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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歸宗

許佇收回回憶,整了整衣冠走進書房,看見陶驥正看著窗外。許佇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原來他也在看著幸。許佇輕輕咳嗽了一聲,陶驥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許佇道:“老爺

,讓我陪你到景園里走一走吧?”

陶驥沒有回答他,卻道:“老許,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已經(jīng)好多了,你們不必擔心,景園我就不去了,免得觸景生情又傷心。”

許佇連忙轉(zhuǎn)換話題道:“老爺,您真的收這孩子做兒子嗎?”

“不好嗎?家里人都只知道他是我兄長的兒子陶勛。”

“別人不知道,可我老許知道,這孩子來歷不明,忽然一個人出現(xiàn)在荒山野嶺的,值得懷疑。不過當時您親口說他是大老爺?shù)膬鹤樱乙簿蜎]有說破了。”

“當日你不是認定他是神仙的徒弟么?怎么現(xiàn)在又改主意了?”陶驥看著他有些愕然。

“當時我是興奮得懵了頭,這陣子我細細琢磨了一下,覺得他的來歷實在可疑。再說如果他真是神仙的徒弟,神仙只怕早就找上門來了,他們可都是能掐會算的,不可能不知道徒弟到了

這兒吧。”

陶驥道:“不管他是不是神仙的徒弟,他總是在咱們遇到神仙之后出現(xiàn)的,而且他也認識神仙留給咱們的玉牌,總不至于是妖魔鬼怪。那天我們回到家里,含雨本來已經(jīng)快咽氣的,這孩

子一進來她又緩過氣來,還跟我說了一會兒話。你還記得夫人說過夢見有祥光進屋黑白無常才放她回來跟我道別的嗎?”說到這里又嘆了一口氣,接著道:“含雨喜歡這個孩子,這也是緣分

。再說我已經(jīng)跟含雨說過了,他是我兄長的兒子陶勛,含雨臨終前就把他認作兒子了。”

許佇聞言便不再反對,道:“老爺說得也對,我這做下人的畢竟考慮事情不周全。不過要是以后神仙找上來門了怎么辦?”

“老許,這兩個月我反復(fù)想了好久,既然咱們在皸谷里遇到了神仙,后來還親眼看到了孤云山上的異象,可見這個世界上鬼神之事的確是有的。你說是嗎?”

許佇不知陶驥為何要提起這事,道:“有沒有鬼我不知道,反正神仙我是看見了一位。既然有神仙,那有鬼魂也應(yīng)當是理所當然的吧。”

“傳說神仙懂得招魂術(shù),武帝就是憑著招魂之術(shù)見到去世的李夫人。”

“老爺,莫非你想求神仙幫你把夫人的魂魄招回來么?”

“不錯。如果這孩子真是神仙的徒弟,或者與神仙有關(guān)系,我收養(yǎng)了他,神仙總是欠我一個人情,我若提出請求,想必也不會拒絕吧。”

“話雖是這么說,只不過…只不過…”老許覺得這是陶驥一廂情愿,但是又不忍說破后掃了興,所以囁嚅了幾聲后便沒有出聲了。

陶驥打定了主意,心情也轉(zhuǎn)好了許多,便對許佇吩咐道:“老許,收拾收拾,選個黃道吉日,我要在家祠里舉行儀式,正式將這孩子繼為子嗣。天下只有你我知道他的來歷,不過你對誰

也不要說,今后這孩子就是陶勛了。”

幾天后,陶驥知會了族中親戚在家祠里舉行儀式,告祭祖先,正式將幸立為子嗣,從此以后陶家就多了一位陶勛少爺。

陶勛年紀尚幼,對前事本來就忘了,所以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有了陶府上下的如珍似寶的照顧,快活得整天又蹦又跳,闔府上下都對他珍愛有加。說也奇怪,自打陶勛進府之

后,府中時不時地有一股時暖時涼的清風生起,不僅府里的人沐浴在這股清風里全身舒適、煩惱盡忘,就是花草樹木也受清風的影響有異象出現(xiàn)。景園里原來種有四季花卉,雖然有溫泉的澆

灌,一花未謝一花又開,但也總算是按季開放,自打有這股清風出現(xiàn)后,園里的花卉竟然不分季節(jié)地同時怒放,而且入秋后仍然不凋謝,遠近傳為奇談,前來觀賞的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起初陶

驥對此事也沒太放在心上,對于上門來觀賞的人熱情招待,后來不知怎的家仆們發(fā)現(xiàn)常有官府中人在陶府外出沒監(jiān)視,陶驥聽說此事后心里頓時緊張了起來,連忙多方打聽,花了不少銀子總

算打聽到了實情。

原來,這年來景云府里出了兩件異事,一件是萬年的不毛之地孤云山入春后漫山遍野地長滿花草樹木,并且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山里樹木長成了參天大樹,有人曾看見某夜柱天峰上霞光萬

道、經(jīng)夜不散,人們紛紛傳說山里有神仙出沒了,知府將此事當作祥瑞報進朝廷,不料奏折遞上去了好久,朝廷竟然一點動靜也沒有,原本指望著皇帝聞訊后一高興會給自己表彰的知府大人

極度失望,每天都煩躁不已。這時,又傳來陶驥府上四時花卉一時開放的奇景,知府也親自到景園里看過,確實是姹紫嫣紅令人眼花繚亂,驚為景云府的第二件異事。知府有一位師爺姓甫,

為人奸詐狠毒,他揣摩透了知府的心思,于是有一天私下找到知府說有要事稟報。知府將下人喚走,甫師爺說:“東翁,學(xué)生斗膽,敢問您對陶家的奇觀是怎么看的?”

知府不動聲色地說:“陶府四季花卉一時開放,這也是奇景一件,今年可也真怪,萬年沒有人煙、寸草不長的孤云山一夜之長滿了參天大樹,兩件事都出在本府境內(nèi),可見天降祥瑞,正

應(yīng)著當今圣上治下四海升平,乃曠古未有之盛世。”

甫師爺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又問:“東翁可還記‘來朝游上宛,火速報春知。百花連夜發(fā),莫待曉風吹。’的故事嗎?”

