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隱疾
- 弋舟
- 11407字
- 2022-09-09 18:03:19
平行
自退休那天起,他就開始思考“老去”的含義。其實,很久以來,“老去”這個事實已經(jīng)在他身上悄無聲息卻又無可置疑地發(fā)生著——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變成了禿頭,性欲減退,眼睛也老花了。但對這一切,他都熟視無睹。他罔顧禿了的頭和老花了的眼睛。在他的意識里,這些細節(jié)只是“老去”的外衣,頂多算是表層的感覺材料,而“老去”應(yīng)該是某種更具本質(zhì)性的突變,生命由此會有一個質(zhì)的翻轉(zhuǎn)——就像撲克牌經(jīng)過魔術(shù)師的手,變成了鴿子。
這種偏執(zhí)的思維方式也許來自他的職業(yè)。退休前,他在一所大學(xué)里教書,盡管他教授的是地理這樣一門看似刻板的學(xué)科,但并不妨礙他養(yǎng)成那種善于抽象性的思維習(xí)慣。他習(xí)慣將大千世界進行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分析。
退休意味著老年的正式降臨,一種源自生命本身的緊迫感隨之而來。他認為自己必須面對這個重大的問題,想清楚它,從而全面、客觀地把握它。如此一來,就像一個浸泡在水里的人,自己卻對水溫毫無體察,他已然身陷在老年的歲月里,卻孜孜以求著老去的含義。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他絞盡腦汁地想。這成了他退休后的一門功課,每個夜晚入睡前,每個清晨醒來后,他都會在心里向自己發(fā)問。有時候,內(nèi)心的詰問不自覺脫口而出,還會令他像一個真正的老人那樣喃喃自語起來。這樣的時候,他不免要梳理一番自己的生活,但生活本身卻并不足以給出他所認可的答案,那無外乎就是由“禿了頭、老花了眼睛”這樣的碎片般的材料構(gòu)成的淺顯的表象。而他,需要的則是一個本質(zhì)性的結(jié)論。
日復(fù)一日,十幾年過去,中風(fēng)襲擊了他。好在救治得及時,并沒有給他落下格外影響生活的后遺癥。在床上癱瘓了一段日子后,他只是變得有些老年癡呆了。最初他記不清親人的名字,后來干脆時時需要反復(fù)回憶才能記起自己的名字。十幾年來困擾著他的那個問題卻歷久彌新,始終盤桓在他的腦袋里,以至有時他會突然口齒不清地向著虛無發(fā)問:老去是怎么回事呢?中風(fēng)清空了他的腦子,只留下了這個唯一的問題折磨著他。原本可堪承受的冥想變成了備受煎熬的考問;然而事物總是有兩面性,這個問題同時又激發(fā)了他幾近告罄的記憶力,讓他以此為基點,有限地恢復(fù)了一些腦力。
春天里的一天,就像醍醐灌頂了一般,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老同事。他們都是“困難年代”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就讀于同一所著名的大學(xué),不同的只是一個學(xué)了地理,一個學(xué)了哲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被分配到了同一所學(xué)府,后來一度又結(jié)伴被“下放”到邊遠地區(qū)。共同的履歷讓他們成了心有戚戚的朋友,盡管平時交往不多,但彼此之間卻都懷著一份默契。他不記得已經(jīng)多久沒有聯(lián)系過這位老同事了。如今,對于具體的生活,他頂多只保留兩天左右的記憶,兩天前的事情對他的記憶來講都是遙不可及的。但他覺得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他終于想起這位教授哲學(xué)的老同事了,由此喚醒的記憶接著提示他,這位老同事睿智、深刻,差不多就是那個問題完美的回答者。他決定去向這位老同事請教。他讓兒子送他去這位老同事家。其實他們住得很近,都在學(xué)院的家屬區(qū)里。具體方位他當然是記不得了,好在他的兒子對一切都還算熟悉。在兒子的陪同下,他登門拜訪了這位老同事。
老同事鶴發(fā)童顏,腰背挺拔,但精神卻有些萎靡。對于造訪者的到來,老同事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的熱情,甚至還流露出了某種令人難堪的冷淡。老同事甚至都沒有給造訪者讓座。
他自己落座了,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他的兒子為此顯得有些尷尬,站在父親身邊向主人問好。
“我一點兒都不好,”老同事居然生硬地回答,“你不要跟我說普通話,你的普通話說得一點兒都不標準。”
“伯伯您真幽默。”他的兒子只好訕笑著給自己找臺階。
老同事不再理睬他的兒子,轉(zhuǎn)而看向他。“你怎么變成這副樣子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擦口水了嗎?”老同事就這么刻薄地向他發(fā)問。
他下意識地揩了一下嘴角,果然有口水抹在了手指上。他感到有些羞愧,同時也生出了一股沖動。“退休這么久了……”他說,“有個問題我始終沒有搞明白。”他的口氣好像是在為嘴角溢出的口水辯護。
可是,老同事一點兒也不接受他這樣的辯護。“你從來就沒有搞明白過什么,”老同事不屑地說,“你只知道經(jīng)度和緯度這些沒用的知識。世界的本質(zhì)是什么,你何時搞明白過呢?”
