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應隆陷入到沉思當中。

安憶這番話，他當然心神領會，別看鐘鼎設計的員工們，職位上都沒有任何改變，可經過制圖水平的提高，他們公司整個基層的水平，實際上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而這個變化帶來的影響，隨著時間延長、磨合度增強，未來對公司的整體效率還會不斷提高。

因為制圖更精準后，會加快員工們出圖的速度，那原來做一個項目的時間成本就減少了，他可以接更多的項目。

但曾應隆沒有立刻答應安憶的提議。

因為他心知肚明，如果說余希超在全體員工面前提及王偉東，是為了故意離間安憶與員工之間的關系，那么安憶現在推選許強當主任設計師、并將所有基層員工都稱贊一遍，就是對前者的強有力的反擊。

并且兩人因為決策上的不同，產生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希超在安憶面前，無論能力還是心智，真是都完敗啊……”

曾應隆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眼見那些制圖師們，此刻都一臉崇拜地望著安憶，心中便忍不住感慨。

從現場反應看，毫無疑問，余希超在安憶面前已是一敗涂地。

“安經理這話也太草率了，許強雖然能力有所提升，但工作時間畢竟才兩年，現在就讓他當主任設計師，資歷上未免太淺。”

不等曾應隆做出決定，一旁對安憶虎視眈眈的余希超，直接替老板否決了后者的提議。

曾應隆聽到這話，不禁愕然，心中忍不住暗罵對方真是個蠢貨……

這種話他可以說，后勤經理是絕對不能說的。

而結果正如他想得一樣，果不其然，安憶馬上接過余希超的話茬，并一臉譏諷問道：“余經理，你也懂設計么？”

余希超被這句話問得啞口無言。

他懂個屁的設計，他又不是設計專業出身的。

“我……”

“而且你沒聽過一句話么？專業上的事情，一定要交給專業人士來做，什么都不懂卻要胡亂插手，那可是要出洋相的。”

安憶打斷對方的狡辯，繼續說道：“我們這些做設計的人，靠的是技術和能力吃飯，可不像你，靠的是資歷和肚子里的足智多謀。

許強到底能不能當主任設計師，只在他專業能力上的表現。

以他前幾周所完成的工作結果，我認為他的實力，已經達到了主任設計師級別，那自然要將他提上來為公司所用。”

說到這，安憶又補上一句，“而且不止是他，我認為公司還應該制定出一個可以晉升為主任設計師的考核標準，當制圖組的同事們能力達到考核標準時，都應該得到晉升……”

“這事以后再說。”

曾應隆直接打斷安憶，不給他繼續說下去了。

這家伙簡直口無遮攔，口中的話題已經涉及到公司的組織架構，這是核心利益的事情。

設計師和制圖師的差別，可不僅僅在職位上，薪水待遇也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大家都能很輕松成為設計師，那公司在勞動力成本（工資水平）上，就要大大增加了，這是曾應隆無法接受的。

不然的話，他之前又何必獨攬大權，不但自己當總設計師，還什么事都管，他不就是為了節省高層工資的輸出么？

“至于許強，既然安經理推薦你當主任設計師，那你就先跟采薇學習吧，爭取早日能夠達到獨立設計項目的能力。”

曾應隆最終還是答應了安憶的提議，他是不得不給后者一個面子，但設計師考核之類的，他就不會答應了。

想都別想。

“是，曾總……”

許強直到自己被老板確認為主任設計師時，整個人還是懵的。

因為他無法想象，自己曾經得罪過的安經理，沒找他秋后算賬就不錯了，居然還主動推薦他當主任設計師？

這是天上掉餡餅么？

“另外，這周三我要再去江城出差，估計下周才會回來，采薇，在此期間，你務必要管理好公司，并督促大家好好完成自己手頭上的工作。”

曾應隆說話時，意味深長的眼神卻落在安憶身上。

安憶見狀，哪能不懂后者的言外之意，對方明顯是怕他趁機在公司里大鬧天宮。

“這曾胖子，老子又不是孫猴子，有那么愛鬧事么？”

安憶走出會議室后，覺得自己很冤枉，其實他真的是性格很好的人。

……

“強子，牛逼啊，安經理居然舉薦你當主任設計師，你私下給他好處啦？”

午飯期間，制圖組的同事一起出去用餐時，已經被任命的許強，依舊跟前同事們一起，而沒有立刻加入到劉博幾人的小圈子。

“別瞎說了，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么舉薦我……”