知府聞言一驚,知道這是講的女皇的典故,當時隆冬季節(jié),女皇一紙詔書就令上宛百花一夜齊放,只有牡丹不肯開放被貶到東都洛陽。只是兩件事間有何關(guān)系呢?他疑惑地問:“莫非甫

先生以為景云府的這兩件異象跟大逆有關(guān)么?”

甫師爺?shù)溃骸皩W(xué)生記得圣朝龍興之后,有位朝廷重臣舊宅桂樹上忽然開出九色花朵,還有人說他家住宅之上每晚都有火光沖天,開始的時候鄰居們以為他家著火了,帶著水桶跑過來救火

,到了屋前發(fā)現(xiàn)什么事也沒有,一晚上要折騰好幾回。當時的人都說那是祥瑞呀。可是后來他竟心生異謀,幸虧天佑圣朝,及早發(fā)現(xiàn)了他的陰謀,他未及做亂便伏誅,此案可是牽扯進了幾萬

條性命。”

知府經(jīng)此提醒,心里恍然大悟:“皇帝年輕時也曾有天降祥瑞、神仙護持,因此圣朝對于符瑞之事看得最緊。難怪我總覺得陶府的事有蹊蹺。”

甫師爺見知府沒有說話,知道他已經(jīng)被自己的話打動了,便進一步說道:“當今圣上好仙道,宮中有不少仙長侍候,圣上如此虔心向道,猶沒有見到祥瑞,而咱們遠在千里之外的景云府

難道…”甫師爺接著把話鋒一轉(zhuǎn),“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內(nèi)閣的大人也頗有與宮中仙長交厚的。東翁的折子遞上去了,恐怕有的人怕被大人搶了風頭,故意隱匿下來,沒有呈到

圣上面前。但若是東翁查實了有大逆的征兆出現(xiàn),這樣的折子遞上去,諒也沒人敢隱匿不報了。”

知府聽后只覺得豁然開朗,縈繞心頭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臉上露出喜色。甫師爺趁熱打鐵地勸說:“請東翁下令,學(xué)生愿效犬馬之勞,辦理此案。”

知府雖然急盼著升官發(fā)財,但總算沒有被沖昏頭腦,心里轉(zhuǎn)了一下,說:“大逆之罪非同小可,牽連甚廣,非有實據(jù)不可妄動。現(xiàn)在沒有任何證據(jù),只憑他家里的百花同放就拿人,恐怕

無人肯服,要是被御史參了一本,就難善了了。”

旁邊甫師爺見知府猶豫不決,不由得心急:“東翁,將陶驥交給我審問,不怕他不招,只要他簽字畫押了,誰人能不服呢?”

知府頗是心動,但反復(fù)權(quán)衡,還是打消了立即拿人的念頭,說道:“陶驥到底中過舉人,并非尋常百姓可比的,在鄉(xiāng)境士林中頗有些聲望,多年經(jīng)商交游廣泛,對他還須慎重些好。你先

派人盯著陶家,有什么異常舉動,立即報我。”

甫師爺一心想要立功,便派差役輪番盯著陶府,暗中記錄出入陶家的人員,只待露出形跡就行處置。

陶驥得知景園的花草惹下了無妄之災(zāi)后心中惴惴不安,可是景園百花同放的事也不是他能控制的,想要將園中花草盡行鏟除,一來這些花草是亡妻生前親手所植、珍愛非常,自己于心不

忍;二來在有心人眼里看來也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因此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自處。連續(xù)幾天晚上,他都在家祠里看著亡妻的靈位呆坐到深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向亡妻傾訴。

陶勛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異樣,因為最近幾天父親跟自己說笑得少了,晚上也沒有象往常一樣照顧自己睡覺。小孩子的心性是最好奇的,到了第三天晚上陶勛等伺候的丫環(huán)睡著了,一個

人悄悄地爬起來,穿著件睡覺的貼身衣服輕輕地出了門到祠堂里找父親。他的耳朵很靈,走到祠堂門外時聽到了陶驥正喃喃地說著什么,聲音很低、很模糊,顯然不想讓別人聽見。陶勛把腦

袋伸進門里,看到陶驥呆呆地看著神臺上的靈位,背對著大門,沒有聽到有人在門口。沒了門窗的阻攔,陶勛漸漸聽得清父親的話了,雖然有好多聽不懂,可是也大概明白了,心里想:“原

來花園里的花都開了,惹得一個叫官府的家伙不高興,而且那個叫官府的家伙還很厲害,爹爹很怕他會傷害家里人,所以這幾天才沒有跟我玩,沒有來哄我睡覺。這個官府真壞呀,我天天在

花園里盼著花兒都開花,盼了好久才盼到,爹爹、許爺爺、家里的哥哥、姐姐還有外面的好多爺爺、奶奶、伯伯、叔叔、嬸嬸、阿姨都喜歡花園里的花都開呀,我親耳聽到他們都在夸那些花

漂亮,為什么只有官府不喜歡呢?為什么他還要害爹爹和家里的許爺爺還有哥哥、姐姐呢?”想到這里,陶勛跨進門,叫了一聲“爹爹”。

陶驥聽到呼喚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兒子只穿著貼身的內(nèi)衣不由得臉色一跌,一把將他抱到懷里,脫下自己的外衣給他披上,然后責備道:“你怎么不睡覺跑到這里來啦?穿得這么少,會生病

的。”

陶勛小臉立即變得可憐兮兮的樣子,怯生生地說:“爹爹,你怎么不過來陪我睡覺,我睡不著。”

陶驥聽后心里一陣感動,這個孩子雖然來歷不明,但是自從進了陶家之后對自己十分親昵,就算是親生的兒子也不過如此,于是聲音一軟:“乖,爹爹睡不著正在跟你娘說話,你一個人

先去睡覺吧,過一會兒爹爹就過來陪你,好嗎?”