關(guān)于“世界的本質(zhì)是什么”,“下放時期”他們有過激烈的爭論。那時他們都很年輕,在繁重的勞動和“觸及心靈的檢討”之余,私下里一個以地理學(xué)為武器,一個以哲學(xué)為武器,各自立論,相互辯難,以此支撐著他們的精神生活。從那時候起,哲學(xué)便對地理學(xué)充滿了蔑視。但他從未因此惱火過,這不僅僅因為那是一個哲學(xué)強勢的年代,還因為從年輕時候起,他就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他的這種性格,維系了兩個人之間的友誼。而且,那時期他們所蒙受的一切困厄,用哲學(xué)來分析似乎更能夠給予他們撐下去的理由。哲學(xué)是那么有效!為此,他在心底是對這位老同事懷有敬意的。
“你說得沒錯。”他像個小學(xué)生那樣態(tài)度端正,“但現(xiàn)在我對一切問題都不關(guān)心了,我只關(guān)心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老同事似乎被勾起了一些興趣,“人在四十歲就應(yīng)該不惑了,你都老成了這樣,差不多活了兩個四十歲了,居然還有問題!”
他看出了老同事的興趣,卻不急著說了,頑皮地揩著自己的嘴角。
“我對你的問題毫無興趣!”老同事干脆任性地說。
“好吧,”他用妥協(xié)的口氣說,“我的這個問題就是有關(guān)老年的——”
老同事翻著眼睛。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他頓了頓,嚴肅地說出了他的問題。
“這會是一個問題嗎?”老同事的這句話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這句話的提領(lǐng)之下開始對話。他想,如果不出所料的話,老同事下面大約又會說起康德或者海德格爾的名字。記憶像沙塵一般涌進他已經(jīng)萎縮了的大腦,每一個能夠被他記起的瞬間都像一顆顆粗糙的砂礫。但是,老同事接下去的話卻令他感到了意外。“這難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嗎?”老同事出其不意地問道,“——你早晨還會勃起嗎?”
“勃起?”他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
“二十歲每月六次,三十歲每月七次,五十歲五次,七十歲兩次。”老同事屈指對他數(shù)算道,“明白了嗎?老去就是這么回事兒!”
“哪里有這么簡單!”他激動起來了,覺得這筆賬跟“禿了頭、老花了眼睛”一樣,都是些障人眼目的把戲。
老同事興致勃勃地繼續(xù)著他的計算,劈頭向他問道:“你現(xiàn)在一年還有幾次欲望?”
