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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她(五)

1040公里,是西洲市和南風市的距離。

下飛機后,孟林霖包了一輛出租車,從機場直接開往陸家村。

前半程一路暢通,但駛出城鎮,到達鄉村地帶后,道路變得曲折許多。

顛簸了大半小時,遠處一座白色的雪山逐漸映入眼簾,陸家村就在那座山下。

越近,雪山就越顯巍峨,她的內心就越發緊張。

昨晚,孟林霖翻看完高中日記,頭腦一熱就撥打了陸騏然的號碼,卻是一位老爺爺接聽。

他告訴她,陸騏然在跨年那晚去世了。

孟林霖像嬰兒一樣蜷縮在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線的床角,睜著眼發了一夜的呆。

天亮時,她決定去看看陸騏然。

身為村長的老爺爺和他的兒子就站在村口等孟林霖,白茫茫的雪地里兩個人影像兩滴墨水。

一推開車門,雪的涼氣就猛地灌入鼻孔,弄得孟林霖鼻子發癢,一下子沒控制住沖著兩人打了個大噴嚏。

很糗,但這樣的“打招呼方式”反而迅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村長露出一口金牙笑著問孟林霖:“小姑娘好眼熟,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你來過我們村啦?”

“沒有呀,我是第一次來。”

“那可真奇怪,總感覺在哪里見過。”

“可能我長得比較大眾臉。”

村長的兒子打趣道:“我爸還會年輕人的搭訕方式咯!”

與想象中的村莊不同,這里別墅拔地而起,當然不是那種豪華別墅,但也是挺嶄新漂亮的鄉間別墅。

村長家的別墅有三層,平時只有他和他女兒住,顯得空蕩,但一過年,便聚滿了人,完全一副兒孫滿堂的景象,還好孟林霖前幾天剛和家里長輩們團聚過,不至于在這番熱鬧前露怯。

村長一家很熱情地款待了孟林霖,做了一桌子年菜。

村長說在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是陸騏然爺爺救濟了他,所以他一直把陸騏然當作他的親孫子,而身為陸騏然同學的孟林霖自然就是他孫子的同學,必須好好招待。

在飯桌上,孟林霖從大家的口中聽到了陸騏然的過去。

由于父母需要外出打工,陸騏然是被他爺爺奶奶帶大的。小時候的他,其實很調皮,喜歡爬樹摘果子,和鄰居小伙伴們拍洋畫、玩石子和泥巴。

上小學前,陸騏然很挑食,總要給小零食才肯吃飯,在同齡小朋友里是個子最矮小的,家里人都擔心他以后長不高,硬逼他吃,然而他基本是吃一口吐一半。

不料他初中三年就從男孩們里的小不點蛻變成出挑的麻桿,過年回村時驚到了左鄰右舍,大家紛紛說全家人最好的基因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陸騏然在陸家村生活了九年多,如無意外,他應該在隔壁村的小學上到六年級,然后再跟著在西洲市工作的父母一起生活讀中學,但在一次和小伙伴的追逐打鬧后,他被發現得了哮喘病。

那是個炎炎的夏日,他奔跑在太陽底下,才跑三五分鐘就汗流不止,全身濕透,忽然頭暈目眩,越來越喘不上氣,吸一口氣要花好幾秒,胸口像被撕扯著又仿佛被石頭壓著。

村長正好經過,發現了他的不適。

陸騏然跪坐在地上,很小聲又很用力地問道:“人死之后是什么樣子的?”

在這之前,陸騏然已經目睹過奶奶和外公的病逝。

這問題把村長嚇壞了,立即把他抱起來。當時沒有私家車,只有自行車,但陸騏然沒有足夠的意識和力氣去支撐他坐穩在車后座上。村長試圖背他,但背著的姿勢會壓迫到氣道,他更加難受。

小伙伴們紛紛跑去陸騏然的家,把他爺爺喊了出來。

烈日下,兩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抬著陸騏然以驚人的速度跑到幾公里外的醫院。說是醫院,也不過類似于診所。到達時,陸騏然已經處于昏迷狀態,醫生說再晚一點就有生命危險了。

其實陸騏然以前也有出現過喘息、胸悶和氣急之類的癥狀,但那時家里人都覺得是小事,不過是小孩子跑跑跳跳累著了。那會陸騏然沒告訴他們,每回這樣他都得躲房間里緩至少半小時才有所好轉。

