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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拜占庭與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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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揖別處

你若去意大利旅行,便會發現拜占庭仿佛近在咫尺。而當你走進美術館、博物館,特別是教堂時,這一點點距離也悄然而必然地消失了。在這些地方,拜占庭如薄霧一般繞在你身旁,掩蓋了那些德國人、美國人和日本人的聲音。比如坐落在威尼斯的圣馬可教堂(Basilica di San Marco),便是在拜占庭工匠的幫助下,仿照君士坦丁堡損毀已久的圣使徒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Apostles)所建,并點綴著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期間威尼斯攻陷君士坦丁堡后得到的戰利品。又比如拉文納(Ravenna)的圣維塔萊教堂(Church of San Vitale),教堂里那幅著名的鑲嵌畫上,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和他的妻子——艷名遠播、出身風塵的皇后狄奧多拉(Theodora),帶著各自的隨從,目光平靜地穿過15碼的后殿注視著對方,已有1400多年之久。

歐洲最有生氣的拜占庭遺跡在意大利,意大利最有生氣的拜占庭遺跡在拉文納。今天的威尼斯確實更有拜占庭的感覺,但它代表的是更晚的時代,而且無論如何,威尼斯的拜占庭風格也基本是搶來的或復制來的,而拉文納的拜占庭風格則是原生的。早在威尼斯城打下第一根樁之前,拉文納就已建成。拉文納城四周的沼澤環境使其比羅馬更容易防御,它在中世紀初成了拜占庭政府在意大利的首府。

然后野蠻人——汪達爾人、哥特人等——便洶洶而至,奪取了權力,造成了我們熟知的“羅馬的陷落”。6世紀中葉,查士丁尼決心光復淪陷的土地,并對意大利和西羅馬帝國的其他故地進行了殘酷而艱苦的征服。漫長的戰爭結束后,他建立了圣維塔萊教堂以慶祝勝利。

出圣維塔萊教堂只需走幾分鐘,有一座圣阿波利納雷教堂(Basilica di Sant’ Apollinare Nuovo),教堂中的鑲嵌畫向我們提供了另外的信息,這個信息與皇帝夫婦和他們隨從的那種平靜、堅定的目光截然不同。圣阿波利納雷教堂由東哥特國王、政治家狄奧多里克大王(Theoderic the Great)在查士丁尼即位前所建,比圣維塔萊教堂早了一代人的時光。畫中描繪了哥特人進入羅馬世界時最意氣風發的一幕。兩幅馬賽克鑲嵌畫在教堂那長長的內墻上南北相對:南面的是拉文納的城市全景及狄奧多里克大王的宮殿,北面的則展現了附近克拉賽港(Classis)的景色。

南墻的城市風景畫上曾經有哥特人的肖像,包括狄奧多里克的阿馬爾家族(Amal)及其他貴族成員。查士丁尼收復這里之后,如同他們煞費苦心地把哥特人從意大利徹底根絕一樣,拜占庭人撬下了這些描繪哥特人形象的馬賽克,換上了其他馬賽克。今天的游客很容易就能找出那些斑駁的區域,后來鑲嵌上去的馬賽克與原來的馬賽克無法融為一體。在畫中宮殿旁邊的柱子的邊緣,在那些掩蓋了原本的哥特人形象的大片覆蓋物的邊緣,你仍然可以看到幾塊手指造型的馬賽克,由于這些石塊在柱子上鑲嵌得太精致,難以被拆除,因而在修改中得以保留下來,仿佛最后一批哥特人就藏在柱子后面,等著從覆蓋物下一躍而出。在附近的墻上,有一幅似乎曾經是狄奧多里克的肖像,旁邊的名字已經被去掉了,代之以查士丁尼的名字。

圣阿波利納雷教堂反映了當時歐洲的一種普遍狀況。當時確實有一種文明,卻是一種笨拙的文明,學者稱之為“亞羅馬”(sub-Roman):半羅馬、半蠻族的文化群體,比如在4—5世紀西方分裂的過程中崛起的哥特人。這些發酵中的小世界是西歐誕生的最早跡象,它們首先出現在此前的羅馬殖民地,從西班牙、高盧到德意志,再南下巴爾干,最終進入意大利本土。

然而,哥特人統治下的意大利并沒有得到足夠的發酵時間,作為發酵容器的哥特政權很快就被查士丁尼為收復這里而發動的枉然的戰爭所毀滅。不僅哥特人承受了苦難,事實上幾乎整個半島都受到了毀壞。本該拯救當地居民的人,卻給他們造成了深深的創傷。

并非野蠻人的入侵,而是這場殘酷的拜占庭再征服活動造成的浩劫,終結了西方的古代世界。

然而,恰在查士丁尼的再征服之前,狄奧多里克統治下的意大利充滿了樂觀的氣氛。5世紀早期的西方世界可謂戰火頻仍、動蕩不安。羅馬帝國的統治逐漸瓦解后,到來的蠻族與群龍無首的羅馬地方精英建立起不穩固的伙伴關系:汪達爾人最終去了非洲,西哥特人待在西班牙,法蘭克人停留在高盧。蠻族軍隊還曾在410年和455年兩度進入羅馬城。羅馬帝國的崩潰,使羅馬帝國阿非利加行省的一位基督教主教和作者——希波的奧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不再關注塵世的情景,轉而向他的讀者描繪上帝之城,那里一塵不染,堅不可摧,和衰落的羅馬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然而正是在這短短幾十年內,西方世界完成了一次轉折。

476年,即后世認為的西方的帝國滅亡的年份——其實同時代人對此并不在意。那時帝國權力已經衰微不堪,縱然滅亡也不引人注目。5世紀的最后十年,拜占庭邀請狄奧多里克——他在君士坦丁堡長大,并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和追隨者一起奪取意大利。哥特人與古老的羅馬元老院的精英們結成了脆弱的聯盟,自命為友善的地方政府,以拜占庭的那位“羅馬”皇帝的名義統治意大利。