“沒有,我已經(jīng)很久不做這種事情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開始拼命回憶自己上一次自慰是在什么時候。
“那你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同事大聲訓(xùn)斥道,“老去就是這么回事!”說完他扭身離開了客廳,好像已經(jīng)憤慨到不能自已。
這組如同方程式一般玄奧的數(shù)字令人眩暈,主人已經(jīng)離去的客廳里依然回旋和充斥著數(shù)字的風(fēng)暴。他莫名驚詫,感到匪夷所思。用數(shù)字來說明問題,從來就不是這位老同事的風(fēng)格啊,這更像是他所擅長的項目。他不知道教授哲學(xué)的這位老同事從何處得來的這些數(shù)據(jù),僅僅這份記憶力就令他自愧不如;同時,“很久不做這種事情了”的認識,也令他突然感到了隱隱的傷心。這個認識以前他也有過,和“禿了頭、老花了眼睛”這樣的現(xiàn)狀一同出現(xiàn)在他的意識里。但那時他的心是麻木的,并不會為之所惑。他不知道為什么此刻自己會因為這個事實而傷心,他想:也許這組數(shù)據(jù)從一個學(xué)哲學(xué)的人嘴里說出,才格外地令人惘然吧!老了恐怕就是這么回事吧?——一個哲學(xué)家開始歷數(shù)勃起和射精的次數(shù),以此來雄辯地說明問題。
“爸爸,我們走吧!”主人一去不回,他的兒子終于忍不住對他說。聆聽了這樣一席話后,他的兒子顯然有些無所適從。
他還陷在沉思里,嘴角的口水一直滴到了胸前。這時候老同事再次回到了客廳,臉色依然有些激動之后的潮紅。老同事直接向他走來,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對不起,”老同事說,“我說話有些粗魯。那組數(shù)據(jù)是以美國人為對象做的統(tǒng)計,可能和我們會有些差異。我也是剛剛在一本畫報上看到的——就在你們進門前。”
他沒有接話,他覺得對方還有什么話要說。
“好吧,這都不重要。”果然,老同事聲音低下去說道,“我太太上周剛?cè)ナ溃仪榫w很不好。”
“哦,”他由衷地說,“真是件讓人難過的事。”
老同事站在他的身邊,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顫抖。“太難了,我們在一起生活快五十年了,我根本沒辦法適應(yīng)沒有她的生活。”老同事臉頰搐動,忍不住抽泣起來,“沒有她,我連自慰的興趣都不會有了!”
他看到自己的這位老同事哭了。這個桀驁的哲學(xué)家,這個從來蔑視經(jīng)度和緯度的人,在喪妻的悲痛里哭了。這好像讓他此行得到了一個答案。老了恐怕就是這么回事吧?但他還不能完全被說服,他只是隱隱約約感到了一絲燭照般的光亮。他無法感同身受地理解老同事的悲傷,他覺得這一切還是和他有些隔膜。因為他在四十歲的時候就和自己的妻子離婚了,他無從以喪妻這樣的處境來參照“老去”的真諦。
當天晚上,他臨睡前的最后一個念頭依然是那個問題;第二天清晨,他依然被那個問題喚醒。甚至和老同事見過一面后,他想要解答這個問題的愿望變得更加強烈了。老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它居然可以將一個學(xué)哲學(xué)的家伙改造得那么脆弱和失魂落魄!
昨天的拜訪給了他靈感,他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前妻。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他和自己的前妻卻三十多年都沒有見過面了。盡管人海茫茫,盡管世事無常,但身在同一座城市卻彼此經(jīng)歷這么漫長的間離,不能不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跡。三十多年,幾乎是將他的歲數(shù)對折了一下,前妻如今在他的記憶里完全算得上前世一般的存在。那么,他想去造訪自己的“前世”,以此來觀照垂暮之年的自己。沒準兒,對于那個問題的回答,就藏在他與昔日妻子的重逢里呢。這個念頭讓他興奮不已。他十分迫切地想要見到自己的前妻,看一看那個女人老去之后會是什么樣子。
他的兒子依然和自己的母親保持著聯(lián)系。當他將他的愿望講給兒子時,兒子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詫異。他的兒子是位公務(wù)員,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級別,身上有著一種他和他前妻都沒有的冷漠氣質(zhì)。
“好吧,我來安排。”他的兒子說,“你們是該見見面了。”他的兒子為什么這樣說呢?潛臺詞無外乎是——既然你們所剩的時間都不多了。“下周日吧,其他時間我沒空的。”他的兒子說。
其實他恨不得立刻就與前妻見面,他認為,這次見面,沒有兒子在場可能效果會更好。但是目前他離了兒子就寸步難行。如今,除了在小保姆的陪同下偶爾出去散散步外,他已經(jīng)很久不曾出過遠門了。這里所說的“遠門”,不過是指學(xué)校家屬區(qū)大門以外的所有地方。中風(fēng)以后,他不但腿腳遲鈍,連大腦都是遲鈍著的,只身一人,他會走不動,會記不得路,會迷失在無盡的“遠門”里。他只有按捺住自己急迫的心情,等待“下周日”的到來。對于自己如今的狀態(tài),之前他從來沒有抱怨過,即使中風(fēng)康復(fù)期癱瘓在床上的那些日子,他也不曾為自己行動的不便而沮喪。他不覺得一張病榻和一個世界有多大的差別。他是教授地理學(xué)的,世界的物質(zhì)形態(tài)早已經(jīng)令他厭倦。但是這一周的等待卻令他生出了絕望感。他終于認識到,隨著年華的老去,他正在逐漸喪失著獨立自主的人格。他只能仰仗他人,必須仰仗他人,被攙扶,被引領(lǐng),否則,他壓根無法自由地去回溯他的從前。
兒子將他的這次回溯安排在一家星巴克咖啡店里。當天他特意換了一身西裝,打了紅色的領(lǐng)帶,還刮了胡子。興奮的心情讓他仿佛變了一個人,思維和行動都敏捷了不少。他乘著兒子的車來到了約會的地點。前妻卻姍姍來遲。等待的過程中兒子不斷接聽著電話,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
“有事的話你就走吧,到時候來接我就行。”他對兒子說。
他的兒子狐疑地看著他。“也好。不過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兒子調(diào)侃著說,“萬一你們打起來怎么辦?”
