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銘聽到這里，不禁眉頭皺起。

安憶此次來找他的目的，他當然心知肚明，無非是想找他協商和解決陳總家的糾紛而已。

可現在對方居然把工地上的事，與他的個人事業也扯在一起，這算怎么一回事？

高銘想了一下才道：“安經理這話說得未免太輕巧了，你是在設計公司上班的，身上有知識、有文化，靠的是專業能力吃飯，我只是最底層的工人，渾身上下只有力氣而已。

我想在業務層面更進一步，哪有那么容易？

再說了，這些年我跟你們這些設計公司打交道也算不少了，你們手中那些好項目，豈會平白無故交給我施工？”

說到這，高銘語氣中還多了一分譏諷與怒意，又無奈地道：“現實不是電視劇，安經理，你不懂我們這些人，為了多掙一點錢，背后需要付出多少。”

安憶聽出了對方最后這段話中的言外之意。

顯然，對方這是在抱怨，他們施工隊想要接到項目，得先去給設計公司或設計師送好處。

可事實上，不止是施工方，就是他們這些作為乙方的設計公司，為了從甲方手中拿到項目，不也得去給甲方公司的某些吸血鬼，先送好處么？

安憶本身是從底層一路爬到最頂尖的設計師，在過去那十年時光里，他可見過太多這種齷齪勾當了。

甚至別說鐘鼎設計了，就是他前世所在的、在全球范圍都屬于頂尖的設計公司，一樣要給甲方好處，才能從同行競爭中拿下項目。

“歸根結底，這是‘人情社會’所主導的民族文化屬性所造就的局面，已經滲透到整個職場、每一個行業的骨子里。”安憶在心中嘆息。

可以說，除了真正出錢的金主外，只要項目開始招標，層層奪利就已經開始了。

比如設計行業，其中最先開始分紅的，肯定是金主身邊的左右護法，之后才是乙方、第三方、合作商等等。

唯有作為最下面一層的工人，無法享受這種分紅福利，只能拿最基本的薪水。

他們若想要得到額外收入，就只能等包工頭善心大發，在結工資時多給他們一些獎勵。

但在這個人人都掉進錢眼里的時代，喜歡散財的人可太少了，所以工人們最后只能和上層資本斗智斗勇。

比如為了多掙點錢，他們就會節省單個項目的施工時間，以保證自己一年下來能多做幾個項目，其手段就是將原本復雜的工藝進行簡化。

而一些工程公司的手段則要惡劣的多，會直接在材料配比上，私自降低建造標準，強行從里面摳出一部分材料作為自己的回扣，這就會導致整體的工程質量大幅度降低。

所以后來那些喜歡貪制造成本的業主，很多人房子才剛裝修完不久，裝飾線條就已經開裂了，而像衛生間墻磚、立面造型之類的，更是用不了兩年，就會大片大片掉下來。

說實話，安憶對底層這些靠力氣來生存的打工人，是報有同情心的，因為每個人都有過上更高質量的生活的權力與追求。

只是當他自己同樣置身于資本造就的市場經濟中時，也有為自己公司出面解決問題的義務，因為這是資本經濟的生存法則，是時代問題，不是他個人能獨善其身的。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后，才道：“高經理這些話說得真誠，我表示敬意，不過這不是你放任手下不按圖施工的理由。

你我都清楚，工地只要出問題，就一定要有人為此買單。

陳總夫妻倆表面看似和善，且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可骨子里到底是商人，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吃這種虧，所以才一直不斷地給我們雙方施壓。

至于我們老板，他什么性格，高經理和我們公司合作這么多年，也不會不清楚，所以這場糾紛既然是從你手下身上發生的，只能由你自己來買單。”

高銘聽到這，忍不住瞇起了眼睛，沉聲問道：“安經理這話是不是太強硬了些？據我手下來報，這項目你們缺少穹頂的節點詳圖，也是事實吧？”

“圖紙少沒少，這事就不爭了，沒什么意思，我想高經理心中對這點明白的很，否則你也做不到現在這個程度。”安憶不耐煩地擺擺手，“而且你手下這個說法，邏輯上本來就有問題。”

“什么問題？”

“海濱花園#13別墅，高經理還記得吧？這項目雖然不是我們公司設計的，但同樣是你那位手下負責施工的，既然他在#13棟能做出球狀穹頂，為什么我們公司的項目就做不出來了？難道他的工藝水平還能被動退步不成？”

