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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亮了。前面兩輛汽車搶在信號燈變成紅色以前加速沖了過去。人行橫道邊出現了綠色的人像。正在等候的人們開始踩著畫在黑色瀝青上的白線穿過馬路,沒有比它更不像斑馬的了,人們卻稱之為斑馬線。司機們個個急不可耐,腳踩離合器,使汽車保持緊張狀態,進一進,退一退,像一匹匹感到鞭子即將從空中抽下來的馬一樣躁動不安。行人剛剛過去,給汽車放行的信號還要遲幾秒鐘,有人說被拖延的這點時間表面看來微不足道,但如果我們用它乘以全城數以千計的信號燈,再乘以三種顏色不斷變化的次數,那么它便成為交通堵塞,現在常用的說法是塞車,最為重要的原因了。

綠燈終于亮了,汽車猛地啟動,但人們馬上發現并非所有的汽車都一樣。中間一行的頭一輛還停在那里,大概是出了什么機械故障,離合器松動,變速箱操縱桿不能入位,液壓系統出了毛病,制動器不能復位,電路出了什么問題,要么事情簡單一些,汽油用完了,這種情況不會是頭一次出現。人行道上又聚集了一群行人,他們看見一動不動的汽車里的駕駛員在擋風玻璃后面揮動著手臂,他后面的汽車都在歇斯底里地鳴喇叭。幾位駕駛員已經跳到路上,準備把出了毛病的汽車推到不阻礙交通的地方,他們氣勢洶洶地敲打關得嚴嚴實實的車窗,車里那個人把頭轉向他們。轉向一邊,又轉向另一邊,看得出來,他正在呼喊什么,從口形判斷,他在重復一個字,不,不是一個字,而是三個字。確實如此,等到終于有人把一扇車門打開之后才知道他在喊,我瞎了。

沒有人會相信。從此刻匆匆一瞥能觀察到的情況來看,那個人的眼睛似乎是正常的,虹膜清晰明亮,鞏膜像瓷器一樣潔白致密。但他雙目圓睜,面部肌肉抽搐著,忽然間眉頭緊鎖,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這一切是因為他痛苦得失態了。在一剎那間,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用攥得緊緊的拳頭遮住眼睛,仿佛還想把最后一刻的影像,信號燈上那圓圓的紅色光亮留在腦子里。人們扶他下車的時候,他還一再絕望地喊著,我瞎了,我瞎了;淚水涌出來,使那雙他自稱瞎了的眼睛更加明亮。會好的,看著吧,會好的,有時候是神經問題,一個女人說。信號燈已經變了顏色,一些好奇的行人圍過來,后面的駕駛員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還以為是普通的交通事故,他們大聲抗議著,車燈碰碎了,擋泥板撞癟了,都不至于造成這么大的混亂。叫警察來,他們喊道,把這堆破銅爛鐵挪走。這時盲人哀求說,勞駕了,你們當中誰把我送回家去吧。剛才說是神經問題的那個女人認為,應當叫一輛急救車,把這個可憐的人送到醫院去。但盲人說不要這樣,他不想如此麻煩別人,只求把他領到他住的那棟樓的門口就行。我家離這里很近,你們這樣就是幫我大忙了。那么,汽車呢,有人問道。另一個聲音回答說,鑰匙在車上,把車停到人行道上吧。沒必要,第三個聲音說,車由我來管,我陪這位先生回家。人群里發出一陣表示同意的低語。盲人感到有人扶著他的手臂,來吧,跟我來,剛才那個聲音說。人們把盲人安置在副駕駛座位上,給他系上安全帶。我看不見,看不見,他一邊哭一邊小聲說;告訴我你住在什么地方,那個人問道。車窗外面,一張張好奇的面孔朝里張望,焦急地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盲人舉起雙手在眼前晃了晃,我什么都看不見了,好像在濃霧里,好像掉進了牛奶海里;可是失明癥不是這么回事,那個人說,聽人說失明癥看什么都是黑的;可我看一切都是白的,也許剛才那個女人說得對,可能是神經的問題,神經這個鬼東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一場災難,對,就是一場災難;請告訴我你住在什么地方。就在這時響起了發動機啟動的聲音。仿佛失去視力有損于記憶力,盲人結結巴巴地說出地址,之后又補充道,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好;那個人回答說,哎呀,這算不了什么,今天我幫助你,明天你幫助我,我們都不知道以后會遇到什么事情呢;說得對,我今天早晨出門的時候,哪能想到會遭遇這么一場劫難呢。他感到奇怪,怎么他們還停在原地不動。為什么我們還不走,他問;現在是紅燈,對方回答;盲人啊了一聲,又哭起來。從現在開始,他再也無法知道什么時候是紅燈了。