陶勛眼珠一轉(zhuǎn),說:“爹爹,我知道你跟娘說些什么話。”

陶驥詫道:“哦?你知道我跟你娘說些什么嗎,講出來聽聽。”

“你是在跟娘說,有一個叫官府的人欺負你,不準娘種的花都開花,還要害我們家,對不對?”

“你剛才偷聽了吧?這可不對,子曰‘非禮勿聽’,偷聽別人講話可不對。”

“什么叫子曰呀?”

“子么,就是孔子,他是個大圣人,是帝王之師,萬世師表,曰就是說話的意思,‘非禮勿聽’是孔子教導(dǎo)我們的做人的準則。”陶驥想要繼續(xù)講下去,卻看到陶勛的眼里滿是迷惘,知

道他還太小,聽不懂這些,于是簡單地解釋說:“總之,你偷聽別人的話就不是君子所為,這樣做是不對的。”

陶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好吧,我以后再也不偷聽你說話了。爹爹,為什么官府不準我們家花園里的花都開花呢?家里的爺爺、哥哥、姐姐還有外面的好多人都喜歡的呀,我們?nèi)?

跟官府講道理好嗎?”

“傻孩子,原因我說出來你也不懂,其實官府不是不喜歡百花齊放,而是怕,要是百花齊放的奇景出現(xiàn)在皇宮里就是祥瑞,出現(xiàn)在平民百姓家里就成了異兆,官府就不喜歡,他們是不會

聽我們講道理的。”陶驥嘆道。

“官府真自私。”陶勛還是似懂非懂,天真地說道:“不許開花就不開了。爹爹,我們到花園里去跟那些花說吧,讓它們不要再開花了。”

陶驥啞然失笑:“呵呵,小傻瓜,那些花哪里聽得懂人講話呀。”

“聽得懂呀,每回我在花園里對著花講話的時候,他們都在笑,我要他們?nèi)慷奸_花,他們就開了。”陶勛爭辯道。

陶驥聞言心里一動:“這個孩子來歷古怪,剛出現(xiàn)的時候孤云山就有異象,而且含雨臨終前也說見到有祥光進屋趕走了黑白無常,當時正好是他走了進來,莫非花園百花齊開真的跟這個

孩子…”想到這里陶驥打了個哆嗦,臉色變得凝重起來,認真地對陶勛說:“勛兒,你認真回答爹,花園里的花真的是你讓他們一塊兒開的嗎?”

陶勛見父親的臉色變了,心里不免有些驚慌,小心地回答:“是的。我剛回家的時候,娘就死了,你們沒有人理我,我一個人就天天在花園里玩,后來我跟那些花說話,我說話的時候他

們都點頭,我心里高興的時候他們就對我笑。”

陶驥打斷他的話,問:“它們怎么笑的?”

陶勛咧開嘴露出牙齒,學(xué)了個笑臉,自己覺得好玩,就嘻嘻笑個不停。瞬時陶驥清晰地感覺到從陶勛的身上傳過來一陣暖、一陣涼的清風,拂在身上說不出的舒服。陶驥想起來這股涼暖

的清風在孤云山皸谷和最近幾個月里都遇到過,自己一直沒有太在意,看來花園里的百花齊放果真跟這孩子有關(guān)系。陶驥的心里更緊張了,強壓住心里的慌亂,用極度嚴肅的語氣說:“勛兒

,爹爹相信是你讓花兒一起開花的。你老實回答我一句話,你真的記不起來你到家里來以前的事嗎?”

陶勛眼睛里滿是疑惑,回答說:“不記得了,睡了一覺醒來就不記得了。”

陶驥又問道:“你高興的時候、笑的時候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

陶勛想了想,回答說:“有呀,我的身上一會兒暖和、一會涼快,好玩極了。”

陶驥全身緊張得繃了起來,不知不覺間手上用勁,緊緊抓住了陶勛的手臂,急急問道:“你有沒有辦法讓身上不再這樣了?”

陶勛渾然未覺得陶驥的手上用了力氣,只是認真地說:“我只要心里想不要這樣了,就沒有了。這樣不好嗎?”

“那你答應(yīng)爹爹,以后再也不要讓這樣的現(xiàn)象再出現(xiàn)了,好嗎?”

“那好吧。我答應(yīng)爹爹,我和你拉勾。”陶勛稚氣地說。

陶驥松了口氣,全身好象脫力了一樣,這才注意到剛才手上有的勁太大了,連忙翻開衣服察看陶勛的手臂,卻什么異常也沒有看到,陶驥心里暗暗咋舌,也不再多說話了。此時他心結(jié)已

解,心情極是舒暢,跟陶勛拉過勾之后回頭對著亡妻的靈位說:“含雨,你的眼光真厲害,咱們的勛兒真的了不起,陶家的興旺怕是落在他身上了。”隨后又抱著陶勛起身走到神臺的蒲團前

將陶勛放下,上了三柱香又取過羊角,讓陶勛和自己一塊兒跪在祖先的靈位前,磕了三個頭之后心里默默祝道:“先祖在上,不孝子孫陶驥在此虔心禱告,不孝子孫沒有給陶家留下血脈,也

沒有保住兄長的血脈,實在有愧于先祖在天之靈。幸好先祖福澤深厚,上天垂憐,派遣了旁邊這位仙童下凡給陶家繼承香火,不孝子孫一定不負上天所托,好好培養(yǎng)他,讓他將來光耀陶家門

庭,求先祖在天之靈保佑。先祖若是答應(yīng)認這個孩子是陶家的后代,就請給予明示。”祝完之后將手中羊角往地上一拋,跌到地上一分為二,一陽一陰,是個勝卦,連擲三次均是一樣。陶驥

大喜,側(cè)身對陶勛說道:“勛兒,快快給祖先位磕頭,謝謝他們認了你。”

陶勛茫然不知,但是看到父親很高興,于是就照著父親剛才的樣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磕完頭陶驥就抱起兒子喜滋滋地離開祠堂回房睡覺去了。

過了不久之后,景園里百花齊放、長盛不衰的異景很快消失,遠近均嘆惜不已。知府大人知道之后,慶幸當時沒有魯莽行事,轉(zhuǎn)念一想覺得甫師爺在這件事上把住了自己的脈門,看穿了

