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5日天氣晴
每次舉辦校運會時,運動場都會吵翻天,旗幟高舉、人潮涌動,到處都是聲嘶力竭的吶喊,真搞不懂他們在興奮什么。
我最搞不懂的人是墨魚,她明明也是參賽選手之一,比賽前半小時不熱身反倒舉著個望遠(yuǎn)鏡東張西望,不時還妨礙我熱身,拉著我偷窺別人。
高一上學(xué)期結(jié)束之后,我和她基本沒接觸了,畢竟座位隔得老遠(yuǎn),但她現(xiàn)在熱情和熟絡(luò)得好像我們?nèi)匀皇峭馈?
“快看快看,西北方向,距離一百米,那個穿著白色背心紅色短褲的男生,好帥??!”
我說:“你分得清東南西北嗎?”
墨魚呲牙一笑:“我分得清誰帥,看嘛看嘛。”
她直接把望遠(yuǎn)鏡懟到我鼻梁上,硬要我看她口中所謂的帥哥。
我之前沒接觸過望遠(yuǎn)鏡,這一湊近就有種正常視力者戴上近視眼鏡的眩暈感。
墨魚說拿穩(wěn)不要晃就不會暈了,我適應(yīng)了一會,運動場另一邊的景象逐漸在眼前清晰起來。
我看見女孩們的頭發(fā)絲在與風(fēng)共舞,看見男孩們的汗珠沿著下頜角滑落,看見體育老師右手?jǐn)[弄發(fā)令槍左手狂撓屁股,看見守門的大爺摳完鼻孔把鼻屎抹在門框上,還看見……
一個高挑清瘦的男生邁著散漫的步子從那扇大門走了進(jìn)來——陸騏然破天荒把他那非主流厚劉海剪了,露出完整的深邃的眉眼。
霎時,我的雙眼感覺從泥潭躍到了清泉中,迎來洗禮。
不不不,肯定是守門大爺?shù)呐e止太不雅觀,在對比下我才會覺得陸騏然好看。
都是瞬間的錯覺作怪。
遠(yuǎn)處的他忽然微微轉(zhuǎn)過頭來,視線似乎要和我對上,我放下望遠(yuǎn)鏡,還給墨魚。
“沒什么好看的。”
“你是不是沒看到?。俊?
墨魚還想繼續(xù)搜尋帥哥們的身影,我苦口婆心地勸阻她:“你現(xiàn)在不熱身,待會比賽時腿抽筋了我們班還怎么拿第一?”
“我才不會腿抽筋!”墨魚撅了撅嘴,又傻笑著拍我的肩,“況且我們班怎么可能拿第一,我早就打聽過了,五班有一個校隊的,二班有兩個校隊的,而我們班零雞蛋,純湊數(shù),重在參與得了。”
重在參與。
在我過往的人生中,沒有任何一項比賽我是為了“重在參與”而參加的。
既然選擇了出發(fā),就必須風(fēng)雨兼程,為第一奮戰(zhàn)。
我不再管墨魚,獨自到人少的角落壓腿。
檢錄時,我終于明白什么叫冤家路窄——我又碰見路人甲了。
但他不是要參加比賽,而是給他的同班同學(xué)兼女朋友打氣。
“我女朋友可是校隊的,這兩天輕輕松松就拿了女子200和400米冠軍。嘖,就你這小身板,怕是會一跑就折,要不要我讓我女朋友放點水?”路人甲沖我說這些話時,眼神里充滿挑釁和輕蔑。
我懶得跟他廢話,默默翻了個白眼,背過身去。
說實話,他女朋友很漂亮,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夏日陽光美,想必平時有堅持刻苦訓(xùn)練,真不理解這樣好的女孩怎么會偏偏瞎了眼看上他。
雖然我是第四棒,但槍聲響起的剎那,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個細(xì)胞也都跟著第一棒的人繃緊了。
記得參加乒乓球比賽那會,教練總說我容易在賽場上過度緊張,得學(xué)會放松。其實道理我都懂,但我始終做不到。
我的身體不由我控制。
為了緩解這種情緒,我蹲下來重新系了一遍鞋帶——鞋子是今早放在我桌面上的,陸騏然竟然真的把它洗得跟全新的一樣。話說我感覺他的家境應(yīng)該不富裕,男生們之間流行的那些運動鞋潮鞋沒見他穿過,他好像就只有兩雙普通的白色帆布鞋,輪流穿,不過鞋面倒是沒見臟過。鞋盒里還有一小簇淡淡飄香的桂花,我忘了是不是自己之前放進(jìn)去的。
我們班和其他班的差距越來越明顯,到第三棒時,已經(jīng)處于倒數(shù)第二的位置,而倒一是掉了棒的五班。
我終究醒覺,這場比賽不是個人賽而是團(tuán)體賽,不是光憑單打獨斗就可以接近勝利的。
但——即便是這樣,我也要拼盡全力。
從墨魚手中接到棒之后我就奮起直追,雖然我比不上體育生,但能跑贏絕大多數(shù)非體育生。半圈過后,我就從倒二追到了第二,而在我前面的是路人甲的女朋友。
她像磁鐵的正極那般深深地吸引著負(fù)極的我,我的精神充滿了前進(jìn)的動力,可是……
我的身體提供不了足夠的能量。
今早起床,我發(fā)現(xiàn)大姨媽很不合時宜地到訪了。
現(xiàn)在每一次抬腿,我都能強烈地感受到體內(nèi)的鮮血在往外噴涌,順帶拐走了我的氣力。
我的雙腿愈發(fā)沉甸甸,像有個人抓住它們使勁往下拽,而它們卻怎么都逃不掉。
晴空萬里,陽光熾猛。
紅色的跑道,斑斕的旗幟,青春的面孔……四周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眼里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噗”的一聲,我重重地摔倒在跑道上。
眼看著第一名離我越來越遠(yuǎn),一個又一個選手超過我,而我卻連對自己不爭氣的雙腿生氣的力氣都沒有。
疼,燙,累。
好希望自己此刻只是一滴無人知曉的水珠,隨著陽光的烘烤而蒸發(fā)、消失……
可是,就在我要放棄時,我聽到周圍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孟林霖!”
