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庭外(全3冊)
- 指紋著 施一凡改編
- 22963字
- 2022-09-23 11:21:44
第一章 一切開始之前
1.之前的之前
如今鮮有人知道,津港市律師行業的出現,比中國大部分城市都早。一九七九年,中國律師制度恢復重建。一九八三年,中國第一家律師事務所在深圳蛇口成立,執業律師十五人,其中四個來自津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這四人回到家鄉,成立了津港市第一家律師事務所。
這四人性格迥異:一個開朗,能迅速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一個理性,熟悉所有法律法條;還有一個非常強勢,說一不二,是所有人的大哥;第四個則沉默寡言,瘦瘦高高,戴一副厚厚的眼鏡,讓人琢磨不透。在破舊的集體宿舍里,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探討著將要成為什么樣的律師,憧憬著津港法律行業的未來。這樣的探討,往往會持續半個通宵。
當時的津港與其叫作城市,不如說是臨海的小縣城。它最主要的經濟支柱是漁業,沒有重工業,沒有農業,當然,更沒有法律行業。所以這家律所最初也不算興盛,只會偶爾進行訴訟、辯護和法律援助業務。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對外貿易發展起來,一些制衣和造船行業的公司開始需要進行合同文書方面的法律咨詢。再后來,當經濟進一步騰飛,銀行和稅務機構也開始需要外聘常年法務和法律顧問,市場對職業律師的需求逐步增大。
當常住人口從七十萬到超過七百萬,這座城市就從蹣跚學步的孩童生長為野蠻的巨人,長出龐大的軀干和雙手,而法律行業如同血管和經絡,在其間蔓延出軌跡。那四人的律所開始擁有越來越多的律師,越來越多的業務,他們也從面容青澀的新人律師,逐漸成為資深律師乃至行業的領頭人。“要成為什么樣的律師?”這個問題太過幼稚,不會再有人問。他們建立的,是整個法律行業的規則,這套規則與這座城市的擴張相互纏繞,與這座城市相互馴服。
然而,人與人本就是不同的。狼與虎的幼崽可以一同長大,但當它們成熟,就無法一起捕獵,甚至會互相仇視。
新世紀之交,他們的律所接連經歷兩次分裂。
活潑的那個和理性的那個一起,離開了原律所,創建了一家新律所——從他們的名字里各取一字,名叫德志。德志所在津港站穩腳跟之后,沉默寡言的那個也離開原本的“大哥”,投奔他們。一年之后,他成為德志所的主任,他的兩個朋友一個離開了法律行業,一個提前退休,離開津港。同年,他們的“大哥”經人舉報入獄。于是,最不起眼的那個摘下眼鏡,成為上位者。
在所有人聚焦于他三位朋友的分合時,他蟄伏著,在大學任教,走的是種樹的路。法院、檢察院、律師,跟法律有關的行業,到處都是他的門生故吏。倘若再多幾分留心,則不難發現,“大哥”入獄的案子,主審法官和公訴人都是他的學生。而另外兩人的提前退休和轉行,亦都是發生在和他的某次爭吵之后。
他的學生,他學生的學生,占據越來越多重要的職位。當樹木成長為森林,就覆蓋整片土地,他于是成為學術泰斗,以及唯一的祖師爺。
從那時開始,人們只見識他的方式。他們看清他做事的手段,看到他盤根錯節的勢力,服從他建立的規則。從那時開始,大家叫他“主任”或者“老爺子”,不太有人叫他的本名。想起這個,他也偶爾有些失落,好像大家都不會記得,他叫曠北平。
這之后的十年里,德志所是津港市最大的律所,曠北平是津港律師界唯一的元老。然而當雄獅蒼老時,年輕力壯的獅子會蠢蠢欲動,發起挑釁。第十年,曠北平在換屆選舉時,被兩個毛頭小子趕下主任的位置。
獅子雖已蒼老,余威尚在。曠北平并沒有就此退休或者銷聲匿跡。次年,金馥律師事務所成立,曠北平是主任合伙人,其他合伙人都是他多年的門徒、研究生,以及心腹。德志所離開了曠北平的庇蔭,卻未在那兩人的手中式微,同樣穩步發展。
年長的獅子等待時機,想將年輕的反叛者趕盡殺絕。年輕的獅子則虎視眈眈,抿起嘴唇,不露利齒,卻隨時準備撕咬。從表面看,事情不過如此。
可是,事情不止如此。
當年趕走曠北平的兩人,其中一個所覬覦的的確是領地、權力和曠北平多年的基業;但另一個人并不是。他所在意的,是曠北平和他的朋友們年輕時那些幼稚的提問。這些提問指向對意義的質詢,是一種比野心更大的東西,名為希望。比起他那雄心勃勃的伙伴,曠北平更厭煩這個人。
在意那種東西的人,要的不只是權力與地位,而是另一個系統,另一種方式——天真,幼稚,自不量力。
喬紹廷。
每次咀嚼這個名字,曠北平都會感覺指尖或者是舌頭外側被什么東西硌到。
對于喬紹廷,曠北平的理解非常正確,或者說,直到三月一日之前都非常正確。
2.三月一日一點之前
下午一點,落地窗好像要把整座城市的陽光都吸收進來,屋里一片刺眼的金色。金馥律師事務所位于津港市中心,占一整層寫字樓,前臺掛著金絲楠木制的隸書招牌,“國之權衡,時之準繩”的橫幅懸于下方。大廳窄長,上百套桌椅擺得橫平豎直,一眼望不到頭。
蕭臻正坐在待客區,等待面試。她二十六歲,穿著中規中矩的黑色套裝,戴一副黑框眼鏡,沒有化妝,低調不惹眼。在上一家律所,她總被人評價聰明伶俐,如今她隱藏起這一面。頭頂右側的一縷頭發總是翹著,她也用發膠抹平。
從走進金馥所到現在,她觀察了辦公室的布局,觀察了律師們進出忙碌,也觀察了合伙人從有玻璃幕墻的辦公室出來,低聲打著電話,不時提到曠北平的名字。還有前臺旁邊的透明玻璃柜。那個柜子一共四層,放的都是曠北平這些年來得到的各種榮譽證書、獎章和獎杯。
金馥所無疑是曠北平一人獨大——依賴著他的關系辦案,維持著極高的勝率。曠北平的關系不僅覆蓋公檢法領域,也蔓延到政商界,他所鋪陳的關系網絡能夠操縱司法程序,和他們對庭的律師往往要承擔很大的壓力。整個金馥所宛如一棵盤根錯節的巨樹。
德志所的模式就完全不同。比起金馥所,德志所承接更多的非訴訟案件,解決案件的方式也更為多樣。金馥所能夠操縱司法機關,自然也就將司法程序視作所有問題的唯一解法。德志所則沒有這層桎梏,他們找到了另外一種方式去定義這個行業的職業訴求。對他們而言,讓他們的當事人達成所愿,才是更為重要的事——司法途徑,只是眾多途徑中的一種。只要能維護當事人的利益訴求,什么辦事方式在那里都會有一席之地。正因如此,德志所沒那么依賴關系網,而能另辟蹊徑,像即將一飛沖天的、輕盈的鳥。
金馥所聘用了近百名執業律師,近年還在擴編,德志所的律師數量只有它的一半,但同樣飛速擴張。今年律師協會換屆改選,德志所的主任和曠北平都報名競選主席。當初將曠北平趕出德志所的人,如今又要和他成為對手。
即便不談舊日恩怨,作為津港市規模最大的兩家律所,風格迥然不同,又要競爭主席的位置,它們之間的關系也非常微妙。
對德志所而言,能夠再次成為曠北平的對手也許意味著他們風頭正勁,而曠北平想要的恐怕就更多一些,可能不只是贏得一次競選,而是更為徹底和全面的勝利,比如說將德志所一擊斃命。
蕭臻閉上眼睛,試著想象自己坐在曠北平的位置,尋找德志所的破綻。德志所的律師們,在她眼前變為一顆顆小小的彩色糖豆,那些糖豆跳躍著,在棋盤上四處翻滾。其中一枚的顏色和別的都不一樣。
那個人在津港律師界是個非常特殊的存在,就算在德志所內部也是如此。他有“全國十佳律師”的招牌,有從業十七年零敗訴的行業記錄,還有個流傳甚廣的原則——不吃當事人的飯,不收當事人的紅包。
但說他特殊,不是因為這些名聲,也不是因為那些原則。那個人做律師的方式,和別人不太一樣。
蕭臻的思緒定格于那個名字——喬紹廷。
電梯門開了。
上午九點,喬紹廷正快步走在拆遷公司的走廊。他不到四十歲,看起來三十歲出頭,一張娃娃臉,不似傳統認知中的律師低調老成,昂首挺胸的樣子頗為桀驁不馴,西裝恐怕比整家拆遷公司的家當都貴。兩排穿著統一的“社會人”能感覺到喬紹廷的氣勢,圍上前又不敢阻攔,猶豫著互相對視。喬紹廷瞟向這幫人,嘴角噙著冷笑。
對此時的他而言,這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徑直走到走廊盡頭的大辦公室,喬紹廷推門而入。四十來歲的拆遷公司經理曹總見喬紹廷進屋,忙站起來。曹總長得蠻橫而不好惹,光頭配手串,脖子上的肉層層疊疊,一見喬紹廷,滿臉堆笑。
喬紹廷手揣褲兜,一臉不吝,和他昂貴的西裝形成巨大反差:“曹總,我的當事人說,你的手下在他家門口晃來晃去,幾個意思?”