自己的弱點,自古以來當官的人都害怕被別人看穿心思,這知府大人也不例外,因此心里對甫師爺起了戒心,又惱恨他心思狠毒,所以不久就找了個借口將他辭退。自此以后,陶家也就一切

恢復(fù)了正常。

陶勛自從那晚聽父親念了幾句“子曰”之后,對詩書大感興趣,這也正合陶驥的心意,陶驥因為父親的遺訓(xùn)終不入仕途,心里的抱負無處施展,一直把這事當做僅次于中年喪妻的恨事,

所以他看見兒子對讀書感興趣,當然十分高興,把自己的理想全部寄托在陶勛的身上,第二年就延請老師給他啟蒙授課。陶勛非常聰慧,學(xué)業(yè)進步很快,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能夠背誦并解讀《

尚書》,連教書的先生也驚嘆不已,越發(fā)認真地教導(dǎo)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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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孤云山里林木參天蔽日,柱天峰上最粗的樹木需要十個人才能合報過來;走進山中,山澗飛瀑、林間流泉、白云繞山、霧走霞飛,景色十分怡人,更兼空氣清新,直沁心脾;

山綠了,漸漸飛禽走獸也紛紛出現(xiàn),虎嘯猿啼、百鳥嬌鳴,千百座大小峰巒好象是把積攢了上萬年的活力在這十年的時間里全部爆發(fā)了出來,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皸谷已經(jīng)成了來往南北間

的主要干道,每天人馬嘶鳴,好不熱鬧,孤云山死寂的印象漸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忘。

陶驥從府學(xué)回來以后興致非常高,一路上喜氣洋洋,進了家門后直接向后院老許的房間走去,見到家人就主動打招呼,害得正在做事的人忙不迭地停下手頭的恭恭敬敬地給他回禮。陶驥

走進許佇的房間后大聲地說:“許老,許老,叫人取一壇二十年的醉仙蜜出來,中午咱們好好喝兩盅吧。”

許佇今年七十一歲了,身體還象十年前一樣健碩,耳不聾、眼不花,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他也笑呵呵地說:“老爺,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有喜事,快說出來吧,我可等不到中午喝酒的時候

才聽。”

“許老,的確是件大喜事,大喜事呀。”陶驥拈著胡須仍然喜不自禁,“我剛才到府學(xué)給勛兒送飯,正好孫教授在看朝廷的邸抄,我就借過來看了看。結(jié)果你猜我看到什么啦?”

“不知道,我一個老頭子,城里誰家的貓叼了誰家的雞我是件件知道,唯獨這朝廷、官府的事我不知道。”許佇開起了玩笑。

“哈哈,正是皇宮養(yǎng)的貓跑到咱們景云府叼雞來啦。”陶驥興致實在是好,忍不住也回敬老許:“不跟你說笑了。說正經(jīng)事吧,我在朝廷最新的邸抄上看到了一個消息,說是今年元旦的

時候圣上夢見有飛馬馱著他飛到了本省境內(nèi)的各處學(xué)校,宮里的仙長解夢說是朝廷將會在本省尋訪到治國的人才,所以圣上下旨,詔令從六部選派官員到本省各府主持今年的院試。”

“少爺今年十四歲了,去年通過了府試,今年正好要參加院試。嗯,城里的人都夸少爺聰睿過人,詩書經(jīng)義熟得跟九月的稻谷一般,字寫得漂亮,文章也作得好,以少爺?shù)牟艑W(xué)一定會考

上的。這次機會這么好,只要考好了,就連皇宮里邊的皇帝也會知道少爺?shù)拿郑抢蠣斈樕峡删陀泄獠柿搜剑呛呛恰!痹S佇也笑得合不擾嘴。

陶驥搖了搖頭,說:“這確實是個好機會,但我高興的還不是這個。”

“還有什么?您倒是一次全說完嘛,說一半留一半,讓我心里怪癢癢的。”

“許老,你可知道派到景云府來的是誰嗎?”

“是誰呀?難道皇帝老子親自來嗎?”

“那怎么可能,真要是圣上親臨,府里那還不鬧翻了天嗎。這次派到景云府當主考官的人叫做丁崇。”陶驥說出這個名字后停了下來。

許佇使勁回憶了一番,然后疑惑地看著陶驥,問:“老爺,我沒印象了,這人是誰呀?怎么他要來會讓您這么高興呢?”

“老許,你還記得二十八年前替我們家申冤的丁云涑丁大人嗎?”

“記得,記得,我記起來了,丁大人的大公子就是叫丁崇,比老爺還要小五歲。”許佇一經(jīng)提醒,馬上想了起來。

“正是,正是。恩公的兒子正是這次朝廷派到咱景云府的院試主考。”陶驥興奮地說:“丁崇十幾年前就考中了進士,卻在翰林院做了多年散官,前年才升了刑部主事。這次他要來景云

府,我一看到這個消息就高興得不得了。”

“老爺,這次我們可要好好跟他親近親近呀。”

“我也是這么想的。當年要不是他父親丁大人,我們陶家只怕早就被那狗官給害死。為了我的案子,還連累到丁大人差點丟了官。唉,可惜哪,好人不長命,丁大人正值壯年就去世了,

我身受他老人家的大恩,竟然也沒有到他靈前拜祭過一次,想想真是慚愧。”

“老爺,你也不要傷感,丁大人生前就不愿意我們這些受過他大恩的人前去看他,說是會壞了他的名聲,他去世之后家里也沒有聲張,喪事從簡,等我們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送回老

家潭州府安葬,不能怪我們沒有這個心意。”

陶驥忽然想到了什么,對許佇說:“許老,這次勛兒也要參加考試,我看我還是先不要急著拜會丁崇好一些,丁大人是個有氣節(jié)、重名聲的清官、好官,也是我陶驥打心眼里尊敬的人,

俗話說‘虎父無犬子’,他的公子當了七年編修才升官,看起來只怕也是跟他父親一個脾氣。如果我們先去拜會他,可能反而對勛兒的前程不利。你認為呢?”

