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幾件魯迅手稿談到趙家璧出版的《母親》
2008年是趙家璧先生誕辰110周年,趙家璧先生是我國近現代編輯出版史上著名編輯家、出版家。在其長達六十多年的編輯寫作生涯當中,他開創性地編輯出版了一系列的叢書,在中國現代文壇上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為“良友”贏得聲譽,為中國現代出版事業的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良友文學叢書》就是其中影響最大的叢書之一,它匯集了當時中國一流作家的文學作品,贏得廣大讀者的喜愛。魯迅把最新翻譯的《新俄作家二十人集》交給趙家璧作為這套叢書的開篇之作,成為趙家璧畢生難忘的記憶,在《編輯憶舊》一書中,趙家璧撰寫回憶文章——《魯迅為〈良友文學叢書〉開了路》,表達對魯迅的感激之情。也正是由于編輯這套叢書,趙家璧開始了與魯迅的交往。
《良友文學叢書》中有一本根據作者丁玲未完成手稿出版的小說《母親》,奇的是作者丁玲當時還不知所蹤,出版后的《母親》卻產生轟動效果,成為趙家璧編輯生涯中絕無僅有的一次。那么,趙家璧為何要出版這樣一部未完成的書稿?筆者最近在閱讀了幾件魯迅手稿后,了解其背后的故事,觸摸到這段歷史,感慨良多。以下就這幾件魯迅手稿為出發點,來翻開這段遠去的歷史。
1933年6月26日魯迅致王志之信
王志之(1905—1990),筆名楚囚、含沙等,化名思遠,日記又作識之,四川眉山人,作家。魯迅在1932年回北平探望母親時,王志之等三位學生代表北平師范大學來邀請魯迅演講,從此與魯迅結下不解之緣。在魯迅支持下,王志之與谷萬川等一起創辦《文學雜志》,并加入北方“左聯”,所著短篇小說集《落花集》曾經魯迅校訂發表。他與魯迅經常通信,保持聯系。1933年6月26日魯迅致王志之信就是諸多通信中的一封。該信中有一段話:“……丁事的抗議,是不中用的,當局那里會分心于抗議。現在她的生死還不詳。其實,在上海,失蹤的人是常有的,只因為無名,所以無人提起。楊杏佛也是熱心救丁的人之一,但竟遭了暗殺,我想,這事也必以模胡了之的,什么明令緝兇之類,都是騙人的勾當。聽說要用同樣辦法處置的人還有十四個。……”“丁事的抗議”是指當時上海、北平報刊登載蔡元培等三十八人為抗議國民黨逮捕丁玲、潘梓年致南京政府電,以及文化界丁潘營救會發表的宣言等。丁玲(1904—1986),原名蔣冰之,湖南臨澧人,著名女作家,“左聯”成員,《北斗》主編。《莎菲女士的日記》使她一舉成名,還著有《在黑暗中》《水》《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1933年5月14日中午一時左右,一群國民黨特務在叛徒馬紹武的帶領下,闖進昆山花園路公共租界丁玲的住處,綁架了丁玲與來訪的潘梓年,接著來訪的應修人中了敵人埋伏,爭斗中墜樓犧牲。這時,丁玲已是一位在國內外頗有影響的人物,她不僅是眾所矚目的著名女作家,而且是左聯的黨團書記。她的被捕,在上海灘上激起了軒然大波,也給左翼文壇造成了巨大的震動。
按照當時的規定,中國當局不得在外國租界捕人,必須由外國巡捕房拘捕后“引渡”,否則屬于綁架,是違法的。丁玲的被捕就屬于這種違法的秘密綁架,因此,事后有關當局封鎖消息,上海的中文報紙得不到確切消息,都沒有及時報道。直到5月17日,美籍人士辦的英文報紙《大美晚報》才第一次作了披露。丁玲被捕后,上海黨組織立即開展營救活動,決定由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出面,組織“丁、潘營救委員會”。樓適夷代表左聯參加了這個組織。委員會曾舉行記者招待會,宣布向國民黨要人,還請外國進步記者伊羅生和史沫特萊發消息給上海的外文報紙與外國進步刊物,揭露國民黨的罪行。