正如剛才盲人所說,他的家確實很近。但是,人行道都被汽車占了,找不到一塊停車的地方,于是他們不得不到一條橫向的小街上去找個車位。那里人行道太窄,副駕駛那邊的車門離墻只有一掌多寬,為了避免從這個座位艱難地挪到另一個座位,還有變速箱操縱桿和方向盤阻擋,盲人只得先下了車。他站在街道中央,沒有任何依靠,只覺得地面在腳下滑動。他竭力控制住涌到喉頭的焦急?,F在,他伸出雙手在自己面前神經質地舞動,仿佛正在他剛才所說的牛奶海里游泳。就在他已經張開嘴要高喊救命的時候,就在這最后一刻,那人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鎮靜,我領著你走。兩人走得很慢,盲人唯恐跌倒,拖著兩只腳往前挪,但還是不時絆在人行道上的高低不平之處。別著急,我們就要到了,那個人低聲說,走了幾步以后又問道,現在家里有人能照顧你嗎;盲人說,不知道,我妻子大概還沒下班,我今天出門早了點,然后就出了這種事;你等著瞧吧,不會出什么事,我從來沒聽說過有誰這樣突然雙目失明;我甚至還曾自吹自擂地說永遠不用戴眼鏡,確實我也從來沒有需要過眼鏡;你看,我說得對吧。他們到了樓門口,兩個女鄰居好奇地看著這個場面,我們那個鄰居被一個人攙著過來了,但她們當中誰也沒有想到問一聲你眼里進了什么東西嗎,她們都沒有想到,所以他也就不能回答說,對,一個牛奶海進到我眼里來了。已經到了樓里邊,盲人說,非常感謝,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現在,到了這里,我自己來吧;這怎么行,我跟你一起上去,把你留在這里我會不放心的。兩個人艱難地走進狹小的電梯。你住在幾樓;三樓,你無法想象我心里多么感激你;不用感謝,今天我幫助你;對,說得對,明天我幫助你。電梯停下來,兩個人走進樓道。想讓我幫你把門打開嗎;謝謝,這事我覺得我能做。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小串鑰匙,一個一個地摸索形狀,最后說,大概是這一把,然后又用左手指尖摸索門上的鎖孔,試著開門,啊,不是這把;讓我看看,我來幫助你。試到第三把鑰匙時門終于被打開了。這時盲人朝屋里問道,你在里邊嗎。沒有人回答,他說,正像我剛剛說的,她還沒有回來呢。他伸出手向前摸索著走進門廊,然后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估計的那個人所在的方向說,我該怎樣感謝你呢;我只不過做了應該做的事,那個好心人說,不用感謝,接著又補充一句,想讓我幫助你安頓下來嗎,或者在你妻子回來以前陪陪你。盲人突然覺得對方的熱心十分可疑,顯然不能讓一個陌生人到家里來,說不定此時此刻這個人正謀劃著怎樣制服毫無還手之力的他,捆住他,用什么東西堵住他的嘴,然后下手把找到的一切值錢物件通通拿走。不用了,不麻煩你了,他說,我沒什么事了,慢慢把門關上的時候,他還一再說,不用了,不用了。

聽到電梯下降的聲音,他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此時,他忘了自己的境遇,機械地抬手推開門鏡的擋蓋向外張望。外面仿佛是一堵白墻。他分明感到眼睛觸到了門鏡突出的金屬圈,睫毛掃在小小的目鏡上,卻什么也看不見,一片深不可測的白色遮蔽了一切。他知道自己已經在家里了,從屋里的氣味氛圍和寧靜的環境就可以辨別出來,只要用手摸一摸,就能知道是什么家具或其他東西。他用手指輕觸它們的表面,確實如此,但一切似乎也都融于一種奇特的維度中,沒有方向,沒有參照點,沒有東西南北,沒有上下高低。大概所有人小時候都和自己玩過幾次裝瞎子的游戲,把眼睛蒙上五分鐘之后就會得出結論,雖然失明無疑是可怕的災難,但是,如果這不幸的受害者還保存著足夠的記憶力,不僅記得各種顏色,還記得各種物件的形狀和樣式,記得它們的平面和輪廓,那么失明癥還算是可以忍受的缺陷。當然,這里指的不是先天失明。人們甚至會想,不錯,盲人生活在黑暗之中,但這種黑暗只不過是缺少光亮,我們所說的失明癥只不過是遮住了人和物的外表,而這些人和物還完整無缺地存在于那層黑色面紗后面?,F在,他的情況卻相反,他被淹沒在一片白色之中。這白色如此明亮,如此濃密,不僅吸收了一切,還吞沒了一切,不僅吞沒了顏色,還把一切人和物本身都完全吞沒了,這樣它們就變得雙倍無形。