“老爺,還是您考慮得周詳,老頭子我就想不到這一層。”

陶驥聞言也頗有些自得,于是等不及到中午,就拉著許佇一起喝酒去了,順帶著商議到時給丁崇送什么禮物才合適。

婚約

丁崇這次奉旨到景云府辦差可謂春風得意,他二十六歲中進士,在翰林院當了多年閑散小官,直到前年一直對自己賞識有加的恩師升了吏部尚書,在他的提攜之下才升到了刑部

主事的職位,但是讓他得意的另有其事,他的原籍雖然是潭州府,但祖上卻是從景云府遷出去的,在景云府還有丁家的宗族族人居住,再加上這一次又是奉旨辦差,所以頗有些衣錦還鄉(xiāng)的味

道。但是得意歸得意,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在差事辦完之前絕不與任何人私下相會,以避瓜田李下之嫌。所以他到了景云府后,免不了族中耆老、當?shù)厥考潪榱俗约业淖拥芮俺糖皝戆輹?

概不見,實在推不脫的就將府學(xué)里的教授請在旁邊,來訪的人見他有旁人在場也不好開口,沒過多久眾人就傳開了這位欽差大人品性清高、難以接近,陶驥聽說之后不由得暗自得意自己料算

得準。

到了三月,丁崇主持景云府院試,出《四書》義一道、經(jīng)義一道,要求各四百字以上。一場考試下來,有一個眉毛稍稍有點淡的童生給丁崇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相貌雖然并不出眾

,但是自然有一股儒雅、恬淡的氣質(zhì),進了考場之后神情自若、毫不緊張,眉角始終含著淡淡的笑意,在丁崇面前泰然自若,不卑不亢;題目公布之后,稍稍思考片刻,提筆疾書,不到半個

時辰就寫完了,是全場第一個交卷的考生。丁崇閱卷的時候看到這份卷子的姓名處用非常端正的正楷寫著“陶勛”兩字,考卷上的筆跡筆致圓圍深厚、結(jié)構(gòu)平穩(wěn)端莊,頗得顏體書法的精髓,

顏公是丁崇極崇拜的人,他自己也一直研習(xí)顏體,因此對陶勛第一印象極是不錯。丁崇接著往下看,見兩篇文章書旨明晰,經(jīng)義引《左傳》、《國語》,文字純正典雅、行文不尚華采,非常

對自己氣的口味,唯一的一個瑕疵是其中有一處是從黃老經(jīng)書中摘而用之,好在倒也切合文意,引用得當。丁崇在朝中看不慣皇帝寵信道士而荒怠朝政,雖然位卑言輕,仍然多次上書直諫,

惹得上司不快,這也是他多年一直沒有升遷的原因。丁崇一直認為道教講究出世、避世無益于蕓蕓蒼生,而儒家提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講究入世以圣人之道教化蒼生,所以他向來

反對在制文當中摘引道、佛經(jīng)文。丁崇親自將應(yīng)試卷子一一評閱完之后,認為陶勛的考卷是其中的翹楚,就要評為第一,但是旋即又想到文中的瑕疵跟自己的信條沖突,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想要改主意評為第二吧,實在是其他的文章比較起來差得太遠。丁崇猶豫了一個下午才最終打定主意將陶勛評為院試第一名,放下筆后心里也輕松了下來,看著窗外日影西斜,忍不住深深

呼吸,心中不覺好笑:“居然為了這么一個孩子弄得自己心緒不寧,待陶勛前來謝師之時,我倒要好好跟他聊聊。”

發(fā)榜之后,陶勛和父親、許佇一同到府學(xué)看榜,榜首第一個名字就是陶勛。陶驥大喜,笑得合不攏嘴。許佇當即給老爺和少爺賀喜,同時又問陶驥:“老爺,咱們明天就陪少爺一塊兒拜

訪丁大人嗎?”

陶勛不等陶驥回答,搶先說道:“許爺爺,明天拜師的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禮節(jié)我也很熟,這點小事你和爹爹就不用陪我去了。”

丁崇與陶家的關(guān)系只有陶驥和許佇知道,并沒有向陶勛提起過,陶勛還以為許佇還是把自己當孩子看待信不過自己。陶驥看到陶勛的反應(yīng),心里很高興,這個兒子自從去年通過府試之后

就開始以成*人自居,要家里人以大人來看待他,并且鬧著要父親給他取個字,現(xiàn)在又在標榜自己是大人。陶驥心里高興,也不忍掃了兒子的興頭,說道:“那好吧,明天你就自己一個人去吧

。可不許失了禮數(shù),對待你的恩師丁大人要十分敬重才是。”

陶勛答應(yīng)了一聲,忙不迭地拖著兩人回家慶賀去了。

第二天上午,陶勛來到丁崇在府學(xué)的行館,先將自己的名帖遞了進去,不一會兒差役傳話說丁大人有請。陶勛正了正衣冠后隨著差役走進了正堂,看到堂上端坐著一位相貌俊朗、雙目如

電的中年人,正是丁崇。陶勛腳一跨進大門,趕忙急走兩步,恭恭敬敬地向丁崇行了個大禮:“恩師大人在上,請受學(xué)生陶勛大禮。”

丁崇拈須微笑著坦然受了陶勛的行禮,右手虛抬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禮,請坐。”旁邊差役已經(jīng)將座椅和香茗準備好。

丁崇等到陶勛坐定后又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開口道:“好一個翩然少年,神采秀發(fā),果然是人如其文。這次院試的制文寫得很好呀,引經(jīng)據(jù)點之處顯見你涉獵很廣,怕

是不止于詩書經(jīng)義吧?”