曹總表情猙獰起來,皺著眉頭,厲聲呵斥手下不聽指揮。一番訓話之后,他又賠著笑臉對喬紹廷說:“這點兒小事,您打個電話就完了,何必還親自來一趟呢……”
喬紹廷在曹總對面坐下,擺手拒絕遞來的煙,喝了一口新倒的茶。曹總見喬紹廷臉色緩和,忙倒起苦水:拆遷太不好干,喬紹廷的當事人簽下協議又反悔,說什么二百四十萬太低,老婆鬧離婚,手下也是逼不得已——
喬紹廷一擺手打斷他:“那你就讓他離。把合同簽了,再給他找個對象不就完了。”
曹總神情尷尬,困惑于喬紹廷是否說笑。
“你們搞拆遷的是為了解決問題,而解決問題的方法絕不只有‘打罵’‘威脅’‘潑大糞’,多動動腦子。”喬紹廷沒在說笑。劍走偏鋒,歪門邪道,只要不犯法的,都是辦法。說話間,他抬手看了眼萬國表:“我馬上要去開庭了,你去不去?”
同一時間,經濟貿易仲裁庭,喬紹廷的同事洪圖正在開庭,陪同者是德志所的主任合伙人章政。
洪圖三十來歲,很瘦,短發,濃妝,嘴唇涂成暗紅色,穿著一看就價格不菲的精致套裝。章政則四十歲出頭,深深的法令紋配上凹陷的眼窩,像條思慮過度的深水魚。
案子不復雜,基金管理人擅自給客戶的債券加了七倍杠桿,賠了太多錢,如今客戶追責。
管理人聲稱一切操作都源于客戶的指示,然而拿不出證據——聊天記錄、郵件、電話錄音,什么都沒有。操著港臺腔的原告律師卻證據充足,步步緊逼,依次給出合同、賬本和對話截圖。基金管理人經理交握雙手,蜷縮脊背,努力擠出抱歉的微笑。作為被告律師,洪圖和章政勝算不大。
“主任,這案子你為什么不讓喬律師來?”洪圖壓低嗓音,朝左微傾。
面對洪圖的明知故問,章政笑笑,沒答話。
洪圖冷哼:“難怪這么大的案子派給我,原來是為了保住喬律的不敗金身。”
“他今天有另一個刑庭要開,也是抽不開身。”章政薄薄的嘴唇幾乎不動,如同腹語。
“他去開的庭,肯定勝率比較高,主任你怎么不跟他一塊兒去風光?來這兒陪我多委屈。”洪圖繼續陰陽怪氣。
章政吞咽口水,朝洪圖的方向靠靠:“你得理解,咱們所想繼續發展,有些表面功夫必不可少。”
“對,所以咱們得精心打造出喬律的不敗金身,多方運作成津港的‘十佳律所’,再拉攏來韓律這種有行業背景的靠山……”洪圖說到后面,不自覺抬高嗓音,仲裁員投來警告的一瞥。
章政拍拍洪圖的胳膊,自然地接過話:“以及擁有洪律師你這樣的核心業務骨干。”
“我是核心業務骨干?那喬律算什么?”
“他是打手。”
九點半,喬紹廷的凱迪拉克駛入法院停車場。
他正瞄著車位轉彎,汽車的前機器蓋上忽然多了個人。
喬紹廷嚇一跳,猛踩剎車,就看到有人順勢半趴在他車上,伸手指著他喊道:“你這是要撞死我啊!”
這是馬律師,平日溫文儒雅,胖乎乎的,見人三分笑,此刻眼鏡歪斜,氣急敗壞,在車頭大呼小叫。
他跟喬紹廷分別代理一場性騷擾訴訟的被告和原告,這些天他一直發信息要再談談,喬紹廷都沒理會。
喬紹廷搖下車窗,探出頭來:“馬律,我這兒有行車記錄儀的,碰瓷算敲詐勒索,你知道吧?”
馬律師繞到駕駛席一側,單刀直入說起他們在打的案子。內容是老一套,喬紹廷的當事人沒說實話,他的當事人沒有性騷擾女孩,后面的訴訟,喬紹廷他們也拿不出物證。
喬紹廷一陣冷笑。短時間,封閉空間,一對一,突發事件,本來就不可能苛求當事人提供有力物證。他和馬律師都清楚,物證不是重點。
馬律師以夸張的幅度揮舞雙臂,語言系統仿佛由手部驅動,翻來覆去說如果鬧上法庭,原告根本沒有勝算。喬紹廷繼續點頭。勝算也不是重點。
“你說庭外和解就愿意撤訴,這案子你們鐵定會輸,我的當事人為什么要和你們和解?”馬律師以激昂的質問結束敘述,雙手在空中戳出個休止符。面對馬律師的瞪視,喬紹廷長出口氣:“既然你這么確定案子能贏,又何必追著我談?”
馬律師愣住,沒料到喬紹廷一下就問到自己的痛處,抓住命門。
這案子的重點,從來都在法庭之外。
“只要訴訟持續下去,你的當事人就會不斷出現在輿論熱點上,他過往的成就、現在的職稱和未來的前途就都會完蛋,幾年之內他絕對翻不了身。等訴訟結束,過個三五年,公眾也許會逐漸遺忘這件事,他可以小心翼翼,在學術界重新探頭——晚了。黃金上升期結束,位置被同齡人占了,奮起直追的后輩還會擠壓他最后一點生存空間。所以賠錢和解,讓這事盡快平息,是你們唯一的選擇。”喬紹廷語速緩慢,邊說邊停穩車,馬律師的臉色越發難看。
喬紹廷下車,走到他近前,低聲報出數字。
“你們這是訛詐……”馬律師的聲音比剛才低個八度。
訛詐?喬紹廷似笑非笑,一言不發。那被告就是個畜生,是個慣犯,受過那人騷擾和侵害的女性不止一個。喬紹廷的當事人在事件描述上也許有偏差或夸張,但騷擾行為——哪怕僅僅是言語騷擾,一定發生過,否則那女孩不會第二天直接報警。
“咱們都是律師,要講證據。”馬律師的語氣帶點委屈。
“沒錯,咱們是律師,律師就有責任讓當事人接受對他最有利的處理方式和結果。”說著,喬紹廷指指馬律師,“更何況,總該有人讓他付出代價。”
喬紹廷說罷,走向法院大樓。
馬律師咬咬牙,上前一步:“兩百萬。我的當事人也許不夠檢點,但在這件事上,他多少有點冤。”
“三百萬,一分都不能少。”
馬律師還想申辯,喬紹廷搶先說道:“馬律師,賠了這筆錢,以后他再想騷擾年輕弱勢的女性,就會想起這七位數。我不信他會在道德上自省,但也許金錢能讓他老實些。”
馬律師愣愣,嘆了口氣,后退半步,認命地捋著頭發。喬紹廷知道,他接受了這個價格。
“馬律師,我代她們謝謝你。”
馬律師笑了,充滿自嘲:“你的當事人不用謝……”
“不,我的當事人覺得你就是個替變態洗地的王八蛋。我說的是那些未來本有可能受他侵害的女性。”
馬律師目光閃開,喬紹廷走向法院。
喬紹廷此刻的酣暢源于勝利,也源于賠償金額。絕大多數律師不會接這起案子,同樣,絕大多數律師爭取不到這樣的庭外和解。勝利的味道當然甘美,那個金額也相當不錯,但更為重要的是,這個結果在他看來,相對公平。
“我的當事人通過給低波動性資產加杠桿,來平衡投資組合的風險貢獻,使投資組合達到更高的風險調整后收益,即更高的夏普比率……”仲裁庭里,基金管理人代表還在陳述。良好的動機搭配糟糕的結果,毫無說服力可言。
洪圖側頭,繼續和章政低語:“有喬律在一天,我在咱們所就不會有出頭的機會。”
章政還是不動嘴唇,語速飛快,給洪圖闡明事務所格局。他自己要競選律協會長,一旦成功,以后肯定沒那么多時間管理事務所。喬紹廷不懂管理,心思都在案子。還有個合伙人韓彬,一年都來不了律所兩次。律所肯定需要更多的合伙人,未來德志所就是她洪圖說了算。
這番前景頗讓洪圖心動。章政看洪圖瞇著眼睛,暗暗盤算,樂了:“瞧你,哪兒有跟自己師父較勁的?”