許強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

他是真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他跟安憶之間，從最開始那份工作結束后，一直都沒有再正面接觸過，現在突然被對方推薦為主任設計師，他感覺自己就跟飄在云里似的。

雖然欣喜若狂，卻也充斥著陣陣不安，感覺太不真實。

“不管怎樣，總之你算是熬出頭了，以后可別像王偉東一樣對我們撒。”

“就是就是，我們可是一起革命工作過、一起抽過煙的人，你就算是上級領導，也不能忘記這份交情啊，強子。”

“確實，而且我跟強子是差不多時間進入的公司，雖然你提前結束苦日子了，可我們還是那么苦逼的啊……”

“額，怎么會。”

許強見自己的同事們都在調侃自己，不免有些難為情。

而且不知為何，他聽到這些話，總覺得比之先前無話不談，肆意吐槽上級時的狀態，彼此間似乎多了一份淡淡的疏遠。

“但話得說回來，甭管安經理為啥舉薦強子，他這人是真的不錯，剛才開會時，大家也都聽到了吧？他可是親口在曾總面前夸贊了我們的實力。”

“是啊，上周王偉東離職時，我還覺得是他把王偉東給逼走的，現在想想，以他的肚量，根本就不屑做這種事吧？”

“哎，你們說起這個，我卻想起那個姓余的，這家伙真不是個東西，活脫脫一個賤人，要不是安經理足夠強勢，強子成為主任設計師的事，或許就泡湯了。”

“誰說不是呢，他一個管后勤的，設計上屁都不懂，手卻伸挺長，還敢管我們制圖組升職的事。”

“不過還好有安經理在，那家伙如今可沒以前拽了，他現在簡直被安經理拿捏的死死的，你們是不知道，每次看到他吃癟，我心里都忍不住想笑。”

“嘿嘿，安經理這人確實挺有意思的，年紀么比我們都小，本事么比誰都大，而且他還只是個大學生喔，看來頂級名校，真不是誰都能上的。”

……

“安憶，李總和王總家的施工圖紙，你看看吧。”

午飯過后，安憶剛回自己的位置，坐他邊上的張采薇，便遞過來兩份別墅圖紙。

“張姐，你這是埋汰我呢，你親自審核過的圖紙，還要我再審核嗎……”安憶無奈地搖搖頭。

“哎呀，你下午不是有時間嗎？就幫忙看看嘛。”張采薇卻很堅持。

正常情況下，她是不用管圖紙審核的，但之前由于王偉東被調到工裝組那邊去趕項目，這些工作就只能她自己負責了。

安憶推行的新的制圖標準，她之前逐字逐句看過，不得不說，那真是她之前從未見過的方法和樣式，就是她，也從中學到了很多以前不會的設計細節。

“哎，你這明明是故意給我增加工作量啊。”

安憶沒辦法，最終也只能翻開圖紙，幫忙再審核一遍。

但審核到一半時，他便問道：“對了，張姐，這兩項目已經確定好開工時間了么？”

張采薇回道：“嗯，早就確定了的，李總家的開工時間是后天上午十點，王總家是這周六早上七點。”

安憶聽到回答，便略帶調侃地道：“行吧，我知道了，這王總家的開工時間，定的挺早啊，我恐怕得五點起床才能趕得上。”

但其實這并不奇怪，國內的大多數建設項目，甲方對開工時間無論日期還是時辰，都會找人算過，畢竟需要挑黃道吉日嘛。

他以前甚至還遇到過一位業主，為了趕良辰吉時，凌晨四點就叫他過去幫忙開工的。

所以做設計行業，對這類事情無法抱怨、也不能抱怨，這是民俗問題。

晚上七點，安憶終于審核完兩套別墅圖紙、并親自做出修改后，忍不住伸了個懶腰。

雖然他現在的身體才二十歲，但改圖這種事需要親自做，還是讓他覺得很累，心累。

不過沒辦法，他總不能把圖紙交還給張采薇，讓后者親自去改圖，對方可是主案設計師，而不是主任設計師。

好在問題不算多，他幾個小時就搞定了。

“安經理，你準備下班了嗎？”

就在安憶搞完圖紙，準備收拾東西回家時，耳畔卻忽然響起了一道詢問聲。

他轉頭看了眼說話之人，發現是許強，便點點頭道：“對啊，你有什么事嗎？”

許強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沒有工作上的事，我就是想問一下，我能請你吃個飯嗎？”