陶勛聽得一愣,沒有想到丁崇一開口就切到學(xué)業(yè)上,自己原本準備好的客套應(yīng)答之辭一句也用不上。他不知道丁崇講這番話的意圖,于是恭謹?shù)卮鸬溃骸白运逡越担瑲v朝以科舉簡拔寒士

入仕,至本朝尤重經(jīng)義。文章乃經(jīng)世之偉業(yè)、不朽之盛事,學(xué)生蒙昧,忝為愚篇,貽笑大方,實不足以當恩師譽贊。學(xué)生自四歲入蒙,資質(zhì)愚鈍,于經(jīng)義研習(xí)十載,只能算勉強看到了門檻,

想要跨進門檻卻自覺力有不逮。古人云‘讀書破萬卷’,因此學(xué)生暇時也看看一些閑書,冀此增廣見聞,以作稗益。”

丁崇聽罷,微微頜首:“你有此進取之心,難能可貴。‘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少年時從學(xué)最要緊的是打好基礎(chǔ),基礎(chǔ)牢了,作出文章來才會有根有骨,根骨足了才會有血有肉。

何為基礎(chǔ)?你在府學(xué)里學(xué)的經(jīng)義是也,學(xué)好這些、研透這些,根基才牢,就象大樹,樹干直正才能成材,經(jīng)義之外的其他書籍譬如樹上的枝葉,沒有根基、主干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陶勛這才算是聽出丁崇話中的深義了,暗想:“原來這位丁大人是暗責我不該涉獵經(jīng)義之外的書呀,這也太古板了些吧。”心中大大地不以為然。

陶勛自打八歲之后就開始覺得經(jīng)義太過古板,開口閉口就是大義什么的,如果這輩子真的百分之百地身體力行那一套,一定活得太累;再說陶家經(jīng)商,交往的人多、成份也復(fù)雜,往往從

他們講述的故事中得知世上許許多多不平的事,而做下這些不平事的官府里的大老爺、縉紳士子哪一個沒有讀過詩書經(jīng)義呀,哪一個不明白書上那些做人的大道理呀,偏偏就是他們的所作所

為與詩書經(jīng)義的義旨背道而馳,可見這個世上固然是“天不變,道亦不變”,只不過這個“道”卻不是詩書經(jīng)義上講的大道理,至于是什么他也想不明白,只知道如果真的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虛

偽做作、違背良心地做人那就活得太假。想通了這番道理,陶勛對詩書經(jīng)義也漸漸喪失了最初的興趣,他曾將自己的感想跟父親談過,陶驥認為讀書是讀書,盡信書不如無書,世道就是如此

,讀書的目的只是為了當官進而光耀門庭,至于當官之后是否按詩書中所闡釋的標準行動就看各人的品行了,從單純的做人角度來說陶驥還是希望兒子做個堂堂正正的人,要無愧于天地,現(xiàn)

在最重要的是達到以制舉入仕途光耀門庭的目的,所以不要因噎廢食。陶勛覺得這樣做是要分裂自己的人格,但是畢竟念了幾年書后經(jīng)義中提到的做人的條條框框已經(jīng)深入思想骨髓,基于孝

道他不得不服從于來自父親的壓力,至少是在表面上表現(xiàn)得發(fā)奮讀書,但他開始漸漸廣泛涉獵諸子百家,各種各樣的書籍都找來看,好讀書而不求甚解。各派學(xué)說中道家的學(xué)說和書籍是他最

愛看的,那種不受束縛、齊生死、自由自在的感覺對陶勛有種天然的吸引力。陶家的生意中本就經(jīng)營刻書坊,加上先夫人又是個出自書香世家的才女,家中藏書頗豐,滿足了陶勛的求知欲。

陶驥見陶勛沉浸于旁門雜說,一開始還勸阻,但是他經(jīng)常要外出經(jīng)商,實在是沒有太多的時間管束,后來見兒子的學(xué)業(yè)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于是也就默認了。陶勛在院試制文里不經(jīng)意間住

用了經(jīng)義之外的典故,事后自認為不著痕跡,沒料到給丁崇看出來,因此他對于丁崇還是滿佩服的。面對丁崇的訓(xùn)導(dǎo),陶勛表面上一點也不表露出異樣,只是愈發(fā)恭謹?shù)芈犞〕绲慕陶d,不

時地點頭表示受教。

丁崇又講了一番大道理,見陶勛一副虛心聆教的模樣,心里也暗暗高興,于是話鋒漸漸變軟:“厚積而薄發(fā),多讀些書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你不被外物所迷惑,嚴守圣人的訓(xùn)導(dǎo),

時時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以你的資質(zhì)將來必能成大器,到時上報君恩、下澤黎民,流芳百世方不負此生。”

陶勛趕忙站了起來拱手道:“恩師之訓(xùn)示,令學(xué)生豁然開朗,恩師之期許,則令勛感愧無地。學(xué)生當不負老師所望,將來不論窮達與否均以濟世為己任,效范文正公之志,絕不獨善其身

。”

丁崇滿意地揮手示意陶勛坐下,然后轉(zhuǎn)變了話題:“你今年多大了,父母安好,還沒有取字吧?”

陶勛答道:“學(xué)生虛歲十四,家嚴諱驥字明升,本府人士,二十年前鄉(xiāng)試第四名舉人,家嚴尚未給學(xué)生取字。”

“陶明升?”丁崇隱隱覺得這個名字好像聽說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嗯,果然是家學(xué)風范、書香門第,我還想越俎代庖贈字于你的,原來竟然是要班門弄斧了,哈哈。”

“學(xué)生去年已稟明家嚴乞賜字,家嚴說要等我十八歲行冠禮時再取字,父命不敢不從。老師美意,學(xué)生但感激則已。”說罷起身又向丁崇鞠躬施禮。

丁崇見陶勛舉止遵禮、應(yīng)對得體心中頗多贊許,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一時高興忍不住揶揄他道:“那令尊可曾給你訂親?等你成了親,也就不一定需要等到行冠禮后才可以有字,哈哈

哈!我有一女,比你小一歲,還未曾許配人家,你若不嫌我女兒蒲柳之質(zhì),就將她許給你如何?”