同時代拜占庭的重要歷史學家普羅柯比(Procopius)將狄奧多里克描繪成深孚眾望、氣質莊嚴的君主。在他筆下,這個哥特國王“謹慎地主持正義,在可靠的基礎上維護法律,保護土地,驅逐四方的蠻族,展現出首屈一指的智慧和男子氣概”。盡管狄奧多里克本人“背負僭主之名”,普羅柯比說,“事實上,他和一開始就能顯露才能的皇帝一樣,堪稱一位真正的皇帝”。

普羅柯比的描述,暗示有一些有趣的、模棱兩可的因素塑造了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是什么造就了這個蠻族、僭主、國王,甚至是皇帝?拜占庭人和意大利人不久分道揚鑣,漸行漸遠之后,答案也就莫衷一是了。這種漫長的分離過程——鮮有重大而不可挽回的變故,卻滿是細微而難以察覺的進程——在拜占庭千年的歷史之中如影隨形。

波愛修斯與卡西奧多羅斯

為了追溯這條歧路,我們首先要拜訪一下狄奧多里克時代兩位學識淵博的羅馬紳士,波愛修斯和卡西奧多羅斯。像掌管開始與終結的雙面羅馬神祇雅努斯(Janus)一樣,他們各自望向兩個方向,一面回顧衰落的古代世界,一面呼喚我們向新興的中世紀前進。

當代學者總是將波愛修斯稱作“最后一個羅馬哲學家和第一個經院哲學家”。如此評價的原因是,波愛修斯是西歐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最后一個掌握古希臘語和古希臘哲學并具有文化影響力的人。當然他絕非最后一個——有許多不重要的人,他們的數量遠比我們此前想的要多——但他是最后一位重量級的人物。至少要等到大約700年后的12世紀,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和其他經院哲學家才開始重新認識亞里士多德。即使在那時,也很少有經院哲學家對古希臘語的了解堪與波愛修斯相比。直至波愛修斯之后將近1000年的15世紀,文藝復興時代的佛羅倫薩學者才擁有那種層次的學識。

我們不能確定波愛修斯是怎樣、從哪里習得的希臘語,從現存記載中的線索來看,他年輕時可能在雅典或亞歷山大里亞,甚至先后在這兩個地方學習過。這種旅居學習方式曾經在地中海的上流社會之中頗為常見,但到這個時候,已經接近消亡了。波愛修斯幼年喪父,被長輩緒馬古斯(Symmachus)收養。緒馬古斯是羅馬的顯赫人物,也與東方的希臘文化有密切的聯系。事實上,文雅的緒馬古斯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即讓意大利人重新熟悉希臘古典文學,這可能也是他資助這位才華橫溢的晚輩的理由。在緒馬古斯的指導下,波愛修斯開展了近乎難以置信的宏大項目,他不僅想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全部作品翻譯為拉丁語并作注,還想調和他們二人那些不同的哲學觀點。而且他的計劃是在閑暇時間完成這一計劃,因為從大約20歲開始,他便筆耕不輟,并在狄奧多里克的手下擔任日益重要的政治角色。

狄奧多里克顯然很看重波愛修斯的廣博學識,意圖借此實現羅馬上流文化的復興,并使其與哥特文化結合。但他在意大利促進希臘學術之舉也有更現實的原因。波愛修斯的學識有實用的一面,而國王充分利用這一點提升了自己在國內外的聲望。他寫給波愛修斯的滿是溢美之詞的信保存了下來。他在信中要求波愛修斯設計一套數值恒定的度量衡系統,給法蘭克國王克洛維(Clovis)找一位技藝精湛的豎琴手,制作兩件計時器——一件日晷和一臺水鐘,作為厚禮送給勃艮第國王貢多巴德(Gundobad)。這些信件呈現了羅馬元老院階層——波愛修斯是其成員之一——及其在拉文納的新君主哥特國王之間和平共處的美好圖景。

然而,這個幸福的王國也有黑暗的一面。現代學者普遍遵從普羅柯比的觀點,認為除了在位的最后幾年,狄奧多里克在統治時期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一個開明而大度的統治者。他提倡的宗教寬容尤其為人稱道,畢竟他和他手下的哥特人都是阿里烏派信徒(Arian),因此他們不遵循教會的主流觀點。 4世紀時,哥特人逐漸皈依了基督教,那時阿里烏派背后有強大的支持,特別是君士坦丁大帝的繼承者們。阿里烏派后來被斥為異端,但這是哥特人和大多數其他日耳曼部落接受它之后的事情了。在一個宗教迫害幾乎是理所當然的時代,狄奧多里克采取一種“隔離但平等”(separate but equal)的政策。在今天的拉文納,在狄奧多里克的阿里烏派大教堂旁邊,游客可以看到迷人的阿里烏派洗禮堂,哥特人過去就是在這里接受洗禮的。建這座洗禮堂是為了平衡另一座更大的洗禮堂——城中主要的大教堂旁邊附屬的正統派洗禮堂。

正統派的洗禮堂實際就是羅馬人使用的洗禮堂。由于教會還尚未像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分裂成羅馬天主教與拜占庭/希臘正教,因此無論是羅馬還是君士坦丁堡,都可以自由使用以下術語:“catholic”(意為“普遍”)、“orthodox”(意為“正信”)。

千里之堤的第一個蟻穴就此打下。從484年到519年,波愛修斯逐漸成長,并開始在狄奧多里克的朝廷任職,在這段時間里,教會經歷了第一次東西方的分裂。分裂始于在解決另一個異端的問題,即一性論派問題時,羅馬主教將君士坦丁堡牧首革除了教籍。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支持牧首,而羅馬的權威則全部支持羅馬主教,所以整個爭議變得高度政治化,讓留在羅馬的精英階層與君士坦丁堡的帝國政府日益疏遠。

此前地位模糊不清的狄奧多里克從這次分裂中獲益良多,羅馬精英階級出于對君士坦丁堡的敵意,更愿意與信奉阿里烏派的哥特人共處。只要狄奧多里克能讓羅馬和君士坦丁堡之間的對抗繼續下去,那么他夾在中間的地位便能保持相對的安全。然而在518年,出身低微的軍人查士丁(Justin)稱帝。從一開始,在查士丁的背后實際掌權的人就是他的外甥彼得·塞巴提烏斯(Peter Sabbatius)。彼得·塞巴提烏斯后來改名查士丁尼,似乎正是讓他的舅舅坐上皇位的謀士。查士丁尼決心恢復統一,親自參加談判,以圖結束分裂。他的努力在次年取得了成果。當羅馬主教與君士坦丁堡牧首再度共同參與圣餐儀式時,狄奧多里克才突然發現自己的地位不復穩固了。

