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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孟侃

父親走了,在家人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全然不顧母親與我們的聲聲呼喚與挽留。

“五七”和“百日”都浸泡著親人的淚水,長跪父親墓前的時候,我默默念叨著父親生前我未曾說出口的話語,希望父親能夠聽到而稍感慰藉。年過不惑的我,很久沒有怙恃的感覺了,甚至錯誤地認為我已經是一條不必托庇于父親反而能呵護父親的漢子,直到這些父親不在的日子一天天熬過來,我才感知到家中父親的氣息無處不在,我仍然是那個習慣于被父親默默關注與力挺的兒子,體會到遭遇疑惑再無指路人的巨大惶悚,品味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巨大創痛。母親仍時時在思念中生活,眼中常含的淚水讓我不忍直面。每當有親朋來家中探視說話,只要提到父親,母親的目光一定會下意識地轉向父親生前常坐的位置,一如父親在時。

父親是個心寬的人,幾年之內連續兩次頑疾的打擊,并沒能讓他產生消極的情緒,他也沒有絲毫放棄對藝文之道的癡迷求索,仍然很投入地與他的朋友們推進著一系列的計劃。面對各種書寫、題跋的托請,在身體能夠支撐的時候,父親大多樂于滿足朋友們的愿望;如果工作量較大,他就會說:“等著再好好,等著再好好?!备赣H堅信他能再好起來,身邊若干情況相近的病友成功康復的例子,成為父親堅信的有力支撐,他甚至樂觀地籌劃了未來若干年的許多工作。母親和我們則基于對父親的一貫相信,真認為父親會在未來若干年,去完成他籌劃的那些工作,以至于對父親的突然離世,到現在仍時時感到一種真幻無憑的痛徹與惶惑,總是感到他并未走遠。

父親是在公歷2021年6月4日下午5時40分走的。就在6月3日,父親還能自主下樓,我開車把他送到社區醫院打點滴為肺部消炎,下午兩點結束回家。但在上行電梯啟動的瞬間,父親突然暈厥,待緩緩醒過來,父親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對攙扶著他的母親說:“我這個病可能很厲害,膠州就不能去了?!痹谶@之前,父親完全沒有意識到生命終點的到來會這么促迫和殘酷,一直積極樂觀地配合著各種治療,還答應了朋友的安排,準備去膠州看一位頗有名氣的中醫。

孟侃與父親母親

6月4日一早,父親穿衣后想下床,但雙手已無力支撐起身體的站立,又順從地答應母親重新躺下了。父親不愿臥床養病,來家中探視的朋友很少看到他纏綿病榻的形象。但這一天父親躺下了,也許他想放棄與命運的抗爭,不愿再遭受那些從不對人言及,只能自己咬牙承受的巨大痛楚。向來對生活要求很少的父親,這一天破天荒地對母親提出了要求,說他想吃熱饅頭抹豆腐乳。生活閱歷深的老人或許能洞悉這種不好的預兆,但母親和我們仍舊沒往深處想,照著父親的要求準備好了食物,他也就各樣嘗了一小口,就這一小口也難以吞咽了。上午由于父親下不了床,父親的老朋友社區醫院的楊象豫大夫就帶了助手,上門為父親掛上點滴,臨出門還說挺好的。不一會點滴就打不進去了,于是又請楊大夫回來,重新掛上。我還和叔叔、嬸嬸忙著為父親增購氧氣瓶,以便能夠循環連續使用。到了下午4點多,情況突然惡化了,父親開始呼吸困難,意識模糊,母親和我就商量著趕緊打120。父親聽到后就低聲說了句“不能去”。母親沒聽分明,趕緊讓我再問問。父親又清楚地對我說了兩遍“不能去”。這幾句“不能去”其實就是父親一生語言表達的結束語。4點22分,我遠在北京的姑姑,突然視頻通話,這可能是與她弟弟的心靈感應吧,母親舉著手機,呼喚著父親的名字,父親睜開了眼睛,看了一下手機,但眼神中已充滿了迷離。母親和我因為巨大的恐慌,仍舊繼續與東部市立醫院以及一直對父親病情很上心的父親的忘年交冀濱先生緊張地聯系著。父親因為我們沒有聽從他的意見而抗議,用手輕輕拍了幾下床幫,表達了對我們繼續安排他去醫院的拒絕,現在回想這也是父親最后的肢體語言表達了。這時候就到了下午5點多,120電話催我到樓下等待領路,社區醫院的楊大夫正好下班趕來,一問情況就快速上樓了。5點40我接著120的醫生快速回到家中,醫生上前檢查時,父親已經沒有了自主呼吸,一支強心針打下去,我們再沒能等到父親醒來的奇跡,一座家中的大山崩塌了。

父親一生倔強,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與堅守。他選擇了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選擇了在親人的環顧下有個告別,用提前幾分鐘咽氣的方式,堅拒了120的服務,堅拒了那個舉目無親的ICU病房,完成了他對生命尊嚴的最后捍衛。

