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天至1993年夏天之三
在姨媽家的頭三天,區曉華和張琴幾乎打了三天打游戲。也許是青春期叛逆心理的緣故,張劍的臉上很少有笑容,白天他推說找同學去溜旱冰,不太愿意在家待著,晚上回家也是拿著什么書在看,不搭理家里人。連姨媽都覺得他怪怪的,還責怪起姨夫來,說他成天在外面出差,一年到頭沒幾天在家,家里事都要她來管。
區曉華再沒感受到三年前姨媽家那種歡樂,心里等著張琴提起去找蘇卓然,或者蘇卓然能像以前一樣打電話給表姐,約他們去玩。可是,張琴始終沒有提起蘇卓然,看來這三年,他們兄妹和蘇卓然已經不太聯系了。始于他們的少年時代真的結束了。
眼看著人已經離蘇卓然很近了,可卻依然見不到,區曉華心里百轉千回,郁郁寡歡起來。
在姨媽家的第四天,他終于忍不住了。
“姨媽說滾地龍那里要拆遷了?”
“嗯,說是三年內要完成拆遷,那里要早一所大學。”張琴點了點頭。
“那么多人,拆遷了都搬哪里去?”
“據說是到往南的新區。”
“那離市區更遠了吧。”想到蘇卓然上下學更遠了,區曉華擔心地問道。
“新區那里規劃很好,以后可能市區里的很多人都要拆到那里去,到那時交通應該不是問題吧。”
“我還挺想去那看看。”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區曉華沒想到張琴會這么回答,看來她和蘇卓然之間的關系確實很淡了,也或許是如她所說的張劍被鴨蛋的人打傷后,姨媽一家都把責任歸咎于蘇卓然,尤其是張琴說蘇卓然現在每天往返學校,去公交車站那段路,都是鴨蛋開著摩托車接送,在張琴嘴里,蘇卓然儼然已經成為鴨蛋小團伙里的一員了,而且一個女孩家,每天坐在那么個游手好閑、五大三粗的男人車上,還戴著頭盔,穿梭在大街小巷上,真的和飛車黨一樣。
“哦,給我們上課的歷史老師說R市正在經歷一場空前浩大的市政改造,很多舊建筑以后再也看不到了,這些人文建筑都很有歷史意義,讓我們利用暑假的機會,拿著相機到處走走,多拍點照,以后都會成為非常有價值的資料。”區曉華想盡量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
“原來是這樣,那你把張劍的相機拿去拍吧,這幾天我正好有事,和同學一起去逛街,你一個人去那轉轉。”
第二天,區曉華拿了張劍的相機,一個人去了滾地龍。
他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走了二十分鐘,找到了蘇卓然家那條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長高了,還是滾地龍變老了,這里的巷子似乎一夜之間變小變窄了,三年前那個小孩子們蹦蹦跳跳、四處亂竄的景象已經蕩然無存,除了幾個年紀大的老人在自家門口閑散地坐著聊天外,整個街區靜悄悄,再也沒了以往的那種生機。
區曉華走到一個可以看到蘇卓然家的巷口,蘇卓然家門開著,二樓的窗戶卻關著,院子里的向日葵花只剩下光禿禿的桿子了,院子有點雜亂,看上去不怎么打理。
看了幾分鐘后,門里走出一個中年婦女,手里拎著個編織袋,幾個砂鍋蓋子露在包外,她邊走邊回頭朝屋子里喊著,“四梅,快點,店里還等著呢。”
屋子里走出一個胖胖的姑娘,扎著小辮,“來了,阿姨,我幫你拿。”她手里也是提著一個包,走出來從中年婦女手里接過編織袋。
“把門帶上。”
四梅回身關上了門。
兩人走出院門,朝著區曉華方向走來。
這應該是蘇卓然的母親吧,區曉華想著,看情形,蘇卓然不在家。
眼見女子和四梅已經走到他身邊了,他已經躲閃不及了,于是區曉華迎面走了上去。
“阿姨,您是蘇卓然媽媽吧。”
“你是?”女子停下腳步,上下打量著區曉華。
“哦,我是他同學。”蘇卓然母親四十多歲的樣子,容貌清秀,長的非常端正,她沒見過區曉華,或者說即便幾年前打過照面,也沒什么印象了。
“你找她嗎?”