他向客廳挪動的時候,盡管小心翼翼,走得很慢,用哆哆嗦嗦的手扶著墻壁,但還是把一個花瓶碰倒在地板上。他沒有想到那里會擺著花瓶,也許是忘記了,也許是妻子出去上班時把它放在那里,準備回來以后再放到一個適當的地方。他彎下腰,估量了一下闖下的這個禍有多嚴重。水灑在了打蠟的地板上。他想把花撿起來,沒有顧及玻璃花瓶破了,一個十足細長的玻璃片扎進手指里,他頓時又像個孩子似的流下淚水,一方面是因為鉆心的疼痛,另一方面是因為孤獨無依的感覺。是啊,一個眼前白茫茫一片的盲人站在屋子中間,已近傍晚,天開始暗下來。他沒有把花放下,由于感到血在流,他扭著身子從口袋里掏出手絹,草草把手指包上。接著,他摸索著磕磕絆絆地往前挪動,繞過家具,腳每次落地時都提心吊膽,唯恐會絆倒在地毯上,最后終于找到了經常和妻子坐著看電視的沙發。他坐下來,把花放在腿上,非常小心地解開手絹。摸摸手上的血,黏糊糊的,他有些心煩意亂,以為大概是因為看不見才這樣,他的血變成了無色的黏稠物,變成了某種與他無關的東西,但又畢竟是他身上的東西,仿佛是自己恐嚇自己。他慢慢抬起那只沒受傷的手,輕輕地摸索,找到了那個像把微型寶劍一樣的細細的玻璃碎片,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當鑷子,終于把它完全拔了出來,然后重新把手絹包在受傷的手指上,纏得很緊,以止住一直在流的血,這時他已經筋疲力盡,斜靠在沙發上。一分鐘以后,出現了極為常見的身體松垮下來的情況,這種情況往往在痛苦或絕望得打算放棄時出現,盡管單從邏輯上看,這種時候神經應該是緊張和機敏的,但一種疲憊和癱軟鉆入了他全身,這種感覺與其說是真正的困倦,還不如說是昏昏欲睡,但同樣沉重。他立刻夢見自己正在玩裝瞎子的游戲,一次又一次地合上又睜開眼睛,每次都仿佛是旅行歸來,等待他的依然是那個熟悉的世界,顏色和形狀都清清楚楚,絲毫不變。但是,他發現一個無聲的疑問刺穿了令他心安的確信,這也許是場騙人的夢,一場遲早要醒來的夢,他不知道醒后等待他的是什么樣的現實。還有,既然那種疲憊和癱軟轉瞬即逝,既然他已處于準備醒來的半清醒狀態,他認真地認為不應當繼續這樣猶豫不決,醒,還是不醒,醒,還是不醒,人總會經歷這樣別無他法只能冒險的時刻。閉著眼,把這些花放在腿上,我這是在干什么呢,好像是懼怕睜開眼;把那些花放在腿上睡覺,你這是干什么呀,妻子問他。

