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尋找徐傳賢:從上海到北京
- 十年砍柴
- 4930字
- 2022-09-21 11:18:04
入新學堂
舊時,上海的工廠、商鋪里的學徒,生活是很艱辛的。工資微薄甚至前三年沒有工資,全年除重大年節外幾乎無休,而今日打工一族叫苦連天的“996”對那時的學徒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學徒大多住在店鋪里,幾乎是全天候照看生意,有些學徒連老板的家務活也要一并打理。一個學徒能夠成長為合格的職業經理人,也是相當不容易的,需要勤勞、機靈,還要品行端正。苦雖苦,但是學徒生涯對許多普通人子弟來說,是能在上海灘立足所受到的最重要的職業訓練。不少民族資本家和洋行高級經理都是從少年時當學徒開始步入商海的,如上海華商領袖虞洽卿。這位“赤腳財神”,浙江慈溪人,6歲時父親去世,由寡母含辛茹苦拉扯大,15歲時由同族介紹去上海當學徒。虞洽卿初到上海時,從十六鋪碼頭下船后恰逢天下大雨,他怕母親做的布鞋被積水浸泡打濕,便赤腳前往瑞康顏料行,就這樣開始了一生的商海傳奇。
徐熙春雖然是投靠表親,但想必做學徒時也并不會太輕松。德隆彰以經營蘭州產水煙及福建產皮絲煙為主,而今天的人可能想不到一百多年前水煙和皮絲煙的消耗量有多大。那時候,中國只有少數人能抽得起現在的卷煙——當時一般稱為“洋煙”或“紙煙”,最初是由外國進口的老刀牌、大英牌、三炮臺牌、絞盤牌等卷煙,大多數煙民抽的是旱煙或水煙。水煙有銅制的煙壺做過濾器,對煙草之毒有一定程度的減弱,最初在清朝貴族中流行,后漸成時尚。當時,不僅一些老年男子吸水煙,甚至一些女人也水煙壺不離手,如魯迅的結發夫人朱安即是如此。“從有些親友的回憶可知,朱安在北京時,在閑下來的時間里常常默默地一個人抽著水煙袋。沒有記載說她是什么時候開始抽水煙的,很可能是婚后因為寂寞苦悶而養成了這種習慣。”梁朝偉主演的電影《海上花》(改編自韓邦慶所著的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以清末上海高級妓院書寓為背景,電影中的名妓和客人出場,常常手拿一個白銅水煙壺。蘭州及周邊縣所產的水煙煙絲,從清代中葉即馳名全國,直到20世紀中葉才逐漸被越來越時興的卷煙所代替。清人黃釣宰所著《金壺七墨》載:“乾隆中,蘭州特產煙絲,鋁銅為管,貯水而吸。”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外貿和內貿中心,蘭州的水煙須經上海再分銷江南各地,因此德隆彰的生意很紅火。
與德隆彰的生意一樣,徐熙春兄弟的個人事業也蒸蒸日上。這是拜時代的大背景所賜。從太平天國失敗到日寇入侵,上海及其周邊江、浙二省大部分地區,除了一些地方軍閥局部沖突外,基本上是太平地過了六十來年的日子,包括中國兩次巨大的政局之變——1900年“庚子事變”時,北方義和團起,清廷和列國交戰,而南方在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李鴻章等人主持下,與列強私下溝通,進行“東南互保”,避免了戰亂;1911年武昌起義后,各省宣布獨立,江、浙二省和上海的光復,基本上是和平的。上海的李燮和、陳其美指揮光復軍的戰爭,杭州革命黨人策動新軍起義和旗營的戰爭規模都不大,且很快就結束了。可以說,清末民初的政權鼎革,對大上海的商業活動基本沒造成什么損害。
徐傳賢出生的1908年,其父徐熙春和伯父徐桂舲在上海經商已有成就,家境日見富裕。1915年1月,徐熙春自立門戶,離開原來打工的商鋪出來創業,“徐熙春與兄長徐桂舲等親友合伙開設信孚泰皮絲煙行,地址設于上海法租界新開河永安街,主打經營福建永安等地所產的煙絲所制的皮絲煙。信孚泰煙行開張前后,曾于《申報》以連續七日(1月15日至1月21日)刊登廣告加以宣傳。1月18日信孚泰開業后兩日內,采購者絡繹不絕,兩日內的收入達近萬元”。
“信孚泰”這個店名應該取自《易經》,“孚”即使人信服之意,而“信孚”的思想貫穿整個《易經》,也是中國傳統儒家價值觀的核心。“泰”卦的卦辭曰:“小往大來,吉,亨。”意思是付出小的成本,獲得大的收益,吉祥,順利。其第四爻爻辭曰:“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其意為像鳥兒一樣輕快地行動,不以損害鄰居而富裕,以誠信待人,相互不需要戒備。“泰”,是大多數人對生活和事業所追求的目標。徐熙春的店名“信孚泰”蘊含著以誠信而達到生意興隆之意,他的處世之道和經營理念對長子徐傳賢也影響甚深。