正是在分裂得以成功彌合的背景下,狄奧多里克決定逮捕、審判、監禁、拷問,并最終處決了他的首相波愛修斯——他學識淵博、多才多藝,是最高行政官員,也是其政府之中級別最高、最受尊敬的大臣。普羅柯比的記載之中,波愛修斯的罪名為謀逆,普羅柯比記載他“意圖發動革命”是由于其他羅馬人嫉妒他的財富和地位而羅織罪名誣告,這些流言蒙蔽了原本很明智的狄奧多里克。

這一說法堪稱模糊處理的典型,也是由于普羅柯比雖擅長長篇大論,但向來見識短淺。波愛修斯本人在《哲學的慰藉》(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中提供了一種更完整的敘述,該書為他在監獄里等待行刑期間所著。這本書復雜而深刻,糅合了散文和詩歌,它在中世紀西方的影響力僅次于《圣經》。這部杰作成書之后不久,波愛修斯就被處決了。據記載,波愛修斯先是在額頭上被緊縛了一條繩索,直到他的眼珠開始凸出。然后他被棒打至死。

普羅柯比指出,酷刑處決波愛修斯之舉與狄奧多里克開明自由的名聲不相稱。普羅柯比暗示狄奧多里克受到波愛修斯在元老院的敵人的誤導,然而許多評論者認為這個解釋是站不住腳的。一個引人深思的可能性是,哥特國王了解到羅馬人想發動政治陰謀結束分裂,就此讓東方帝國與西方帝國重新統一于拜占庭的統治之下,他便蓄意處決了波愛修斯。如果情況確實如此,波愛修斯的神學著作想必在其中發揮了關鍵作用。若沒有宗教和解,就沒有政治統一的希望,而波愛修斯的神學論著促進了分裂的彌合,完全符合正在為拜占庭進行談判的查士丁尼提出的路線。實際上,這是帝國蓄謀已久的宣傳策略,從屬于推翻哥特人在意大利的統治的大計劃。 狄奧多里克處決了波愛修斯,是因為波愛修斯作為一個拜占庭的代理人,背叛了哥特國王。

接下來的幾個世紀,東西方世界漸行漸遠,而波愛修斯無法安息的幽靈總會以不同的方式伴隨著這兩個世界。隨著西歐的重新調整,主軸線由此前的東西走向變為南北走向,希臘的衰落也在所難免。在波愛修斯聞名于世的許多事跡之中,最重要的一點正是他通曉希臘語,而他認為自己對古希臘哲學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就是將其著作翻譯成拉丁語,雖然這在更早的時代是沒什么必要的。

如果波愛修斯能夠在有生之年完成翻譯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著作的計劃,西方思想史將大不一樣。但他根本沒來得及翻譯柏拉圖的著作。在亞里士多德的大量著作中,只有六篇邏輯學著作被波愛修斯譯為了拉丁語,即《工具論》(Organon)。“工具論”本質上是系統思維的一系列規則,是亞里士多德理性主義的核心。在這里,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他的諸多思想方法,比如從前提引申出結論的三段論,例如:蘇格拉底是一個哲學家,所有哲學家都是人類,因此蘇格拉底是人類。

然而,這些譯作被忽略了幾個世紀。波愛修斯的其他作品,即大量的技術論述,涵蓋代數、音樂理論、天文學、修辭學、哲學和神學,獨力支撐起了西方在整個中世紀都將遵循的教育課程。與他翻譯的那些希臘文作品相反,這些綜合性的作品一直是主流,還成了標準讀本,而且他在這些學科中的影響力一直持續到文藝復興時期。

波愛修斯那些被遺忘的著述隱藏著一個中心問題,而七個世紀后繼續他的工作的大思想家托馬斯·阿奎那也不謀而合地提出了同樣的問題:“conjungere rationem fidemque”,即信仰與理性相結合的問題。與調和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思想相似(因為柏拉圖的作品帶有強烈的神秘元素),它需要調和宇宙認識論中的對立,但西方世界已經喪失了這種調和的欲望,直到幾個世紀后才重新關注這一問題。

狄奧多里克提拔了宮廷修辭學家卡西奧多羅斯接替波愛修斯的首相職務,前述那些滿是溢美之詞的請求波愛修斯工作的信件正是出自此公之手。以國王的名義撰寫這樣的信件是他作為宮廷修辭學家工作的一部分,在6世紀的頭十年里,他在擔任多個要職期間很好地扮演了他的這個角色。后來這些文辭典雅的信件由卡西奧多羅斯精心編纂,并留存至今,成為我們認識狄奧多里克時代的意大利風貌的主要史料之一。

波愛修斯在風暴之中冒險起航,而卡西奧多羅斯則順勢而為,確實依靠謹慎而存活。卡西奧多羅斯自始至終支持哥特統治者,還編造了一篇《哥特史》表明他們本質上完完全全是羅馬人。他在拉文納生活和工作,呼吸的空氣中都洋溢著對羅馬與蠻族通力協作的渴望。波愛修斯不僅是地域意義上的羅馬人,在文化意義上也是羅馬人。卡西奧多羅斯是一個官員,不是哲學家,在他所處的時代沒那么有名,卻在各方面都比才華橫溢的波愛修斯更具代表性。卡西奧多羅斯漫長的一生——據說他活到了100歲——延伸到了新的時代,而波愛修斯的生命則終結于舊時代的尾聲。

作為一個接受傳統教育的修辭學家,卡西奧多羅斯憑借嫻熟的文學技藝為哥特人效勞。然而沒過多久,這種技能在意大利就喪失了用武之地。狄奧多里克于526年去世,此后查士丁尼開始對衰弱的哥特政府持續增加外交壓力。535年,他的軍隊入侵意大利。540年,他麾下杰出的將軍貝利薩留(Belisarius)攻占了拉文納。與哥特人合作的卡西奧多羅斯實際上成了戰俘。拜占庭人取代了哥特政權,直接統治拉文納。拜占庭人還將卡西奧多羅斯帶去了君士坦丁堡。