陶勛聞言心里一陣慌亂,一來是少年人臉皮薄,聽到有關(guān)男女之事總會有些不自然,但更重要的是他自打喜歡道教清凈、自由的教旨之后就心馳神往,加上受父親信神仙的影響一直在幻

想有一天能夠如神仙一般自由來往于天地之間,心里暗暗打定主意這一生不要有所掛礙,家室之累尤其不可。他是少年心性,心機也比較簡單,全沒意識到這只是丁崇的玩笑之語,便要當真

,趕忙長躬施禮道:“老師盛意學(xué)生更不敢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不敢自專。且學(xué)生年紀尚幼,當以學(xué)業(yè)為重,余者皆不足慮也。”

丁崇只是開個玩笑,也沒有當真。他對陶勛如預(yù)料般的慌亂表現(xiàn)有些好笑,對這個學(xué)生的還算得體應(yīng)答比較滿意,至少看到了陶勛不是趨炎附勢之徒,于是好言嘉勉了一番。師生二人又

談了半個時辰,陶勛才告辭而去。

到了下午,差役送了張名帖進來,丁崇接過一看,署名是“陶驥”。

“陶驥,陶明升…不是陶勛的父親嗎。奇怪了,這個名字好象很久以前聽說過。”丁崇對于他有點好奇,不過也沒忘了問差役:“他是一個人來的嗎?”

“還有一個老仆,帶了一個盒子在門外候著。”

“盒子?裝的什么?你對這個陶驥可有了解?”

“回大人,盒子包了層紅綢,里面裝的什么小的沒有問,不過看上去像是禮盒。這個陶驥是府城里的一大善人,經(jīng)營景福商行生意做得還不小,平時捐橋修路、樂善好施,在本府小有名

氣。”

丁崇沉吟了一下后說:“告訴他,說我身體有恙,不便見客,讓他請回吧。”

差役應(yīng)了一聲,退了出去。丁崇心里未免有點不痛快,原本看在陶勛的身上覺得這個陶驥應(yīng)當是個君子,沒想到竟然也做些送禮求事的俗事,令他頗有些失望。稍頃,差役又走了進來通

稟:“大人,那個陶驥不肯離開,讓小的帶張紙條給您,說是如果大人看了之后仍不見,才肯死心。”說罷雙手呈過來一張紙箋。

丁崇接過來看,紙色微微泛黃,顯然有些年歲了,上面寫著一首詩:“松蘭高潔山間茂,利欲熏人市井遒。敢嘆蒼天私毓秀,人間正道待何秋。”

丁崇心里很詫異,他少年時曾聽過父親丁云涑念這首詩,尤其家中書房所掛的父親生前親手所畫的一幅松蘭圖上也題了這首詩的前兩句,這個陶驥又不曾到過自己家里,如何知道這首詩

呢?而且更讓他疑惑的是紙箋上前兩句的筆跡出自他父親丁云涑之手,而后兩句字跡絹秀應(yīng)當出自婦人之手。他百思不得其解,不過見到父親的手跡仍不免讓他的心里一陣激動,稍一思量后

吩咐差役:“你去將陶驥一個人帶到前廳,讓他的仆人帶著盒子先在門房里候著吧,不可怠慢。”

丁崇整了整衣冠后走到前廳,不一會兒差役帶著陶驥走了進來。

陶驥見到丁崇,腳步緩了下來,盯著他的面容細細看了半晌,沒由來心里一酸,眼睛里變得模糊起來,緊趨兩步長揖行禮,嗓中哽咽,說不出話來。

丁崇見來人莫名其妙地垂淚,顯然是心里激動所致,卻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對方長揖的姿式一動不動半天沒有出聲,于是輕咳了一聲,然后問:“請問陶賢兄光臨有何賜教?”

陶驥緩了口氣,強壓住心里的激動:“驥見到大人偉儀,如再見令尊云涑公之顏,二十八年來對云涑公之感念常縈于心,陶家受云涑公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惜乎云涑公駕鶴西去十余載

,驥卻俗務(wù)纏身無緣拜祭,慚愧無以言狀,一時失儀,望大人見諒。”說罷,再深深施一揖,悄悄用袖口拭去眼淚。

丁崇聽后,心中釋然,這才明白原來父親曾經(jīng)救過陶驥,同時想起父親來心里也不由得感傷,眼圈漸漸紅了起來。

陶驥接著道:“驥二十八年前于南昌府,因先父、先岳之冤獄與內(nèi)人一起欲進京告狀,到了安慶府宿于錦松客棧遇見云涑公微服赴江西巡按任,晚飯時內(nèi)人聞云涑公作了箋中詩前兩句,

因家中變故有感便接了下兩句,云涑公聽后便知我夫婦二人有冤情,后來更不懼貴戚威勢秉公斷案,為先父、先岳父洗刷冤情,卻受累幾乎丟官,此恩此德驥永志不敢忘懷。”說完后又一揖

到地。

丁崇側(cè)身讓過,用手將陶驥扶起來:“明升兄的事,端明(丁崇的字)少年時也曾聽先翁提起過,先翁對尊夫人很是贊賞,常說是少有的奇女子。難怪我看到明升兄的名字覺得很熟悉,

原來你我有此淵源,也算是世交了。”

“驥不敢有此奢望。余自聽聞大人要到景云府來的消息后,心中振奮,立即恨不得肋生雙翼出迎千里,只是犬子陶勛此番也要參加大人主持的院試,知道云涑公最重氣節(jié),家風嚴謹,若

貿(mào)然前來拜訪,瓜田李下必有損于大人清譽,更為大人所不齒,故遲遲不敢前來。后觀大人主持院試前后之行止及今日見面,果然有云涑公之風,清風傲骨,令人景仰。”

陶驥的話中褒揚之意,丁崇如何聽不出來,但是他講的也是事實,所以心里很得意,兩人相視一笑,這才各自落座。

“明升兄,你我也是世交,如蒙不棄,還是以兄弟相稱吧,我曾聽先翁說過你長我?guī)讱q,就叫我端明好了。”

“這…”陶驥還要推辭。

丁崇故作生氣:“若兄不允,就是看不起我。”

“那就有僭了。這次拜訪端明兄,一來是敘舊,當年云涑公仙去的時候明升在泉州辦貨,第二年我到京城辦貨想拜見他老人家的時候才知道恩人已經(jīng)駕鶴,端明兄扶靈返鄉(xiāng),緣慳一面。