高銘頓時一臉尷尬。

安憶這話一出，他就沒法再耍賴了。

#13棟歐式別墅，的確是他們團隊施工的，不僅同為海濱花園的項目，而且離陳總家也不遠。

顯然，安憶來談判之前做足了功課，并且把他們施工隊的過往歷史，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工藝水平怎么可能被動退步呢？當然只能是主動的。

“安經理，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們就都別繞圈子了，你到底想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高銘想了想，還是把話挑明了。

他已經充分領略眼前這位年輕人的口才和邏輯能力，絕不是能靠耍賴胡扯糊弄過去的。

“我剛才不是說了么？此次穹頂失誤的全責在你們，這點無可爭辯。

其次，換木工也是必須的，這次會發生這樣的不愉快，不管是他自己有意為之，還是出于其他原因，總之他損害了我們合作時的形象，必須換一個新木工過來。

而且我之前去工地審查過，除了那個丑陋的穹頂，其它空間如吊頂、立面、地面、水電定位等，都是非常專業和精湛的施工水準，一看就出自很成熟的施工團隊。

你們既有如此實力，又何必再搞這種上不了臺面的小動作？”

“安經理，你知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有多蠻橫霸道？”

高銘的社交涵養，也是被生活打磨地足夠高，居然到現在都沒發飆，但語氣中明顯透露出了極大的不滿意。

“有什么霸道的？我只是實事求是而已，你與其在乎這點損失，倒不如想想，倘若你手下一直發生這種情況，你好不容易積攢出來的事業，還能維持多久？”

安憶一臉哂笑，繼續道：“現在可不止我們對你不滿意，其他那些跟你們合作的設計公司，也不滿意啊，大家都在考慮把項目承包給有資質的工程隊。

而且別看你現在混的挺好，可你手上做的都是民用住宅吧？

我不妨再跟你透個底，如果你不在業務層面轉型，繼續往上爬，也許用不了多久，你可能莫名其妙就被設計行業淘汰了。”

“安經理這話又是什么意思，唬我么？”

“我有這個閑情逸致？你知道現在南雁市的設計公司有多少家么？差不多一千家，而其中有八層都是和你正面搶飯碗的工程家裝公司。

我承認，在工藝方面，你們比其它任何家裝同行都要優秀，但工藝質量是需要制造價格來支撐的，不是么？

難道你愿意用價值每平方100塊的施工水準，去做預算只有50塊的項目？

那陳總家這個項目，你又何必搞現在這一套？

你要是發揮不出自己工藝上的優勢，那跟那些剛進入設計行業的工程公司，有什么區別？最后不還得靠偷工減料和沖項目數量來取勝？”

安憶這番話可不是危言聳聽，而是作為過來人，實實在在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運行下的設計行業的總結。

在當下，從事設計行業確實還有利可圖，所以才有越來越多的人，往這個領域不斷擠壓，試圖分一杯羹。

但實際上，如此擴張，市場很快就會飽和，而房地產行業在幾年后，更是會進入最后一個高周轉模式的爆發期，之后便是庫存過多、產品過剩，整個產業徹底成了夕陽產業。

于是，與地產關系密不可分的設計行業，首先遭到巨大沖擊，無論建筑還是室內，其勞動力都大幅貶值。

房地產公司開始大量裁員，設計院也不香了……

所以，業務升級不止對高銘來說是當務之急，對安憶這個重生者來說，更是真正需要著重考慮的事情。

如果他依舊像前世那樣，只專注于在傳統室內設計的發展，在未來十年再掙些錢，肯定沒問題，但再發展下去就沒什么前途了。

連房地產都萎靡了，還做個毛的室內設計。

因此，傳統室內設計行業的升級與轉型，哪個才是真正的出路？

他必須思考這個問題，并且要在寒冬徹底到來之前，尋找到新的方向。

高銘沉默了，這些問題他平時不是沒想過，但遠遠沒想得這么深。

然而，眼前這個年輕的家伙，卻把問題說得如此明白，這讓他心中真是無比震驚。

而就在他保持沉默時，安憶更是又突然掏出手機，對著他播放了一段錄音，內容正是曾應隆之前在公司里，揚言要與他們團隊斷絕合作的原話。

“高經理，現在你該信了吧？各大設計公司想和你們斷絕合作，可不是我編出來嚇唬你的謊話，你要是再不改變現狀，呵呵……”

安憶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是喝起了椰汁，順便把手機中這些經過特意編輯的錄音，給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