洪圖臉一紅,隨后笑得云淡風輕:“我倆到底誰較勁?他到現在都不肯讓出‘王博和雷小坤故意殺人案’的代理權呢。”
章政眼睛一瞇,開始出神。
新話題很有效果。章政競選律協,曠北平也不能因此公開發難,哪怕局勢再膠著,戰爭也需要個導火索。王博和雷小坤那個案子,當導火索,很合適。
那起辯護本是所里例行的法律援助項目,只需要隨便派兩個律師走個過場,但不知怎么,喬紹廷盯上它不放。于是原本是邊角料的案子,現在成為章政的心腹大患。
“那案子證據確鑿,肯定沒戲。”洪圖接著刺激章政,“咱們所上上下下這么多人,給他維護出不敗紀錄,現在怕是要涼。”
“我會繼續想辦法說服他……不過紹廷做刑辯確實很有一手,萬一他能替倆被告人保住腦袋呢。”章政安慰自己,可他跟洪圖都心知肚明,問題并不限于輸贏。
“那案子的被害人是嚴裴旭的女婿。嚴裴旭背后可是曠北平,是咱們整個津港律師行業的老太爺。當年你和喬律聯手把他從德志擠走的舊恨還沒了,這次是打算把搞死咱們所的機會往人家手里遞嗎?”
章政被洪圖說中痛處,不由嘆氣。
跟喬紹廷聯手把法學泰斗趕出律所,如果放到現在,章政肯定不會這樣冒險。說到底,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可他也記得,當初喬紹廷提出這個計劃時,他們是如何兩眼發亮,喝著啤酒,吃著薯片,聊一整個通宵。人年輕時總認為自己能吞下巨物,然而那個事物可能比他們想象的極限都要龐大,會卡在喉頭不上不下——這就形成如今尷尬的局面。何況現在,喬紹廷的行為,無異于在明面上跟曠北平再次單挑。
“喬律對這案子怎么那么大執念?”洪圖確實好奇。
“被害人的老婆叫嚴秋,是紹廷當年沒追到的女神。”章政敷衍道,事實上他自己也搞不清,真就這點兒原因?
“哦?這事還有瓜可以吃?”洪圖捧場,點頭,同樣不信這個說法。女神的丈夫死了,搶著替殺人兇手辯護,這應該不是制造浪漫重逢的良好途徑。
“基金管理人的超權限操作,以及危機后期風控的失效,這種模型風險、操作風險、內控風險,以及對沖基金高業績提成比例的特點所形成潛在的‘道德風險’,均具有個性化與不可測性……”基金管理人代表的陳述到達尾聲。洪圖瞥了眼身旁的管理人經理,發現他已自我放棄,兩手垂在身側,耷拉個腦袋。在這種氣氛中,洪圖說著無力的辯護詞,不自覺地開始摳起指甲。
庭審繼續。
十點半,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喬紹廷的庭審正進行到控辯雙方交鋒的階段。
公訴方坐著一名檢察官和一名助檢,審判席上是合議庭的審判長和兩名審判員,辯護人席上一共有五名律師,喬紹廷在其中。
被告席上的五個男孩,有的滿臉青春痘,有的染著黃毛。站在靠邊位置的那個,明顯比其他四人高大壯實,臉上還有胡楂。這人就是拆遷公司曹總的兒子,曹海。
旁聽席上坐著被害人和被告人的家屬,曹總也在其中,他正伸長脖子,一會兒望向喬紹廷,一會兒望向曹海。曹總之所以對喬紹廷恭敬有加,除去喬紹廷本人的因素,曹海的案子也占比不小。
“曹海的辯護人,你在辯護意見里說,作為這起搶劫案中被害人與被告人雙方唯一的成年人,曹海卻不應當承擔任何刑事責任?”檢察官努力讓語調平和,還是透出些嘲諷。
喬紹廷一臉坦然:“我是說,他在這起搶劫犯罪行為中,不具備任何地位。他既不是主犯,也不是從犯,更不是脅從犯。”此言一出,其他幾名辯護人都睜大了眼,齊刷刷看向喬紹廷。
喬紹廷繼續他的陳述——曹海不過是住在搶劫地點的樓上,又恰好跟一名被告認識,被喊下樓抽了根煙,聊了會兒天,被害人中有一個還沒指認出曹海,那更能證明曹海根本沒參與搶劫——
審判長忍不住開口打斷:“那要按你的說法,出現在搶劫案發現場的曹海,是什么性質?”
喬紹廷聳肩:“他……就是路過的。”
此言一出,另外幾名辯護人都低頭,憋笑,旁聽席上甚至有人笑出了聲。審判長瞪了喬紹廷一眼,轉頭看檢察官。檢察官一臉不耐煩。曹海半張著嘴,他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這么無辜,這么倒霉。
喬紹廷神色如常,他才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只需要效果。
檢方的不耐煩延續至庭審結束之后,喬紹廷簽完筆錄,去和他們握手:“我這純屬胡攪蠻纏,得罪得罪。”
助檢繃著臉,繼續收攏卷宗。檢察官倒是大度,握手還附贈一枚微笑:“都是工作,能理解。畢竟被告人的家屬在場。”喬紹廷回報以“感謝理解”的眼神,往外走,心知肚明自己就是這樣的律師,做出近乎攪訴的辯護,和那個曹總在場沒有半毛錢關系。
法庭門口,曹總興奮地追上他:“喬律,牛逼!沒錯啊,我兒子就是路過的!你說這法院是不是應該當庭放了他?”
喬紹廷的笑容已在這十幾米的道路上揮發干凈,他站定回身,一臉嘲諷:“你手下去威脅我客戶的時候,為什么每次都至少去三四個人?”
“啊?”曹總愣了。
“你也知道人多唬人?曹海快二十歲了,身高一米八幾,在被搶劫的孩子眼中,他戳著就是站腳助威。還當庭釋放?緩刑都不要做夢!”
“啊?可、可您剛才不是……”
“我是努力爭取讓曹海不要在一起未成年人實施的搶劫犯罪中,作為唯一的成年人被判得最重。僅此而已。”
曹總愣在原地,襯衫從皮帶里掙脫出來,露出一小截肚皮。他大概沒想到,代理費加上溜須拍馬,買不走喬紹廷的判斷力。曹海是成年人,而搶劫是暴力犯罪,是重罪,最后要能爭取下來一年實刑,曹總都該燒高香。
喬紹廷往外走,不忘扭頭叮囑:“別讓你的手下再去騷擾我的客戶,以后有時間多回家管管兒子。”
喬紹廷說著走出法庭,如果他沒記錯,那個貿易仲裁案正開庭。這本來也是喬紹廷的案子,所以他也做過些前期調查。撇開他調查的結果不談,那是個穩輸的案子。
他能想到章政的一臉愁容,也能想到洪圖每每焦慮時低頭摳指甲的樣子。畢竟是徒弟、同僚,也別弄得太難看才好。
喬紹廷掏出手機,開始編輯消息。
“……給我方造成巨額損失,本質上是申請人由于過度追求收益而不顧操作權限,向撒旦下注而導致的結果!”原告律師正慷慨陳詞。幾名基金管理人面如菜色。
洪圖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不是她不給力,沒有證據,就算喬紹廷在,也不可能贏這官司。
就在此時,章政輕輕一拍洪圖,從會議桌下給她看手機,是喬紹廷發來的信息。洪圖飛快瀏覽,有些疑惑,和章政對視。章政沖她點頭。
“被申請人,申請人認為你們是超權限操作。關于這部分,你們有什么解釋?”首席仲裁員朝他們發問。
洪圖瞥了眼手機,照本宣科:“被申請人這一方的操作,并沒有越權,而是得到了客戶及申請人——基金托管人的臨時指示。”
原告律師立刻憤怒反駁,洪圖不去理會。雖然也不確定這能有什么效用,她還是繼續按喬紹廷發來的信息陳述:“在合同上,清楚地注明了客戶是兩個人——梁忠先生和他的夫人李靜女士,杠桿行為源自李靜女士的指示。這部分仲裁庭可以調取他們的聯系記錄,或者被申請人在得到授權的情況下,也可以去調取這部分記錄,作為證據出示。”
李靜的確不在庭上,但這充其量也就是個緩兵之計。洪圖很清楚,李靜沒提出過加杠桿。
原告律師推了推假發,正忍不住想再次反駁,坐在一旁的基金托管人代表,也就是梁忠,突然伸手攔下律師。律師扭頭看他,就見他面帶顧慮,微微搖頭。
原告律師詫異,洪圖同樣意外。她斜眼去瞟章政。章政的表情意味深長。