雖然卡西奧多羅斯是以俘虜身份被帶到君士坦丁堡的,卻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查士丁尼再征服意大利的行動虎頭蛇尾,陷入僵局,繼而進行了15年艱苦而殘酷的拉鋸戰。到553年戰爭結束時,雖然哥特人被消滅了,但意大利也變為一片焦土。其間卡西奧多羅斯似乎一直留在君士坦丁堡。雖然他沒有記錄他在那里逗留時的情景,但是我們可以想象這座城市給他帶來了何種觸動。當意大利籠罩在戰火之中時,這里卻到處是閃閃發光的財富、排場壯觀的權力,到處是儀式和文明。

君士坦丁堡處在歐洲的邊緣,位于一處前端平緩的海岬上,若干個山丘臨海而終,這里的山丘隔著狹窄的博斯普魯斯海峽與亞洲相望。根據傳說,古典時代的希臘殖民者建立了這座城市,以他們的領袖拜扎斯(Byzas)為之命名。此前已有殖民者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對面建立了查爾西頓(Chalcedon),他們因為忽略了拜占庭所在的這塊海岬而被后世斥為瞎了眼。城市南端毗鄰馬爾馬拉海,城市以北的金角灣是一片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伸入歐洲大陸海岸的細長水域,為這座城市提供了世界上絕頂美麗的天然港灣。應對來自海上的入侵時,拜占庭人在港口的入口拉起一條沉重的鐵鏈,以封鎖敵船的進攻。

君士坦丁的城市在一個世紀后被狄奧多西二世(Theodosius Ⅱ)擴建,他建造的宏偉的雙層城墻,綿延5英里,跨在城市通往大陸方向的道路上。梅塞大道(Mese)是城市的中央大道,它直通奧古斯都廣場(Augusteum),這里是海岬頂端附近的一系列大型綜合性公共空間:君士坦丁堡賽馬場(Hippodrome),經常舉辦馬車比賽和各種游戲;許多由柱子、拱門和門廊所環繞的廣場;兩座富麗堂皇的元老院大廳,象征權力已從羅馬轉移至此。還有雄偉的君士坦丁堡大皇宮,帝國的事務在那里得到處理,皇宮的范圍一直從山坡綿延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墻。君士坦丁堡城內遍布紀念柱、雕像、教堂、公共浴場、修道院和宮殿。在查士丁尼的時代,人們形成了上帝守護著這座城市的觀念。它是世界的中心,一個天堂之城的世俗版本。它就像一個龜殼,庇護著拜占庭人的肉體和精神,拜占庭人屢次在這個龜殼內藏身,抵御那些文明程度較低的入侵者的進攻。

在我們現代人聽來,它特別的名字會喚起一種異國情調,但其實從一開始,城中就回蕩著異國的聲音。因為不管是從哪里出發的貿易路線,是連接地中海和糧食富足的黑海諸港口的南北向水路,還是從歐洲到亞洲的另一端的東西向陸路,羅盤都會把商隊指引到君士坦丁堡這個交會點。城中總是混雜著多種語言,經常可以聽見有人用陌生的語言達成交易、提供貨物,以及爭論緊要的神學問題。

當卡西奧多羅斯到達那里時,君士坦丁堡正在經歷建設的熱潮。在十年之內的那場始于賽馬場的暴動中,城市的大部分已經被火燒掉了。查士丁尼清除了舊的廢墟,開啟了一波壯觀的建設熱潮。公共浴場、政府大樓、有門廊的宮殿,尤其是教堂,都在短短幾年內興建起來。在市中心,梅塞大道旁的圣使徒教堂雖然在火災中幸存下來,但也被推倒重建了,重建的教堂比原來的更大、更好,五座穹頂構成了十字架的形狀。重建工程在卡西奧多羅斯到達君士坦丁堡時就已經開始,并在他逗留期間竣工。

它將是城市中第二大的教堂。卡西奧多羅斯馬上就可以參觀城中最大的教堂——查士丁尼的圣索菲亞大教堂,它代替了被燒毀的原教堂,皇帝的建筑師此時剛剛完成修建工作。教堂的穹頂很寬,弧度不大,橫跨一百多英尺,?在穹頂之下是敦實堅固的磚結構,控制著梅塞大道盡頭附近君士坦丁賽馬場的最高點。幾個世紀以前,羅馬人發明了混凝土,或是單獨使用,或是與磚石混用,用于建造房屋、水道、紀念建筑和道路。在西方,制磚的技藝如同古希臘本身一樣,已經逐漸為人淡忘,消失了近千年。而它在拜占庭得以留存,那里的圣索菲亞大教堂的磚塊與砂漿標志著晚期羅馬建筑技藝的頂峰。

才過了幾年,穹頂就出現了崩塌。因為地震,穹頂的高處受到擠壓而損壞,所以穹頂的弧度必須建得更大一些。雖然新的穹頂給觀者留下的印象可能沒那么深刻,卻在另一方面彌補了其原有的質量缺陷。這個故事像是有關查士丁尼統治的一則很好的寓言:過分宏偉的設計弄垮了建筑,而隨后不得不以一種更實用而少浮夸的方式重建。

卡西奧多羅斯在君士坦丁堡度過的日子恰恰是從古代向中世紀過渡的時代。6世紀40年代,對查士丁尼和拜占庭來說正是形勢開始變壞的時期。從表面上看,戰爭似乎以攻克拉文納而告終,但是這場西征重新點燃了意大利半島長久而猛烈的火焰。即使如此,拜占庭人本來有望解決這一問題。但是在卡西奧多羅斯到達后的一年左右,君士坦丁堡和其他拜占庭城市里都暴發了非常嚴重的腺鼠疫,流行病奪去了查士丁尼約四分之一臣民的生命。在未來幾十年,瘟疫的反復暴發使帝國人口大量減少,同時給軍隊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與此同時,查士丁尼在東方還開辟了另一條向波斯帝國發起敵對行動的戰線。當貝利薩留請求增援時,已經沒有可用之兵了。

