”
“昨夜是他送我回來的?”
“是!”絳珠拉長了應答的聲調,眉飛色舞間,嘴角好似愈發要翹到天上,“郭將軍把您放下來時,您還一直抱著人家的臂膀不撒手,他在榻邊陪坐了很久,您才松了手?!?
“姑姑莫要再說了!”安歌想到昨日圣上有意賜婚時郭榮的猶豫不決,苦笑著便要起身,“快去收拾行李罷,我看還是早日隨父親打道回府為好?!?
“這恐怕不能遂了您的愿?!睕]想到,此時反倒輪上已算是飽經世事的絳珠少有地扭捏起來,“陛下剛剛給尚直和老身賜了婚,大小姐您怎能在此時棄我們而去呢?”
話音將落,一縷幽然梅香從窗棱縫隙四溢而入,仿佛帶著安歌回到太原府邸那般曾經短暫美好的光景之中,那里曾有君欣與元朗情竇初開的怦然心動,只是梅香易飄散,故人亦如是。
“這便當真是件極大的喜事?!?
安歌如今總會時?;秀保行┤?,有些事,好的壞的,皆從未預料,竟會走到眼前這番景象地步。
世人常道,青山在,人易老。
卻也終將是,凜冬之后,春暖花開。
她仰頭微笑間深吸著這抹沁人心脾的如故清香,自崇訓走后持續已久的傷感神思終于浮現出一絲舒緩輕移的淺淺跡象。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