中午十二點,原告律師主動向洪圖要求撤訴和解。
仲裁委員會停車場,章政斜倚后車門,站在車旁,拿著手機,一臉興奮。
“紹廷,你可以啊。對方主動要求和解。你怎么知道李靜給過基金托管人加杠桿的指示?”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和基金托管人的經理有一腿。如果事情敗露,對他們整個家族都是大丑聞,而基金托管人那邊也會失去他們最重要的客戶。”
至此,喬紹廷一上午處理的四起案子,都贏得了不同程度的勝利,以其他律師不會運用的手段,爭取到了其他律師未必能爭取到的東西。
可是,當喬紹廷將同樣的這套方式運用到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上,就會激怒不該被激怒的人。
就像洪圖跟章政說的,王博和雷小坤的死刑判決,可以稱得上證據確鑿,在兇手的辯護方面,喬紹廷找不到突破口。這次,他另辟蹊徑的方式,是將目光轉向被害人朱宏。
喬紹廷有個老同學名叫鄒亮,在津港銀行做客戶經理。喬紹廷就從這人身上入手,讓他幫忙調查朱宏一家的財務狀況,試圖發現朱宏的破綻。
然而,他并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他意識到了但并沒有在意,津港銀行的常年法律顧問是金馥律師事務所。
3.曠北平
下午一點,蕭臻看著電梯門打開。
黑色皮質沙發,柔軟,將手指壓上去,會陷入半個指腹。玻璃茶幾上放著一次性紙杯,里面是開水,如果直接拿起來喝,她不會知道自己被燙到了喉嚨。先天性無痛癥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常染色體隱性遺傳病,其臨床特征為患者自出生以來,任何情況下身體的任何部位均感覺不到疼痛。痛感和觸感能幫人確認很多東西。無痛癥意味著成為一只沒有回音定位系統的蝙蝠,所有的石子都扔進深潭,沒有回聲,不拍擊水面。蕭臻時常覺得,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疾病,她才比別人都更在意“坐標”。
曠北平大步走出電梯,一米九的身高將周遭的物體都襯托得很小。他穿白色休閑裝,灰白色頭發十分濃密,肩膀很寬。來面試之前,蕭臻在網上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眼前這個人和三十年前那個戴黑框眼鏡的瘦高竹竿,區別未免太大。
即便兩腮的肉稍稍下垂,顯得老態,曠北平也很英俊,舉手投足像個加大號的息影電影明星。之前看照片的時候,蕭臻沒意識到這點。
跟在他身后的矮個子一路疾走,為他推門、提包,因太過周到而顯出諂媚。這是曠北平的合伙人薛冬,外界都說,這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然而,人都是綜合體,當一種特質以壓倒性的樣貌成為某個人的標簽,那就免不了有塑造的成分。追名逐利之輩最愛將情懷與夢想貼在腦門。
蕭臻看著薛冬,想起為秦王滅趙的大將軍王翦。王翦表現得愛財如命,方能手握重兵,在多疑的秦王眼皮底下生存。或許薛冬對曠北平也是一樣,諂媚、愛財的真小人,反倒會讓曠北平放松警惕,覺得安心。
如果蕭臻沒記錯,這人跟喬紹廷和章政是大學時代的兄弟。六年前,曠北平被迫離開德志,薛冬幾乎在同一時間從原本的事務所離職。所有人都以為薛冬要去德志當合伙人,誰都沒想到,他選了金馥。
“主任,您多慮了。章政這次去律協參選,無非就是想表個姿態,讓大家覺得他德志所有能力跟咱們一較高下。至于什么‘十佳律所’或是韓松閣的兒子,在競選中起不到什么助力。”薛冬邊小聲說話,邊從待客區走過。曠北平側頭瞟他一眼,沒有接話。見曠北平回來,前臺秘書和里里外外的律師紛紛起身恭迎。曠北平一副大家長派頭,深沉和藹,朝眾人擺手。
剛才訓斥實習律師的那個合伙人也從辦公室小跑著出來,畢恭畢敬跟曠北平打招呼。
蕭臻想起來了,這人是曠北平的研究生付超,從進入法律行業那天開始,他就一直為曠北平鞍前馬后。要說辦事能力,他可能不如律所的助理,但要說對曠北平的忠誠,那很難有人和他比肩。
“小付啊,什么時候回來的?還順利嗎?”
“一提您的名字,從看守所到刑庭,一路暢通。”
曠北平笑著輕拍他的肩膀:“那是因為你辦案得力,與我有什么相干?”
觀察著這些,蕭臻忽然感到無聊。所有事都和她沒什么關系。人們行走,說話,打出個大大的哈欠,往垃圾桶投擲瓶子……人世間的一切,好像都和她沒什么關系。失去痛感,關聯感就也變得奢侈。因為沒有坐標。
跟喬紹廷的短暫交集,在蕭臻腦海一閃而過。
那次是個例外。
一路播撒圣恩之后,曠北平走進辦公室。薛冬跟付超打個招呼,又朝助理遞個眼色,獨自隨曠北平進屋。
關上門,一轉身,曠北平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六年前,德志所主任換選,章政投自己一票,也號稱是“表個姿態”,結果就是現在章政成了德志所的主任,公開和曠北平唱起對臺。
見薛冬低頭不語,曠北平露出和藹的笑容:“也許你說得對,畢竟你和章政、喬紹廷是一個宿舍出來的,可能你更了解他們。”
“要我說,章政沒那個魄力。不管是當初還是現在,真正敢對您亮刀子的,只有喬紹廷。”薛冬還是沒抬頭,一副全心全意為曠北平著想的樣子。
聽到喬紹廷的名字,曠北平笑得更顯和善:“真正有資格上華山論劍的,可不是這種對誰都敢亮刀子的小刀客。”
“所以,主任,德志所有個致命的弱點。”
曠北平坐到辦公桌后,一抬眼,向后一靠:“喬紹廷?”
“紹廷在行業里確實是頂尖的,就是帶刺。雖說這些年已經被磨得差不多了,但比起章政那個滑頭,他還是有棱角。章政對他這一點可以說是又愛又恨。他既想利用這一點大殺四方,又非常擔心這把雙刃劍給自己惹麻煩。”
“那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擺平了喬紹廷,就相當于擺平了章政和德志所?”
薛冬微微一驚,他那話怎么聽都不是這意思,曠北平想這樣解讀,只可能因為曠北平是這個意思。
“我只是想說,章政和紹廷,恐怕不完全是一條心。”薛冬說。
曠北平似乎看破他的心思,笑了:“你跟他倆也不是一條心吧。”
薛冬略帶緊張,也笑,把見風使舵的小弟扮演到底:“當然,在學校那會兒,他倆還到處找論文抄呢,我已經拿到雙學位了。層次不同,玩不到一起去。”
薛冬感覺自己暫時通過試探,至于喬紹廷,那就不好說了。
* * *
喬紹廷還不知道有什么在迫近,把車停在幼兒園對面,急匆匆往里跑。剛到門口,他就看到一群家長在往外走。他懊惱地嘆息一聲,又遲到了。
他的妻子唐初高挑挺拔,十分白凈,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喬紹廷看著她的側臉,長嘆口氣,盡量不去想即將到來的戰爭。
唐初也看到喬紹廷,幾步就迎上前,微微冷笑:“喲,喬律師,您這是百忙之中抽空來的吧?可惜,演出結束了。”
喬紹廷難掩愧色,一向利落的口才也變得不太好用:“我……那我進去跟阿祖……”
唐初用孩子們要睡午覺的借口攔住他,然后繞開喬紹廷,走向自己的車。喬紹廷看看幼兒園的方向,又看向唐初的背影,糾結數秒,追上去解釋:“我今天那個刑庭的時間改不了,真是緊趕慢趕……”
“沒關系的,理解。離婚協議擬好了嗎?”