時間不長,家中和門口的走廊上就迅速聚集了幾十口人,趕在父親靈魂沒有遠離的時候來見他一面,有家族血親,有父親生前知交好友和老同事。賀叔來了,賀叔就是賀中祥先生,他是父親情同骨肉的一生至交,也是我從小的恩師,此時也是因過度悲傷而六神無主的母親所深為信任和依賴的人,賀叔就此主理著父親身后的一應事項。書協主席范國強老師,立即聯系有關方面,使父親得以停柩于一間新啟用的恒溫室,堅持到以溫軟的遺容接受眾多親朋的告別。董坤師兄來了,他是父親的愛徒,也是專業上取得驕人成就的成名人物,董坤師兄就像我的親大哥,一直分擔著我這個當兒子的大量責任與事務。冀濱先生來了,一如他對父親生前的用心陪伴與照顧,帶著車輛人馬默默地落實著那些應接不暇的后勤保障任務。市文物局老局長,八十多歲的宋伯伯來了,擁著母親放聲痛哭,毫不掩飾對父親這位昔日老部下的偏愛與痛惜,訴說著對父親年紀不大卻先他而去的埋怨。趙夫青先生來了,王文生先生來了,古萬星夫婦來了,趙煥亮來了,崔升來了,丁肇偉來了……父親的親朋好友和家人們都陸續趕來了。

2018年孟侃的父親和母親在嶗山西九水竹窩

2020年孟侃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的追悼會在6月7日舉行,由范老師主持,賀老師致悼詞,董坤兄總管其事。因為時間的倉促以及對疫情的顧忌,并沒有大面積媒體發布,參加告別儀式的家族親友和父親生前知交同事還是有三百多人趕到了現場,有些是從青島周邊如濰坊、諸城、膠州、即墨等地一大早驅車趕來的,有些還是父親在自媒體上交往多年的同道,連家人也不熟悉。青島市政協、文聯、文旅局、各大協會、博物館等幾十家單位也都派員參加和敬獻了花圈。父親的葬禮,印證了他做人的成功和社會對他藝術成就的認可。其實,父親秉性的骨鯁和倔強在圈子內是人所共知的,在這個功利、現實的社會,并不能為每一個人尤其是上位者所接受,父親也因此經歷過不少的困頓與蹭蹬,家人也難免有不理解的時候。父親是個表面骨鯁強硬而內心柔軟善良的人,一生不肯與人為敵,就連那些在特殊歷史時期明著給他虧吃的人,他也只是敬而遠之,不愿意因任何實際回敬動作而玷污了自己的人格潔癖。父親交人真誠入骨,與一幫交往數十年的老友保持著牢固的友誼。在對待藝術同道的時候,父親又像一個單純的赤子,尤其對熱愛傳統藝術的年輕后進,父親似乎像一塊磁石,總會把他們吸引進自己那間并不寬敞的書房,會心得意的笑聲注解著父親受歡迎的程度……追悼會上的悼詞,是賀叔、趙夫青老師、李明老師、臧杰老師他們幾位,幾乎熬了一個通宵一起反復推敲打磨出來的,雖說難免有些私人感情上的偏愛,但以他們幾位一貫秉持社會良知的高貴文化操守,那篇對父親蓋棺定論的悼文還是得到青島文化界的普遍認同,這也極大慰藉了身處悲痛中的母親和家族親人,尤其那句“成為一個城市的文化坐標與藝術典范”,足以讓父親含笑九泉了。

7月8日值父親“五七”大祭,親朋故舊三十多人驅車幾十公里,于即墨成龍山東麓的“百齡園”共同送了父親最后一程,從此父親長眠于那片面朝大海的蒼翠青山。賀叔親書的墓碑寄托著家人無盡的哀思。想我東武孟家,自曾祖孟昭鴻公于民國年間攜眷避亂青島,至今已綿嗣五代,故去宗親三代,皆歸窆于這片背山面海、藏風聚氣的風水寶地。曾祖孟昭鴻公的家鄉墳冢早無跡可尋,上個世紀即從臺灣迎回后人香火祭祀了四十多年的靈位,也已經代靈骨改葬于此。他鄉其實早已是故鄉,父親魂歸此鄉,當能與祖父母、父母、叔、伯及一眾先行宗親再續前緣。父親不孤。

父親長已矣,兒子孤苦深。

2007年孟侃與父親

2010年孟慶泰(左)與表弟陳卿在臺灣旅行

2014年孟慶泰一家在常山

百日祭還沒到的時候,父親曾經清晰地托夢與我:父親著白衣而來,神情平靜,招手叫我隨他去看看他的新居,新居簡單素凈,書桌筆墨紙硯俱全,一應物件盡皆白色,我正欲向前扶持問詢于父親,一切重又歸于白霧朦朧。及百日祭,我細心查看父親墓地各處,發現香爐谷米已經漚腐不潔。母親想起我給她講述的夢境,就鄭重地囑咐我,要是再碰到父親托夢,肯定是父親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一定要隨時來墓地看看。我答應著母親,同時也更愿意相信人是有靈魂獨立于軀體而存在的,那樣父親就能感知到母親和家人對他的深深牽掛與思念。

父親生前不曾深諳世故,惟交友謹嚴篤情,故病中數載常得一眾親朋衷心的照拂與呵護。父親身后之事更是拖累親朋良多,即此次紀念集的撰寫、組纂工作,參與人員既廣,付出精力與心血尤深。父親無法答謝,我也深愧無以為報,唯銘記在心,唯代父親長揖而深謝!

2021年10月8日

2021年6月6日自發前來參加孟慶泰追悼會的各界人士

2021年6月6日孟慶泰追悼會告別式

2021年7月8日孟侃夫婦與母親在父親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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