妻子本來就沒有指望他回答。顯然,她已經開始收拾花瓶的碎片,擦干地板,嘴里嘟嘟囔囔,不想掩飾心中的怒火,這事你能干得了,可偏偏躺到那里睡覺,好像與你毫不相干似的。他沒有說話,緊緊閉著眼皮保護眼睛,突然間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心里惴惴不安,充滿了急切的希望,要是我睜開眼睛,能看見東西嗎,他問自己。妻子走過來,看見了帶血的手絹,怒火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可憐的人兒,你這是怎么啦,她一邊解開臨時繃帶,一邊憐愛地問。這時,他竭力想看看跪在腳邊的妻子,他知道妻子在那里,過了一會兒,認定看不見妻子了,他才把眼睛睜開。我的瞌睡蟲,你終于醒了,她笑著說。一陣沉默之后,他說,我瞎了,看不見你。妻子責備他,不要開這種愚蠢的玩笑,有些事情是不能開玩笑的;我倒愿意這是玩笑,真的,我真的瞎了,什么也看不見;勞駕,不要嚇唬我,你看看我,這里,我在這里,已經開燈了;我知道你在那里,我聽得見你說話,摸得著你,也猜到你已經把燈打開了,但是我瞎了。她哭起來,抓住丈夫的胳膊,這不是真的,告訴我,這不是真的?;ɑ降厣?,落在弄臟的手絹上,傷了的手指又開始滴血,他仿佛想換個說法,把大事化小,于是低聲說,我眼前一片白,一切都是白的,隨后臉上露出凄涼的笑容。妻子坐到他身邊,一次又一次地擁抱他,小心翼翼地親吻他的前額,親吻他的臉,又輕輕親吻他的眼睛,你很快就會好的,你沒有病,誰也不會轉眼之間失明;也許是吧;告訴我,告訴我是怎么回事,你感覺怎么樣,什么時候,在哪兒,不,現在先別說,等一等,我們先找個眼科醫生看看,你認識眼科醫生嗎;不認識,你和我都不戴眼鏡;把你送到醫院看看好嗎;我這種病癥,沒有急診;說得對,最好直接去找個醫生,我查一查電話簿,看看在我們附近有沒有診所。她站起身,又問道,發現有什么變化嗎;一點兒都沒有,他說;注意,我去把燈關掉,好,現在怎么樣;一點兒都沒有;什么一點兒都沒有;一點兒都看不見,像原來一樣,還是一片白,我覺得好像沒有黑夜。

他聽見妻子快速地翻動著電話簿,吸著鼻子以忍住淚水,接著嘆息了一聲,最后終于開口了,這位可能行,但愿他能接待我們。說完她撥了個號碼,問是不是診所,醫生先生在不在,能不能和他說句話,不,不,醫生先生不認識我,是因為情況非常緊急,好,謝謝,我明白,那么我跟你解釋,但請一定轉告醫生先生,我丈夫突然間雙目失明了,對,對,正像我剛才說的,突然失明,不,不是醫生先生的病人,我丈夫不戴眼鏡,從來沒有戴過,對,視力非常好,像我一樣,我也看得非常清楚,啊,非常感謝,我等一會兒,好,我等一會兒,醫生先生,對,突然,他說看一切都是白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甚至還來不及問他,我剛進家門就發現他這樣子了,要我問問他嗎,啊,醫生先生,非常感謝,我們馬上就去,馬上就去。失明者站起身。等一等,妻子說,我先把你的手指處理一下,說完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拿著一瓶雙氧水,一瓶碘酒,一些藥棉和一盒外傷膏回來了。她一邊給丈夫處理傷口一邊問,你把汽車停在哪里了,但突然又說,可是,你當時那個樣子,不能開車呀,要么就是在家里的時候失明的;不,是在街上,遇上了紅燈,車停在街上,有個人幫忙把我送回來,車停在路邊了;好,我們下樓吧,你在樓門口等著,我去把車開過來,你把車鑰匙放在哪里了;不知道,他沒有還給我;他,他是誰;就是把我送回家的那個人,是個男人,大概放在家里了;我看看;不用找,他沒有進來;可是,鑰匙總該放在個什么地方吧;很可能忘記了,沒有注意,帶走了;但愿如此;先用你的鑰匙吧,以后再找;好,走吧,把手伸給我。盲人說,要是我好不了,成了這個樣子,就不活了;勞駕,不要胡說八道,現在遇到的不幸已經夠我們受的了;我瞎了,但你沒有瞎,你不知道我多么難受;醫生會治好的,你瞧著吧;好吧。

