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眼一掃，福雙頓時跪地，“害朕痛失愛妃，一心只為擴大自家勢力的人，也能算肱骨之臣？

這些年，方正放肆了。”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任人宰割的傀儡皇帝了，自嬌嬌死后，便再不會是。

他要將方家挫骨揚灰，將太后一黨一舉殲滅。

只有這樣，百年之后，他才有臉去地下見嬌嬌一面，親自與她道歉，重新給她一個交代。

藏在龍袍之下的手，漸漸握緊，握得硬如磐石，握得青筋暴起，怎般都不肯松懈下來。

慶景煥唇邊莫名掛出一抹儒雅的笑，沒什么力度，卻純粹得令一旁的福雙恍惚。

好似幾年前，陛下在順思皇貴妃跟前，也這般笑過。

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皇貴妃死后，陛下便再也未曾這般笑。

“茶涼了，朕該回龍乾宮批奏折了。”慶景煥緩緩站起身來，披上明黃龍紋的大氅，踱步朝一旁回廊邊上走去。

大雪不知在何時停歇，冬霜落滿地，御花園內銀裝素裹，茫茫然中全然無半點異色。

莫蕊穿著一身水粉色湘繡玉蘭紋襦裙牽著嬤嬤自被雪壓得不成形的枯木樹藤后悄悄走出。

“姑娘，咱們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劉嬤嬤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心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前幾日莫蕊與她說，這是督主的意思，要讓她在陛下跟前晃上一道。

她雖不知督主大人安得怎樣的心思，但讓莫姑娘大冷天的僅只穿了這點東西便走出來，確實有些不人道……

莫蕊凍得耳根子發紅如那前方的冬梅，也早已沒了知覺。

她雙手互揣在袖口中相握放在身前，步伐盡力走得端正輕盈。

“姑娘再忍忍啊，一會老奴便將身上外頭的氅衣脫下來給姑娘穿。”

她的步子緩緩停頓在了那回廊外不遠處早已被冰封的碧綠池塘邊上。

“大人他約陛下在此談話。估摸著時辰差不多，這是陛下回龍乾宮必經此路，咱們再等等。”

莫蕊將身子骨挺直了些，面上從容，“嬤嬤您先藏到后頭，待會陛下瞧見我，我也往紅梅林的原子里鉆，你便帶著我從小路逃走。”

劉嬤嬤應聲，側目看去。

美人清麗的姿態以身后的紅梅作景，腮凝新荔，鼻睨鵝脂，溫而俏麗，觀之可親間，卻又有一股絕俗的仙味兒籠在上頭。

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嬤嬤驚嘆著悄悄走遠。

便連這背影的姿態都十足十相像。

莫姑娘，當真和昔日的京城舉世無雙的唐府嫡女沒有半點關系嗎？

任誰瞧了都是不信的。

就連她這個近身服侍的人，都會恍惚許久。

劉嬤嬤怔愣間，忽然又覺得莫姑娘這身衣裳極為熟悉。

好似當初在整理皇貴妃的衣柜時，也瞧見過這么一件相似的。

她心中揣著疑惑，默默守候在一旁。

莫蕊迎著冷風佇立許久，終于在回廊的拐角處瞧見了那道明黃色的顯眼影子。

這還是死后，她第一回正式見他。

心中的忐忑與緊張，在數幾次的百感交集之中還是按捺不住地在心尖尖上洶涌開來。

前世，她喚慣他慶哥哥，是真心將他與自己親哥哥一般的兄長來對待。

在泱泱皇宮之中，她唯信他一人。

可當自己被陷害，自己滿懷期望地去尋他幫助的時候。

他閉門不見，他視若無睹。

他冷眼瞧著百口莫辯的自己，最后讓人將自己牽置冷宮。

莫蕊不知，當他知道自己被灌下毒藥身死的消息時，他會有什么樣的表情。

大概是沒什么表情的吧。

自己對一國帝王而言，不過是后宮百花爭艷中被無情淘汰的一朵不起眼小花。

可為什么要在自己死后，百般緬懷，戀戀不舍呢？

她真想找個時機去好好問問慶景煥，對于唐嬌嬌，他到底是虛偽多一些，還是情意多一些。

眼底莫名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模糊了她僅有的視線。

莫蕊深吸一口氣，鎮定自若地撇去眼睫上的雪霜，然后悄然轉眸，剛好便對上了那一雙震驚觸動的深眸。

慶景煥那一身明黃龍騰的貴服被凜風吹得搖搖欲墜，那雙如曜石般深沉的眸子里蓄著潮來潮去的浪花止不住地顫抖。

他瞧見了。

“嬌嬌……”他哽咽著，顫巍巍抬起手去指著那位站在梅花樹下笑看他的女子。

那身衣服，他至死都忘不了。

慶景煥提袍，絲毫不顧地上結冰的滑，踉踉蹌蹌往那梅樹下跑去，跌跌撞撞得像一個找不到歸路的孩子。

福雙也瞧見了，可還未揉那惺忪的眼，梅樹下的美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福雙一路護著慶景煥追到梅下，卻是空空如也，四下半點人影都沒有。

“朕分明瞧見了，是嬌嬌！”他轉身抓住福雙的手，緊繃著神經問他。

福雙攙著他安慰，“陛下，奴才也瞧見了，但便僅是一眼……”

“嬌嬌回來了是不是？嬌嬌回來了！”他拍了拍他的手，忽然想起什么，提著龍袍便往辛夷宮的方向跑去。

辛夷宮大門緊閉，朱漆大門被上了重重枷鎖。

慶景煥命人打開，健步如飛地沖進宮殿之內。

里頭頹然的荒蕪與落敗，將他的神志瞬間拉回了現實。

“沒回來……”他恍惚地跌坐到地上，蓄在眼眶的淚水最終還是落了下來，浸濕了臉頰。

“可朕瞧得真切，嬌嬌在沖朕笑呢。”他淚水如決了堤的河，瞬間怎么止都止不住，“她穿著進宮嫁與朕的衣裳，在沖朕笑。”

福雙隨著主子跪到地上，觀察著四周早已蒙了一層灰的擺件物具，輕聲道：“陛下，昭妃娘娘已經走三年了。”

“她一定很后悔嫁給朕這個廢物皇帝，連最后保她周全的能力都沒有。”他整個身子縮成了一團，聲色顫抖得幾乎都聽不清。

他當初自然是不信她會與侍衛私通。

但他礙于方家權勢，他總想著，再等等，再等等。

讓嬌嬌在冷宮里呆上幾日，他尋個原由，就去親自接她出來……

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的嬌嬌被人陷害，待他趕到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僵硬了。

那一刻，慶景煥覺得，自己的天瞬間塌了。

什么皇權富貴，什么大慶江山，在他眼中恍若都只是過眼云煙。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視唐嬌嬌如命。

他心尖上的寶貝，竟然被自己親手送上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