安憶愣了一下，但馬上就明白了后者的意思。

“行吧，那就一起走吧。”

他想了一下，也沒拒絕對方的好意，點頭答應了。

一會兒后，他們來到公司附近一家小餐館，這是安憶要求的。

許強原本想請他吃海鮮大餐，但對方之前每個月的薪水才三千塊，還完全處在設計行業的新手階段，他就不糟蹋對方的辛苦錢了。

“安經理，你喝酒嗎？”兩人入座并點完菜后，許強還有些緊張問道。

“不了，我還得開車，喝茶就好。”

安憶笑著婉拒了，這種違法行為他自然不會做。

但許強卻給自己點了一瓶啤酒，并且一連兩大杯下肚后，才繼續說道：“安經理，其實我請你吃飯，是想謝謝你。”

花生米就茶的安憶動作不停，一口一顆花生米吃得賊香，然后明知故問道：“謝我什么？”

“謝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許強臉上苦笑，語氣卻非常實誠，酒精果然能壯膽。

他接著說道：“你不僅沒計較我先前對你的無禮，還主動推薦我當主任設計師，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我還覺得自己跟做夢似的……”

安憶聽到對方這么說，心中卻毫無波瀾。

對方到底是個剛入職場不久的年輕人，一點小恩小惠就感動的稀里嘩啦的。

不過想想也挺好，這種赤忱之心，也就年輕時才有，人一旦在利益的大染缸中泡久了，不學會恩將仇報就不錯了。

畢竟在這個情感也能被金錢量化的時代，想讓人牢記恩情，那是真的很難的。

反正如今的他，是肯定無法再因這種小恩小惠，對別人掏心掏肺的。

人嘛，終究無法免俗。

“要是因為這點小事就對我感激涕零的話，其實沒這個必要。”

安憶想了一下，也很真誠地回了句。

他倒不是覺得許強這么做，很幼稚，他更不會以蔑視的角度去看待對方的真誠，而是他不想對方本有這樣的赤忱之心，最后卻發現，現實世界并非真誠以待就會有所回報，從而落得個遍體鱗傷的結局。

“我知道，在安經理眼里，這可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幸運的事了，所以我必須親口跟你道謝。”

許強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臉上也浮現出一絲笑意，只是那笑容中明顯飽含辛酸。

其實從事設計工作，剛開始幾年確實很苦，不僅待遇奇低，加班還超級多，難免會給人一種，自己的勞動力居然如此廉價的感覺。

而有的人甚至是從名校出來的，原本的天子驕子，一下子變成最底層的制圖師，那種被現實重創的落差感，更是會將很多人，從原本理想的設計世界里驅趕出去，就此轉行。

許強是普通二本畢業的環藝生，像他這樣的人，國內每年畢業太多，實際上是很不起眼的。

“不是這么回事。”

安憶見許強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搖了搖頭，然后才問道：“我問你，你在最近幾周內提升的水平，比之制圖組其他同事，如何？”

許強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要是說自己提升最多，難免會給對方一種自吹自擂的狂妄；可要說提升完全相同，實際上又并非真話。

“你照實說就是，我審過你們那么多圖紙，心中還不清楚實情么？”

安憶見對方一副猶疑不定地樣子，便又補了一句。

“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安經理，我自己是覺得，比他們所有人的提升都要大。”

許強臉色微醺，但語氣十分堅定。

“為什么？大家明明用的是同一種制圖標準，為什么你的進步就比他們大，有想過原因嗎？”

“額……這大概是，那份制圖標準本就是我在你的指導下，親手做的？”許強想了想，才有些信心不足地道。

“沒錯，原因就在這里。”

然而，安憶卻對他的回答認可了。

“這就是為什么，我會推薦你成為新的主任設計師，而不是別人，因為這本是你該得的。

但你要明白，如果你一開始也跟王偉東一樣，因心中的不服而拒絕我的工作安排，那你是不可能對新的制圖標準如此深刻的，自然也就沒有現在這個提升程度了。”

許強聽到安憶如是說，喝了酒的臉蛋，瞬間一陣燥熱，整個人也清醒了幾分。

“原來是這樣……”

許強口中呢喃，心中對安憶一陣肅然起敬。

他從未想過，原來從一開始對方就沒跟自己計較，反而給了自己成長的機會。

而自己，卻在心中幻想過無數次，要不要鼓起勇氣，為了自尊心，像王偉東一樣拒絕對方的工作安排。

“現在想想，我要學王偉東，一切結果都將截然相反了吧？”