“怎么會。”他難為情地笑了。
“現(xiàn)在你可不一定能打得過她了,她很健康,天天跳廣場舞呢。”他的兒子說。
“怎么會。”他再一次溫和地說。的確不會,他一直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即便當年鬧到離婚的地步,他也沒有對自己的前妻動過一根手指頭。
兒子得到保證后像是松了口氣。“那好,兩小時后我來接你。兩小時夠嗎?”兒子問。
他矜重地點點頭。
兒子剛剛離開,前妻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她的出現(xiàn)令他眼前一亮。這也許和她的著裝有關(guān),她穿了一件亮度很高的明黃色的風(fēng)衣。看上去,眼前的這個女人居然還有著一種毫不勉強的風(fēng)韻。盡管這種風(fēng)韻是一種老年女性的風(fēng)韻,但性別的因素依然在她身上熠熠閃光。她沒有像大多數(shù)老人那樣,活成了平庸而中性的人。并且,在他眼里,前妻的風(fēng)韻中還有著一種別樣的威儀。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即使在他腦力豐沛的時候,對于這個女人,也從未有過“威儀”的感觀。前妻的職業(yè)是舞蹈演員,年輕的時候,性格就像她的腰身一般柔軟,“威儀”壓根兒就和她扯不上關(guān)系。
直到前妻在他面前落座后,他才找到了這股“威儀”之感的來源。他的前妻隨手拎著一把雨傘。坐下后,這把雨傘自然地搭靠在她身后的落地玻璃窗上。這是一把老式的雨傘,黑色,緊緊地卷著,收進細長的套子里,筆直而又飽滿,無端地令人確信它展開時一定渾圓開闊,足以遮擋所有的風(fēng)雨。是這把雨傘,賦予了一個老年女性以“威儀”之感,它就像一把隨身攜帶的、彰顯身份的佩劍,充滿了自尊的意味。前妻和一把雨傘同時款款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背景是咖啡店落地玻璃窗外明媚的街景。在這樣一個晴朗的春日里,她干嗎要帶著一把雨傘呢?他想。
時隔三十多年,曾經(jīng)的一對夫妻開始對話,而話題卻從一把雨傘開始。
“干嗎要帶著雨傘呢?”他率先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對于眼前的這個女人,他顯得多么熟稔,仿佛白駒過隙,分離的時光只應(yīng)該從昨天算起。
“人老了,總會懂得未雨綢繆吧。”他的前妻微笑著說。
話題如此直截了當?shù)剡M入了他所期許的范疇,讓他感到微微的頭暈。“是啊是啊,我們都老了!可是——”他緊張地說。
“可是一切就像發(fā)生在昨天。”前妻打斷了他的話,“我剛剛走在街上,心情就像我們離婚的那天一樣。我是說,那種感覺就好像不久前才經(jīng)歷過。”
“哦……”他只好咽下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問題,本來他已經(jīng)決定開門見山地向前妻發(fā)問:老去是怎么回事呢?它當然不是“懂得未雨綢繆”這么簡單吧?