拜占庭人開始向內轉變,卡西奧多羅斯也是如此。在戰爭開始的某個時間段,他便已經“轉變”了,即使名義上早已是一個基督徒,但此時他以一種古代的方式,更完全地接受基督徒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此時他完全進入了修士的世界。可能正是在君士坦丁堡時期,他撰寫了關于《圣經·詩篇》的大量評注,它們后來成為西方閱讀這些文本的標準指南。閱讀基督教經典只是個人日常修道院生活的一部分。在回到意大利之前,卡西奧多羅斯便已經在過這種生活了。

面對滿目瘡痍的故土,卡西奧多羅斯返回其家族在南方的廣闊莊園隱居。在斯奎拉切(Squillace)海風吹拂的海崖附近,他建立了一座叫作維瓦里烏姆(Vivarium)的修道院,意為“魚塘”。就修道院來說,其規模并不算大。同時代的卡西諾山修道院(Monastery of Monte Cassino)由修道院生活的創始人圣本篤在幾十年前建立,其宏偉程度令維瓦里烏姆修道院難以企及。然而,這座修道院之所以在歷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是因為其文采斐然的創建人建造了一間修道院繕寫室:一個專門配置的房間,用于復制手抄本。雖然我們無法確定,但維瓦里烏姆修道院的繕寫室似乎是西方世界的第一間繕寫室。卡西奧多羅斯從拜占庭將繕寫室引入西方。在拜占庭帝國,這種繕寫室早已存在于修道院以及貴族文人的私邸里。

卡西奧多羅斯的著作《論神圣文獻與世俗文獻》(Institutions of Divine and Secular Learning)可以說是一本修道院手冊暨百科全書,也可能是他最有影響力的著作。在這本書里,他自豪地描述了維瓦里烏姆修道院的繕寫室: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有日晷指示時間,陰天和晚上則靠水鐘來指示,此外還有“布置巧妙的燈……不用人工干預,便可聚集足夠的光,從而維持非常清晰的照明”。?雖然維瓦里烏姆修道院在卡西奧多羅斯去世后不久就損毀了,但繕寫室卻流行起來,并很快成為西方修道院的一個普遍特征。

為了與繕寫室相匹配,卡西奧多羅斯為他的修道院建立了一個藏書異常豐富的圖書館,藏書中包括他從君士坦丁堡帶回來的大量書籍。學者曾經將卡西奧多羅斯描述成在維瓦里烏姆修道院保全異教文學的拯救者,但他們現在相信,他對宗教典籍具有專一的興趣,他從拜占庭帶回來的那些希臘著作也證實了這一點。這是他建立的一座基督教圖書館,也是他打造的基督教智識環境,旨在替代而不是修復西方已衰落的世俗文化中心。這里確實也收藏了一些拉丁文世俗作家的作品,但他對這些作品只有純粹的語言學習上的興趣。修士以這些文本為模板,可以提高他們古典拉丁語的語法和句法的水平,以便在之后為宗教目的而服務。在教會之外,拉丁語的口語逐漸演變成意大利語、法語和西班牙語。卡西奧多羅斯以九十多歲高齡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一本關于拉丁語拼寫的基礎手冊,是為那些在繕寫室中工作卻缺乏知識的修士而編寫的。

這與他早期的世俗歷史作品和夸張的辭藻已經相去甚遠了。但是那個世界已經不復廣闊,其規模已大為縮小。卡西奧多羅斯職業生涯的節奏和方向表明,隨著生活的范圍從公共場所擴展到私人空間,在西方開始出現教會壟斷知識學習的趨勢。毫無疑問,卡西奧多羅斯稱得上是高級的變色龍,但我們不禁會想,在他年事已高時,是不是他所處的環境讓這條變色龍回歸了本來的顏色呢?

歧 路

黑暗時代此時已經拉開了帷幕,基督教世界緩慢而有機地一分為二,天主教和東正教各為其半。它們分別建立在拉丁語和希臘語的教會著作的基礎上。幾個世紀以來,雙方都在門面上維持著教會的統一,而門面上的裂縫卻越來越寬。

不僅是教會在分裂。查士丁尼的再征服活動隨著皇帝的去世而崩潰,同時人口變少的意大利半島涌入了新的蠻族——倫巴第人(Lombards)。與哥特人不同,他們并不關心羅馬過去的聲望。羅馬教宗因拜占庭政權的崩潰而孤立,同時受到倫巴第人的威脅,因此最終轉向北方,向正在崛起的法蘭克人尋求庇護。雙方最終于800年的圣誕節正式結盟,教宗利奧三世(Leo Ⅲ)加冕法蘭克國王查理曼(Charlemagne)為“羅馬人的皇帝”。拜占庭人聽聞此事后,理所當然地覺得這對他們是一個深深的侮辱。當時伊琳妮(Irene)女皇是君士坦丁堡的統治者。教宗挪用皇帝稱號的理論基礎中,有一項就是女人永遠不能被承認是羅馬的合法統治者。拜占庭人之所以如此盛怒,是因為他們在表面之下認為教宗可能是對的。?拜占庭人開始把所有西方人都視作“法蘭克人”(Frangoi),當成沒有差別的、危險的野蠻部落。

在未來的數年、數十年乃至數個世紀里,對“羅馬人的皇帝”稱號的爭奪幾乎達到了滑稽而夸張的程度。拜占庭人帶著一種接近幻想的堅定,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羅馬人”,只有自己的皇帝才是正統的。他們維持著一種幻想,即拜占庭的統治適用于所有基督徒,西方的國王只不過是傀儡而已。不過,即使拜占庭帝國在9世紀初開始恢復元氣,現實依然不盡如人意。到那時,西方那些受到孤立的國王已經萌生了自立的意識,在這些好斗、野心勃勃的封建君主之中,最有權力的那幾位則與查理曼的例子一樣,忍不住覬覦最高的頭銜“羅馬人的皇帝”。而慣于保持獨立的羅馬教廷保留了為世俗君主授予這項頭銜的權利。