明升當時就想赴潭州府拜祭云涑公,然而想到內(nèi)人也曾深受大恩,應(yīng)當一起前往才是,所以沒有即時動身。不料回到家后迭遇變故,一直俗務(wù)纏身,無緣前往,至為恨事,內(nèi)疚之劇以至夜不

能寐。”

“明升兄不必內(nèi)疚,先翁生前曾經(jīng)說過為民昭雪伸冤是做官的本份更是做人的本份,所以絕不能因為自己只做了本份的事而洋洋自得或者要人回報。對了,先翁曾說尊夫人是世上少有的

奇女子,明升兄能與此佳人偕老,可知陶家福澤深厚,必定是積善之家。兄回家后一定要代問嫂夫人安好。”

陶驥兩眼一紅:“唉,自古紅顏多薄命,賤內(nèi)十年前就已棄我先去了。”

丁崇忙道:“逝者已矣,兄毋須傷懷。我看令郎聰慧,果然虎父無犬子。”

“端明兄見笑了,犬子頑劣,不是兄照拂,也不可能院試取第一。”

“兄過謙了,”丁崇搖手道:“令郎才思敏捷,博聞強志,小小年紀見解不凡,院試文章文從字順,立意新奇,闡述得當,比起其他人要高明許多,我取令郎也是因為這些原因。”

“哪里,哪里,兄過譽了。此子頑劣,常常看些旁門之書,明升又常常出門在外,難以管教,實在拿他沒辦法呀。”

“令郎的應(yīng)試文章里有一處用典出自《道德經(jīng)》,雖然還算貼切未害主旨,必竟有干文義,也是一處瑕疵。上午我見他的時候還勸導(dǎo)他少年時要專注于經(jīng)義,待根基牢后方可涉獵其他。

原來有此因由,倒是端明所不知道的。”

“亡妻過世得早,我又常年在外,對犬子疏于教導(dǎo)。犬子曾說,書中大道雖然是正理,但是世間逆天理的事比順天理的事多得多,逆天理反倒活得好好的人比順天理而遭橫禍的人多得多

,所以不愿再念書,被我狠狠責備了一番才回心轉(zhuǎn)意,不過又瞞著我看旁門雜書,我管也管不了。”陶驥被丁崇勾起了心事,加上不知為何對丁崇沒有一點防備之心,不知不覺將心里的苦惱

也講了出來。

“令郎有此見解,的確難得,看來我上午是錯怪他了。不過他的想法忒也悲觀了一些。家先翁生前一身正氣,最看不得不公之事。他常常教導(dǎo)我說,生年有盡而世間不平之事恒不可盡,

遇不平之事當矯之,斷不可畏手畏尾逡巡不前,方無愧于七尺之軀。先人已矣,而吾輩仍碌碌于世,莫管他人如何做,要在自己身體力行,若獨善其身,則天理愈加不可昭。”

陶驥頻頻點頭:“云涑公之高義,天神共鑒,憂世人之心,可昭日月。”

丁崇心里得意,不知為何忽然生起了一個念頭,他這次出差到景云府本就是為當今圣上選拔人才,陶勛天資聰穎、氣度儒雅、心有正義,回京復(fù)命后此行的成果將在戶部和吏部分別備案

,如此一來陶勛的前程就有了一個好基礎(chǔ),難得盯陶兩家又有淵源,何不將上午的戲言假戲真做呢?他來不及在心里權(quán)衡一番,鬼使神差般開口便對陶驥道:“明升兄,我十分喜愛令郎。

弟有一女,名叫丁柔,比令郎小一歲。上午令郎前來的時候我曾言要將小女許配給他,令郎說婚姻大事須父母做主。今兄既來之,以為此事可否?”

陶驥聞言心中大喜,丁崇畢竟是在京中做官,兩家結(jié)親對于兒子以后的前程必定大有助力,這本來是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不料對方竟然主動提出來,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于是趕忙

起身施禮:“犬子何德,竟蒙端明兄錯愛,敢不從命。明升回家后就請托人前來提親。”

兩人關(guān)系又近了一步自然相談更歡,直到酉時陶驥才告辭離去,臨走時丁崇對陶驥要送的禮物堅辭不受,陶驥無奈之下只得帶著禮盒回了家。

回到家中,有家仆報告說少爺被同窗邀出去慶功了。陶驥心里興奮,將與丁崇會面的情況向許佇講了一遍,許佇也替他高興,還自告奮勇地連夜到城西聯(lián)系有名的媒人。陶驥到家祠中將

喜訊向祖先和亡妻祝告了一遍,回到房中時陶勛已經(jīng)回來了,不過卻醉得不省人事,肯定是被那些同學(xué)灌醉的。陶驥平時家教也還算嚴,從來不許陶勛沾酒,看到兒子竟然爛醉心里雖然非常

生氣,卻也只得親自動手給兒子換了件干凈的衣服先安頓他睡下。

第二天一早,媒人應(yīng)約前來,陶驥取出兒子的庚帖和自己的名帖交給媒人,又交待了一些事情后就打發(fā)許佇帶著禮品與媒人一同往丁崇的行館去了。到午時,媒人興高采烈地回來報喜說

,丁崇請了相士將兩人生辰推算了一番,是天作之合,已經(jīng)允了親事,收下禮品和公子的庚帖,還讓她帶回來了丁柔的庚帖,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了。陶驥十分高興,讓許佇去把陶勛叫起來

陶勛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許佇從床上強拉起來時酒勁還沒過腦袋里暈暈乎乎的,全沒注意到許佇興高采烈地跟他說了些什么,只是沒精打采地應(yīng)了幾聲,等他進了堂屋見到父親的時候仍

然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如在夢中。陶驥因為他私自喝酒本就有氣,見到兒子到午時了還是這付模樣,心里惱怒,放下將手中喝了一半的茶道:“家中上下為你的終生大事忙得不可開交,你卻醉得

不省人事。你們?nèi)ソo少爺打盆涼水來讓他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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