“那一天,我從家里離開,外面下著小雨,除了隨身的背包,我什么也沒拿,是你追出來給了我一把雨傘。”他的前妻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靠在玻璃窗上的雨傘,“這些,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他誠實地說,“你知道,我中過一次風(fēng),記憶力衰退得厲害,許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有時候,連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想上好半天。”他這么說并不是想替自己辯解,他只是不愿讓前妻太失望。這時候,他才發(fā)覺“老去”原來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理由,在一切問題上用以給自己開脫。
“沒關(guān)系,”他的前妻大度地說,“我們都老了,即使不中風(fēng),有些事情記起來也會吃力。要不是那天發(fā)生了后來的事情,我可能也不會記得這個細節(jié)了。”
“后來的事情?對不起,我還是什么也不記得了。”他內(nèi)疚地說。
“當然,你當然不會記得,這又不是你的錯,那件事情你又沒有經(jīng)歷。”前妻的語氣里含有憐憫的嗔怪。“我走到街上后,遇到了一起搶劫事件。”她煞有介事地說。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在街角拐彎的地方,那個男人迎面向我走來。我都感覺到了,他像一頭隨時準備咬人的惡犬一樣蓄勢待發(fā)。女人是有第六感的,我當時緊張極了。”他的前妻繼續(xù)說,昔日的余悸浮上了她的臉頰,“他肯定也很緊張,始終盯著我,但奇怪的是,就在我們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卻突然放棄了傷害我的念頭。他和我擦肩而過。潛意識里的恐懼已經(jīng)嚇軟了我的腿,我根本走不動路了。當我回頭去看他時,就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他劈手搶走了我身后一位女士的手包,同時伸手在她的臉上抹了一下。然后他就飛快地跑掉了。時間完全靜止了,過了半天,我才驚叫起來。沒錯,不是那位女士驚叫,是我在驚叫。因為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臉上綻開了一條猩紅的口子,血像噴泉一樣涌了出來!”
“哦!”他呻吟了一聲。
“真的很恐怖,要知道,這一切本該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我本來應(yīng)該更加倒霉,在那一天,離了婚,還要被劫匪割傷臉!”他的前妻吁了口氣,仿佛溺水者從水底探出了頭,“我確信,最初他是準備對我下手的,但一個細節(jié)令他轉(zhuǎn)移了目標。”
“是什么?”他完全被前妻的敘述攫緊了。
“雨傘,我手中的雨傘,它就像一個護身符一樣保護了我。那個男人企圖對我的傷害止步在那把雨傘前。可能他心里做出了權(quán)衡,攻擊一個手握雨傘的女人,風(fēng)險會變大。”他的前妻莞爾一笑,“那天的雨很小,我的心情又很糟糕,所以我并沒有撐開那把雨傘,只是像拎一柄劍一樣拎在手里——而這把雨傘,是你追出來塞給我的。”
他分明從中聽出了某種感激之情,但這種感激之情是他愧于領(lǐng)受的。“我并沒有想到它會幫你這么大的忙。如果知道你離開家后會遭遇這么危險的事情,我一定不會讓你走的!”他動情地說。是的,他動情了,但他自己卻沒有意識到。他只是感到許多回憶被某種深邃的情感所喚醒。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妻子,看到了她曼妙的舞姿。那時候,她常常在舞臺上穿著寬大的束腰長裙……
“我也知道你是無心之下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他的前妻悵然若失地說,“但是老了之后,我卻不這么想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和宿命,我覺得,這一生,你總是會在嚴峻的時刻挽救我。這么一想,我們之間所有的恩怨就都冰釋了。從此每次出門我都會帶著一把雨傘,我把這當成一個紀念或者儀式,就像自己每次走上舞臺時先要起一個范兒——”她的手腕優(yōu)雅地揮動了一下,說道:“我不再恨你。”
“我也從來沒有恨過你……”他囁嚅著說。
