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和顏大受震撼。
雖然她從小就喜歡畫畫,但在以往的思維中,可從來沒有把繪畫與詩詞聯系到一起。
而且國內的繪畫理念,在教育體制上也是以西方繪畫為核心的,安憶現在卻跟她說,這種繪畫方式并非通往藝術的道路,這無疑讓她感到很困惑。
“按照你的說法,那我們國家在教育體制上所制定的繪畫理念,不是從根本上就是錯的?”顧和顏經過一陣深思后,蹙著眉頭對安憶問道。
安憶聽到這問題,不禁愕然。
這小妞的思維也真是夠深廣的,自己明明才學了半年繪畫,還是個剛入門的菜鳥,卻把繪畫問題直接發散到了教育體制上……
不過一想起期末考試時,對方在思政考題上的種種預判,也就不奇怪了。
像對方這種頂級學霸,看待問題的角度,基本都在成長過程中,形成了從宏大而深遠的慣性。
而這一點,正是普通人與學霸之間最本質的差別,也是普通人與天才之間的差別。
為什么世間大部人都平凡無奇,只有少數人才能成為國家之棟梁?
其實這不僅僅是智商上的差距,也有思想格局上的差距。
“這種事情沒有對錯。”
安憶思忖片刻,才面色認真地回道。
“嗯?”
顧和顏一臉肅然地望著他,顯然在等他后續的解釋。
安憶見她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沒有辦法,只能從根本上開始解釋道:“對于教育體制的制定,我們需要從宏觀角度去看待問題。
你也知道,我們國家是從苦難中復興起來的,其中的艱難,我們這些90后較之父母輩,其實已經感受沒那么深了。
但事實上,在上世紀最艱難的時候,全國上下沒有一處地方不是窮困潦倒的。
甚至就連制造和研發兩彈一星的科學家們,也吃不起一顆普通的雞蛋。
而那時候的農民,一家子的年產值,更是需要養活好幾個工人。
后來為了改變局面,國家不得不進行改革開放,并引入市場經濟,于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進入了我們的生活日常。
再之后,就是新世紀了,我們成功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整個國家經濟開始騰飛,而城市化發展也進入了飛一般的發展模式。
那么,我們為什么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
要知道,我們國家可從來沒朝國外發射一顆子彈,也沒有燒殺搶掠、豪取橫奪,但我們從建國后到今天,卻只用了短短幾十年時間,就成功崛起了。
原因在哪里?
其中最關鍵一點,無疑就是教育模式的制定,它在最大程度上,為國家發展培養出了一批又一批新生代力量,并發掘了國民的潛力。
的確,我們從西方引進的繪畫模式,并不以培養藝術家為目的,但它有另一個深層次的實用價值,就是培養出像我這樣的人。
設計師、建筑師、工程師,以及各行各業的勘察師,這些職業都必須以西方的繪畫為基礎,才能培養出來。
如果沒有這些人,我們國家要快速實現現代化、并將城市化發展達到現在這個程度,是絕對不可能的。”
一番長篇大論結束,安憶忽然笑了笑,又接著說道:“當然,除去教育體制在實用價值上的側重,藝術家之所以如此貧瘠,也有其客觀上的原因。
比如我們國家現階段,還有無數的老百姓急需脫離貧困,他們更需要的是物質上的基礎,而不是藝術上的追求。
所以我覺得,阻礙藝術家誕生的原因,除了和教育體制有關外,和時代本身也有關系。
我們國家目前正處在務實的階段,經濟發展才是首要任務,藝術這種東西,是需要某種特殊環境來支撐的。
再就是,在資本主義的價值體系中,本身也很難誕生出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
這一點不止我們國家,全世界都一樣。
比如在當下,無論中外,總是會突然冒出一些爆紅的所謂的藝術作品,但它們都不過是以流量為本、通過資本方式炒作出來的產物,實際上早就脫離了真正的藝術范圍。
這樣的東西,往往是自我標榜、自我立法的后現代主義作品,根本目的就是用來圈錢的,他們是通過資本的裝飾,讓人們在感官上,對它們進行了接受。
可熱度一旦過去后,這些作品還能像杜甫、蘇軾的詩詞,王羲之、吳道子的書畫,貝多芬、莫扎特的音樂一樣亙古流傳嗎?