5月23日,《申報》和其他報紙都刊登了蔡元培、楊杏佛(即楊銓)等三十八人聯名發給南京國民黨政府營救丁、潘的電文。隨后還發表了《文化界營救丁、潘宣言》。6月15日,《時事新報》記者訪問了蔡和楊,楊先生就營救丁、潘的問題發表了談話。同日,上海各報都在顯著位置登載了一條新聞:惡貫滿盈的特務馬紹武,被我地下工作者擊斃街頭。《大美晚報》(中文版)還介紹了馬的身份與被擊過程。一位讀者通過電話向報館揭發,5月14日中午,停在丁玲門口的汽車車牌號碼,和馬被擊斃時所坐汽車的號碼4223相同,這也間接證明了綁架丁玲就是他所為。馬紹武的斃命,對國民黨反動派是一個打擊。敵人惱羞成怒,決定對民權保障同盟下毒手,施以報復。他們擬定了暗殺宋慶齡、蔡元培、魯迅等十五人的名單,首先則拿營救丁、潘最力的楊杏佛(民權保障同盟執行委員兼總于事)開刀。三天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將其慘殺在大馬路旁的汽車上。
魯迅經歷過北洋政府對學生運動的鎮壓、對李大釗的殘酷殺害、國民黨的“四一二”大屠殺等,因此,對于敵人的殘暴本性早有認識,尤其是楊銓的被害,使魯迅保持高度的警惕性。盡管,魯迅也積極參與營救活動,但對抗議一類的事并不寄予大的希望。因此,魯迅在信中表示抗議之事是“不中用”的,表現了魯迅豐富的斗爭經驗。同時,在信中,“……聽說要用同樣辦法處置的人還有十四個。……”這段話分明表示魯迅非常清楚自己已被列入暗殺名單,但卻毫無畏懼,抱著寧死的決心,毅然出席各種活動,包括參加楊銓的追悼會。
1934年1月22日魯迅致趙家璧信
在這封信中,魯迅寫道:“家璧先生:頃查得丁玲的母親的通信地址,是:‘湖南常德、忠靖廟街六號、蔣慕唐老太太’,如來信地址,與此無異,那就不是別人假冒的。但又聞她的周圍,窮本家甚多,款項一到,頃刻即被分盡,所以最好是先寄一百來元,待回信到后,再行續寄為妥也。專此布達,即請著安。迅 頓首 一月二十二日”信中“款項”是指丁玲的《母親》一書版稅。那時《母親》的作者丁玲已經被捕,如何能夠將其出版呢?魯迅怎么會致信趙家璧,談關于如何寄送版稅事宜呢?
早在1932年,丁玲與趙家璧就有聯系,丁玲將所著的小說《法網》交給趙家璧編入《一角叢書》,受到讀者的歡迎,在趙家璧心目中,丁玲已然成為今后編書約稿的最佳人選之一。因此兩人逐漸熟悉起來。當趙家璧獲悉丁玲有長篇小說《母親》的寫作計劃時,便向她約稿作為《良友文學叢書》之一,丁玲很快就答應了,并將此長篇小說分為三部曲:第一部寫她母親從大家庭走出來完成學業;第二部寫她母親從事教育后的一些建樹,直到1927年;第三部寫她母親在大革命失敗后,對革命的緬懷和向往,以及女婿胡也頻犧牲后又如何撫育第三代。對于這部小說的創作思想,丁玲經常向左聯同志提起,這緣于她從小生活在一個衰敗而又分化的封建大家庭,她所見到她母親如何勇敢地從這樣一個家庭走出來,成了一位革命女性,從而影響了她的一生。一開始非常順利,丁玲每寫完一章就把稿子交給趙家璧,直到1933年4月中旬,已經有四章約8萬字,原來計劃再寫二三萬字即可完成,沒有想到,5月14日,丁玲在寓所被國民黨特務綁架失蹤。一時在上海進步輿論界興起一股抗議熱潮,然而,國民黨當局矢口否認逮捕丁玲,對丁玲采取不殺、不審、不放的所謂“綿中裹鐵”的卑鄙手段,使得營救工作異常艱難。趙家璧覺得不知何年何月作者才能繼續把小說寫完,于是他暫時把這卷未完成的手稿放進存稿柜的最后一格,等待丁玲出獄,完成余下手稿。