喬紹廷的理由,唐初太熟悉了。“庭審時間改不了。”“時間來不及。”她聽得太多,懶得追究,更何況兩人關系已經到了這一步,她就當沒聽到。
提到離婚協議,喬紹廷的肩膀就更耷拉一些,他頹然地回避唐初的眼神:“這事還能不能再談談?婚姻又不是過家家,這老結了離,離了結的……”
“婚姻不是過家家這句話,我轉送給你。你這一天到晚都見不著人,我本就是喪偶式育兒,離了也沒什么區別,沒準還多個偶爾能幫上忙的前夫。”唐初說著,找到自己的車,按下鑰匙。
喬紹廷急了,又追幾步:“什么叫喪偶式育兒!我忙歸忙,可甭管多晚回來……”
唐初站定轉身,看著他,抱起胳膊。喬紹廷說不下去。
不管多晚回來,喬紹廷都會到兒子床邊,替他掖掖被子,把玩具或零食放在床頭。可孩子那會兒睡著了,感覺不到。而他打發下屬買的那些昂貴商品,也不能替代父愛。他做這些,或許能感動自己,或者能自欺欺人說自己還是稱職的父親,但那都是源于他自己的需要罷了,唐初和阿祖需要的是陪伴。類似的對話不是第一次發生,唐初不抱期待的眼神,喬紹廷這幾年也越來越經常看見。他深吸口氣:“也許你說得對,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
“你不可以。喬律師,就像今天,我相信你在百忙之中盡可能抽出時間趕來,我真的相信,但你就是沒做到。演出結束了。在咱倆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我們就有過約定,過不下去就分道揚鑣,別勉強。”
喬紹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失落,麻木,還是傷心。跟此刻的他自己一樣,那些刑事訴訟的被告也經常說“下次一定痛改前非”,但他們一定還會二進宮。手機響了,來電顯示“鄒亮”,喬紹廷一陣煩躁,直接掛斷電話,繼續蒼白地申辯:“我知道這些年你兼顧孩子和工作不容易……”
唐初笑了:“兼顧孩子和工作?我從來就做不到。你怎么就天真地相信我能夠兼顧,或者我就應當能兼顧呢?喬律師,為了照顧孩子,我得從臨床退下來,申請去科室值夜班,我不得不放棄去北京普外進修的機會,即便這樣,我還得時常讓爸媽放棄出國旅游過來搭把手。你我的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輕重緩急,不過取舍。我做了取舍,你也做了。”
說著,唐初一聲輕嘆,上前一步,輕輕撫摸喬紹廷的臉:“看你每天風塵仆仆,一臉疲憊,我也心疼。我知道,自從做了德志所的合伙人,你就上了高速軌道,停不下來,甚至是身不由己。你的心意,我懂,你只是做不到。喬紹廷也許可以,但喬律師做不到。”
喬紹廷呆住,法官用最柔美的聲調宣布死刑判決,也不能改變判決結果。
他想道歉,但唐初不需要。他也想解釋,但沒什么可解釋,唐初都懂。他還想辯解——孩子的匯報表演當然重要,但官司也重要,這有點兒不一樣。可他也不敢這么說,他隱隱知道,正因為他會想用“不一樣”來申辯,唐初才會失望。
手機又響了。唐初垂下手臂,后撤一步:“快接電話吧。離婚協議記得發我。”
喬紹廷黯然地看著唐初上車,抬手接通電話:“你他媽真夠煩的,錢不是給你了嗎!”
“紹廷,是我。嚴秋。”
“哦,不好意思,我還以為是……”
“方便的話,能跟你見個面嗎?我想和你談談。”
蕭臻看著薛冬從主任辦公室出來,關上門,如釋重負,松口氣,走回自己的地盤,一進門就陷進座位,焦慮又疲憊,搓著臉。
她看見付超又在訓實習律師。
第三間合伙人辦公室的門打開,合伙人抱著一摞卷宗匆匆出來,胖乎乎的,一派憨厚,拍著付超的肩膀,指著主任辦公室,眼睛卻瞟向玻璃幕墻里的薛冬。
迎面,薛冬的助理走過來,對蕭臻說:“蕭律師,薛律師可以見你了。”
薛冬辦公室門口,助理敲敲敞開的門:“蕭律師來了。”
薛冬掛上電話,坐回辦公桌后,低頭翻看蕭臻的簡歷,眼皮都沒抬:“不好意思,蕭律師,久等。”
蕭臻注意到薛冬心不在焉,沒吭聲。薛冬則完全沒意識到蕭臻的沉默。
很快,薛冬翻完簡歷,抬起頭來:“蕭律師的工作經歷還挺豐富,不過我看你做專職律師還不到半年。”
“是的。”
“為什么想來我們所?”
“在咱們津港,只有金馥和德志算得上頂尖的律所,我想大部分求職的律師,都會希望來這里。”
“對啊,不還有德志嗎,為什么要來這兒?”
“簡歷我都有投,咱們所先通知的面試。”蕭臻笑笑。
薛冬被噎得一愣,隨即也笑了:“我喜歡你的誠實……可能還有耿直,蕭律師。”
說著,他上身前傾,又翻開蕭臻的簡歷:“問句題外話,你覺得津港最優秀的律師是誰?”
“喬紹廷。”
不忿的神色一掠而過,薛冬笑著:“也對,‘全國十佳律師’之一嘛。這樣,去掉這個頭銜,你覺得津港最好的律師是誰?”“喬紹廷。”
* * *
曠北平辦公室,劉浩天——也就是蕭臻看到的憨厚胖子——把卷宗放在桌上,都是喬紹廷正經手的案子。
曠北平瞟了一眼小山樣的卷宗,擺出恨鐵不成鋼的家長模樣:“看看,同樣都是我帶出來的,為什么只有他是‘十佳律師’?你們但凡有他一半拼命,這‘十佳律師’都不會這么輕易地落到他頭上。”
付超倒沒有不忿,低眉順眼,劉浩天卻恨恨地瞪了卷皮上的名字。
“我看出來了,我就算累死在五丈原,你們也扶不起來。”曠北平將二人的反應看在眼里,兀自拿過卷宗。
那兩人低下頭不語,等曠北平的下一步指示。
4.另外半個三月一日
下午兩點,喬紹廷坐在車里,看嚴秋從熟悉的居民樓走出來。
她沒怎么變過,穿著白色T恤,長發及腰,瘦瘦小小,弱不禁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他再看看倒車鏡里的自己,神色疲倦。
喬紹廷打開車門,朝嚴秋揮手。遠遠地,嚴秋就看到了他,點點頭。
她一言不發,往樓對面的小花園走,喬紹廷立刻理解她的意思,也跟過去。
“好久沒見了,你是不是瘦了?”嚴秋先開口。沒等喬紹廷回答,她又補充:“你看起來挺疲勞的,沒休息好?還是病了?”
嚴秋找他來,肯定不是為談氣色好壞。喬紹廷謹慎地盯著她,等她說正題。
“你是不是覺得我會怨你?怨你為什么要去給害死朱宏的人做辯護。”嚴秋嘆氣。
“你丈夫的尸體還沒找到,他遇害是個合理推斷,但我更愿意定義為‘下落不明’。至于做辯護,這是我的工作,當然,你為這記恨我,也在情理之中。”喬紹廷的話滴水不漏。
“我不怨你給他們做辯護,但我不明白,你給兇手做辯護,為什么要來查我們家上上下下的銀行財務記錄呢?”
聽嚴秋說到這個,喬紹廷一驚,隨后冷笑:“看來你和鄒亮不是好久沒見了。也不知道他念的是哪份情,還真什么都告訴你。”
嚴秋盯著他,強硬起來:“你別管是誰告訴我的,現在我問你,是不是有這回事?”
“我說了,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為了實現委托目標,你可以不擇手段,但你現在連最起碼的底線都沒有嗎?”
嚴秋怨懟的瞪視讓喬紹廷無言以對,垂下目光。
“紹廷,在我記憶里,你不是這樣的。”憤怒、厭惡以及不解,朝喬紹廷涌過去。
他直視眼前的人:“那要看你指的是哪段記憶。咱倆的某些回憶,是我曾經碰都不敢碰的。”
呆愣片刻,嚴秋笑了:“你最后還是放下了。”
“因為我很幸運,有個叫唐初的愛人。”說到唐初的名字,喬紹廷聲音里有自己都沒察覺的溫度,他后退一步,“你多保重。”
喬紹廷剛走出沒兩步,嚴秋叫他:“喬律師!”
稱謂倒是變得很快,喬紹廷咽下苦笑回頭。
“你那樣做,應該違反了律師職業道德,甚至是法律,我可以投訴或舉報你。”嚴秋見打感情牌沒效果,就用起了理智牌。
喬紹廷看著遠處,聳肩說:“無所謂。雖說在我的記憶里,你不是那種人,但人都會變的,對吧?”
言畢,喬紹廷沒再看嚴秋,轉身離開。彼時他仍不知道,當時曠北平正在辦公室里,給學生、客戶和舊友打著電話。他鮮少提及喬紹廷的名字,卻編織起一張針對喬紹廷的,密不透風的網。
“你今后希望往哪種類型的案件方向發展?”同一時間,金馥所合伙人辦公室內,面試繼續。
“哪種都可以,只要是做訴訟律師就好。”
“非訴業務很賺錢的。”
“訴訟做好了,一樣賺錢。”
話也沒錯,薛冬瞟了蕭臻一眼,不明白她這執著從何而來。又問了幾個走過場的問題,薛冬基本敲定要錄用蕭臻,只等晚些跟曠北平匯報。
“蕭律師,應聘津港最好的律師事務所,你有什么優勢能說服我同意你入職呢?”他放松下來,打著趣準備收尾,“我是說,在你心中,津港最好的律師甚至不是我們所的。”
金馥的人員配置、社會資源、自己的業務水平,蕭臻一板一眼答題,最后還不忘強調喬紹廷的確是“津港第一”。
幾十分鐘前她這么說,薛冬挺不服氣,甚至想問問蕭臻,她哪兒來的篤定。此刻的薛冬則早已自我安撫完畢——年輕人就喜歡張揚的做事方式,根本不懂悶聲發大財的好。這也從側面說明喬紹廷幼稚。
現在薛冬只覺得逗,繼續調侃:“但這里沒有喬紹廷。你要不要考慮再去德志所了解一下?”
