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城二醫(yī)院七樓手術室里,巡回護士點開手機上的弦樂四重奏歌單,放到臺面上。手機連著藍牙,很快優(yōu)雅的四重奏音樂就在手術室里響起。
每個醫(yī)生都有自己的習慣,手術中播放弦樂是邵惟醫(yī)生的習慣。
今天的手術是一臺高難度的海綿竇腦膜瘤切除手術,所有人員早早來到手術室內準備。
墻上的時鐘指向3點整,手術自動門打開,一位臉上布滿溝壑的年長醫(yī)生走進來,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抬頭同他打招呼:“劉教授?!?
劉教授是腦外科的主任,也是這臺手術的主刀。
“你們不用管我,今天這臺手術由一助邵醫(yī)生負責。我只掛個名,一切由邵醫(yī)生做主?!?
劉教授走上前拍了拍手術臺旁一個高挑清瘦的年輕男醫(yī)生,在他耳邊小聲說道:“既然這臺手術是你堅持要做,你就好好做。不要用我的名字來給你背黑鍋?!?
說完,劉教授氣定神閑坐到一邊。
邵惟絲毫不受影響,朝大家微微頷首,站上手術臺,器械護士為他戴上手套。
手術臺上躺著一個半大的男孩,已經(jīng)被剃光頭發(fā),麻醉師在一旁做準備。
“患者姓名:王川,年齡12歲,今天要做的手術是海綿竇腦膜瘤切除手術。信息是否無誤?”
男孩點了點頭,忍不住抓住邵惟的手,滿臉都是懼怕和緊張。
他知道自己的情況,之前所有醫(yī)院都勸他爸媽放棄治療,只有這里告訴他有希望。為了這一線希望父母花光了所有積蓄,還借遍身邊所有親朋好友可借的錢才把他送進手術室。他不敢想象父母最后落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醫(yī)生,我不會死對吧?”
邵惟的手消過毒,他下意識拂開男孩的手,看上去有些冷漠。
“人都會死,但你不會是今天?!?
從小川的視角看,這個醫(yī)生實在不算友善,但正因為他的冷酷反而讓他有種心安的感覺。他聽護士姐姐私下議論過,這個年輕的邵醫(yī)生在醫(yī)院是個不討喜的刺頭,專門喜歡挑戰(zhàn)像他這樣被醫(yī)學放棄的“少數(shù)人”。
他從來不討好病人,也不輕視任何病人。甚至說病人在他眼里都不是人,而是個需要攻克的難題,除了病理以外的人情世故都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
很多人討厭他的冷血,但就這樣一個不近人情的醫(yī)生,居然成了很多家庭困難,求助無門的病人最后的希望。
麻醉漸漸起效,男孩在胡思亂想中陷入昏睡。通過頭上的無影燈,他仿佛看到自己陪爸媽在田野里割稻子的畫面。
快點好起來吧。來年開春還想陪爸媽一起去插秧呢。
手術緊鑼密鼓地進行中,墻上的鐘飛快走了幾個點。
二助醫(yī)生常睦突然發(fā)現(xiàn)情況好像有些不對勁,“不好,患者顱底血管被腫瘤侵襲,之前照CT這一塊被擋住看不清。繼續(xù)手術可能會發(fā)生大出血風險!邵醫(yī)生,我們是不是……”
邵惟手下的動作沒停:“現(xiàn)在縫合患者也只有死路一條。你讓我顱都開了,回頭跟家屬說沒法做?”
“可是這腦膜瘤的手術難度就大,現(xiàn)在情況有變,如果繼續(xù)手術,術中死亡或者預后不好,我們就說不清了!家屬不會體諒我們有多難,只會要告我們。他爸媽我都接觸過,蠻不講理,可不是省油的燈……”
“你把分析病人家屬的時間用一半在病人的病情上,就不會畏手畏腳了?!鄙畚坏贸D滥樕F青。
“你!”
劉教授起身走過來看情況,常睦主動把位置讓出來,求助般地看著劉教授,想要他為自己做主:“劉教授,您看怎么辦?怎么說手術單上主刀醫(yī)生簽名的可是您,出了事家屬只會找您吵個沒完。”
“有任何問題,我會親自跟家屬解釋。我負責!”邵惟搶白他。
劉教授看向邵惟,無影燈下,年輕的醫(yī)生眼里無所畏懼,只有一往無前的堅定。
饒是年近花甲的他,也時常會臣服于這樣的堅定。
“繼續(xù)手術?!?
“劉教授!”