西方人和拜占庭人不再去了解彼此,當被引見給對方時,便忙于筑立互相蔑視的高墻。我們有幸有柳特普蘭德為我們提供的具有啟發性的視角,來觀察這種隔閡。柳特普蘭德是一位倫巴第貴族,同時也是一名外交官。10世紀中葉,他曾于949年和968年兩次出使君士坦丁堡。第一次是為勃艮第國王效勞,第二次則是代表他的新主人奧托大帝(Otto the Great)出使。奧托大帝曾是薩克森公爵、德意志國王,并最終(也可以說不可避免地)成為“羅馬人的皇帝”。著述頗豐的柳特普蘭德對兩次出使的情形都進行了詳盡的描寫,他在兩次出使之間的時間里被奧托大帝任命為克雷莫納(Cremona)的主教,所以他在歷史上被稱為“克雷莫納的柳特普蘭德”。

在他第一次出使期間,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七世?給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同時詳細描述了君士坦丁堡的壯麗宮殿、威嚴的宮廷禮儀,這兩者都比西方的更好。與巴格達的哈里發一樣,拜占庭的宮廷中也設置了復雜的裝置,以營造一種威嚴的氛圍。皇帝寶座的旁邊立著一棵鍍金的青銅樹,樹枝上歇著同樣鍍金的機械鳥,每種鳥的叫聲都和相應的真鳥一樣。君士坦丁本人就坐在由機械的金獅守衛的巨大寶座上,來訪者靠近時,這些獅子會“用尾巴拍打地面,張開嘴巴,抖動舌頭,發出可怕的咆哮聲”。?皇帝最后展示了超自然的全能力量:寶座載著皇帝神奇地飛了起來,一直上升到天花板那么高。?當它在數秒后降落到地面時,皇帝已經換上了嶄新而華美的服裝。遠距離阻止了來訪者與皇帝之間發生任何直接的互動,而在此時,皇帝通過一位大臣與已經心悅誠服的訪客進行交流。

20年之后,柳特普蘭德已經不再會被這種伎倆唬住了。他此時是克雷莫納的主教,代表著另一位羅馬人的皇帝的競爭者。君士坦丁已經不在了,此時拜占庭的統治者是尼基弗魯斯二世(Nicephorus Ⅱ),對拜占庭已經不再著迷的柳特普蘭德對他大肆辱罵。“他是個奇丑無比的人,是一個侏儒,腦袋肥大,長著鼴鼠般的小眼睛”?,以此為開頭,他保持這樣的語調一路謾罵下去。事實上,尼基弗魯斯二世是拜占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軍人皇帝之一,是參加過多次對付阿拉伯人和斯拉夫人的戰役的老兵。但他拒絕承認奧托是“羅馬人的皇帝”,這讓柳特普蘭德如鯁在喉。

這次訪問中的所有其他事物也都令柳特普蘭德不滿,包括(字面意義上的)食物,這些食物“帶有強烈的大蒜和洋蔥的氣味,上面滿是骯臟的油和魚醬”。?正如柳特普蘭德所觀察到的那樣,拜占庭的習俗已經非羅馬化了。拜占庭人身著長袖的袍子,頭發飄垂,佩戴珠寶,詭計多端而缺乏男子氣概,是“不男不女的懶散騙子”。?拜占庭皇帝喝洗澡水,奧托大帝卻正直而陽剛,絕不吃發臭的食物。

日益加深的文化鴻溝在11世紀以宗教的形式表現了出來。當時一位極端傲慢的教宗使節安貝爾(Humbert)出于憤怒,自作主張地開除了君士坦丁堡牧首的教籍。此事發生于1054年,后來固化為兩個教會之間最終的分裂。這也表明在夸張的自負背后正在發生什么更深層次的事情。其中之一是羅馬方面11世紀早期在拉丁文信經中加入的“和子句”?(filioque):天主教此時宣稱,圣靈“出于圣子”亦出于圣父;東正教堅持原有的觀點,認為圣靈僅出于圣父。自1054年以來,羅馬教宗和君士坦丁堡牧首再也沒有進行過會面。

在戰略層面也是一樣,11世紀和6世紀一樣,成為一個支點。11世紀初,拜占庭正處在中世紀的繁榮時期,此時的西方世界只能甘拜下風。但在11世紀結束時,拜占庭已是一片混亂,西方則進入了一個爆炸性的發展時期。

最明顯的跡象便是11世紀末為收復穆斯林手中的圣地耶路撒冷而發動的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喧囂的遠征使法蘭克人與拜占庭人的關系變得親密了些,因為通往穆斯林地盤的路線要經過拜占庭。拜占庭人認為被征服的領土會重新由拜占庭統治,而十字軍的想法卻不一樣。十字軍征服了耶路撒冷、安條克(Antioch)和其他曾經屬于拜占庭的城市后,沒有滿足拜占庭皇帝的要求,而是建立了若干個十字軍的國家。

在整個12世紀的兩次十字軍東征期間,越來越絕望的拜占庭人(理論上的主人)力圖對引發混亂的法蘭克人(理論上的客人)保持一種表面上的控制。但是東西方之間的鴻溝已經變得太寬了。基督徒表面上的聯盟很快就會自我毀滅,而且是以所能想象到的最具有戲劇性的方式。

第四次十字軍東征

1203年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清晨,一支龐大的入侵軍隊正在希臘北部亞得里亞海一側科孚島(Corfu)的周圍聚集。艦隊張開風帆,乘著輕柔的順風,逐漸向南行駛。眼見此景的船員興奮不已。艦隊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路排開,從頭望不見尾。在最前面航行的是笨拙卻極有戰斗力的加萊槳帆船,其次是載有人和馬匹的運輸船,然后是由奴隸和戰俘劃著的快速槳帆船。與艦隊一起行動的還有大批裝載補給品等貨物的商船。這一天是5月24日,星期五,圣靈降臨節的前一天。而艦隊的目標正是東方大約500英里遠的傳說中的君士坦丁堡。