魯迅對于敵人的殘暴本性早有認識,因而對進步團體進行抗議一類的事并不寄予太大的期望,上一節提到的魯迅那封信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的。當丁玲被捕后的第三天,魯迅即托鄭伯奇帶口信給良友圖書公司編輯趙家璧,“魯迅先生建議把丁玲的那部未完成長篇立刻付排,書出得越快越好。出版時要在各大報上大登廣告,大肆宣傳,這也是對國民黨反動派的一種斗爭方式”,給予國民黨當局壓力。這體現了魯迅非常豐富的斗爭經驗和有針對性的斗爭策略。對魯迅的建議,趙家璧沒有絲毫猶豫,他不顧自己個人、家庭的安危,為了正義,為了朋友,馬上進行出版的準備工作,特意把原稿重讀一遍進行校對,親自在書末寫了四百字的《編者言》作為交代本書的來龍去脈及未能完稿的特殊原因。于是,趙家璧于5月20日將書稿發排,6月27日出書,此書從編輯到發行,前后只用了一個月零十天,出版速度之快,在中國出版史上罕見。在6月25日的《時事新報》和6月27日的《申報》上,還刊登印有丁玲照片的《母親》一書出版的大幅廣告,并特別注明6月28日早晨,在良友圖書公司北四川路門市部先發售作者親筆簽名本一百冊,售價不變。由于廣大市民剛知道丁玲被綁架失蹤的消息,對丁玲著作的出版并出售作者簽名本,自然產生了很大興趣。這天上午9點,書店鐵門一拉開,讀者蜂擁而入,簽名本被一搶而光,也帶動了非簽名本的銷售,售出很多。面對如此局面,國民黨當局非常尷尬,一方面否認秘密逮捕丁玲,另一方面指使流氓到售書現場搗亂,企圖阻撓《母親》的發售。他們裝扮成購書讀者,一到現場就高聲咒罵:“這種簽名本完全是假的,大家都知道丁玲早已失蹤被捕,你們的書剛剛印出,她那里會來在你們新出的書上簽字。你們騙人!”
但當趙家璧等拿出丁玲預先簽好字的簽名紙時,這兩個人登時傻了眼,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原來,趙家璧和作者簽訂約稿時,就交給作者一百張有編號的空白簽名紙,簽好后先交書店保存,一待書籍印刷裝訂時,就把這一百張紙作為書的里封襯頁,裱在一百冊布面精裝封面的背后,這樣就成了作者簽名本,這也得益于趙家璧勤奮好學,吸收引進國外的一種書籍營銷出版手段,取得很好效果。果然,《母親》出版后,盡管是未完稿小說,但立刻成為《良友文學叢書》中最暢銷的書,第一版印4000冊,一個月銷光,10月和12月又各再版2000冊,創業界奇跡,年底結算作者的版稅,為數還非常可觀。但由于作者丁玲失蹤不能聯系,這筆錢如何處理卻難倒了趙家璧。1934年1月22日魯迅致趙家璧信就是說明魯迅幫助趙家璧解決了這個棘手問題。據趙家璧后來回憶,1934年1月15日下午,魯迅冒雪到良友圖書公司交《一天的工作》附記稿子,趙家璧就向魯迅訴說關于《母親》版稅支付的難題,對丁玲親戚們聞說有版稅,都紛紛從湖南老家來函要求匯款,難辨其真偽。一周后(也就是1月22日),魯迅就寄了這封信,在信中魯迅不僅把丁玲母親的通信地址和姓名——“湖南常德、忠靖廟街六號、蔣慕唐老太太”打聽清楚后告訴趙家璧,而且仔細叮囑趙家璧“如來信地址,與此無異,那就不是別人假冒的”。同時,為謹慎起見,魯迅還建議:“最好是先寄一百來元,待回信到后,再行續寄為妥也。”從這封魯迅親筆信件的字里行間,真切地感受到魯迅豐富的社會經驗和對丁玲的關懷備至,替丁玲母親的生活設想得如此體貼周到,令人感動。

《母親》(丁玲著)
魯迅手書“悼丁君”

在《濤聲》上刊登的《悼丁君》
從丁玲被捕到楊杏佛遇害,魯迅一直處于極度的悲憤之中,尤其是楊的被害,引起魯迅對丁玲更深的擔憂和關切。自丁玲被捕,特別是6月下旬以后,有關她的消息常見于報紙雜志,真真假假,難以辨明。一方面,由于流傳丁玲已遇害,北京有關各界為她召開了追悼會,《文學雜志》《文藝月報》等刊物上發表了悼文、悼詩,對丁玲作了很高的評價。上海的《文學》《現代》等雜志,也登載了丁玲的照片、手跡和要求為她出紀念專號的讀者來信。另一方面,國民黨當局和某些黃色小報,則造出種種卑劣下流的謠言,蠱惑視聽。
丁玲被捕之所以引起各方如此關注,是由于她的文學作品對革命文學的貢獻,受到了左翼文壇的高度重視,她的文學才華得到魯迅的高度評價,也引起了國際文化界人士的注意。各報紙雜志發表了許多文章評介她的作品,魯迅不止一次地對人談過,“茅盾、丁玲”是中國“較好的作家”,丁玲“有寫的才分”
。在魯迅推薦下,美國進步女作家史沫特萊多次采訪丁玲;斯諾和他的前妻、作家韋爾斯在自己的著作中認為,現實主義的左翼文學是“迄今在現代中國文學上出現的最有前途”的文學,“茅盾和丁玲女士是這一新寫實運動突然崛起的領導人”