我反正是表示懷疑。”
安憶后面這番個人感想,當然是以重生后的2011年為時代背景,對顧和顏說的。
實際上,在他重生前的2022年,人們對藝術作品的需求已經很明顯了。
因為疫情下的經濟不斷在蕭條,這讓人們內心中的苦悶與不安,變得愈發深重,而資本所營造的金錢至上的泡沫價值觀,更是讓90后及剛剛登上社會舞臺的00后們,徹底認清了人生的現實。
無窮無盡的物欲上的追求,真是人生的主要價值嗎?
根本不可能。
只要遇到一個不好的時代,無論他們通過多少努力、積累出多少資本,失去都只是一瞬間罷了。
然而,在資本鼓動的物欲追逐中,他們在生命情感上的流失,不僅變得麻木不仁,甚至連整個人生價值都虛無化,以至于覺得生命本無意義,這種空虛感卻該如何彌補?
無疑只有通過藝術和哲學的力量才能重新填補,因為這兩者都是教人類從根本上去認識這個世界。
人類生存的主要價值,不可能是資本所主張的金錢上的富足,也不會是資本所標榜的物欲上的追求,尤其對底層普通人而言,這些都不過是一場浮在水面上的空蕩蕩的幻夢,是根本求不到的。
因為事實正如馬克思所言,貧窮本就是資本創造的。
所以,作為普通人,想要過好自己的一生,在安憶看來,除了要在精神上找到存在價值,現實生活中也要減輕自己的物欲、從消費主義中脫離出來,然后以生命實踐去認真對待自己的生活,將生命情感灌入到最本質的柴米油鹽和衣食住行中,這樣才能獲得真正的生存上的樂趣。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想要出現真正的藝術家,是時機尚未成熟?”
顧和顏一句話,就抓住了安憶的談論重點。
“至少我們國家是。”
安憶沒有否認,“你不信的話,只要到大街上隨便找個人問問就知道了,無論販夫走卒,還是引車賣漿者流,他們現在絕對不要收拾精神,做王陽明口中的什么大英雄,而是只想發財。
當然,要是你能端正自己的人生態度,并且一開始就從資本的功利的價值體系中脫離出來,然后再經過真正的藝術訓練,認清楚藝術到底是什么東西,那你肯定有機會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我沒想那么多。”顧和顏卻是說道:“我只是從小就喜歡畫畫,以前沒機會學,現在有機會了,不想白白錯過。”
“喜歡就夠了。”安憶一臉正色地道:“而且想要成為藝術家,沒這個發自內心的‘喜歡’,還就成不了了。
我小時侯也是出于喜歡才畫畫的,不過到高中后,我老師卻告訴我,學畫只是為了更容易考大學,所以必須參加集訓,提高各種繪畫技術和技巧。
于是從那之后,我內心深處就不再喜歡畫畫了。
甚至那段時間,一拿起畫筆,我就感到非常痛苦。
當然,如今回過頭看,她說得并沒有錯,我要不是美術特長生,以我的文化成績,想考進東越大學根本不可能,最多就上個普通211,那也就沒法認識你了。”
顧和顏聽到他最后這句話,立刻橫了他一眼。
“你現在再重新喜歡,不也來得及嗎?
然而安憶卻是搖搖頭,頗有些遺憾地道:“不可能了。”
“為什么?”
“因為我的思維回不去了,想要成為藝術家,內心必須足夠純粹,我已經是資本邏輯中的俗人了。”
“我不明白。”
“那就舉個例子吧,你看過曹雪芹的紅樓夢嗎?”
“嗯。”
“那你看過它被王扶林導演拍成電視劇后的影視版本嗎?
“也看過。”
“所以現在一提起林黛玉,你腦海中是不是立馬浮現出陳曉旭的樣子?”
“額……這有什么關系?”
“這關系大了,雖然陳曉旭是好演員,同時也把林黛玉演的很好,但她卻也因此扼殺了所有看過電視劇版紅樓夢的人、從此在文學上對林黛玉的想象,而我正是看過電視劇的人,已經失去了那份‘天然的想象’,又如何還能回得去?除非我重新投胎差不多!”