“人老了,就是這么回事——會變得寬容,會從自己的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神的旨意。”不期然,他的前妻說出了這樣的話。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這是他期望得到的答案嗎?他不知道。此刻,他只是被奔涌而來的情感撞擊得胸口發(fā)痛。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把雨傘上的時候,他痛切地覺得,要說那是帶鞘的刀劍或者上帝的權(quán)杖都完全可以成立。
痛切的感受貫穿了這個周日余下的時刻。
他的兒子準時來接走了他,驅(qū)車將他送了回去。父子倆在樓下的電梯口分了手。
小保姆不在家,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這種狀況最近時有發(fā)生,已經(jīng)引起了他兒子的強烈的不滿。他昏昏沉沉地躺在了床上,過去的時光依然在腦中縈回:“困難時期”的愛情,“下放時期”的諾言,“開放時期”的婚變……他被某種懊悔之情所籠罩。他想,同樣是老了,為什么他就沒有學(xué)會寬宥一切?既然他和他的前妻此生是被宿命捆綁在一起的,既然他們共同吃了那么多苦,度過了那么多非常的“時期”,那么為什么還要分離,為什么還要各自孤獨地老去……他在這種情緒中睡著了。醒來后已經(jīng)是黃昏。小保姆依然不見人影,而他卻感到了饑餓。他從冰箱里翻出了一袋冷凍水餃,開火煮了吃。然后他又回到了床上。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看到的是兒子憂心忡忡的臉。
起初他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在兒子對小保姆的訓(xùn)斥聲中,他才逐漸明白過來。原來他煮過餃子后,又一次忘記了關(guān)閉煤氣閥門。溢出的水澆滅了火苗,煤氣卻源源不斷地泄漏著。幸好兒子適時而來——分開后兒子總是感到心神不寧,于是決定來看看。這樣的事情以前也發(fā)生過一次,那次是小保姆回來得及時。這種事情太危險了,平時他還是汲取了教訓(xùn)的,甚至趁小保姆不在的時候有意訓(xùn)練過自己——開了火,然后回客廳轉(zhuǎn)一圈,趕緊再轉(zhuǎn)回廚房,看看閥門關(guān)上沒有,一看,哦,關(guān)上了,可是出了廚房又不放心了,又轉(zhuǎn)回來看一眼;如是來來回回地看,可心里就是不踏實,即便在夢里都覺著能聞到一屋子的煤氣味兒。警惕性他是有的。但是今天他又一次犯下了同樣的錯誤。老去可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盛怒之下,兒子趕走了小保姆——看起來,這個冷漠的公務(wù)員似乎有了新的決定。這也怪不得他的兒子,今天兒子若是晚來片刻,悲劇就釀成了。門窗洞開著,他的兒子在客廳和人通著電話,具體的內(nèi)容躺在臥室里的他無從知曉,他只是能夠隱約感受到兒子發(fā)出的官腔。他有些灰心喪氣。空氣中依然彌留著淡淡的煤氣味,甜絲絲的,有種致幻的味道。
當天晚上,兒子破天荒地留下來陪他過夜。他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心里有些擔憂和焦灼,覺得有某件不好的事情即將發(fā)生。
第二天一早,兒子為他做好了早餐。他一邊默默地吃著,一邊看著兒子將他的兩身換洗衣裳裝進了一只紙袋里。隨后,兒子驅(qū)車將他送到了市郊的那個大院。
他知道這是所養(yǎng)老院,是老人住的地方——他又不瞎,滿院子的老頭老太太,他還想不出這是個什么地方嗎?他不愿意待在這里,心里抵觸極了。但是他卻突然變得非常消極,以一種漠然處之的態(tài)度看著兒子向一些陌生人移交著自己。他的鼻息里似乎還殘留著煤氣那甜絲絲的、致幻的氣味。他的腦子像一臺老朽的發(fā)動機,怎么使勁,也難以發(fā)動起來。憤怒和不滿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他已經(jīng)無力調(diào)動和感知那些激烈的情緒。這一刻,他很氣餒,脆弱極了,仿佛是一個對著世界無能為力的兒童,面對加害,只能坐以待斃。他天真地想:也許兒子只是將他暫時寄存在這兒的,過幾天就會接他回家,就像過去他忙不過來時,也會暫時把年幼的兒子放在鄰居家一樣。
兒子把他安頓好,轉(zhuǎn)身走的時候,他很想大聲哭出來。可他看上去卻非常平靜。這不是因為自尊,他只是不敢放聲哭泣。旁邊圍著一堆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他的膽子一下子變得很小了。
這樣,他就開始了養(yǎng)老院的生活。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這個問題依然困擾著他。盡管現(xiàn)在他滿眼都是有關(guān)這個問題的答案。養(yǎng)老院里集中呈現(xiàn)著老年人的衰老:癡呆、病態(tài),瘋瘋癲癲和邋里邋遢。有什么好說的呢?老去不就是這么回事!