兩個人出了門,來到一樓樓道,妻子把燈打開,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你在這里等我,如果有鄰居來了,說話要自然,就說在等我,任何人看到你都不會以為你看不見,免得人們對咱們的生活說三道四;好吧,你不要耽擱。妻子快步走了。沒有一個鄰居進來或者出去。根據經驗,盲人知道自動計時器仍有響聲時樓道里的燈就會亮著,所以每當響聲停下來時他就按一下按鈕。光亮,這個光亮,對他來說成了聲音。他不明白,妻子為什么耽擱了這么長時間,就在旁邊那條街上,大概八十米,一百米。如果我們去遲了,醫生會離開診所,他想。他未能避免一個習慣性動作,抬起左手手腕,垂下眼睛要看看幾點鐘。他緊緊咬住嘴唇,仿佛一陣突然的疼痛刺穿全身,還要感謝命運,那個時刻沒有鄰居出現,否則,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就會淚如泉涌。一輛汽車在街上停下,終于來了,他想,但隨即對發動機的聲音感到奇怪,這是柴油機,是出租車,他自言自語地說,又按了一下電燈按鈕。妻子回來了,慌里慌張,十分焦急,你那個保護神,那個好心人,把我們的車開走了;不會,大概你沒有好好找;我當然好好找了,我看得很清楚,這最后幾個字是無意間說出來的,你不是說汽車在旁邊那條街上嗎,她又補充道,那里沒有,說不定在另一條街上;不會,不會,就在那條街,我敢肯定;那就是車不見了;那么,鑰匙呢;他趁你暈頭轉向心急如焚的時候把我們的車偷走了;我連家都沒敢讓他進,要是他留在家里陪著我等你回來,就偷不了汽車了;走吧,出租車等著呢,我跟你賭咒,只要這個壞蛋也瞎了眼,我情愿少活一年;不要說得這么大聲;讓人們把他的所有東西都偷光;也許他會回來;啊,對,明天來敲我們的門,說他一時粗心,請求原諒,還問你是不是好些了。

在去診所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她盡量從頭腦中驅走汽車被盜的陰影,溫情脈脈地緊緊攥著丈夫的手,而他則低著頭,不讓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他的眼睛,心里不住地問自己,怎么這樣大的災難竟會落到我頭上,落到我頭上,這是為什么呢。耳邊傳來街上車輛來來往往的聲音,出租車停下來的時候還能聽到一兩個人高聲說話。有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我們睡著了,而外界的聲響仍能慢慢穿透像白色床單一樣裹著我們潛意識的簾幔。像一條白色床單。他搖搖頭,嘆息一聲,妻子輕輕摸摸他的臉,好像在說,放心,我在你身邊。他把頭歪到妻子肩上,并不在意司機會怎么想。要是你也像我一樣,就不能開車帶我們來了,他像個孩子似的想,而并沒有注意到這種想法有多么荒唐,還暗自慶幸自己在絕望中仍能進行邏輯推理。被妻子小心攙扶著走下出租車的時候,他看上去還算鎮靜,但到了將獲知自己命運的診所門口,他就像那些毫無指望的人一樣,一邊搖著頭,一邊用顫抖的聲音悄悄問妻子,我從這里出去的時候會怎么樣呢。

妻子告訴女接待員,她是半個小時前為丈夫打來電話的那個人。女接待員把他們帶到病人候診的一個小廳里。那里已有一位戴黑眼罩的老人,一個大概是由他母親陪著的斜眼小男孩,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姑娘,另外兩個人沒有什么突出特點,不過他們中間沒有一個盲人,盲人是不去看眼科醫生的。妻子把丈夫領到一張空著的椅子前坐下,由于沒有椅子了,她就站在丈夫旁邊。我們得等一等,她伏在丈夫耳邊說。他知道為什么,他已經聽見那些人說話,現在令他焦急的是另一件事,他擔心醫生為他檢查得越晚,他的失明程度會越嚴重,可能會因此無藥可救。他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來動去,正要把自己的擔心告訴妻子,就在這時門開了,女接待員說,你們兩位請來一下,然后又轉向其他病人道,醫生先生有吩咐,這位先生病情緊急。斜眼小男孩的母親表示不滿,說權利就是權利,還說她排在頭一個,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其他病人低聲對她表示支持,但他們,包括斜眼小男孩的母親本人在內,都認為繼續表示抗議的做法不夠慎重,要是惹得醫生不高興,他們就不得不為這種不合適的做法付出代價,極有可能要再等更長的時間。戴黑眼罩的老人寬宏大量,讓他去吧,太可憐了,他比我們任何人都病得厲害。盲人沒有聽見他的話,兩個人走進了醫生的診室,妻子說,醫生先生,非常感謝您的善心,我的丈夫;說到這里停住了,實際上她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只知道丈夫瞎了,他們的汽車被人偷走了。醫生說,請坐,并親自扶患者坐下,摸摸他的手,直接對他說,好,講講你的情況吧。盲人說,當時他正在汽車里等著紅燈,突然間就看不見了,一些人過去幫助他,一位老太太,從聲音聽出來大概是位老太太,說可能是神經方面出了毛病,后來一個男人陪他回了家,因為他一個人回不去;醫生先生,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白的。他沒有提汽車被盜的事。