蕭臻略作沉吟,站起身笑笑:“我明白了,謝謝薛律師。”
薛冬一愣,眼前這人跟喬紹廷似乎有什么淵源,說到這個名字,她就一股軸勁,估計是狂熱粉絲。“別誤會,不是那意思。坐。”薛冬抬手攔下蕭臻,緩和氛圍,“紹廷跟我是老相識,別說你給德志投了簡歷,就算在這里工作,你一樣有機會在私人場合里見到他。他比我小幾屆,可當初我們住一個宿舍。”
蕭臻似乎很感興趣:“薛律師和喬律師很熟?”
“什么‘很熟’啊,我倆是哥們兒。而且你說得沒錯,這家伙確實是最厲害的。”
這套說辭跟在曠北平辦公室時完全相反,不過薛冬心安理得,反正都是實話,看怎么說而已。他還想在喬紹廷的粉絲面前繼續講述革命情誼,來拔高自己的形象,蕭臻卻打斷他的發揮。
“薛律師,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她并不需要薛冬點頭,停頓片刻,兀自說下去,“如果你們能拿出一個合伙人的位置作為獎勵,五年之內,津港最好的律師一定是咱們金馥所的。”
薛冬一挑眉毛,看來不是狂熱粉絲,那難道是俄狄浦斯情結?看年紀喬紹廷也不夠當她爹啊。
“你對自己這么有信心?”
“不一定是我,也許會是薛律師您,但總之,不會還是喬紹廷。”
薛冬很懷疑她知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概念,有多么難做到。野心大過能力太多,就會成為笑話,但有這種野心就意味著——可以利用。
薛冬坐直身體,重新打量蕭臻,飛快調動腦細胞。
蕭臻滿不在乎,坐在他的對面。她很清楚,自己在薛冬眼里是貪婪而自不量力的棋子。可是不知道痛的人,同樣也不知道怕。
在面試的最后,蕭臻跟薛冬達成一項跟喬紹廷有關的交易。
根據那項交易,蕭臻要做的是去德志所面試,并且努力成為喬紹廷的搭檔。按薛冬的說法,近些年喬紹廷在德志所向來都是單打獨斗,沒有固定合作的律師。
而薛冬承諾給蕭臻的,是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后,金馥所的隱名合伙人身份。
他們兩個都向對方隱瞞了一些東西。薛冬沒有提醒過蕭臻她所面臨的風險;蕭臻則沒有告訴薛冬,她為何對喬紹廷如此在意。
下午三點,接到拆遷客戶的電話時,喬紹廷正在貿易出口銀行,拿另一個案子的材料。
銀行法務是個戴眼鏡的小伙子,一臉書呆子樣,不停跟喬紹廷道歉,說法務部明天要集體出差,喬紹廷得單獨出庭。
合同齊全,抵押物都在,債務人也認賬,這案子就走個流程,喬紹廷也不明白他哪兒來這么大歉意。互相說了三次“對不起”和“沒關系”之后,喬紹廷猜測這人有點兒社交恐懼,并暗暗感謝他給自己帶來一天唯一的放松時刻——除了這個案子,這一整天就沒一件輕松的事。
之后不到三十秒鐘,客戶的嘶吼就通過電話傳了過來:“喬律師!那伙人來了!”
拆遷公司的砸門和叱罵,隔著電話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最讓喬紹廷吃驚的是,其中還混雜了曹總的聲音。他立刻把電話撥給曹總,一大通質問堵在嗓子眼。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曹總直接把電話掛了。
喬紹廷往停車場走,又一次撥號。曹總還是直接掛斷。還沒等他發消息質問,手機就又響了起來。“馬律師?”
“喬律,方便說話嗎?”
“你和當事人那邊談妥了?”
“不需要談了,我的當事人解除委托,他換律師了。”
喬紹廷的腦袋短暫嗡鳴了一秒,兩個案子竟撞在一起出問題。
據馬律師說,他連和解方案都沒來得及提,直接被炒,新換的律師還不打算和解,要把官司打到底。
“后面,你們恐怕也會很艱難。多保重,喬律。”
最初的呆愣過去,喬紹廷只感覺很不對勁。此時的他并不知道,馬律師打電話時,人就在金馥所的門外。
電話掛斷后,馬律師走進電梯,上樓。在主任辦公室有人等他。
大學城后面的小吃街還是人擠人。在喬紹廷為了案子的變故而發呆時,薛冬與章政私下見面了。
薛冬那輛造型夸張的跑車引人注目。章政端著兩杯果汁,從小吃店走到車旁,遞給薛冬一杯。薛冬抿了口“果汁”,就這色素、香精加自來水的玩意兒,他們倆加上喬紹廷,愣是喝了好幾年。上次章政喝半杯果汁,回去就鬧了一宿肚子。也不是鋼腸鐵胃的歲數了,還搞這種形式主義,真不知該說他什么。
周遭的店鋪變了大半,學生也換了不知道幾批,唯獨這家小吃店還在。隨著年歲增長,薛冬和章政的默契也逐漸提升,前些年他們還需要些敘舊的場面話墊場,如今敘舊這部分只需要讓熟悉的空間代為完成。沒話可聊的同學聚會,才需要手舞足蹈回味當年。
章政吸取上次的教訓,果汁一口沒碰,買來就放在車前蓋上。兩人略去寒暄,直接切入正題。曠北平可能要對德志所下手,薛冬勸章政做好準備。
都參選了律協會長,章政當然沒指望過消停。又不是小學生,難道還“手拉手,齊加油”嗎?曠北平有動作不過是早晚的事,章政眉頭都沒皺一下,望著身旁往來的人群。
薛冬也把飲料放到機器蓋上,說出第二個重點:曠北平動手未必是沖著章政,也可能沖喬紹廷。
章政的神情痛苦起來,目光也變得不太聚焦。
章政自己萬分謹慎,曠北平未必能抓到把柄。喬紹廷就不一樣了。
誰會害怕沒槍的獵人,沒牙的老虎?鏟除了喬紹廷,那對付起他章政,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章政從牙縫擠出字詞,詢問薛冬的建議。
“退選。管好你的狗。”薛冬等的就是這個問題,說著還伸手一指,“不是二選其一。”
章政盯著薛冬:“那我兩個都不會選。而且紹廷不是狗,他是我兄弟。”
薛冬不屑地笑了,認識這么多年,還要講這種場面話,偽君子比真小人更討厭。真要拿喬紹廷當兄弟,他就該自己去咬人。
兩人都沒再說什么,各自上車離開。臨走前,薛冬拿起機器蓋上的飲料,丟進垃圾桶。
下午四點半,津港銀行門口的停車場里,鄒亮穿著制式西服,頗像哪個小偷私用賊贓。他瘦骨嶙峋的身體掛不住衣服,駝背聳肩,臉色灰白,唯獨眼睛神經質地發亮,還猛眨個不停。
遠遠就見喬紹廷的車駛來,他小跑著迎上去,不曾想喬紹廷直沖他開,幾乎沒怎么減速。鄒亮嚇得忙閃到一旁。
喬紹廷氣沖沖地下車,拽著鄒亮的脖領子,一把將他頂在車上:“跟你說多少遍了,事辦好之前別給我打電話!”
鄒亮掙扎著還不忘沖喬紹廷笑,勸他別這么大火氣。片湯話氣得喬紹廷來回踱步。錢給了,東西一直見不著,要不是念著發小情分,他現在火氣還能更大些。
鄒亮說東西一半天兒的就能給,此外還有額外驚喜。這邀功的部分喬紹廷只當廢話,重點是鄒亮要再問他借點兒錢“急用”。
“那二十萬呢?這么快就花完了?”
“那個我拿去還債了……”
喬紹廷打斷他:“你八成是拿去……你沒救了你!”
鄒亮也有些不高興了:“紹廷,你打小兒就瞧不起我,可畢竟認識幾十年了,總不至于這么信不過我吧?”
喬紹廷伸手指著他:“做律師以來,我發現有三種人信不過——嗑藥的、耍錢的和好色的。你現在是廢人三項冠軍,信你?我傻啊!還有,我不是打小兒就瞧不起你,事實上,那會兒看到嚴秋望著你的眼神,我甚至很妒忌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現在什么德行吧!”