這支艦隊屬于富有的海洋共和國——威尼斯。它過去是拜占庭的行省,但現在是其對手。這些船只從西歐帶來了大約1萬名十字軍戰士,其中大多是法蘭西騎士和諾曼騎士,他們以高昂的價格租用了威尼斯的船只。這是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君士坦丁堡是這些虔誠的十字軍騎士的補給站,后者的目的是推翻埃及的穆斯林統治者。

自1202年的夏天駛離威尼斯之后,十字軍沿達爾馬提亞(Dalmatian)海岸南下。當年秋天,他們征服了達爾馬提亞的港口城市扎拉(Zara)——一個由威尼斯的對手匈牙利所控制的基督徒城市。威尼斯人讓十字軍以攻占扎拉為條件,暫緩支付為運輸而收取的巨額費用。這種稱得上見利忘義的交易,是由年事已高、雄心勃勃,并且完全不講道德的威尼斯總督恩里科·丹多洛所主導的。十字軍當然不應該攻擊其他基督徒,教宗英諾森三世(Innocent Ⅲ)被完全激怒了。他此前已經警告過這種不敬神的行為,還懷疑丹多洛覬覦的是比扎拉更大的利益。事實證明他的懷疑是正確的。十字軍在扎拉過冬,然后向南駛向科孚島,一路上收編了不少散兵游勇。

從科孚島到君士坦丁堡的航程花了一個月的時間。1203年6月下旬,十字軍的艦隊第一次在望得見拜占庭首都的地方下錨。

城市的景象使他們大為震撼。西歐沒有哪座城市能在規模和壯麗上與君士坦丁堡相匹敵。這時西方世界最大的城市或許是威尼斯,其人口最有可能是10萬人左右。倫敦和巴黎,甚至羅馬本身,相比之下都閉塞而落后,人口約在2萬至4萬之間。根據從拜占庭官員那里得到的數據,法蘭西騎士若弗魯瓦·德·維爾阿杜安(Geoffroy de Villehardouin)后來估計君士坦丁堡的人口約為40萬。因此,它的規模為巴黎的10—20倍。

若弗魯瓦在關于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編年史中告訴我們:“所有從未見過君士坦丁堡的人都非常專注地凝視著城市,從未想過世間還有如此美好的地方。”?船隊沿著馬爾馬拉海航行的過程中,巖石海岸的邊緣蹲伏著綿延不斷的高聳海堤,海堤由灰色石材筑成,隨著十字軍艦隊的駛近而漸漸從地平線上的黑暗中顯露出來,進入船員眼中。隨著船隊逐漸繞過海岬,城墻依然在延伸,現在位于城墻后面的山坡一側。此時可以看見君士坦丁堡大皇宮的那些優美的門廊和柱子了。遠處海堤還在延伸,非凡的圣索菲亞大教堂躍入眼簾,它位于城市的最高的地方,可以從博斯普魯斯海峽清晰地望見。若弗魯瓦繼續說:“的確,此情此景之下,有哪個人能不為之所動呢?”?

盡管擁有驚人的財富和持續繁榮的貿易——這貿易維系著威尼斯的生命,威尼斯渴望控制它——君士坦丁堡及其帝國已經經歷了數十年的政治動蕩。拜占庭的神圣寶座被一個個篡位者奪取,內部的分歧對統治階級和帝國政府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十字軍迅速發現了城市防御的軟肋。西方軍隊按照傳統駐扎在金角灣旁的加拉太(Galata)。在加拉太的加拉太塔上,吊著一條巨大的鎖鏈,與加拉太塔同高,它封鎖了港口。威尼斯人領導的十字軍通過沖擊加拉太塔,降低了鎖鏈的高度,便可以穿過鎖鏈,攻擊金角灣深處城墻最薄弱的部位。?幾周之內,他們占領了城市,并將自己的傀儡阿萊克修斯四世(Alexius Ⅳ)扶上帝位。阿萊克修斯四世是前任拜占庭皇帝之子,已被流放多年。

那年夏天和秋天,十字軍和他們的威尼斯艦隊都在君士坦丁堡等待著,因為阿萊克修斯四世未能履行諾言,特別是他許諾的為換取自己的皇位而需支付給十字軍的巨額錢財,十字軍還欠著威尼斯人這筆錢款。在這段時間里,阿萊克修斯四世越來越不受他的拜占庭臣民的歡迎,他們憎恨城中粗暴又蠻橫的十字軍。在城中,愛惹是生非的西方騎士和慍怒的拜占庭士兵之間時常爆發沖突。

最后,人們的憤怒達到了極點,于1204年1月爆發,阿萊克修斯四世被拜占庭反抗運動的領袖推翻并處決。這位年長但充滿活力的貴族叫做阿萊克修斯·杜卡斯(Alexius Ducas),他也被稱為“濃眉者”(Murtzuphlus)。他登上皇位,稱阿萊克修斯五世(Alexius Ⅴ)。

十字軍加緊催款,但新皇帝堅決地拒絕了。即使他希望與之合作也做不到,因為(如他的前任所發現的)國庫早已空空如也。但是十字軍也需要向不愿松口的威尼斯人付錢,后者以撤回艦隊相威脅。顯而易見的解決方案,正如狡詐的丹多洛所預見的,便是讓十字軍自己攻占并掠奪這座城市。

他們于4月初發動進攻。雖然絕望又士氣低落的拜占庭人設法抵擋住了第一波攻擊,但法蘭克人已經在心理上完成了征服。拜占庭的防御幾天后宣告崩潰,4月13日,十字軍再次在金角灣內部頂端附近城墻最薄弱的地方將其破壞。他們在城中縱火。阿萊克修斯五世棄城而逃,大多數拜占庭貴族也跟著他逃走了。十字軍一擁而入。

隨后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大混亂。整整三天三夜,十字軍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了,還有更多人被施以暴行,或落得殘廢,或無家可歸。拜占庭歷史學家尼基塔斯·侯尼亞迪斯(Nicetas Choniates)目睹了這一切,他于浩劫結束的兩天之后逃離了這座城市。他后來寫道,街上滿是垂死之人和傷者的喊叫與呻吟聲,十字軍殺掉男人,強奸女人和女孩,毆打老人,搶劫富人。“在廣場是這樣,在廟宇是這樣,即使在藏身之所也是這樣;因為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逃脫搜查,或者為那些涌入的民眾提供庇護。”?

