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又是窸窸窣窣的聲音,陳藿走過去打開門,這次遠遠看見恒一走過來,她剛要說話,恒一身子一閃,露出身后一個瘦弱的女人來。
這女人年齡不大,不過四五十歲的樣子,但整個人畏縮而憔悴,舊衣服已經是很多年前的樣式了,并且有些過于肥大不合身。
陳藿眼看對方跟著恒一亦步亦趨,疑惑的抬眼看向恒一,沒想到恒一根本不理她,始終垂著頭,自行車往墻邊一扔,書包更是進了門隨手一甩,懨懨的就回了房間,燈也不開,無聲無息,就像和誰賭氣輸了似的。
女人抬腳也想跟著往里走,但門口站著陳藿,并且并沒有讓路。
“你是?”陳藿邊審視她邊問。
女人怯生生的向里邊看了一眼,沒等到恒一的解釋,只好自己說:“我叫翟蕓,你可以叫我、叫我......”她舔舔嘴唇,囁嚅道,“我是恒一的媽媽。”
這下陳藿真愣了,身子向旁邊一偏,趕緊請翟蕓進來。
“阿姨......”
打完招呼又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陳藿沒怎么接觸過女性的長輩,即使和和自己嬸嬸的關系也并不算親近,但是恒一又是不一樣的,她在心里早已經拿恒一當弟弟看了。
所以看見翟蕓,陳藿近乎本能的多出了一份尊敬和親近。
屋里沒有像樣的可以坐的地方,就兩把破板凳橫在地中間。
翟蕓人是進屋了,但垂著手,有些局促地站著。
唯一的臥室里,陳大海雖然睡著了,可夢中還不時的哼哼兩聲,這讓翟蕓顯得更緊張了。
時間已是午夜,不管出于哪一種理由,都沒道理讓翟蕓一個人直接離開。
“阿姨,你住在哪兒?要不要住......”沉默中陳藿強迫自己開口寒暄。
“我沒地方住,”翟蕓小聲說,眼睛還是瞟向臥室中恒一的方向,“之前一直在那種車站旁邊十塊錢一晚的床位,有的時候也去澡堂買張澡票,在里頭抓緊時間睡幾個小時,最近身上實在沒錢了,就......就自助取款機那小房間里面,將就一晚算一晚。”
“那、那怎么......”陳藿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也去看臥室方向,里頭恒一一聲不吭。
恒一不說讓走,也沒說留,不過他就那死德行,陳藿知道他要真的不想留,依著他那大嗓門兒,早嚷嚷著喊破房頂了。
可這房子就這么巴掌大地方,留下住哪?總不能兩個人并排掛在門檐上當蝙蝠。
最后陳藿一咬牙,嘗試著充當自己并不熟悉的角色,張羅起安頓翟蕓的任務。
“阿姨你睡我這吧,”陳藿攤開自己的被子,“我、我去......”她也不知道去哪,邊拿上挎包邊出來了。
翟蕓似乎想客氣幾句,但猛地泛上一陣咳嗽,也就把那些原本要出口的話咽回去了。
陳藿走了幾步,身邊多了個影子,恒一不聲不響的跟了出來。
“你怎么出來了?”陳藿問。
“你能去哪啊!”恒一語氣還是不爽。
“我回店里吧,”陳藿想了一下,“你明天買個折疊床給阿姨,再買床厚點的被,我的被子有點薄。”
恒一不說話。
陳藿側頭看看他,“餓了嗎,買點宵夜給你吃?”
恒一皺著眉,“吃個屁,沒胃口。”
陳藿笑了一下,兩手往口袋里一插,“原來是你媽媽來找你了,你在鬧脾氣。”
恒一仍然黑著臉,像有什么心事。
陳藿收了笑,用肘彎碰碰恒一的胳膊,“能回來就挺好的,你就這么想吧,其它的都不重要。”
恒一反應遲緩的略微點點頭,站住了腳,擰著眉頭說:“這個時間地鐵公交都停了,回店里天都亮了,你還是回去吧,你睡我床......”
陳藿沒等他說完就搖了搖頭,她不可能住陳大海對面去,讓翟蕓去住陳大海對面更不可能。
“將就一晚吧,沒關系。”
恒一道:“那在附近找個旅館。”
陳藿指了指旁邊那家自己打過工的便利店,“我去那趴一晚得了,我看看書,瞇一會兒,時間就過去了。”
恒一點點頭,和她一起推門進去,買了兩瓶熱牛奶,“我陪你。”
陳藿無奈的看著恒一,“你不回去陪陪你媽媽?她一個人,心里應該也不踏實。”
恒一干脆把身子一扭,背對她趴下了,“煩死了,心里亂,別跟我說話了!”