見喬紹廷拉開車門要離開,鄒亮忙上前攔,想說自己真有額外的“好東西”。而喬紹廷只當他要不到錢就不罷休,之前兩個案子攢下的怒火也一塊兒傾瀉出來。喬紹廷回手一推鄒亮,就見鄒亮趔趄幾下,直接摔了個跟頭。鄒亮坐在地上,面露慍色。
喬紹廷沒想把他推倒,事情竟發展到這步,他不免自責,想伸手攙他,可略一猶豫,他決定還是別給鄒亮柔情,免得他得寸進尺:“再給你兩三個小時,今晚下班的時候把東西拿來!”喬紹廷的語氣仍然是冷冷的。
鄒亮發現喬紹廷不為所動,只好自己爬起來,恨恨地看著喬紹廷開車離開。他撣著身上的土,一摸兜發現口袋空了。東西呢?他有點兒慌。
鄒亮著急地四處尋找,直到發現不遠處的地上躺著的那支錄音筆,才松了口氣。這里面記錄著重要的東西——不僅對他重要,對喬紹廷也一樣重要,可喬紹廷沒給他機會說話。拿著錄音筆,鄒亮苦笑著搖了搖頭。
德志所的停車場里,喬紹廷聽著倒車雷達響起,搖下車窗,看到有只狗在他的停車位上趴著。他使勁地按了幾下喇叭,直到流浪狗夾著尾巴跑開。
喬紹廷拿著文件袋下車,那只流浪狗在不遠處的墻根站著,正望向他。喬紹廷和它對視片刻,走進樓內。
案子出紕漏,鄒亮沒物證,事情都不順心。一路上,喬紹廷把文件袋夾在腋下,看著手表,同時用手搭在頸動脈上測著心率。在德志所門前,喬紹廷做了幾個深呼吸,管理好表情,不動聲色地走進去。
“喬先生,回來啦!”前臺的女孩叫顧盼,二十歲出頭,笑容陽光,一見喬紹廷進事務所,就沖他打招呼。喬紹廷擠出一個微笑,接過她遞來的甜點,據說是公司下午茶,她特地留的。
不開心的時候吃點兒甜食,能分泌多巴胺。喬紹廷不太相信這能對自己起效。無數次單打獨斗的經驗證明,不開心的事最終還是要靠自己的能力和魄力去解決,不能寄托于別人,更別說寄托于甜食。
洪圖一見他進來,就跟進辦公室,說明天想替他開庭。她是指貿易出口銀行的抵押糾紛,正是在那家銀行門口,他接到馬律師和老劉的電話,又跟曹總失聯。
也許是自己看起來疲憊,昔日徒弟想要分擔,也許洪圖有自己的打算。
喬紹廷沒心思回應,也懶得去想。
見喬紹廷沉默,洪圖又告訴他,曹總的人剛剛來了一趟,曹海的案子,曹總決定解除委托。
這下好了,不順心的事情又多一樁。
那時,距離一天的結束,還有不到六小時的時間。
* * *
下午六點多,章政和喬紹廷圍坐在餐桌旁,章政面前擺著韭菜花、醬豆腐、芝麻醬、辣椒油和蔥花香菜末。
喬紹廷暫時放下接連的不快,邊吃邊看章政搭配調料:“每次我看你吃火鍋,感覺比出庭還正式。”
章政用筷子攪和著調料:“人嘛,都有點兒執念。我的執念也就是碗調料。”
喬紹廷拿筷子夾東西的動作一頓。鄒亮的東西沒給,章政的壓力倒是先來了。
“你是想說我的執念風險太高?還是代價太大?”
章政開始邊涮邊吃:“先吃肉。南方啥都好,就是難得有上好的羊肉,也就這家了。聽老板說他們家羊肉都是從內蒙古空運的。”
喬紹廷見章政不接茬,也大口吃肉:“這就是你們北方人的執念,但你看代價雖大,效益還是高的。外面全是等位的,生意太火了。”
章政聽到“代價大,效益高”這幾個字,吃不下了,放下筷子:“紹廷,曠北平針對咱們所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次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背后一定有他干預。再加上我即將和那老東西競選律協會長,他心里肯定膈應。你能不能別在這個節骨眼兒火上澆油?”
喬紹廷也放下筷子:“你就沒想過,也許這是個好機會?”
“什么好機會?讓咱們所散攤子的好機會嗎?”
“一個拉仇恨的好機會。”
“這個所就是咱們從曠北平手上搶過來的,仇恨早就拉滿了。”
“但如果這次我出頭,曠北平有沒有可能把所有的仇恨都指向我一個人?”
章政嘆了口氣。喬紹廷到底覺得自己是什么?大俠嗎?津港是他一個人的江湖嗎?他覺得自己可以仗劍沖出去,把所有不該惹的大佬全都惹一遍,然后撂下一句“禍不及合伙人”,德志所就安全了?
喬紹廷盯著他:“你想讓我把案子交出去。”
章政重新拿起筷子:“不只是‘想’,理論上,作為事務所主任,我有權決定指派哪個律師承辦案件。即便從業務的角度考慮,這案子勝率太低,交給洪圖去辦就好。”
“對,然后我繼續拿貿易出口銀行那種毫無技術含量的案子刷戰績。”
聽出喬紹廷的嘲諷,章政有些不耐煩。他確實需要喬紹廷沒輸過案子,德志所也需要喬紹廷沒輸過案子。一個“全國十佳律師”的背后是很多同事的支持。喬紹廷可以對這種榮譽和地位不屑一顧,但他沒資格忽視大家的付出。
想到這些,他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對喬紹廷發問:“你覺得曹總為什么突然跟我們解除委托?馬律師又為什么突然被當事人炒了?鋒芒太過,難免有人針對。”
喬紹廷愣了愣神,迅速反應過來:“你是說曠北平?”
“還能有誰?所以說紹廷,再這樣執迷不悟下去,你辜負的是所有人。”
大腦短暫的空白之后,喬紹廷感覺腎上腺素上涌。他知道曠北平可能會針對他,但沒想到會這么快,更沒想到會這么陰險。案件接連失利,他感覺不對勁,卻沒想到這意味著曠北平已經開始進攻。既然戰爭打響,之前的無力感和暴躁就都可以迅速轉化為斗志。既然這是戰爭,那就像之前的無數場戰爭一樣,他要贏,還要用他自己的辦法贏。
兩人對視片刻,喬紹廷的手機響起。他看了眼信息,拿餐巾紙擦嘴,輕輕敲了敲調料碗:“還記得當初咱們在宿舍里涮火鍋那次嗎?你這家伙,調料不可口,寧可有肉不吃。”
聽到這個,緊皺眉頭的章政也禁不住笑了。
“那天晚上我沒讓你失望,我答應你一定能吃上這口兒,我說到做到。”
章政的笑容開始發苦。
“六年前我也沒讓你失望,我答應你能坐上主任的位子,我說到做到。現在我也答應你,那案子我不會輸的!”