許強想到這，不禁又一陣后怕，他以前從不知道，原來機遇與禍水，只是一線之隔。

“我不止給了你成長的機會，對王偉東也是一樣的，只不過他的選擇，跟你相反。”

安憶一邊吃著酸菜炒毛豆，一邊說道：“當然，你不必因為我給了你成長機會，就特別感激我。

事實上，提升你們的能力，本是我在鐘鼎設計的職責，我來公司就是干這個的。

王偉東一直在心里跟我對著干，因此幾周過去，實力上還是毫無進步，當所有人都在飛速提升能力時，他原地踏步，便等于是在退步了。

即便他上周不主動辭職，以后的鐘鼎設計，也不會有他的容身之所。”

許強聽到這，已是震撼地說不出話。

他完全想象不到，在原本平淡無奇的工作中，也隱藏著和自身職業命運如此息息相關的巨大動力。

許久后，他才舉起酒杯，又對安憶真誠地道：“謝謝安經理，你一開始沒有跟我計較，反而給了我成長的機會，這杯酒，我必須敬你！”

說完，他將杯子里的最后一杯酒水，一飲而盡。

安憶隨意地擺了擺手，直言笑道：“這種事情我見的多了，當然不會在意。

不過既然話說到這份上，我就再多說兩句，其實像我們這種做技術行業的，最終靠的是本事，而不是靠什么資歷或職位。

所以以后對待新人呢，盡量和善一點，也許他未來的成就比你更高，千萬不要學王偉東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嚴于律己、寬以待人，這話是很有道理的。

對自己嚴格，你的專業水平就上去了；對別人友善，你就多了一個朋友，少了一個對手。

而且你知道什么叫‘絜矩之道’嗎？”

許強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這個道理出自《大學》。”

安憶隨意摘了其中兩句進行解釋。

“意思是說，厭惡上級的所作所為，就不要用同樣的做法對待下級；厭惡下級的所作所為，就不要用同樣的做法對待上級，所以不管你之前遇到過什么樣的遭遇，都不要再拿那份感受，去對待別人。

所謂絜矩之道，就是要保持自己內心的端正、并學會推己及人，多站在他人的角度上看待問題。”

許強聽到這，臉色不免有些發紅。

其實他的性格原本并不張揚，甚至挺耿直的，可后來大學畢業進入職場后，總被上級欺負，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多了許多怨氣，且老想著別人怎么對我，以后也要怎么對人。

但聽完安憶這番話，他實在有些羞愧。

像這種做人的大道理，他已經很久沒聽過了，甚至還對此表示蔑視。

現在想想，隨波逐流，不見得就是對的。

“而且絜矩之道，不只可以用在人與人的交往上，就是在我們行業，也是可以受用的。”

安憶繼續分享了一段自己這些年對設計行業的感悟，“比如我們公司，主要業務是做地產公司的樣板房吧？

雖然它的作用，只是用來吸引顧客買房的，可實際上，房子在我們中國人的心里，是有特殊意義的，因為它象征著一個家。

同時，隨著房價不斷提高，普通人想在城市里買一套房，付出的往往就是整個人生的奮斗，都要用來償還它的貸款。

所以，當我們帶著這種更大的視角與情懷，為普通老百姓做設計時，即便只是樣板房，你也會對空間的利用產生出新的感悟。

而這種感悟不是設計理論上的、或者技術上的，而是根源于你良心上的發現。

房子的寸金寸土，對人們是多么重要，你一旦把這個道理，貫徹到自己的價值觀里，那以后就不會再設計那種花里胡哨、華而不實的東西了。”

安憶到這里不再多說，成年人終究不適合太多道德上的教育，畢竟自尊心太強，說多了容易得罪人。

“當然，后面這些都我是自己做設計的想法，只是隨口說說的，你不必太當真。”

安憶甚至還替自己解釋了一句。

“不，安經理你這些話，比我大學老師說得好多了，對我啟發真的很大。”

許強卻是充滿敬佩地看著他，并且非常誠懇地道：“最重要是，你讓我知道，原來我從事現在這份職業，除了可以用來糊口謀生，還有更大的現實意義。”

安憶見對方挺謙虛的，也就點了點頭，最后說道：“那接下來就好好工作吧，在設計行業，成為設計師才是真正的入門，未來的路還長著呢。

希望你以后，能成為一個真正優秀的設計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