從那天起,陸騏然開始按醫囑吃藥,被禁止劇烈運動,也要提防隨時發病。

村里看病不方便,醫療技術落后,陸騏然父母便把他接到西洲市,租了間更大的房子讓爺爺和外婆也過來一起住,照顧陸騏然,只是沒過幾年,爺爺和外婆接連去世了。

附近幾個村的人都說陸家村被下了詛咒,因為村里大部分人都活不過六十歲,六十多也算是難得的了,而陸騏然的家人壽命也驗證了這一點。

村長認為都是胡說八道,由于陸家村土壤條件不適宜種植莊稼,加上地理位置比其他村更偏僻,當年還沒有修路,出入不便,要找點東西吃太困難,他們那一代人大半輩子都是吃菜根甚至吃樹皮過來的,營養跟不上,有病也拖著不看醫生,才落下了病根,到一定年紀后抵抗力下降就容易犯病了。

“你們看我,這十幾年一直堅持運動,吃粗糧,吃肉吃菜,現在七十五了不還精神得很。”

雖然村長七十五歲了,但樣貌看起來像六十出頭。他的性格很爽朗,加上那兩排亮閃閃的金牙,看起來就像是大太陽。

孟林霖想,陸騏然曾經也是個爽朗的男孩吧,只是經歷了太多變故才變得沉默少言,落落寡合。

飯后,村長帶孟林霖去陸騏然的家。

雖然表面被一層薄薄的雪覆蓋著,但能看出那是一間用普通紅磚和水泥砌成的平房,在一幢幢別墅中顯得格格不入,門前還有一棵孤零零的樹,孟林霖能認出來,是丹桂。

陸騏然只在過年時回來,其他時候屋子一直空著,但村長隔幾個月會來打掃一次,所以保持得挺干凈。

客廳的家具擺設不多,只有一張木沙發、一張木茶幾和幾張板凳,帶著歲月的痕跡。

與空蕩蕩的客廳不同,陸騏然的房間里堆滿了各種東西,像一個雜物間。村長說這些是陸騏然的遺物,是從他生前所居住的出租屋寄回來的。

遺物。

聽到這個詞,孟林霖感覺心臟被揪了一下。

我們赤裸裸地到來,又赤裸裸地離去,有什么是能抓住的呢?

遺物當中,書籍的占比最大。

文學、歷史、藝術、法律、政治、經濟、體育、時尚、小說、漫畫、傳記、計算機、心理學、哲學、社會科學、工具書……涉獵廣泛到讓人差點以為進入了一個迷你書城。

村長說原本以為陸騏然大學畢業后會一直留在BJ做互聯網工作,沒想到一年前他跑去西洲當起了小說家。

孟林霖愕然:“小說家?”

“你也很驚訝吧,不過小然從小就很有主見,吃穿用,讀文讀理,讀哪個大學哪個專業,做什么工作,都是他自己做的選擇。”村長粗糙的雙手在堆成小山似的書籍表面來回摩挲,像在撫摸一個孩子,“他每個月都會給我轉好幾千塊錢,自己卻住在一間破破舊舊的小出租屋里……我想,寫小說應該是他真心喜歡的事情。”

孟林霖怔住,半晌無言。

一低頭,瞥見床底下擺放著兩雙似曾相識的帆布鞋,純白色早已氧化成淡黃色。

恍如隔世。

陸騏然和他父母的骨灰,被存放在村里的祠堂旁邊的平安堂。祠堂和平安堂都建在山上,不是那座雪山,而是反方向的一座山丘。

山丘不高但山路崎嶇,加上有積雪,并不容易攀爬,村長走在前面引領孟林霖。

爬到半山腰時,村長回頭看了一眼孟林霖,卻發現她臉色已經煞白。

讀研以前,為了應付乒乓球比賽和學校的體測,孟林霖一直保持著鍛煉,但這幾年沒有了外界的硬性要求,她唯一的運動是目的地與目的地之間的步行。

長期缺乏鍛煉讓孟林霖此刻有心無力,雙腿如注鉛似的沉重,胸口像被塞進了一大團棉花,透不出氣來。

村長連忙扶孟林霖到樹下休息。

孟林霖閉上雙眼,張大嘴巴,胸口急促地上下抽動,就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一切能夠夠到的東西那般用力地將山間稀薄的空氣全都吸進肺里。

在黑漆漆的世界里,細微的聲音會被無限放大,她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宛如一浪接一浪的撞鐘聲。

吸、呼、吸、呼、吸、呼……

突然,大鐘墜地,海嘯山崩,封印在腦中的某段記憶在那一刻徹底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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