“加油!”
“孟林霖,加油!”
此起彼伏,振聾發(fā)聵。
我轉(zhuǎn)過頭,看見跑道外都是我們七班的人還有罕見的不穿裙子的花姐,在拿著拉拉棒為我加油打氣。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下學(xué),一個人去補習(xí)班,一個人去練球,一個人去練琴……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度過了很多年。
這是第一次有人敲開了我的房門。
在我獨善其身的青春里,這是第一次有人敲開了我的房門。
這種感覺就像——那顆與最鄰近天體也相隔著一千光年的遙遠(yuǎn)距離,銀河系里最孤單的恒星——CX330,被發(fā)現(xiàn)了。
對此,我竟然有點想哭。
當(dāng)然,我才不會哭。
我咬咬唇,雙手撐地爬了起來,在大家的助威聲中瘸著腿一步一步走到了終點。
有人會懂這樣的感受嗎——當(dāng)我花光所有力氣迎著風(fēng)走過那短暫又漫長的幾十米,一個美妙的妄想在我腦海里誕生——“意氣風(fēng)發(fā)少年時,鮮衣怒馬似錦華”這樣的詩句是為我而寫的。
只為我而寫。
滿腔熱血終結(jié)于路人甲的嘲諷。
他扯著嗓子跟他的兄弟們說我剛趴在地上的樣子好像癩蛤蟆,他的兄弟們大笑著附和他。
我置若罔聞,但心里無比難受,只要再多一聲冷笑,我就會隨時重新倒下。
幸好,墨魚在終點抱住了我。
她攙扶著我去到帳篷下休息,很快,校醫(yī)趕過來替我治療破皮流血的膝蓋和手肘。
就在包扎的時候,跑道終點那傳來了起哄聲,我望過去,一群人圍在一起,根本看不出發(fā)生了什么。
直到花姐和其他老師過去解散人群,我才知道——陸騏然和路人甲打架了。
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畢竟陸騏然一向比我更不愿意和別人產(chǎn)生交集。
我猜測會不會是喜歡到處招惹別人的路人甲手賤或者嘴賤,一不小心把陸騏然也得罪了。
校運會結(jié)束后,陸騏然和路人甲被叫去了校長辦公室,墨魚自告奮勇去偷聽。
半小時后,墨魚回來了,雖然她沒有聽到打架原因,但獲取了重大情報——那個男生叫陸仁佳,是校長的兒子。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路人甲那天會說出“小爺我愛碰誰就碰誰,你也不出門打聽打聽我是誰”這樣的話。
果然是我惹不起的人。
大家紛紛開始擔(dān)心陸騏然會被處分,但墨魚卻拍著胸脯說不會。
“好像是陸騏然先動的手,本來校長說要記過的,可是!花姐從始至終都很堅定地維護(hù)陸騏然!——她明明那么嬌小,但那個時候,我感覺她的后背長出了一對巨大又耀眼的翅膀,替陸騏然擋住了所有風(fēng)雨!”
在墨魚慷慨激昂的描述下,我的眼前仿佛就浮現(xiàn)了一對翅膀,用鮮花制成,柔軟卻又堅韌。
我想起之前班長問花姐為什么三十歲了還不結(jié)婚,她無比坦蕩地笑著說為什么一定要結(jié)婚呢。
她真的很酷。
沒過多久,陸騏然也回來了。
他一如既往冷著臉,除了臉頰上的淤青,好像真的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有人主動問他怎么回事,低著頭假裝看書的我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或許,沉默就是他的回答。