喬紹廷起身,離開火鍋店。
晚上八點,喬紹廷的車停在江州銀行門口的馬路旁,他下車,穿過馬路,走向鄒亮那輛停在路旁的銀色本田。
喬紹廷邊拉開副駕的車門邊說:“你一個津港銀行的,約到江州銀行門口干什么?是打算跳槽了嗎……”
說話間喬紹廷已經坐進副駕駛席,沒聽到任何回應。他一扭頭,震驚地看著鄒亮癱倒在駕駛席上,雙目無神,鼻腔流血,口吐白沫,已經死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喬紹廷的記憶都不算特別清楚。
他記得自己喊著鄒亮的名字,用手去搭他的脈搏,然后索性趴到他胸口去聽心跳。
他記得自己掏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四下觀看時,從旁邊的小手包里拿起過一根空注射器。
路燈的光照不到鄒亮的車,喬紹廷也看不清鄒亮的臉,緊閉的窗戶讓車內無比逼仄悶熱,喬紹廷感覺喘不上氣,下了車,又覺得周遭空曠得討厭。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之后,喬紹廷再次看向車里。他多希望鄒亮能醒過來,告訴他這是錯位宇宙中的惡作劇。
“嗡嗡”聲一直不斷,或許是路邊的飛蟲,或許是他腦內的聲音。蹬三輪的老人載著無數個花花綠綠的卡通氫氣球經過,氣球飄浮著。
等喬紹廷緩過神來,鄒亮的車旁已經停了數輛救護車和警車。他頹然地看著急救人員把鄒亮的尸體拉走。一位公安拿著筆錄對他說:“你看下筆錄,在這兒簽個字。”
喬紹廷一臉茫然地接過紙筆,看都沒看內容,就簽了字。往日他絕對不會這樣,可今天,他魂都快沒了。
“你是律師,規矩應該都懂。最近先不要離開津港,可能還要找你問話。”這位公安公事公辦的話語傳進喬紹廷耳朵。
喬紹廷失神地點頭,又去看救護車,急救人員正把鄒亮的尸體抬上車。鄒亮有自己的生活,他的死不一定和自己有關,更不一定和朱宏家的財務記錄有關,也不會和下午見面時他反復提起的“額外驚喜”有關——喬紹廷這樣告訴自己,卻忍不住一遍遍想起,自己一回身把鄒亮推倒在地的那個瞬間,以及那個瞬間之后,他冷冷地看著鄒亮自己爬起來。
喬紹廷不記得是多少年前,或許是二十三年前,或許更久,他跟鄒亮還有嚴秋在港口散步。那會兒他天天逃學,卻走到哪里都揣著一本《為權利而斗爭》。海風微涼的氣息中,他給那兩人念起摘抄。嚴秋假裝在聽,笑著點頭,卻一直望向抽煙的鄒亮。喬紹廷假裝不在意,卻打定主意以后要在足球場上給鄒亮送上幾記滑鏟。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會想起那樣無關緊要的事。
5.指紋咖啡
指紋咖啡像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燈光昏黃,沒有自動販賣機和無線網絡,店里也從來不放音樂。喬紹廷每次去,都能看到韓彬在吧臺后面調酒——穿著深色T恤,戴著平光眼鏡,沒什么表情。韓彬是德志所的合伙人,卻一年也去不了幾次律所,既不參與德志所與外界的紛爭,也不參與德志所內部的紛爭。更多時候,他似乎更愿意當個咖啡館老板和調酒師。對他這樣閑云野鶴的態度,章政也不干涉,畢竟章政最早拉他入伙,是看重他父親韓松閣的關系網絡。那是和曠北平同輩的學術泰斗,退休多年,威望仍在。
跟所有人一樣,喬紹廷弄不清楚韓彬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想要什么。他時常覺得,韓彬總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或許,就是因為韓彬總是置身事外,喬紹廷才會在這樣的晚上想起他的指紋咖啡。“俯瞰眾生”,那天,推開指紋咖啡的門,聽到迎客鈴響,失魂落魄的喬紹廷莫名起了這個念頭。
店里,韓彬頭也不抬地說:“歡迎光臨。”
喬紹廷好像在盯著墻上的某個點,又好像哪兒都沒看。他走到吧臺前坐下,一言不發。韓彬看他反常的狀態,微微一怔:“稀客啊,喬律,你和夫人都很久沒來了。要不要喝一杯?”喬紹廷低垂目光,點頭。
“還是老樣子?拉森?”
“隨便什么,是酒就行。”
韓彬把調好的酒放上吧臺,一拍案鐘,服務生過來把雞尾酒端走。韓彬擦著手,此刻的喬紹廷看著像個死人。
喬紹廷抬眼看著韓彬,又掃視一圈咖啡屋:“開咖啡廳是你的執念嗎?你很少來事務所,卻總站在這張吧臺后面。”
“也許我只是不喜歡做律師。”
“那要這么說,我的執念恐怕就是太喜歡做律師了。”
“是嗎?我一直以為你并不喜歡做律師呢。十五度以上的啤酒能接受嗎?”
喬紹廷點頭,反問:“你這都看出來了?我什么時候開始不喜歡做律師了?”
韓彬從酒柜下面拿出一個木盒,邊打開木盒邊說:“我不知道。也許從你雇傭調查事務所去尋找基金管理人和他客戶老婆出軌的證據開始?”
說著,韓彬打開了那個木盒,里面是六瓶安克雷奇的限定款啤酒“與魔鬼交易”。
喬紹廷有些吃驚,看著韓彬。韓彬在想什么,他從來都沒有把握。
韓彬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所以我也沒太搞懂,你到底是喜歡做律師,還是說只是喜歡贏?”
喬紹廷愣住了。“不敗金身”之類的虛名他不在乎,可是的確,今晚之前,他喜歡贏。
人們總說,有時候,可以試著對自己寬容一些,或至少對別人寬容一些,不要因為自己的執念去傷害別人。可是做律師的,既然要替當事人爭取,就一定會傷害別人。贏的每件案子,對面都坐著一個輸家。沒有人能永遠贏。
他以為自己沒輸過,以為自己將要去打響一場戰爭,然而迎接他的是鄒亮鼻腔的血。生平第一次,喬紹廷對“贏”的概念感到惡心——“輸贏”概念存在的前提是雙方對等,然而這次曠北平讓他知道,事實上,還有一種玩法,叫作傾軋。
他和曠北平不再是圍棋盤上的黑白子,或者象棋盤上的將和帥。他仍是棋子,而曠北平只要愿意,可以成為下棋的人、制定規則的人,甚至是那張棋盤本身。
理想,信念,或者是勝負欲——叫什么都行,多年來,喬紹廷圍繞著它構建自己的人生。他知道自己得交出些東西,才能繼續他的游戲。他的時間,家庭的和睦,他的愛情,他一樣樣地扔了出去。可是,在曠北平的游戲里,喬紹廷不可以選擇籌碼。一些不屬于他的東西,也被迫被扔上牌桌。當那些東西從他手里流逝,他感覺到自己的理想變得難看不堪,急切而孱弱。
此刻的唐初應該剛到家吧。她會輕輕放下包,走到臥室門口,看阿祖躺在床上酣睡。唐初會欣慰地松一口氣,隨后邊脫外套邊關臥室門。平常又溫馨的場景,他想想都覺得暖心,但他可能再也沒機會融入那個家了。
人類本就是個喜歡傷害同類的物種。甚至有時,傷害的恰恰是身邊的人。可是,難道應該放下執念,從善如流?或者至少適可而止?做律師是他從小的夢想。或許,他成為津港律師行業的不敗傳說,已經實現很多人的夢想了。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荒謬。這么多年,曠北平或許從未真正對德志所,對他和章政出手。金馥當然為難過德志的案子,對庭的時候也給他們添過麻煩,可那些如果放到整個局勢里,不過是伏擊戰或者遭遇戰的級別,連游擊都算不上。然而這次,曠北平真的出手了。
要成為什么樣的律師?要選擇何種方式?三月一日之前,喬紹廷覺得這些問題無比重要,可是現在,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或許并沒有提問的資格。
此時距離這天結束,只有不到一小時。
曠北平正冷笑著掛斷手機,站在辦公室窗前,俯瞰津港的夜景。當龐大的系統啟動,當齒輪開始運行,接下來的事情,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
章政正坐在凱迪拉克的后座。車輛行駛在大街上,路經律師協會,章政搖下車窗,看著律協大門。野心,權力,對一向謹小慎微的他來說,這些詞匯如此甘美。
空無一人的德志所里,洪圖推開喬紹廷辦公室的門,把資料放在桌上,輕輕撫摸桌面,隨后坐上那張辦公椅。她覬覦這個位置很久了。再往上走一些,一步也好。
豪華的餐廳包間,薛冬則坐在首席,觥籌交錯,一群律師行業的男男女女紛紛向他敬酒。付超、劉浩天、助理高唯,都在其中。薛冬露出笑容,拿起酒杯。貪婪小人的面具,他仍然戴著。
蕭臻正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低頭看手機里搜索引擎上“喬紹廷”的搜索結果——“全國十佳律師”、一年結案上百件、曠北平的得意弟子、德志所的王牌律師至今未嘗一敗……蕭臻抬眼,斜前方坐著的男人正放低手機,拍身旁女人的裙底。那女人站在一旁,并無覺察。蕭臻看看窗外,把手機揣進兜里,站起身,從偷拍男人和被拍女人之間穿過,裝作不經意碰掉了男人的手機,再仿佛渾然不覺地走到車門,等候下車。
身居高位的人和尚未入局的人才會想著看清整個局面,而不是拘泥自己在其間的得失。此刻,蕭臻想著喬紹廷和曠北平的戰爭,想著曠北平當年的那三位朋友究竟是如何在同一年離開律師界。新的戰爭開始了。不管誰輸誰贏,一切都不會再是原來的樣貌。
從杯架上拿起啤酒杯,從木箱里拿出啤酒,將冰塊放進酒杯,韓彬用開蠔刀刮去瓶口的蠟封,用起子打開瓶蓋,把啤酒倒入酒杯中。
他把倒好的酒從吧臺上推到喬紹廷面前,又拿起酒瓶給自己倒酒。
喬紹廷拿起酒杯,剛放到嘴邊要喝,又放下杯子,抬頭看著韓彬:“你說,到底是因為我們是這種人,才從事的這個行業,還是這個行業讓我們變成了這種人?”
韓彬沒有回答,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沖喬紹廷舉了下空杯致意。
喬紹廷垂下目光,看著面前那杯酒,舉棋不定。
時鐘指向十二點,終于來到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