家業的興隆使徐家擺脫了困窘步入了小康,徐傳賢童年時因此獲得了良好的學習和成長環境。正如徐傳賢《自傳》所述:
我生后三年,生我弟徐渭江。因為家中人繁事多,就把我送到小學里去念書,1918年小學畢業,考入初中。在這期間,家庭經濟情況好轉,伯父和我父親都當了商店的經理。后來,又合伙開設商店,營銷福建的皮絲煙和甘肅的水煙,由我父親當經理,我們的家庭走上了資本主義的道路。祖父回家納福了,親戚們都說我祖父母福氣好。
辛亥年的秋季,離滿4歲還有幾個月的徐傳賢被送進小學堂讀書,這固然有其自己所言弟弟出生家里無人照顧他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早慧。從咿呀學語后,徐傳賢就表現得聰穎、穩重,不同于其他孩子那樣喜歡打鬧。祖父教大徐傳賢三歲的堂兄徐傳第(其伯父徐桂舲次子)識字,他在旁邊邊玩邊聽,竟然很快學會了。看有麟兒如此,父親和祖父大為高興,遂決定讓其跟著堂兄一起入學堂開蒙。那時候新學剛剛興辦,對入學年齡并不做嚴格的規定,一個班的同學相差五六歲甚至十歲毫不奇怪。
徐傳賢兄弟是徐氏家族中開蒙不入私塾而進了新學堂的第一代,這個耕讀之風甚濃的家庭的子弟接受的教育已從以傳統儒家典籍轉向了新學。這和清廷1905年廢科舉、1906年改官制大有關系,上海及其周邊發達的縣邑在興辦學堂中得風氣之先,走在全國前列。
青浦縣城有一個許、錢二姓合譜的望族,錢氏祖上有一人過繼給外祖家許氏為嗣,并約定其生子后次子復姓錢。由此,這二姓子弟可論班輩互稱兄弟叔侄,其中同輩兄弟許其榮、錢學坤曾先后東渡日本留學。許其榮于光緒三十年(1904)赴日,在日本得識孫中山先生,加入同盟會。光緒三十三年(1907),許其榮畢業于東京法政大學,歸國后曾在上海與黃炎培等創辦法政講習所。宣統元年(1909),青浦縣成立自治局,許其榮被推任為總董,創立自治團,招募團丁,購置槍械,培養革命骨干,并秘密組織青浦同志會。錢學坤于宣統元年(1909)選為歲貢生,后赴日入士官學校學習警務。錢學坤的胞兄錢學乾是青浦縣有名的鄉紳,熱心本地公益事業,其中青浦縣公立醫院即由錢學乾牽頭籌辦。1908年,錢學乾騰出縣后街東護弄自家一間民宅,創辦“城廂私立具體初等小學堂”,典出《孟子·公孫丑上》——“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形容事物的內容大體具備,只不過規模形狀小一些。民國建立后,于1912年改稱“城廂民主具體初等小學校”,并改制為公立學校,校址遷至今青浦區實驗小學城中校區。此地距離福泉街的徐家宅院不過步行幾分鐘的路程,徐傳賢就讀的即這所學校,可謂得地利之便。

▲徐傳賢少年時與父親徐熙春(中)、弟弟徐渭江(左)合影
當時,青浦規模最大、設施最為完備的小學不在城廂,而是在滬西水運樞紐朱家角鎮,乃由當地富商蔡承烈(字一隅)捐資于宣統元年(1909)創辦的一隅小學。該校占地40余畝,開辦花費銀元34400元,同時蔡家還捐出718畝田地的地租和江蘇鐵路股本5000股作為學校日常運行的費用。這所學校起點高,聲譽很好,1913年大總統袁世凱曾賜匾“育才成德”以資獎勵。另外,徐傳賢的一位胞妹即徐熙春的女兒后來嫁給了蔡承烈家族的一位子弟,以此可窺當地望族之間聯姻的風氣。
徐傳賢入小學后不久,武昌起義爆發,很快席卷全國。青浦縣的光復有驚無險,基本上算平穩完成權力更迭,對城廂的各行各業幾乎沒有影響。光復青浦的領導人許其榮在日記中記載了這段經歷:
辛亥九月十四日(注:公歷1911年11月4日),由申返抵青,于黃昏夜約同志商議于公園,旋推葉、郭二同志聯絡防勇,晚十時,余偕沈同志葆鈞入縣屬見縣令蔣清瑞,曉以大義。初,頗倔強,呼警欲擒無應,知大勢已去,乃捧出縣印,反身潛逃。時同志齊集,依預定計劃成立臨時民政部,借用鏨去滿文之舊印,出示安民,闔邑堵然雞犬不驚,唯獄中犯人聞聲起變,結對沖出,勢甚洶涌。余立命防警鳴槍止之,縣屬及五城門白旗高懸,萬眾騰歡,當邀集地方人士張家集、葉其松、葉其驥、蔡忠秀、徐彭齡等宣布光復宗旨,并商維持地方治安之策,將縣印交張家鎮保管以示大公。