。因此,魯迅時刻關注丁玲的消息,由于前年已經發生了左聯五位年輕作家的被捕遇害、楊銓的突遭暗殺等事件,再加上社會上盛傳丁玲被殺害,魯迅也對丁玲已經遇害的傳言深信不疑,而對敵人的惡言中傷進行嚴厲的抨擊。在6月30日《我的種痘》和7月20日《偽自由書·后記》中,對丁玲事件都有提及。特別在8月1日致《科學新聞》編輯先生的信里,作了明確的表態。他說:“關于丁玲,毫無消息,據我看,是已經被害的了,而有些刊物還造出許多關于她的謠言,真是畜生不如也。”
痛惜、憤怒和鄙夷之情溢于言表。經過緊張的編輯工作,《母親》很快出版,6月27日,趙家璧送來丁玲的《母親》親筆簽名本給魯迅。1933年6月27日《魯迅日記》:“得趙家璧信并再版的《豎琴》及《一天的工作》各一本,《母親》(作者署名本)一本。下午及夏萊蒂來。”
其中的文字“得……《母親》(作者署名本)一本”則印證了這件事。平時趙家璧贈魯迅書一般都不贈簽名本,但這次意義特殊,所以,寄送了作者的簽名本。魯迅把這簽名本列入這一年的書賬中,作為紀念。
也許魯迅見到這本丁玲的簽名書,再一次的觸景生情,在收到趙家璧送來的《母親》后第二天的日記里寫下了懷念丁玲的詩:“如磐遙夜擁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湘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這里魯迅引用屈原《楚辭·離騷》中“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作典,寫的這首詩,寄托魯迅對于丁玲的悲悼和思念,為中國文壇失去這樣一位有才華的女作家感到惋惜。也許魯迅深受“丁玲事件”的刺激,這首詩曾被魯迅多次題送。其中有一幅是郁達夫受杭州好友周陶軒之托轉程從杭州趕到上海請魯迅題字時所書,這首《悼丁君》條幅高65厘米,寬40厘米,題款“陶軒先生教正”和署款“魯迅”,并鈐“魯迅”白文方印,通篇結構嚴謹、筆法樸質而渾厚。后來輾轉被一位熱愛魯迅的老干部曹漫之收藏,因此,在這幅字的右下角鈐上“膠東曹漫之印”的白文收藏印,其間曾被著名書法家沈尹默借去半個月掛在床頭欣賞,稱這幅字是魯迅生平寫得最好的字。后被上海魯迅紀念館獲悉征集收藏。為了伸張正義,給那些對丁玲的謠言以還擊,魯迅一反慣例,于1933年9月21日在致曹聚仁的信中附上《悼丁君》,要求發表。這樣,該詩便出現在當月30日出版的《濤聲》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上。發表的詩稿上作了三處改動:“遙夜”改“夜氣”,“擁”改“壓”,“湘”改“瑤”。由這幅魯迅手跡的影印件可看出,全詩提作二行,豎寫,詩前冠有詩題,詩題下有署名,詩行中使用了標點,這些在現存的魯迅詩稿中都是僅見的。這首詩也被作者冠以“悼丁君”為題。魯迅逝世時,丁玲正在奔赴蘇區停留西安的路途上,得知此噩耗,丁玲難以遏制內心悲痛心情,以魯迅《悼丁君》最后一句的“耀高邱(丘)”為署名,致函吊唁。這個化名表達丁玲對魯迅深深的懷念之情和對不能在魯迅最后病重期間乃至去世時去見一面的深深遺憾。
《母親》的總體創作風格從容淡定、清麗俊逸,卻表現了“‘前一代女性’怎樣艱苦地在‘寂寞中掙扎’!”。小說寫作那種精雕細琢的匠心和靈活多樣的筆法顯示了丁玲在創作道路上藝術的自我提升和進入一個新境界。它是一個時代真實的史影,被茅盾譽為“紀念碑”
,它填補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這類題材的空白。魯迅的建議出版和趙家璧的盡心籌劃,使得《母親》得以面世,創造了出版史上的一個奇跡。以上幾件魯迅手稿,為我們真實地呈現了那段歷史的片段,讀來讓人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