說到這,安憶見顧和顏許久沒說話,便又問道:“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說你不適合在這里學畫了吧?
你要是按那個孫老師的思維學,最后只能畫出一些匠氣十足的工藝品,而不可能畫出真正的藝術作品。
所以快走吧,你要真想學畫,我教你不比他強一百倍?”
然而顧和顏卻是無動于衷。
“怎么?就因為我之前跟你表白過,你就要跟我保持距離?你這想法可不夠純粹啊!”
安憶還是能猜到顧和顏心中的顧慮的,于是又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喜歡你的又不止我一個,難道你就沒發現,那個孫老師也想對你圖謀不軌?
再說了,喜歡你,是我的事,你要不答應,拒絕不就行了?現在又不是古代,我還能把你強行綁回去做壓寨夫人不成?”
“我已經拒絕了。”顧和顏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安憶,又道:“而且我大學期間,真的不想戀愛。”
“我知道啊。”
安憶是重生者,當然知道對方這是實話了。
顧和顏聽到他這么說,卻是很意外,“那你還表白?”
安憶呵呵一笑,“為什么不呢?難道你沒讀過楚辭中的九歌.湘夫人嗎?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湘君不就是不敢對湘夫人表達出自己的愛慕之情,于是這份愛而不得的遺憾,才流傳了兩千多年。
而且古人為什么要寫這樣誠摯深沉的詩歌作品?不就是想告訴后人‘時不可兮驟得’,當機會出現在面前時,務必要去抓住它嗎?”
顧和顏沉默不語。
她對于這些嘴花花的巧言善辯,并不擅長。
“行了,趕緊走吧,男女之事,請不要和繪畫扯在一起好嗎?我沒那個姓孫的這么齷齪,而且你在這里學畫,不僅找不到真正的繪畫價值,還會阻礙那些真正需要學習繪畫技術的小朋友,那姓孫的一門心思全在你身上,你這不是害他們無法獲得進步嗎?”
安憶又是一通胡謅。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先前那些話完全沒能說服顧和顏,唯獨最后這段話,卻讓后者上心了。
其實顧和顏怎么會不知道,那個孫老師對她特殊關照是因為自己的姿色?
她回頭瞅了眼那群初中生,心中一陣思量后,終于還是認可了安憶的說辭。
“那就走吧。”
相比自己在繪畫上僅僅只是業余上的愛好,這些初中生的確更需要受到專業上的教育。
……
“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兩人走出畫室后,顧和顏對他說道。
安憶不知道對方想說什么,不過他已經成功把對方從畫室里忽悠出來了,心中就一陣開心。
以后他將親自教后者畫畫,還怕沒有增進感情的機會么?
至于對方說大學不談戀愛之類的,只要騷套路足夠多,他就不信拿不下對方。
他笑著問道:“啥事?”
顧和顏卻是面色認真地看著他,不帶半點含蓄地道:“我想起上學期你剛教我畫畫時,你說過繪畫的目的,也是把技術練扎實。”
“嗯?我有說過這種話嗎?”安憶頓時一臉懵逼。
但心中卻了然,大學時的自己,其實對“什么叫藝術”也是屁都不懂,他之所以有現在的理解,完全是工作后,為了在設計上能夠走出自己的風格,才不得不把藝術和美學方面的知識補起來。
而且他那時候會強調技術的重要性,也是因為想在對方面前炫耀一番。
他年輕時也虛榮,也會跟許多學繪畫、學樂器之類的男生一樣,想要靠這種文藝的方式,騙取心儀之人的芳心。
“有,我這個人記性很好。”顧和顏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額……其實繪畫技術也不是不重要,只不過它不是最終的目的,我們要做的,正是該如何合理地運用它。”
安憶很快便給自己找了一個正當的理由,但說話時,卻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那什么是合理的運用技術?”顧和顏又開始追問。
不過安憶卻不再回答,要是他把藝術理論一次性說完,顧和顏不要他教了,那就得唱一首涼涼了。
他笑著說道:“這問題同樣很復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等下周末我給你上課時,再慢慢說吧,我們先去吃飯好嗎?
我可是工作完才來找你的,都快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