“我正好路過這里,想問她些學校的事。”
“哦,她不在家,寫生去了。”
“您知道她在哪寫生嗎?”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聽她說在什么有個拱橋的河邊。”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每時每刻盯著蘇卓然不放的母親了。
“小龍王廟那。”四梅插嘴說道。
“你說這個,人家怎么明白。”蘇卓然母親回頭瞪了四梅一眼,又轉過頭來看著區曉華,“你要是著急找她,我讓她帶你去。”
“哦,沒事,不急,我只是路過,那我下次再來拜訪。”
“你是她美專的同學吧?要我留給話給她嗎?”蘇卓然母親和顏悅色地問道。
“嗯…,不用了,那我不打擾阿姨了,謝謝您。”區曉華忙不迭擺了擺手。
他向她們告別后,轉身而去,不遠處聽到蘇卓然母親在和四梅說著什么,“這同學文質彬彬,看著就有教養,不像這里的野孩子那么粗魯,唉,我們卓然怎么會喜歡…”
離開滾地龍老區后,區曉華向路人詢問了怎么去拱橋的路線后,快步朝著河邊方向走去。他感覺每往前走一步心跳就在加速,他離蘇卓然越來越近了。
大約半個小時不到,他走到了拱橋邊上,河對岸能看到那片向日葵地了,河對岸并不是他心中期盼的金黃色,抬頭看天,天氣陰沉沉的,遠處有一大片烏云若無其事地浮在空中,好像要下雨的樣子。
一路他都在想著和蘇卓然見面的場景,她挽著高高的發髻,站在河邊的畫板前,端著畫筆,漂亮的長裙下擺在微風中搖曳,他在身后叫著她的名字,她停下手里的畫筆,轉過頭來,彎彎的眼眉朝他微笑著。她讓他走進,端詳著他的臉,指著他的鼻子笑著說,鼻子沒有破。
拱橋對岸沒有人,他沿著拱橋向巨石方向走著,盡管有點悶熱,但這里靠著河,又綠樹成蔭,溫度比市區里低了好幾度,倒也愜意。
往前看去,前面有一個支架,像是畫板,周圍沒有人。
等區曉華走到支架旁看時,眼前一張大約五十公分寬、六十公分高的畫板上,由近及遠一排昂首挺立的向日葵,后面是密密麻麻由近及遠,錯落有致的向日葵群,每一朵向日葵的都只能分辨出花冠、枝干和綠葉,近處向日葵的花冠只是一個輪廓,還沒有著色,遠處的向日葵用黃、青、綠、灰幾種顏色混雜在一起,線條都糅合在一起,一直與青褐色的天邊連成一片,向日葵前面是幾抹青綠色的河水。
畫板上的顏料還透著新鮮,地上是散亂的畫筆和顏料,蘇卓然應該就在附近。
區曉華的心突突跳個不停。
“卓然,卓然。”他心里喊著她的名字。
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一陣鼓聲,打著節奏。
區曉華轉頭看去,巨石方向的山坡上,有一個平地,一個身影在向他所在的位置招手。
“曉華。”一個親切熟悉的聲音,是蘇卓然。
他順著蘇卓然手指的方向,繞到以前從巨石那跌下來的峽谷后側,有一條厚密的灌木叢掩蓋的小道,說是小道,其實就是被人踩出來的泥石路,如果下雨的話,壓根沒法行走。
等他攀上小道,小心踩著僅一人多寬的石子路來到巨石邊上一塊平地上時,蘇卓然正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
“曉華,你怎么來了,你長這么高了。”她長高了,穿著白色的圓領衫,牛仔褲,腳下是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她剪了短發,彎彎的眼眉,淺笑時嘴角小小的酒窩在她的嘴唇邊舒展開來,她比三年前更美了。
“你一個人來的?”她的臉頰紅撲撲的,額頭上躺著汗珠。
“嗯,放暑假了,我來姨媽家。”區曉華點了點頭,青春洋溢的蘇卓然讓他拘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這是阮慶。”蘇卓然指了指身后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區曉華這才注意到她身后幾米的地方,靠近山體邊上的阮慶站在幾個像樂隊演奏似的物件后。
“這是?”區曉華沒想到阮慶出現在這里,心里一陣陰霾晾過。
“那是架子鼓,不過,那個太貴了,他幫我做了個簡易的。”
蘇卓然伸出手來握住區曉華的手。
區曉華只覺她的手柔若無骨,被她這么拽著往前走去,每每肩膀和她相觸,仿佛觸電一樣,讓他幾乎動彈不得,他真想永遠留著這種感覺,那是他期待的感覺。
區曉華并沒有真正看清過阮慶的臉,三年前,巨石那,光線不清,在驚恐之余,他只記得阮慶魁梧的身材和渾厚的聲音。
阮慶個頭和他差不多,不到一米八的樣子,五官長的很端正,濃眉闊口,眼睛不大,但看人的眼神很犀利,他的皮膚略黑,短袖沙灘褲,四肢有鼓出的肌肉塊,身上看不出一點贅肉,用現在的話說,有幾分型男的樣子。
阮慶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走到一邊,點了一支煙。
“曉華,記得我們看的電影嗎,鼓手。”蘇卓然指給區曉華看她的架子鼓。
當時看的電影內容,他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在電影院里,蘇卓然坐在他身邊,他有點心不在焉,感覺很溫暖,但又說不出是什么感覺,看完電影,他記得她的眼眶濕濕的,說要做鼓手。
很多年后,區曉華才查了資料,知道什么是架子鼓,一般架子鼓基本都有所謂“五鼓三镲片”的配置,“五鼓”就是一個低音大鼓,一個軍鼓、三個嗵鼓,“三镲片”就是一個踩镲、一個吊镲、一個節奏镲。他回想起當時阮慶給她裝配的物件其實是用涂料桶、腰鼓,塑料架子組成的。
蘇卓然站在架子鼓前,有節奏地拍打著眼前這幾個土制的鼓面,就是剛才他聽到的那個節奏,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滴下來,她渾然不覺。
從所站的平臺往下看去,這里離地面約十來米,距離那塊巨石還有十來米的樣子,如果站在巨石那是看不到這塊平地的,看來這地方是他們后來發現的。
“曉華,你看那邊。”鼓聲停了,蘇卓然走到區曉華身邊,指出河對岸,“那片向日葵地,馬上要被鏟平了。”
河對岸,一望無際的向日葵連接著遠處微微顯露的建筑物,天空開始飄起了雨滴,能聽到雨滴滴滴答答打在向日葵花冠和枝干上的響聲,也是那么有節奏,如同蘇卓然的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