醫生問他,您從來沒有遇到過,我的意思是說,沒有經歷過和現在相同或相似的事嗎;醫生先生,從來沒有,我甚至從來沒有戴過眼鏡;您對我說是突然間發生的;醫生先生,是這樣的;像燈光滅了一樣嗎;更像燈光亮了;最近您曾感到視力有什么變化嗎;醫生先生,沒有;現在或者過去您家中有失明的病例嗎;我認識的和聽說過的親戚中一個也沒有;您有糖尿病嗎;醫生先生,沒有;高血壓和顱腦病呢;顱腦病我不懂,只知道沒有得過其他病,公司給我們做過體檢;頭部受過猛烈撞擊嗎,我是指今天和昨天;醫生先生,沒有;多大歲數;三十八歲;好,我們來檢查檢查眼睛。仿佛為了協助檢查,盲人馬上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醫生拉著他的胳膊,讓他坐在一臺設備后面,有想象力的人會把它看作一種新型的懺悔室,只不過眼睛代替了話語,懺悔神父直接看進悔罪者的靈魂。把下巴放在這里,醫生說,一直睜著眼睛,不要動。妻子走到丈夫旁邊,把手放到他的肩上說,你馬上會知道,一切都將解決。醫生上下調整著他那邊的目鏡系統,轉動極細的螺旋狀調節鈕,然后開始檢查。角膜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鞏膜沒有任何異常,虹膜沒有任何異常,視網膜沒有任何異常,晶狀體沒有任何異常,黃斑沒有任何異常,視神經沒有任何異常,沒有任何部位發現異常。醫生離開儀器,揉揉眼睛,然后一句話也沒有說,又從頭開始檢查,第二遍檢查完的時候,他臉上浮現出一種茫然的表情,我沒有發現任何損傷,您的眼睛完全正常。妻子高興地把兩只手握在一起,喊道,我早就說過,早就說過,一切都會沒事的。盲人沒有理會妻子的話,問道,醫生先生,我的下巴可以挪開了嗎;當然,對不起;如果我的眼睛像您說的那樣完全正常,那么我為什么瞎了呢;我暫時還說不清,必須要做更細致的檢查,分析,回聲實驗,腦電圖;您認為與大腦有關系嗎;有這種可能,但我不太相信;可是,醫生先生您說沒有發現我的眼睛有任何毛病;是這樣;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先生確實失明了,那么您的失明癥現在還無法解釋;您懷疑我假裝失明嗎;這怎么可能呢,問題在于這種病例的罕見性,就我本人來說,在整個從醫生涯中從來沒有遇到過,我甚至敢斷言,在整個眼科醫學史上也是如此;您認為我還能治好嗎;原則上說,因為沒有發現任何類型的先天性惡變,所以我的回答應當是肯定的;可是,看起來并非如此;只是出于謹慎,我不想讓您產生以后被證明為沒有根據的希望;我明白;這就好;我應當進行什么治療,服什么藥嗎;目前我不會開任何藥,如果開的話也是瞎開;瞎開,這個詞用得恰當,盲人評論說。醫生裝作沒有聽見,離開檢查時坐的轉椅,站著在處方單上寫下了他認為必要的檢查和分析,把單子遞給盲人的妻子。太太,請拿著,檢查結果出來后請和您丈夫再來一趟,如果他的病情有什么變化請打電話告訴我;醫生先生,診費呢;付給女接待員。醫生把他們送到門口,吞吞吐吐地說了句要有信心之類的話,會好的,會好的,沒有必要失望;之后他走到診室旁的小衛生間,對著鏡子站了整整一分鐘,嘟嘟囔囔地說,這是怎么回事呢,后來他返回診室,叫了聲女接待員,讓下一個病人進來。

那天夜里,盲人夢見自己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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