這里不好嗎?也不是不好,可他覺得他害怕這地方。里面的人對他也不錯,見面就沖他笑,伙食也不差,可是他心里就是害怕。有時候院領(lǐng)導(dǎo)視察,一個屋子一個屋子地去看望老人,每次他的心里都直打哆嗦,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就是害怕。現(xiàn)在他明白了,為什么兒童們都排斥幼兒園——不是幼兒園的阿姨不好,是兒童們心里害怕。那種集體的、整齊劃一的、四列縱隊式的生活方式,天然就有著一種粗暴和殘酷,完全有悖于人的天性。和他同屋的一個老頭,常年臥床。老頭睡在墻根,他的鋪位在門口。這個老頭早糊涂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睡著了說夢話,聲音粗得嚇死人,而且聲色俱厲,看得出是在夢里和人兇狠地吵架;醒著的時候老頭就瞪著眼睛看天花板,喉嚨里呼嚕呼嚕的都是痰聲,在他聽來像是一聲一聲的恫嚇。他都不敢看這個老頭,每次偷偷看一眼就趕快把頭扭到一邊兒去。
難道“恐懼”就是老去的真義?可現(xiàn)實又喚醒了他“下放時期”的那些記憶。那時候他多么年輕啊,可當時的恐懼,又同如今的恐懼何其相似——世界對于一個恐懼者而言,如出一轍,都是一個神秘莫測的迷局。這樣的類比令他生出了逃逸的心。重溫昔日的恐懼實在太令他絕望了。
出逃的前一刻,他收拾了自己的衣服——不過是可以塞進紙袋里的兩身內(nèi)衣。養(yǎng)老院還給他發(fā)了一身里面老人都穿的那種衣服,紅顏色的,質(zhì)量還好。他想了半天,該帶走還是不該帶走?他知道這衣服一定是兒子付了錢的,不是白給他的,那么他就該帶上走;可他轉(zhuǎn)念又害怕自己會因此背上偷竊的罪名。為此,他踟躕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不帶走。這個決定有悖于他一貫的節(jié)儉作風(fēng)。他的心里還是害怕。緊繃的神經(jīng)喚回了他的生命經(jīng)驗,他慘痛地記起,這世界總是會不由分說地給人栽贓。
天氣晴朗。他在午休的時候踅到了養(yǎng)老院的大門口。門衛(wèi)從窗戶探出頭來,問他干什么去,他鎮(zhèn)定地撒了個謊,說兒子一會兒要來,他在門口迎一下兒子。說完他并不敢拔腳就走,他害怕對方看出破綻。他在門口站著,盡量不露聲色地一點兒一點兒往外挪著腳跟。他偷眼觀察,直到超出了門衛(wèi)的視線,這才放開膽子快步疾走起來。
關(guān)于他這一天的行動,日后他的兒子百思不得其解。養(yǎng)老院在城西,他的家在城東,之間橫亙著一座龐大的城市,幾十公里的路程呢。他的兒子無法想象,一個隨時會忘記關(guān)掉煤氣閥門的老人,是如何穿城而過,回到了自己的老窩。他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出過“遠門”了,活動半徑基本就在距自家一里地的范圍內(nèi);如今城市日新月異地發(fā)展,變化之大,有時候連年輕人都找不著北。他的兒子想不通,他是怎么摸索著走上了歸家的路。要知道,他如今連自己的名字都時常想不起來了,他居住的地方,也早已經(jīng)換了新的路名;他肯定不會打出租車,這已經(jīng)超出了他如今的智力水平;從養(yǎng)老院出來,最近的公交車站也在幾里地之外……但他就是憑著兩條腿,憑著幾乎是某種神秘的直覺和突然煥發(fā)出的如同年輕人一般的體力,誤差不大地反復(fù)換乘著公交車,用了大半天時間,成功地完成了他的逃離。
那一天,他一路蹣跚著,碰見公交車就上車。他身無分文,但是沒有一個司機向他索要過車票。他蒼老的面容就是一張通行無阻的證件。一趟車不走了,他就換下一趟車,每次上車后,都會有人熱情地給他讓座。其間有一陣,天空飄起了小雨,雨絲飄進車窗,他不免想到了雨傘和手握雨傘的前妻。小雨很快就停了,陽光穿透云層,潮濕的路面閃著微光,世界顯得格外明亮。他根本不擔心自己會誤入歧途。他的心里非常篤定。他好像能聞見自己家里的氣味——那股甜絲絲的、致幻的味兒。這種氣味由遠及近,越來越濃,不過是按圖索驥,他就知道沒錯了。就這樣,他在這一天順暢地奔向了自己的終點。