君士坦丁堡被洗劫一事之所以在歷史上獨一無二,其原因并非拜占庭民眾遭受的苦難。自從4世紀初新羅馬建立以來,這個城市已作為基督教世界的首都而不朽地屹立了近九個世紀。教堂、修道院、圖書館和富麗堂皇的住宅里堆滿了藝術品、宗教遺物和無法替代的手抄本,藏品之豐富罕有其匹。馬賽克鑲嵌畫、圣像、濕壁畫、古代的青銅及大理石的雕像、金銀器、嵌有珠寶的器具、絲綢墻帷、被嘔心瀝血地復制的古代和中世紀希臘文獻的手抄本——這些東西在三天時間內究竟損失了多少已永遠無法知曉了,只能憑借猜測。

貪婪而毫無收斂的威尼斯人精于拆除。他們的戰利品中最有名的例子是裝飾圣馬可教堂的四匹青銅馬,但事實上還有無數其他藝術珍品被帶走,用于裝飾教堂、宮殿和廣場。而沒那么有經驗的法蘭克人往往進行耍酒瘋般的大規模破壞,盡管金銀珠寶對他們來說已是唾手可得。尼基塔斯·侯尼亞迪斯告訴我們,搶劫者在圣索菲亞大教堂扯下了絲綢墻帷,砸碎了圣像,又弄壞了室內的金銀陳設,再把騾子趕進來馱戰利品。一些騾子滑倒在滿是血污的大理石地板上,再也站不起來了。它們的腸子被刀劃開,屎尿從傷口滲出,與大理石上的血混雜在一起。一個醉酒的妓女坐在牧首的寶座上唱下流的歌曲,然后發瘋似的跳滑稽的舞。

侯尼亞迪斯繼續說,即使是信異教的穆斯林,對待基督徒的俘虜也比這更好。人們看見,這些西方人的暴行違背了人性,也背棄了神,揭示了他們墮落和魔鬼的本質。至于君士坦丁堡本身,侯尼亞迪斯嘆息道,城市的雄偉壯觀已經永遠不再了:“嗚呼,我的城,你以前高高地坐在寶座上,走路的步伐又寬又闊氣,宏偉中透出俊秀,身形更為漂亮;現如今,你那華美的服裝和優雅的皇室面紗被撕破,閃亮動人的雙眸也變得黯淡無光。”?

十字軍沒有去埃及。相反,他們建立了一個西方“皇帝”統治的“君士坦丁堡的拉丁帝國”。但他們擴張過頭了,拜占庭人證明自己有能力迅速重組。首先是幾個敵對的流亡政權,然后是一個單一的拜占庭殘余部分的國家,其領袖是米哈伊爾八世·帕列奧列格(Michael Ⅷ Paleologos),他自稱“新君士坦丁”。1261年,拜占庭人奪回了君士坦丁堡。

此時東西方的情感之間已經形成了深深的鴻溝。拜占庭人永遠無法寬恕或忘懷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暴行,至死都對西方懷有恨意。雖然帝國的統治又持續了兩個世紀,但再也沒能恢復往日的強大與政治影響力。

然而,正是在最后的階段,拜占庭孕育出了最為燦爛的文明。尼基塔斯·侯尼亞迪斯萬萬不會想到,拜占庭那明亮的雙眸絕不是黯淡無光,而是前所未有地照亮了全世界。


1碼約合0.91米。——譯者注

Procopius, History, 11.

Procopius, History, 13.

經院哲學是人文主義興起之前歐洲的主要思想運動,它也受到發現的古代文學的刺激——這里指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在12世紀的部分恢復。經院哲學與大學或“學校”的興起密切相關。最偉大的經院哲學家是圣托馬斯·阿奎那,他去世后,他的思想被納入天主教教義。經院哲學強調闡述神學時使用推演和辯證式爭論。

原文Quattrocentro,意大利語的“四百”,指15世紀意大利的文化創新。

阿里烏派的信徒遵循埃及教士阿里烏斯(Arius,約256—336年)的教義,否認基督的神性而強調他的人性。

一性論派強調基督的神性而否認了人性的存在,大體而言與阿里烏派持相反的觀點。當時在埃及、耶路撒冷、敘利亞及所有拜占庭的行省,一性論派的觀點都非常流行。

Procopius, History, 13.

1英里約合1.61千米。——譯者注

教堂已于1453年損毀,后來又被拆毀,以為征服者穆罕默德決定修建的清真寺(土耳其語Fatih Camii)騰出位置。該教堂或許與以它為原型而建的威尼斯圣馬可教堂非常相似。

?1英尺約合30.48厘米。——譯者注

?Cassiodorus, Institutiones, Ⅰ xxx (in Jones, Introduction, 134-135).

?沒多少拜占庭人膽敢公然在女皇面前質疑她。伊琳妮女皇是一位可怕的統治者,她刺瞎了自己兒子的雙眼,只為將其廢黜并取而代之。其過程非常殘忍,最終他因傷致死。

?原文誤作羅曼努斯一世,酌改,下同。——譯者注

?Liudprand, Works, 208.

?20世紀時這些景象為威廉·巴特勒·葉芝帶來了靈感。他的詩《駛向拜占庭》和《拜占庭》用這些意象隱喻了不朽的智慧和永恒的美。

?Liudprand, Works, 236.

?Ibid., 254.

?Ibid., 267.

?“filioque”即拉丁語的“出于圣子”。這個詞是西方教會在法蘭克人的堅持下而加入《尼西亞信經》(Nicene Creed)的。最終,如何表達圣靈的來源成為天主教會和東正教會在教義上的主要分歧。

?Geoffroy de Villehardouin, Chronicles, 58-59.

?Geoffroy de Villehardouin, Chronicles, 59.

?最重要的是,拜占庭人于不久前解散了他們的海軍。以前侵略者圍攻君士坦丁堡時,拜占庭海軍待在金角灣,從而攔截了那些與十字軍采用相同戰術的入侵者。

?Nicetas Choniates, O City, 316.

?Nicetas Choniates, O City, 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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