這一夜很多人心里都亂。
比如胡麻姨就做了一宿噩夢。
第二天她比平時都醒的早,索性直接往陳家走,進門看見個剛睡醒的女人,兩下里都嚇一跳。
胡麻姨也不開玩笑了,掐著腰一嗓子:“你誰呀?”
翟蕓給嚇得又往被子里縮了縮,只露出一雙眼睛來,“我是恒一的媽......”
“喲~”胡麻姨眼睛轉了轉,嘴角一勾,繞著沙發轉兩圈,只把對方看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家大少爺不缺吃不少喝,活蹦亂跳還進了好大學,您這是飛黃騰達、知恩圖報、結草銜環來了?帶多少金塊金條過來的?歐元還是美刀啊?”
翟蕓沒吱聲。
胡麻姨覷她那神色,嘖嘖幾聲,“別是空手白嘴的就來了?”
翟蕓垂下眼睛。
胡麻姨站住腳,“別是兒子也不想領走,自己還想蹭進來白吃白喝?你這可真是白蘿卜上扎刀,你是......”
“胡麻奶奶您過來了,這是......我媽。”恒一從屋外邁腳進來,路過翟蕓也沒看,兀自走向衛生間,放水隨便洗了把頭臉,拿上書包就走,“我上學去了。”
“誒,慢點走,路上看車,好好吃飯,別對付!”胡麻姨收了話茬,笑著跟到門口囑咐幾句,回身看翟蕓還在那愣神,眼角乜斜著她,一步三搖的扯過個凳子,翹著二郎腿看著翟蕓笑。
翟蕓抹了下鬢角的頭發,勉強從被子的掩護下出來,捂著胸口先咳嗽了兩聲,才悄眼打量了一下對面的人,帶點恭維道:“胡麻......你這名字挺特別的。”
胡麻姨笑笑,“和我一起成婚的媳婦,也姓麻,兩家又是鄰居,大家為了區分,就給我倆姓前頭加上夫家的姓了,叫了幾十年,也習慣了,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一窮二白一輩子,家里老頭子啥也沒給吧還給冠個夫姓,”她往前一探頭,“要不送你了你拿走?”
陳大海這時候醒了,翻身拍拍床沿,一伸脖子看見胡麻姨,先是癟癟嘴,一轉眼珠子看見翟蕓,立馬咧嘴笑起來,“這是來給我相親的嗎?來這么早啊,你走過來我看看你皮肉牙口啊。”
翟蕓看見陳大海醒了,先是嚇了一跳,站起來就要往外跑,但耳邊聽見這著三不著兩的話,腳下又定住了,試探著轉過身,伸出手指指自己的臉,“你、你還記得我嗎?”
胡麻姨躥過去一把拽住翟蕓的袖子,蠻力扯到陳大海跟前,“你好好看看,這人認得不?眼熟不眼熟?”
陳大海努力辨別一下,混沌的眼睛一片茫然,臉頰抽搐一下,把臉扭向了一邊。
忽然一股異味傳來,胡麻姨怪叫一聲,一巴掌抽在陳大海肩膀上,斥罵道:“又尿床,人都醒了不知道吱一聲!長嘴是聽聲的是看字的?!”
她一邊張羅著給陳大海換褲子和床單,一邊隨手把臟衣服遞給翟蕓,“放廁所那個大紅盆里。”
翟蕓伸出手接,沒碰到就捂住嘴,敲著胸膛一陣猛咳,隨即咳彎了腰,憋紅著臉歉意的跑到房子外頭,一直等胡麻姨拾掇完,開始在廚房忙活做飯了,才怯怯的走回來,歉意的倚在門框邊,解釋自己的病。
“所以當地民政和婦聯以為你是流浪人口,給你墊付了醫藥費,登記的時候你也沒說真名,等手術完你誰也沒告訴,就跑了?”
翟蕓點了下頭,看胡麻姨正把蔥花往湯里放,趕忙說:“我不吃蔥。”頓了一下,才又解釋起自己的苦衷,是不想暴露身份,連累兒子。
胡麻姨話到嘴邊,搖頭咽了下去,話又到嘴邊,兩手一掐腰大喘口氣,半晌又咽了回去,抬起手來關了火,盛了碗熱湯面遞給翟蕓。
“謝謝。”翟蕓抿著嘴道謝。
胡麻姨卻沒了打趣的心,端著另一碗面,都走到陳大海房間門口了,還是沒忍住轉回頭來,想說一句恒一這孩子不容易,可到底也沒說出來。
有些事外人沒法摻和,說到底,這女人也是恒一的媽啊。
翟蕓喝了口湯,眼睛彎了彎,實心實意的稱贊:“味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