去養(yǎng)老院的時候,兒子開著車,他被不好的預(yù)感籠罩著,沒有顧上看看車外的景致。這一天,深居簡出多年的他,終于有了打量這座城市的機會。在他眼里,這座城市當然已經(jīng)完全變樣了,到處是林立的高樓,公交車一會兒就上了橋,在橋上轉(zhuǎn)個彎,又上了另一座橋。他在這種陌生的、周而復(fù)始的運行中猶如滑入了母親的產(chǎn)道,他覺得,一次重生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他。這種感覺不禁令他百感交集,眼里不時地盈滿熱淚。
他在黃昏的時候回到了自己的家。客廳的窗簾沒有合攏,落日的余暉鋪在木地板上,防盜窗的柵欄在木地板上投下柵格狀的影子——多像一只鳥巢啊!他欣慰地想。他就像一只歸巢的倦鳥一般,跌坐在沙發(fā)里,手捧著頭,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這樣靜靜地枯坐了許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后,他才起身進到廚房,動手為自己做了一頓晚餐。他的確是餓極了。冰箱里只有半袋速凍餃子,但他已經(jīng)記不得這正是自己上次吃剩下的了。
吃餃子的時候,他的心里浮上了某種強烈的不安,但他無法找到自己這種不安的根源。吃完后,他很認真地在廚房里沖洗了碗筷。他回到了客廳,打算看一會兒電視,但是他立刻恍悟到了什么,疾步折回廚房。他看到水龍頭是關(guān)緊著的,但他還是伸手仔細地又擰了擰。這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短短離開了幾天,卻已經(jīng)有蜘蛛在水槽的邊上織了網(wǎng)。這給他的眼前平添了一種廢墟的氣息,同時也中斷了他內(nèi)心懸著的那股不安。再一次打量了一番關(guān)緊的水龍頭后,他如釋重負地重新回到了客廳,心里有種對某件事情奇怪的不可避免感。
電視還沒有打開,茶幾上的那部電話卻響了起來。
“爺爺,我猜得沒錯,你果然在家!”話筒里傳來孫女驚喜的聲音。
他的孫女正在讀高中,夏天就要高考了。這孩子很懂事,經(jīng)常會在晚上給他打電話,陪他聊幾句。他很看重這樣的通話,但他知道孫女晚上的學(xué)習(xí)負擔很重,他不能耽誤她太多的時間。此刻,他并不能領(lǐng)會孫女的驚喜。“你吃飯了嗎?”他問道。
“哎呀,你還顧得上問我吃飯沒有!我爸找你都找瘋了,養(yǎng)老院的人已經(jīng)報警啦!”孫女快活地嚷嚷著,“可我總覺得你不會跑丟,我猜你一定是回家了!”
“是的是的,我回家了!”他說。
“你是怎么找回去的啊?爺爺我真佩服你,你這是飛越老人院!”孫女一驚一乍地說,“我這就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別在街上瞎找了。”
“不要,你讓他再找一會兒吧!”他也被孫女的快樂感染了,“誰讓他把我扔到那里的呢?”
掛了電話后,他在一種松弛的情緒下回味著孫女所說的話——你這是飛越老人院!他注意到,孫女使用了“飛越”這個詞。他覺得孫女說得真好,他可不就是像一只候鳥一樣,自己“飛越”著回來了嗎?他感到這個想法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他如同感受到了山重水復(fù)之后的柳暗花明。
此刻他覺得自己正在一點兒一點兒變得輕盈,僵硬已久的軀體也開始變得柔和,而頭顱中卻有沉沉的睡意襲來。他仰身躺進了沙發(fā)里,閉上眼睛,好讓自己更加充分地體會此刻——他下意識地覺得,這將是重要的一刻。他恍惚地想,這一生,自己都力圖與大地站成一個標準的直角,如今是時候換一個姿勢了,不如索性躺下去吧,與地面保持平行。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躺在云端上飄浮著似的,有種“已經(jīng)沒什么可再失去”的釋然之情盈滿了胸腔。他在上升,而一個答案在徐徐降臨,在某個恰到好處的維度,兩者完美地對接了。他的鼻息里彌漫著一股甜絲絲的、致幻的氣味,好像這氣味是從他身體里釋放出來彌漫到了空氣里的。他深深地呼吸著,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多年來,那個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終于迎刃而解,有了一個答案。
他高興地想,原來老去是這么回事:如果幸運的話,你終將變成一只候鳥,與大地平行——就像撲克牌經(jīng)過魔術(shù)師的手,變成了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