然而,青浦光復后,政權并沒有由許其榮領導的革命黨人掌握。由于革命黨人和在當地勢力盤根錯節的舊士紳沖突甚大,許其榮幾乎身罹殺身之禍,不得已投奔同為留日學生、領導光復松江府城的老同盟會員鈕永建,任松江軍政分府的參議。士紳推舉清代最后一科進士(光緒三十年[1904])徐彭齡為民政長(相當于縣長),“具體小學”的創辦人錢學乾為財政長。1911年年底,城北爆發農民抗租風潮,徐彭齡處置不當飽受攻訐,于次年初辭職,民政長一職由錢學乾接任。
民國元年(1912)教育總長蔡元培主持了新學制制定(史稱“壬子學制”),規定初等小學為4年,高等小學3年,小學階段共7年。初等小學設修身、國文、算術、手工、圖畫、唱歌、體操,女子加設縫紉。高等小學設修身、國文、算術、歷史、地理、理科、手工、圖畫、唱歌、體操,男子加設農業,女子加設縫紉,并視地方情形加設英語或其他外語。1918年,徐傳賢小學畢業,年方10歲。
在民初這幾年,徐家的家業興旺,徐傳賢的學習生涯是愉快而充實的,所以他說祖父不再出去教私塾掙那點小錢了,而是在家“納福”。徐傳賢講述了一個有趣的細節:
祖父曾學醫,有豐富的醫學知識,但自己不肯行醫,甚至家里有人生病還是求神送鬼。據說要掛牌行醫,必須在貧、夭、絕三個字中頂一個,意思是要做醫師,不是貧,就是短命,不然,就是斷子絕孫。一般人當醫師愿頂一個貧字,但是我祖父連個貧字也不肯頂,因為貧窮是很難忍受的。
按照一般人的認識,掛牌行醫,治病救人,這是積德行善的事呀,怎么有這樣的擔憂?徐公勉老人學的是傳統醫學,即現在所言的“中醫”。在上古時期,世界范圍內的傳統醫學幾乎都是“醫巫同源”,中國亦不例外。古人相信,人之貧富壽夭,是上天注定的。如此,給人算命則是泄露天機,往往只能由自身命運很不好的盲人來擔當。巫師驅鬼去祟,醫師治療病人,都是改變上天對一個人命運的安排,說直白點是和天意過不去,那就要損害自己的福報。因此,民間才有了掛牌行醫則貧、夭、絕中頂一個的說法,可哪個老人又不希望自己長壽、富裕、子孫滿堂呢?所以,徐公勉老人才不愿意掛牌成為職業醫師,也不會輕易給人診治。
在徐傳賢后來向組織交代“歷史問題”的《自傳》中,他以“靈魂深處鬧革命”的姿態剖析了自己“陳腐落后”思想的根源:
祖母常常敘述過去在困難時的處境,勉勵孫兒輩用功讀書,將來可以顯親揚名,過優裕的生活,還受到別人的尊敬。一句話,讀書為了發財致富,為了自己享受。伯父和父親有時回家來也對我們灌注這種家庭教育,夸耀自己在經商方面的出人頭地。除了在學校讀書外,我們還在晚上去鄰居家一個老學究那里補讀中文,讀一些《論語》《孟子》《古文觀止》一類書籍。這樣,使我在幼年就根深蒂固地沾染了濃厚的資產階級思想。
徐桂舲、徐熙春兄弟在上海經商養家,老人和家眷留在離上海二十多公里的青浦縣城過著大家庭的生活,這是當時上海周邊地區不少家庭的常態。徐傳賢接受的家庭教育,長輩向其灌輸這類理念,在中國傳統社會太常見了。——不這樣教導子弟,才是“欠家教”。“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些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國傳統價值觀呀,千百年來激勵著無數的年輕人“三更燈火五更雞”,發奮讀書,以求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但在徐傳賢寫《自傳》的那個時期,將其歸入“資產階級思想”的這個大籮筐里,尤顯得自我批評的真實與真誠。

徐傳賢早年生活的青浦祖居“衍禧堂”正廳
徐家長輩雖然明白世道變了,只有讓子弟進新學堂將來才有出息,但畢竟是世代的詩書人家,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抱有難以割舍的溫情,相信用“子曰”“詩云”這些儒家經典培養的君子人格是立身之本。因此,徐傳賢和他的堂兄在新學堂學習之余,放學回家還得去鄰居家找一位老學究補習“舊學”。這位老學究是位舉人,還是位秀才?不得而知。在文化發達、科舉成就斐然的青浦縣城,民國初年飽學耆老并不難找,徐公勉本人的學問亦足以教導孫輩。徐傳賢少年時用功于“舊學”的這段經歷使他具備了良好的古文功底,受到了儒家“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價值觀的深刻影響,為他長大成人后的性格和處世方式打下了中國傳統士人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