“聽他的。”劉教授退下手術臺,將最好的視野位讓給邵惟。
“15號刀?!鄙畚┏D郎斐鍪?,他的語氣平常。因為他眼里只有手術,沒有私人恩怨。如此一來,更顯得常睦像在無理取鬧。
常睦臉上寫滿了不服氣三個大字,心不甘情不愿地遞上手術刀。
手術刀下去的那一秒,患者突然血管破裂出現(xiàn)大出血。
血液大量噴濺,站得最近的邵惟臉上,口罩上,眼睛上都糊滿了鮮血。
醫(yī)院手術室外的等待區(qū),家屬正焦急地看著手術室門口。
邵惟走出來,剛摘下口罩,家屬們立刻圍過去,既緊張又期待看著醫(yī)生,誰也不敢先開口詢問這個生死的結果。直到邵惟面無表情說出那句:“手術成功”。
家屬們喜極而泣,抱在一起。
“我就說咱們小川福大命大,一定不會這么短命!”
“多虧玄陰大師的平安符,我們回去一定好好還愿?!毙〈赣H雙手合十,對著虛空拜了拜。
“你們聽我說完,手術雖然成功保住患者性命。但患者術中出現(xiàn)大出血,累及靜脈竇,使大腦皮層向靜脈竇回流的靜脈受到損傷……”
家屬打斷他:“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聽不懂?!?
“簡單來說,患者清醒后會出現(xiàn)四肢無力,感覺障礙,甚至肢體偏癱……”
一聽到偏癱二字,小川母親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抱住邵惟的腿,嚎啕大哭起來:“偏癱?他才12歲!他不能就這么癱了呀!”
小川父親也跟著半跪下來,拽住邵惟的衣角:“醫(yī)生你幫幫忙,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救他!”
邵惟對身體觸碰非常敏感,他立刻退后一步,皺眉拂開對方的手。
“這對他而言已經(jīng)是最好的手術結果。如果你們在他發(fā)病之初及時送醫(yī),而不是去給他化什么符水喝,他的病情不至于發(fā)展到這一步?!?
聽到他指責自己迷信,小川母親像被踩到尾巴,騰地站起來怒視著邵惟。
“你是在怪我們嗎?我們又不是醫(yī)生,我們一輩子務農的人能懂什么!別的醫(yī)院都說沒救了,我才死馬當活馬醫(yī)給他去求符水。是你說孩子有救,我們才東拼西湊欠了一屁股債來給孩子做手術。結果你告訴我,孩子手術完會偏癱?我不管,你們必須得負責!”
邵惟被左右拉扯,不得脫身。
手術門后又走出一隊人,為首的是劉教授和常睦。
常睦冷眼看著被家屬團團包圍住的邵惟,“我就說他搞不定這些家屬。非要逞這個能!顯得整個醫(yī)院好像只有他行似的?!?
“你要是有本事,你也腰板硬。別碰到點事只知道往后退。我在學校是這么教你的?”
常睦是在劉教授手下讀的博,劉教授人前護著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學生和邵惟的差距,只有怒其不爭。
“這個手術碰到誰都是這么個結果,甚至更壞。家屬就算告到醫(yī)務處也沒用。何況咱們院長這么護著他,你看著吧。最多就是個通報批評?!?
小川父親這時看到了站在手術室門口觀望的劉教授,突然福至心靈:“對了,手術單明明寫的是劉教授主刀,為什么是你開的刀?你們這是掛羊頭賣狗肉!一定是你技術不行才害得小川這樣,醫(yī)院必須給我們個解釋?!?
家屬突然轉變矛頭,沖著“官銜”更高的劉教授圍上去。要逃已經(jīng)來不及,常睦只能拼命隔開情緒激動的家屬。
“你們冷靜點!剛邵醫(yī)生說的只是最壞的情況,不是一定會出現(xiàn)偏癱。我們有話好好說。”
邵惟口袋中的值班手機響起,他正好有了空隙走到一邊接電話。
電話那邊是急診科的護士:“邵醫(yī)生,急診這邊來了一個車禍患者,CT顯示腦部有異常,麻煩您下來看一下。”
“馬上來。”
邵惟掛斷電話,回頭看到還圍著劉教授的家屬,自己走回家屬中間。
“這事和劉教授沒關系,任何后果我負責。我現(xiàn)在有別的患者要處理。你們如果要投訴,醫(yī)務科在九樓。不過你們最好暫時不要想將患者轉院的事,因為除了我,沒人可以保證他的性命。”
邵惟說完大步走向電梯間,只留下身后啞然的家屬。
小川母親開始尖哭:“這什么醫(yī)生啊!一口一個患者,他連小川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關心自己的病人!我一定要告死你們!”
常睦在邵惟背后狠狠按壓自己的太陽穴,他剛剛好不容易才安撫家屬情緒安定一點,被邵惟一兩句話又這么輕易點燃。
“他不說話會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